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来西湖,皆因俗事相冲而无暇细赏,三潭印月、断桥等等皆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今日傍晚闲暇,独游孤山赏荷,以遂心愿。
日斜西山,天光景明,人蝉鼎沸,车流川涌,热风拂面,汗透衫裤。一路行来风景尤甚,过苏小小墓,穿西泠桥,立于鉴湖女侠墓前。这位中国女权和女学思想的倡导者,为推翻满清政权和数千年封建统治而牺牲的革命先驱,立于高台,发髻高挽,杵剑西望,英姿飒爽,视死如归。不禁让人想起她笔下《满江红·小住京华》中的句子,“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真可谓不是男儿更胜男儿。曾有幸去过绍兴,在秋女侠老家有一座汉白玉大理石的鉴湖女侠雕像,高挽发髻,青衫罗裙,临风而立,英气逼人。其诗作“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漂泊我无家。”“拚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至今读来仍振聋发聩,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离秋瑾墓,登“海霞西爽”,穿俞曲园故居,到“六一”泉,于半壁亭中小憩。取名“六一”是苏东坡贬任杭州通判时,因怀念恩师欧阳修及慧勤和尚,为新凿之泉取名“六一泉”。其意为“我一老翁,家中藏书一万卷、金石书画一千卷,有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心满意足矣”。亭前是两平方米左右的泉池,而泉眼在亭子下方,俯瞰泉水清澈见底,水草间红鲤成群嬉戏,青苔自水底一路爬上泉石。环泉青石犬牙交错,花草点缀其间,自成境界。半壁亭中曾刻有东坡先生著名的“六一泉铭并序”,如今泉亭复建,亭与山连为一体,亭中崖壁上只余两个石槽,当年的铭刻已毁于历史的烟尘中。而“六一”泉却因苏轼与欧阳修而名声大噪,宋之后无数文人雅士赴“六一”泉,吟诗作赋或雅集于此,清乾隆皇帝更是四游“六一”泉并赋诗四首。应该说,此泉不仅是闪烁于西湖众多风景文化名胜中的符号,更是牵动西湖千年文化谱系的焦点,见证着西湖千年的沧桑变幻和文化兴衰。
路过西泠印社门前,红门紧闭,蝉声满耳,苍翠难觅。印学是我几大兴趣爱好之一,虽不会刻印,但喜欢藏印,尤其是明清以来的石印,赏石之美、篆刻之美、撰文之美。作为当今印学的最高殿堂,西泠印社是崇印之人向往之地,如今红门紧锁,空寂无声,实令人遗憾不已。
顾盼无趣,只得迈步走向中山公园。中山公园与白堤终端的“平湖秋月”隔路相对,四开朱漆大门正对着秀丽的西湖,门前两个石狮子古朴沧桑,据说是明代的物件。跨过大门,行宫遗址映入眼帘。雕栏残垣风霜犹在,但与藏着“四库全书”的文澜阁松柏掩映相较,虽一墙之隔却在古朴仓皇中透出一抹沧桑与没落。
拾阶而上,朱红颜体“孤山”二字自山腰扑面而来,雄浑大气,字以山雄,山以字威,遥望有巍然之感,近观有浩然之气。能以笔墨之势营造化之功,天堂之姿可窥一斑也。石壁两侧皆有护栏石阶,呈之字状,扶栏而上,登山腰平台,森森林木依山舒展,漫山遍野,涌绿耸翠,而凭栏南望,湖光山色皆收于眼底。侧目向东,鹫香亭遗址旁的八角亭,居于崖石之上甚是别致。八角亭坐北朝南,在藤萝碧树环绕之间,古意苍然,幽静而典雅,南面亭额悬有一匾,上书“万菊亭”,竟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所题。我对张伯驹的认知,一说他是个败家子,一说他是个大收藏家。其实这两件事就是一件事,因为收藏把家给败了。然而他的旷世收藏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全部无偿捐献给了国家。其中晋代陆机的《平复帖》,是现今传世墨迹中的“开山鼻祖”,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隋代大画家展子虔所绘的《游春图》,距今1400多年,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画作。其余如唐代杜牧《张好好诗》、李白的《上阳台帖》,宋代黄庭坚《诸上座帖》、宋徽宗赵佶的《雪江归棹图》等,皆是中国艺术史上的重要文物。这些国宝,若不是他倾尽家产的保护,只怕有的要消失在战火中,有的要落入外国侵略者的手中。说实话,对张伯驹先生我是由衷的敬佩,他失去了个人全部财富,却为中华民族和子孙后代留下了难以估量的财富,我想他是不折不扣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张先生所独有的“鸟羽体”。“万菊亭”三字线条笔画似乎有一种飘逸的动感,字迹清古,袅娜多姿,飘逸洒脱,如羽飞燕舞,清妍秀美,自成一家。亭字相依,韵味无穷。坐于亭中更有怡然自得之感。
