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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葆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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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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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

大雨滂沱

汪葆夫

 

“面条子”雨沉稳地下了三天了。扯天扯地的雨帘子,把黑沉沉的天幕与白茫茫的大地连成一体,浑然没有了界限。地上好像滚沸的油锅,炸开层层叠叠的水花,水声、水气满了世界。间或,一道闪电像利剑一样,把天幕劈开一道血红的口子,瞬息又复合,无迹无缝。接着是连串的雷声炸响,仿佛天神的车辇,轧碎了天屏,车轮声和破裂声撼天动地。

老支书尚义叔坐不住了,他披上蓑衣就钻进雨幕里。尚义婶的喊声追过去:“老头子,你不要命了,仔细着你的老寒腿!”喊声没跑多远就跌落在水里,沉没在雨声的喧嚣里。

尚义叔五大三粗魁梧的个头儿,当过儿童团,干过游击队,参加过淮海战役。有一年老河决堤,村里人纷纷扎木筏准备逃命,尚义叔挥舞砍刀,大骂着,把木筏砍散;吩咐人把寨门紧闭,谁也不准出去。他手持砍刀,守在寨门前,怒吼:“日他嘚,谁想出寨,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结果别的村淹死很多人,三义寨全村人的生命财产毫发无损。村里人服气尚义叔,没人不尊重他。

高高的寨墙上,尚义叔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明德叔——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丢了一只胳膊,村里同辈儿都戏称他“一把手”。

在村人的眼目中,明德叔是个人物,出过国,还会跳朝鲜舞,每次大队开大会,明德叔的朝鲜舞是一个保留节目。那时,军人吃香,很多女孩点名要嫁明德叔,父母给他挑了一个腰姿高挑的,脸蛋最漂亮的,就是现在的明德婶。那时,明德叔还在朝鲜战场,明德婶怕明德叔变卦,迫不及待嫁过来。没有新郎,抱个公鸡代替拜了天地,没有新房,就住生产队牛屋院草房里。怕年轻后生“闹洞房”,公公每夜站在草房外看门。

“我日他嘚,你看,你看,唉!”尚义叔指着寨墙外,招呼明德叔,连连跺脚。明德叔手搭凉棚,极力向外眺望,嘴里发着嘶声:“我的天呐!”远处的一切都遮掩在灰蒙蒙的雨帘里,近处的棒子(玉米)、豆子、谷子、蜀黍(高粱)地里庄稼都倒伏在水中,只露出枝叶,好像求救的手,在水面上招摇。寨海子满溢的水哗嗵哗嗵撞击着寨墙,寨墙披着厚厚的植被绿袍岿然不动。明德叔摇摇头:“今年的秋,没指望了。”

那时,闹匪患,三天两头就有“二杆子”(豫东方言:土匪)来村里搜罗东西,村人生命财产没有一丝保障。三义寨的周、黄、梅三家大财主联合起来修筑了寨墙,建立了民团,来抵御土匪骚扰。据说有一年,砀山地的有名的大土匪“老刚”夸下海口,说:“你们拿不下三义寨,是你们没本事,我就不信这个邪。”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开到寨门下,先向寨里射来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三颗子弹,意思不开门就兵戎相见。老寨主命令民团用自己发明的“车轴炮”回应,一炮轰倒一大片。老刚吓得抬着几个伤员跑了。后来,厚厚的寨墙在几次水患中继续发挥作用。

“寨墙目前看还没有问题,眼下第一要紧的是保命。咱去寨子里看看,有几家老屋土墙不禁泡,白老嬷嬷的房子、瞎二爷的房子,可能要塌了;还有洪河西岸小张庄,一旦大堤决口,老河水漫过来,整个庄子都会冲走。咱得抓紧时间把人挪到大队部、牛屋院和小学校。快去招呼大队班子所有人员……我日他嘚,不能丢松了,要出人命!”尚义叔急急走下寨墙阶梯,边吩咐着,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明德叔急忙上前搀着他。

大街成了河流,大雨哗哗地下着,水汤汤地淌着。北坑、东坑、南塘的水漫出来,满大街鱼儿窜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手里拿着馍筐、罩滤、鱼兜、脸盆、水桶……各种器具,欢笑着捉鱼。个个落汤鸡似的,哆嗦着,紫了嘴唇,欢叫声此起彼伏。哈,这里有一条大的!嚯,这是一条火头!我的乖,这条足有5、6斤……

“胜利,胜利……!”明德叔站在街心,四下里喊。

胜利提着水桶,正和明德叔家的东风,还有革命、红旗等要好的伙伴一起捉鱼,听到喊声,忙奔过去:“看叔,快满桶了,今晚在俺家喝两盅?”

