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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葆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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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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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戏外

戏里戏外

 汪葆夫

 

美霞的美,没见过的想象不出。细高挑的个子,走路总是徐步款行,乌溜溜的头发盘在脑顶,从刘海渐次高耸,特别雅致。粉白的双腮偏偏洇染两坨嫣红,仿佛施了粉黛胭脂,宛若出水芙蓉。美霞上下学,簇拥了很多女生,好像一群麻雀跟在孔雀后。那时候,我们班级里有若干人追求美霞,一个是张文浩,一个是刘二牛,其余不详。

张文浩是村东三寡妇的儿子,名字是在县里某单位做厨师的爷爷起的,爷爷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张文浩器宇轩昂,却斯斯文文,在班里是班长。刘二牛是村长的儿子,黑胖子,能豆一个,在班里是一霸,说一不二。我和张文浩的关系最铁,我们联手抵制刘二牛。我是张文浩和美霞的“联络员”,来往的“情报”都是我传递的。

那时,学校组织戏班演唱样板戏,张文浩去李玉和,美霞去李铁梅,刘二牛去鸠山,我却演了个叛徒王连举。张文浩的身材魁梧,略加装扮,举手投足俨然一身李玉和英雄正气。美霞的长发放下来,梳成辫子,油光黑亮垂至臀部,红艳艳的戏衣一穿,裹不住的青春气息外泄无遗。刘二牛几乎就是本色出演,在生活中也是活脱脱反角。我尖嘴猴腮的,却留了个分头,也是一副“叛徒”相,因为演戏,落下个“叛徒”的诨号。一经演出,竟得到公社的肯定,就被举荐去县里汇报演出,后来又各公社巡回演出,大大出名。张文浩和美霞多次被各级领导接见。

张文浩和美霞有更多机会私处,看着他俩那热乎劲儿,刘二牛气就不打一处来,便串通手下,在演出中对“李玉和”严刑拷打。是真打,李玉和和鸠山彼此就充满仇恨。不明就里的观众拍手叫好,说,演得太逼真了。

自然,戏班的几个同学都没有考上大学,大家离开学校后,在家戳牛屁股。后来,村长让刘二牛进了村里的小学,成为一名民办教师。村长多次托人去美霞家提亲,并表示,结婚后就让美霞也进学校教学,美霞死不吐口。美霞爹奇怪美霞的决绝,这么好的媒茬儿,到哪里寻去?他不知道,其时美霞正与张文浩热恋。

在一马平川的豫东大平原,农村小青年谈恋爱,能去的地方很少,无非就是打谷场麦秸垛,或者机灌房旁,而且就是这样的地方也是经常会受到人来人往的搅扰。张文浩和美霞每次约会,都是我事先踩好点,然后分别通知他们。明晃晃的月明地,张文浩和美霞躲在黑魆魆的麦秸垛阴影里约会。说不上两句话,不甘心的刘二牛往往带着一群小青年会循踪而至,将他们冲散。刘二牛们对他们围追堵截,嬉笑着唱,不给当,混老桨,混得老姜一头疮!每次约会都成为他们取乐的机会。

一日不见,张文浩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叛徒,帮我们想想办法。张文浩向我哀求。

我抓耳挠腮,掰脑想法,突然有了灵光,我家红芋窖,是个好地方。

那天,晚饭刚过,晚霞烧红半边天。我蹲在东坑西沿红芋窖口,装作掏红芋,等候张文浩和美霞。没人注意时,他们下到红芋窖里,我用破锅拍轻轻盖在洞口,悄然离开。

饶是如此机密,刘二牛还是得到了消息,许是他的那帮“腿子”们做了眼线。刘二牛他们赶到,不知从哪儿滚来一盘磨石压在破锅拍上。然后来到美霞家,将此事告诉美霞爹。美霞爹火冒三丈,立刻喊来族人,操起杈子、扬场锨就赶过来。

当气势汹汹的人们吵嚷着搬开磨石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他们不知道,我就在不远处假装钓鱼,将刘二牛一伙的行踪看个一清二楚。他们一离开,我早就跑过去,将张文浩、美霞放出来,仍将磨石按原样放好。

这事以后,美霞爹将美霞看管得更紧,唯有下地割草时,他们才能偶尔相聚一回。我颠着腿满野地寻找美霞,既寻见,就悄悄趁割草的同伴不注意,把美霞叫过来,将他们撮合在一块。那时,地里多是高粱、玉米等高杆庄稼,要找一个人,是极不容易的。我在蒸笼似的庄稼棵里钻来钻去,热得大汗淋漓不说,那玉米叶子锯齿一般,在脸上、手上拉开一道道血口子,既疼痛又刺挠。但看到两人在一起幸福的样子,我心里也乐开花。

不久,张文浩爷爷退休,张文浩接爷爷的班去了县城。最初的日子,张文浩的信雪花一样飘来,那时候美霞还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但不久,美霞仍每天一封一封的去信,回复却越来越稀,直至一封也没有了。美霞也曾去过县城找他,但连他的影子也没有寻见。

一日,张文浩给我来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美霞,劝说美霞忘了他吧,他们是不可能结婚的。我始终不敢相信这是张文浩的真心话,我想这只是他一时糊涂,我也没有把信交给美霞。在我的意念中,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如果分散了天理不容。在无人的夜里,我为这事伤心,哭过好几场。

后来张文浩的母亲也去了城里,张文浩就再也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一天傍晚,我又在东坑里钓鱼,突然有人惊叫,有人跳河了!我急忙循声奔去,奋不顾身跳进水救人。当我拖着轻生者上岸,才发现竟是美霞。美霞扑在我怀里,紧紧扣住我的脖子,哇啦大哭,叛徒哥,我不想活了!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仅仅在她肩上拍了拍。

美霞哭诉,叛徒哥,你知道吗,他有人了,是他领导的女儿,他为了上爬,竟然不要我了……

我说,可能是谣传吧?

美霞泣不成声,我都告诉他,我怀了他的骨肉,他都不理我……我爹要把我活埋了……把我赶出家门,不认我这个女儿……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面……你就让我死了吧!

我默默把美霞抱到自己家里,暂时安顿下来。美霞身子虚得很,走路都打晃。我让她躺在床上静养,跑前跑后伺候她。打鸡蛋,下面叶,这是我家能拿出手的最好的滋补食品了。为了让美霞吃好,我砸锅卖铁,什么法子都用尽。为了逗美霞开心,我装猫变狗,什么法子都想绝。我一心想着,张文浩回心转意,能交给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媳妇,了结这一段情缘。直到美霞将女儿生下,我仍不停通过各种渠道,与张文浩联系,希望他能回头,结果一点回音没有。

我收留美霞,风言风语早在村里传遍,说什么的都有,我不在乎,也不告诉美霞。但是父母接受不了,一次次催我尽快处理好美霞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们怕影响我说亲。生了孩子后,美霞和孩子被养的白白胖胖。何去何从,我征求她的意见,她脸色突然变了,撇嘴大哭,难道你也嫌弃俺吗?到了这地步,哪里是俺容身之处?俺看出你是个好人,只要你不撵俺走,俺就跟你过。

太突然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不安地搓着手说,我……怎么会讨嫌你,我这副模样,别人都叫我叛徒,是我怕……配不上你。

真的?美霞秃地笑了,笑着流着眼泪,你才不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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