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是一位矿嫂。矮小的身材,圆圆的脸庞,高高的鼻梁,脸上常常挂着微笑,眼神清澈而透亮,散发着无穷的智慧和快乐。
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聊的很晚,无意间在一本相册里,一位温婉大方、慈眉善目的老人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是我婆,老人已经离开一年多了!”梅长长的叹了口气,伤心地说:“婆在世时,没享什么福,我亏欠老人的太多。”
梅从小生活在黄土高坡,是家里的独女。农家孩子善良朴实,勤劳坚强的本性,与生俱来,仿佛刻进了她的骨髓。认识强之前,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那片养育自己的黄土地。
也许就是一种缘分,相恋三年的梅,自打认识强的第一天起,在心里就认定了这个矿山里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更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家庭能否会接纳自己!一切都是未知的。
强的爷爷、父亲都是矿工,算是典型的煤三代。很小的时候,强的父亲在一次矿难中走了,是母亲一手把强拉扯大的。梅说,强人很好,是她的初恋。她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幸福,赌在强的身上。
记得第一次去强的家里,迎接梅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即便事前,她已经知道了强的家庭,如今真的要面对,却突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起来,想到眼前的老人将成为自己的婆,还真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把年纪!以后的日子……”梅说,当时自己不敢细想。
她一脸的羞涩,向老人低头示好,老人显得有些拘束。得知梅比强要小八岁,老人愈发的拘谨,怜爱地拉起她的手,说道:“闺女,给我做干女儿吧!这么小,爸爸妈妈知道你找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吗?”
“妈,什么干女儿,结了婚不就是您女儿了么!”站在身边的强向梅抛了个媚眼,打趣的说,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
顷刻间,梅的脸上好像被火烤了似的,火辣辣的,红的发烫。
婆的眼神停留在梅的身上,许久、许久地端详着她那绯红的脸,狠狠地瞅了一眼儿子,慢声细语的说:“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管,你们自己愿意就好。”
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后,梅和婆生活在一起,跟强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婆待梅很好,说她离娘家远,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梅不太相信婆的话,时常对自己说:你若待我如己出,我定能视你如父母。
“我娘家事多,父亲长年有病卧床,需要母亲照顾。记得当时坐月子,伺候月婆的事,全都落在了婆的身上。”梅说,相处的日子久了,真得觉得婆很疼我。
坐月子那会,担心婆年老体弱,扛不下来,很多事又不好意思让婆做。为方便伺候梅,强每天不管多晚下班,都要从十几公里远的矿上回家里住。一天晚上,可能是爱人太累了,梅叫了好几次,都没叫醒。她便悄悄下地,给孩子冲了奶粉,不料却被婆发现了。
“你们年轻人啊!怎么老不听话?月子里落下病可不好治,有啥需要?仅管给妈说么!”婆的细心疼爱,让梅心生感激。
从那以后,晚上,婆就跟梅睡在了一起。“那时候,真得很感动,为让我休息好,养好身子,婆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记忆回笼的瞬间,梅始终面露微笑,看上去十分地高兴,她说,婆把自己当成了亲闺女。
一年后,孩子慢慢长大,梅要出去上班,带孩子的活就落在婆的身上。干家务、带孩子、做饭……有时候连她都觉得不好意思,婆总是说:你们年轻人工作要紧,婆婆也是妈啊,你就放心工作吧!
记得有一次,梅跟强因一件小事争吵了起来。那是她们婚后第一次红脸,她置气的躲进屋里,一整天没有出门。婆狠狠地数落了强。
“从那以后,强再也没惹过我。”梅说强是个大孝子,自己是沾了婆的光。说完,梅乐呵呵的笑了。她笑的很开心。
那时候的梅,虽然与强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一年相聚的日子很少,但她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女人。
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婚后的第五年,一个寒冷的冬夜,突然“咚”的一声闷响,惊醒了睡梦中的梅。梅急忙起夜,只见婆歪倒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婆出事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梅有些手足无措。眼前熟睡中的儿子尚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慌乱中,她只能使尽了全身力气,连拉带拖把婆搀扶到了床边。梅拨通了矿区医院的急救电话。
经过一夜的抢救,婆终于脱离了危险,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阿尔茨海默病。医生临走时一再叮嘱,不能让老人再过度劳累了。
这样的结局,梅万万没有想到,这让她在心里有了沉甸甸的负罪感。平时精明能干的婆,怎么会得这种病?“是自己拖累了老人,累垮了婆!”梅的心里坐如针扎,她说都怪自己太自私了。
“住院后,我悉心照料着婆的饮食起居,把婆视同自己的亲生母亲……”回忆起陪护的日子,梅的情绪有些激动,柔了柔眼睛,哽咽的说道,“婆对我有恩,自己亏欠老人的太多!”
