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雨声

又闻雨声（散文）

汪邦年

        想起这个题目，我的耳边就依稀响起雨声，小雨淅沥，中雨噼啪，

        大雨哗啦。各种雨声如约而至，汇聚而来。我沉浸在雨声中，时而感到温馨，时而有些迷茫，时而又觉得惊心。

雨声，既有雨点落地砸物时发出的响声，也有风声混杂其中的音效，所谓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则是暴雨浑然一体的轰鸣。当然也有无声的雨，乃细雨，所谓濛濛细雨，润物细无声的雨。至于润如酥的小雨，浥轻尘的朝雨，也是无声的吧。但这样的雨虽然无声，却胜似有声。

又闻雨声，竟然是在这寒冷的冬夜。天气的冷，身体的冷，心境自然也不会暖和。我住的房子还是二十几年前分的福利房，已很陈旧了，在今天商品房、集资房高楼林立的大环境中，显然是属于贫民窟类型的，不可能有暖气。此情此景，我对窗外的雨自然十分敏感。我想外面的雨不仅是冰冷的，而且很可能已寒凝成冰雨。因为我听出此时的雨声，硬梆梆的，给人以刺痛的感觉。我不由得想起刘德华的歌“冷冷的冰雨”，不过此时我体悟到冰雨的涵蕴更为丰富，它远不止象征失恋的痛苦，更有着人生的多舛、历史的沧桑和社会的复杂。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雨啊！听着这样的雨声，使我浑身产生了凄凉如水的感觉，甚至冷得有点颤栗。然而奇妙的是，我又渐渐感觉心头产生一股细细的暖流，流遍全身。是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生命的体悟和文学特有的悲悯情怀起了作用，我的心里有些激动和慰籍，驱散了冬夜冰雨的寒气。

又闻雨声，生发温馨浪漫的感觉，大多是在春天。诸如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这样的细雨，不是日常生活中可以真切听到的，而是在诗的意象中感觉到的。而“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样的杏花雨，也不是我这个读者能听得到的，而是南宋大诗人陆游自己听到的。

春雨贵如油。春天的雨是宝贵的，它能帮助万物复苏，有利于春耕春种，它浇灌了农民心田的希望，把潇潇的春意和诗意，洒向诗人和诗歌爱好者。

我最喜欢春末夏初的雨，不独是因为它不再冰冷，而且随着天气转暖，随着庄稼和其他青绿色植物的茁壮成长，雨水能格外给人以凉爽和滋润的感觉。

春末夏初的雨，往往来的快，停的也快。一场大雨过后，池塘水猛涨，田头地沟，山间小径，到处是潺潺的流水声。雨过天晴，艳阳高照，鸟语花香。残留的雨珠，在各种新绿茂盛的植物叶片上滚动着，在明丽的阳光下晶莹闪亮。

梅雨季节的雨，往往是淫雨菲菲，下得过久，给人以发霉的感觉，好像天发霉了，人的心情也发霉了。但梅雨季节的雨，有时也能滋润人的心情，松驰人紧张焦虑的神经。我小学毕业时因文革动荡失学在家，跟着父母到生产队干农活，当时的心境可想而知。但也有使我心情得到慰籍的事情发生。有人送我一本破旧的简装本宋词选集，我从中看到了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落花流水鳜鱼肥。轻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样的千古绝唱。我时常在脑海中琢磨其美丽丰润的蕴含，有意无意地把其中的意境和我自己的境遇联系起来。我在和风细雨中披着一条破旧的麻袋片，跟着大人下水田学插秧。我的家乡是江淮小丘陵地带，没有山，当时环保意识很差，不可能见到白鹭。落花是有一些，少许桃、梨，大多是洋槐花，最多的是油菜花。鳜鱼是绝没有的，瘦的都没有，更甭说肥的了。轻箬笠，绿蓑衣，到我们这里变成麻带片和塑料雨衣了。因为河汊里的苇草被砍伐殆尽，没有苇草叶编织蓑衣了。我们那里没有毛竹，编制箬笠无从谈起，由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割的干净彻底，街市上也买不到箬笠了，有人就戴着麦秸编织的草帽，遮挡自己的头部不被雨淋。我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张志和词里描写的丰饶美景差距太大，越比较越感到遗憾和失落，一种涩涩的惆怅打心里油然而生。我想象着外面世界的美好，我幻想着跟随张志和而去……

又闻雨声，竟然使当时我这个豆蔻少年情窦初开。当然那时我的情窦初开，和现在初中生的早恋迥然不同，那纯粹是柏拉图式的精神层面的东西，甚至只是文学艺术的感染激起对爱情的朦胧意识和美好响往。

那年我十二岁，小学六年级。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本旧的《红楼梦》连环画册，使我生平第一次间接地见识了大观园式的浓缩的社会，见识了宝黛式的少男少女的日常生活起居和情窦初开的爱情，从而引发了我少年维特式的烦恼。我坐在旧祠堂改造成的学校教室上课时，第一次思想开小差了。我在想象着大观园内动态的生活场景，我在朦胧地憧憬着宝黛式的爱情。想着想着，外面下雨了，霎时天井院被中到大雨笼罩了。我盯着雨中的几个石凳子，仿佛看到大观园雨中的石凳子。彼时我满耳满脑都是雨声，以至老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

这是我生平所听闻的意境最美的雨了。

要说对雨的体验和感悟，我人到中年以后，对秋雨的体悟是最深的。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区，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每到秋天，法梧茂密的叶就会由浓绿变成淡黄，一到雨天，在雨水的滋润下，就会呈现酡红的颜色。近乎五角星形状的叶片，在雨雾中缓缓飘荡沉落，使我发现季节的成熟和大自然的壮美，使我如秋风萧瑟的心境激起春花烂漫般的热烈情绪。感谢秋雨，不仅滋润了黄叶，而且滋润了我的心情，我喜欢静听秋雨洒落秋叶那雨洒芭蕉般悦耳动听的声音。

又闻雨声，我不仅听到亲历的现实生活中的雨声，还仿佛听到文人雅士们笔下的雨声，如戴望舒洒落街巷的雨声，甚或还夹杂着雨巷中出现的丁香般美丽香醇的姑娘的笑声。我还隐约听到汪曾琪先生笔下昆明的雨声渐行渐远……

又闻雨声，不仅是自然界四时风格不同的雨声，而且是我感触很深的人生无常的雨声，是社会历史沧桑变化的雨声。现实生活中的雨和文人笔下的雨，一起汇聚而来，淅淅沥沥或哗哗啦啦，从过去下到现在，从现在下到未来，时常中断却又绵延不绝，温馨随和却又骤急狂暴。

哦，雨声，永远喧响在人类记忆中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