“哪有闲心喝酒,快去大队部!”明德叔意外地没有跟他“打渣子”(方言:开玩笑),扭身走去,那支空袖管,荡了一下,又紧紧贴在身上。

胜利在村里学问最高,高中毕业,是村里的团支书。公社曹书记稀罕他,多次点名要把胜利“挖”到公社去,尚义叔只是不允:“他一个毛孩子懂个啥,锻炼两年再说。”不是尚义叔不重人才,其实尚义叔心里有个小算盘,他打算给三义寨找一个合适的领路人。毕竟年岁不饶人,尚义叔老了,目前他正物色着自己的接班人,在村主任明德叔和自己的儿子胜利之间,徘徊不定。

大队部里北墙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还有许多“最高指示”。三间小瓦房里聚满了人,大队全体成员,十二个生产队班子成员。大家埋怨着天气,担忧着庄稼,一屋子嘈杂声。尚义叔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大家别囔囔了,咱说些紧急事……”大伙儿顿时安静下来,这时,桌子上的电话铃突然尖利的叫起来。尚义叔操起话筒:“喂,我是。曹书记,啥?老河大堤要决口?全部转移到大堤上去?我们三义寨有寨墙,厚实着呢,我们能守住……我们马上行动!”

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倾听着电话里曹书记的声音,唯恐漏掉一句,当听到老河大堤要决口的时候,大伙儿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胜利小声说:“我觉得公社的决议挺好,大水来了,在高处才安全。”

大家忐忑不安地望着尚义叔。尚义叔大手一挥:“全公社五万多群众,还有周边五六个公社的人,拖家带口的,都站到大堤上去?吃啥?喝啥?牲口咋弄?粮食咋弄?我没闲工夫给你摆大道理,现在咱分工,大家听我号令……”

小洪河是老河(黄河故道)决堤时,在大地上冲下的一道水沟,曲曲蜒蜒一路向南,到三义寨却拐了一个弯,流向东去。小张庄就在这个弯尖上,葱葱郁郁的绿树掩映着十多户人家。如果说小洪河是一条银色的链子,那小张庄就宛若一枚碧绿的玉坠,挂在三义寨的颈项上。小张庄和三义寨之间,只有一座破旧的小木桥连着,属于三义寨大队第十二生产队管辖。

大雨没有一丝要煞威的意思,直直地砸在人们的头上、身上,生疼。蓑衣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尚义叔带着胜利和十二队的队长、会计、妇联主任等,一头钻进小张庄浓密的绿荫里,挨门挨户动员社员向寨里撤离。

八十多岁的张老嬷嬷惊恐地望着进屋的干部,大叫:“我不走,我不走,老佛爷昨夜黑给我说了,他要接我西天极乐世界享福去……”胜利厌恶地皱眉:“封建残余,就让她去西天极乐世界去吧。”尚义叔瞪了儿子一眼:“休胡说,她是老糊涂了。”又吩咐十二队队长:“快派几个年轻人,就是抬,也要把老人家抬走。”

男女老少几十口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搀着老人,有的牵着羊和猪,有的扛着粮食,簇拥在桥头要过河。河水早已漫过小木桥,两边的桥栏在水面上摇晃。尚义叔急奔过来,膝关节猛地钻心刺疼,他趔趄一下,直起腰,大吼:“妇女小孩老年人先过,然后是中年人、青年人,党团员请站在最后!”很快,有五六名党团员从人群中出来,退到后边。

小木桥飘摇中,人群逶迤有序通过。

尚义叔回头,发现胜利还站在身后,又吼:“快过桥!”胜利回道:“不,我扶你过!”在没膝的激流中,爷儿两个蹒跚着最后蹚过小木桥。小桥开始咯吱咯吱呻吟,摇摆更加剧烈。胜利几乎是拖着沉重的父亲急步向对岸冲去。突然,随着“咔嚓哗啦”作响,小桥剧烈摇晃几下,一下子坍塌,支离破碎。

尚义叔和胜利陡然落水。

大伙儿惊出一身冷汗。

十二队队长和几名壮汉扑进水里,死命抓住尚义叔的手,把他拉上岸来。

望着汹汹激流,不见胜利的影子,大伙着急大喊:“胜利!胜利!”

河水打着旋儿涌流,破碎的木板、木条随着汤汤激流飘逝而去。

不远处,胜利突然露出脑袋,像鸭子一样甩了一下头上的水,冲着大伙儿扮鬼脸。

大伙儿这才松下一口气。

胜利在水里扎个猛子,洑到岸边,手里竟握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拍了胜利的肩头,尚义叔嗔怪道:“你这孩子,这样吃紧关头,你还顽皮!”