出院后的婆,性情突变,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有时,呆呆地站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一天,谁都不理谁;有时,嘴里却有一句没一句地碎碎念,自言自语地说着“狗娃换尿布……撕棉花……换尿布”。回忆起与婆相处的日子,梅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儿……
狗娃是月子里,婆给孙子起的乳名。每每听着婆颠三倒四的絮叨,梅的心里就会有种莫名的难受。她说,那是一种说不出来锥心的痛。
有时,自己刚收拾完家,婆就拿着湿布蹲在地上乱涂擦;给婆洗完脸,一会功夫不见,她就钻进了卫生间,拿着香皂自己洗个不停;这边放下碗筷,那边就吵着说自己饿,转身就悄悄地把冰箱里的食物,拿出来装到兜里偷着吃……
有一次,梅给婆换洗尿湿的裤子,发现老人膝盖有划破的痕迹,便焦急的问怎么回事。老人却傻傻地一笑,语无伦次地说:“吃饭……不知道……不要……”望着眼前的婆,梅又是怜惜,又是生气,泪水夺眶而出。
后来,梅发现冰箱后面的暗角,有一堆玻璃渣儿,原来是婆打碎了玻璃杯,担心被发现,在藏匿玻璃渣时,不小心割破了膝盖。提起这件往事,梅看上去非常的伤心。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婆病后的第三个年头,症状突然恶化,时常大小便失禁。每天上班前,梅都要早早的叫醒婆,给她洗脸收拾利索了,才能出门。
因为性情突变,婆的脾气变的愈来愈古怪。有时,梅赶时间上班,婆却懒到床上,怎么都叫不醒。有时,碰到拉裤子,本想着给她换件衣服,老人却像个孩子似的跟自己拗着干,时常还用眼睛瞪她……
梅不知道,这种苦煎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常常在夜里悄悄落泪。梅觉得自己真的快熬不下去了。
“妈白天还好,到了晚上,身边没个帮手,我拿妈真的没办法……真的受不了……”深夜,梅拨通了强的电话,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这些年,梅觉得日子过的太慢了,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她真心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梅说,那样的生活真的太难了……
北国的冬天总是要来的早一些。刚进腊月的门,矿区就迎来了一场多年没见的大雪。天地一片苍茫。梅说,她无心看雪天的美景,只是盼望着寒冬早日过去,祈盼婆的病情好转,早点回到从前。
婆终究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正当矿区家家户户迎接新年到来的日子,婆又一次病危了!梅放慢了语气,抽抽噎噎的说道,下那么大的雪,天真的要塌了!
记得那天,强正好休班在家。得知婆病危,梅急忙从单位赶了回来。望着躺在床上形如枯槁、虚弱的婆,她失声恸哭,“妈!妈!醒醒啊!快醒醒……”任凭自己怎么呼喊,婆的眼睛终是没有睁开。
医生说,“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
望着昔日相处的亲人,梅的心里防线,被撤底击垮,她久久地紧紧抱着婆,眼里溢满了泪花。多年的陪伴,是委屈、是抱怨、是割舍不下的亲情……她有许多话想要对婆说。泪水如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如那决堤的河水,纵情泛滥、肆意地流淌……
梅揉了揉眼角,抬起头说,婆是那天下午走的,老人走的很安详。
清明节快到了,婆在天堂过得可好!?梅一边整理着祭祀用的物件,一边端详着婆的照片,喃喃地对儿子说,早点儿睡吧,明天咱们一起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