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葆夫
祥子是无意间在街上撞见霞的。
那时他们彼此不认识。但祥子早就知道霞的大名,在老君镇流传着一首歌谣说:“地上牡丹,天上凤凰,三乡五里,杜家姑娘。”杜家姑娘就是霞,是杜家庄北头修鞋匠老杜家的二闺女。祥子是老君镇街上“醉八仙”酒楼的小伙计,刚到没几天,出去给老板买东西,就看到霞从酒楼门口经过。一见之下,两道目光就死死粘在霞身上。
那时,霞㧟着个篮子,跟在母亲身后,来赶集。霞梳着长长的独辫,在脑后活泼泼地跳,头发乌黑油亮;粉嘟嘟的两腮,犹如刚出水的莲花瓣儿,红润白皙;丹凤眼忽闪闪又大又亮,星目流转,撩人。看祥子死眼珠子盯人,霞羞涩低头,忍不住含俊回顾,又回眸一笑。祥子忘记了买东西,痴痴跟上去,悄声问,你是哪里的?霞佯嗔,你管我!祥子说,我是祥子,今年十六岁,家在老河湾,我大是编席匠,你呢?霞说,我叫霞,杜家庄的。祥子眼前一亮,再要叙话,霞的母亲却扭转头,恶狠狠地盯祥子,使劲扯了霞的胳膊,淹没在人群里。
人走了,魂儿也带走了,祥子干啥都不在状态,成了木头人。叫往东偏朝西,让打狗却撵鸡,老板就不乐意,告中间人,哪来还回哪去,要辞退祥子。中间人把祥子大叫来,给老板说了几箩筐好话,才勉强留下来。私下里,大问祥子咋回事。祥子吭哧半晌,流下清泪,以实相告。大说,这不简单,我回去托个媒人,向杜家提亲。祥子才又欢快起来。
盼星盼月亮,半月过去了,大给祥子带来的消息却是,孩子,你死了心吧,镇上财主张富贵的二公子“病秧子”病得要死,杜家贪财,把二闺女许给张家冲喜了。仿佛兜头一盆冰水,祥子懵了木了,如大病一场一般,浑身乏力,提不起精神。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绝了念想。
忽一日,祥子给一桌的客人上菜,猛然听得有人提到霞的名字,一激灵,侍立在旁,留心听他们谈话,唯恐漏掉一个字儿。原来,客人就是张富贵,还有一个是老河北岸黄冈集的杀猪匠黄屠户。病秧子在霞过门后不久就呜呼哀哉,张富贵情知霞年轻留不住,留下必做殃担,就暗暗把霞卖给了黄屠户。“卖儿媳”名声不好,也不好给娘家交待,就约定在病秧子“三七”之日,让黄屠户夜里去抢亲。在豫东老河一带,“抢亲”成为风俗,丈夫死后,年轻的寡妇,谁都可以抢来成亲,谁先得手,就是谁的媳妇,常有为抢亲相互干仗的。
丈夫“三七”这天,霞卸了孝。夜里躺在床上,想到父母无情、自己命苦,过门就伺候一个不能动弹的病秧子,满心指望冲喜后能逐渐好起来,谁知一天好日子没过,就一命归西,这以后漫长岁月如何挨过?禁不住哀恸不止,以泪洗面。
三更天刚过,房门叽的一声响了,扭开夜的一条缝,皎洁的月光如水泄了一地。霞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倏地窜进来,伸手把她从被窝中提溜出来,反手把她仰面甩背在身后,束上带子,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霞想叫喊,突然意识到自己赤身露体,就禁了声;想抓挠这人,自己被反背着,怎么指撒,手也够不到这人。霞就放弃挣扎,羞愤交加中,暗暗抱定一个信念,只要得手,和这孬种拼命。
这人背着霞刚到院门,突然从外面闪进几条黑影,这人随即折身钻进厨房。趁黑影向堂屋卧室扑去,这人悄没声敏捷地蹿出院门。
这人不吭不响,溜墙根、穿小巷、走暗影,猴一样麻利,一会儿功夫就出了老君镇。刚出北门,不料,后面传来喧嚷声,一伙人手执火把急急追来。这人大路不走,扭身钻进高粱地。
等那伙人叫嚷着过去,这人才把霞放下来。霞伸手要抓那人,却浑身酸麻无力的倒在地上。那人抓住霞的手,满头冒着热气,喘着粗气,霞,是我!霞定睛一看,秃地笑了,祥子,咋会是你,咋会是你……!扑在祥子的怀里笑了,那天,在“醉八仙”门口,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好英俊的哥儿,没想到,竟傻傻的跟过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泪水打湿了祥子的肩头。
好一阵子,霞忧心忡忡,你这家伙本事不小,胆量也大,竟敢抢张富贵家的儿媳,不怕他们和你过不去?
祥子说,你看到那几条黑影没?你早被你公公卖给黄岗集的黄屠户了,那院门都是给黄屠户留的,谁让他们下手慢了一步呢。
霞又娇嗔,你竟用这恶心的法子抢我?
祥子笑了,不这样,你一叫喊,一抓挠,这事还能成吗?
霞捶打祥子,你鬼点子还不少呢!
祥子给霞披上衣裳,幸福地背着霞,在高粱地里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