胜利洋洋自得:“我从小就是一条淹不死的鱼。”

大伙儿舒心的笑了。

明德叔带领着大队其他成员和一到十一队的生产队队长,把大队部、牛屋院、小学校腾出来,不够用,又把大队木业部、酱油厂、油坊腾出几间房间来,才算把小张庄的社员和房屋摇摇欲倒的几家孤寡老人安顿好了。尚义叔带着村里精壮劳力,把东西南北四个寨门和众多的门洞堵死,做好了防洪的一切准备。

尚义叔一身湿漉漉的,拖着疲倦的身子跨进大队部,屁股刚刚挨在凳子上,电话铃就急促响起来。电话里曹书记着急地说:“大堤已经决口了,马滩村没有预备好,准备盖牛屋的几十根檩条被冲走了,你们在下游,能不能组织人帮助打捞一下?”尚义叔说:“我们已经封寨了,再说几根檩条算啥,冲走就冲走嘛,我们若打开寨门,洪水冲进来,再封寨门就难了……”

尚义叔的话还没有说完,胜利走过来,冷不防夺过电话,慷慨激昂地回道:“曹书记放心,我们马上行动,保证完成任务!”随后放下电话,冲精壮劳力们喊:“弟兄们,集体利益高于一切,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不怕死的,请跟我来!”革命、东风、红旗等很多小青年立刻响应,嗷嗷叫着,一窝蜂冲出大队部,跟着胜利融进雨幕。

尚义叔瘸着腿拦阻,怎么拦得住?气急败坏直跺脚:“日他嘚,你们不要莽撞啊,使不得啊,三义寨四千多条人命要紧啊!你们不要命了啊!”

明德叔也跟在后面着急地喊:“东风,你又不会水,你跟着瞎掺和啥!”

大雨的哗哗声淹没了一切。

尚义叔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真是反了天了!”

明德叔也气呼呼地转圈儿:“这个曹书记真是乱弹琴!这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洪水有多可怕,那是猛兽啊,要吃人的!”

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大眼瞪小眼,一会望望尚义叔,一会望望明德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尚义叔说:“你快带人去西门接应他们,千万别出啥岔子!”

明德叔带人走后,尚义叔抬起疲倦的身子,叹声气:“其余人跟我一块去东门,扒开东门。他们打开西门,洪水泄灌进来,就把寨子里的人漂起来了。需要打开东门泄洪啊!”

人们囔囔着跟随尚义叔钻进大雨中。

东大门内,人们奋力把筑起的沙袋墙拆下来。正忙活的时候,水位一下子升高了——西大门已被胜利他们打开了。尚义叔大叫着:“为了居家老少的安全,大家动作快点!”

大门终于被打开了,一瞬时,外面的大水猛地涌进门来,强劲的力量把劳力们冲倒在水里。有的被呛了水,嘴里叫骂着往起爬。过了好一会,大水才汤汤往东流出大门去,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当儿,一名社员蹚着水急慌慌赶来,大呼:“支书叔,支书叔,不好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尚义叔怒吼:“咋啦,你倒是痛快说啊!”

“东风和革命被大水卷走了!”

尚义叔一屁股跌坐在水里。

大队部里,尚义叔拍着桌子怒吼:“人命关天啊,你看为儿戏!”

胜利也不甘示弱,朗声回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不怕牺牲,理应成为中国革命青年的精神追求!”

“你、你、你……”尚义叔一时语塞,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断章取义,用最高指示来压他。他错愕一瞬,也用最高指示回敬:“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说:‘人是第一可宝贵的,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毛主席还说:‘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明德叔老泪纵横,激愤地挥舞着那只独手:“我们在前线出生入死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够平平安安吗?难道为了几根木头需要我们的子孙献出宝贵的生命吗?”

人群明显分为两大阵营,年轻人站在胜利的身后,而大队干部和中年人大都支持尚义叔。双方你一句他一句的争辩着。

这时,外面哇啦一声哭,明德婶扑进门来,不由分说抓住尚义叔的衣襟:“还我的孩子,你个挨千刀的,还我的孩子啊!俺就这么一个孩子啊!他又不会水,你让他捞啥木头啊!”

尚义叔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扑倒,连忙跪在地上,抓住明德婶的手:“弟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明德弟!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明德叔赶忙走过去,拉明德婶:“不要怪支书,责任不在支书,咱不闹,咱回家,咱听组织的。”

组织上,没多久就做出了决定,东风和革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胜利、红旗等被选为先进模范,到县里、省里作报告,回来后又在各公社巡回演讲。各大电视台、报社记者纷至沓来,采访他们的英雄事迹。胜利也被选为三义寨的新支书,三义寨因此大大红火了一阵子。

尚义叔,大病一场,没多久就辞世了。

现在的三义寨常常干旱,老河也成了一条干河,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降雨。寨墙早就坍塌,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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