万菊亭东侧陡峭的山崖下有一峡谷,此处由亭阁假山、水池曲桥构成了园中园,沿着石阶下至园中,曲桥婉转一步一景,左有小潭,假山郁郁葱葱立于潭中心,不管立于哪个方位都仿佛置身深山谷底,这溪、潭、花、木、亭、桥等布置得疏密有致,参差有序别有一番味道。右有溪流名为“贮月泉”,为“行宫八景”之一,鱼弄树影,松石相依,辉映成趣。过曲桥便是题有 “西湖天下景”的四角亭,“西湖天下景”是以苏东坡诗句命名,亭上有楹联一副十分引人注目: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此联巧用叠字,顺诵倒读均成联,这小亭子多了这么一幅对联,简简单单10个字却别有一番情趣。穿过亭子沿路上山,绕密林而行,清新幽静,很有唐代诗人李涉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行进间在左侧出现一道崖壁上有丹书“岁寒崖”,看看身边的松柏,那崖上下也必有竹梅,否则无“岁寒三友”,此崖何以得名?想来此处距林和靖的 “梅妻鹤子”已不远,说不定那崖山上便是,于是便加快脚步。
途经“范公亭”略有驻足。凭个人直觉以为此亭应为陶朱公范蠡所建,然而看到亭两侧对联却又让人疑惑,上联“慕子陵和靖之高节”,下联“贻百世千秋以美文”。便有了疑惑,身为越国大夫的范蠡传为千秋佳话的辅佐越王勾践复国,后归隐通商六国成为巨富,被后人奉为“商贾之祖”尊为陶朱公,从未听说其有千秋美文流传至今。看来此范公非彼范公也,能传千秋美文至今的恐怕是的那位写下《岳阳楼记》的范文正公吧。
虽然两位都是名人,可境界似乎不一样。范大夫认为越王勾践“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若不知进退必然“走狗烹,良弓藏”。正如孟子所说:“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范大夫以退隐江湖而独善其身,清闲快乐,其激流勇退的人生哲学,也确为后世所效仿并成为士大夫们信奉的教条。而范仲淹先生抛弃了因感物而生的悲喜,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将个人荣辱升迁置之度外,提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做人最高境界。其二者相较,一个明哲保身,一个心怀江山社稷,高下立判。由此可断,范公亭应为传扬范仲淹先生精神品格而建,后经考证也确是如此。
自范公亭而下,绕山而行,中有岔道,一去“断桥残雪”,一去“敬一书院”。那书院始建于清康熙二十四年,为当时浙江巡抚赵士麟创建,因其平生最重一个“敬”字,便将书院取名为“敬一”,意谓“一念不敬,心便放逸;一刻不敬,体便松懈;一言不敬,言便招尤;一事不敬,事便取悔”。如此妙处,不去岂不后悔?行不多远,便看到一条台阶沿山而下通往一处白墙黑瓦的宅院,门框由石条构成,两扇普通的木门,上面油漆已是斑驳。行至门前,便看到石条门框上方的水泥刻匾“敬一书院”,右手门框边挂着一个印有“孤山一片云”的装置,不知做何用的。这书院是1998年按清式书院风格重修的。院门没有锁,是掩着的。略一犹豫,还是走上台阶,轻轻推开门,将头伸了进去,人的好奇心往往战胜理智,明知不好却还是去做,心也因此紧张了起来。匆匆看了一眼门内雕花木窗的厅堂,院角的芭蕉、花草及爬墙藤萝,便把门又掩上。双脚终是没有跨过门槛,即便如此也感觉像做了一回贼一样。走下台阶,静心细想,便有了“一事不敬,事便取悔”的感受,心中对“敬一书院”便又多了一份敬意。
此时天色已灰暗了许多,远处霓虹灯影已随夜色透了过来。沿着山道行走,林中幽暗,蝉声不断,兜兜转转间,我已迷了方向,感觉是来到了山巅,山不高路也好走,看到两座湖石假山便凑了过去,围栏旁立了一牌子,俯身近看上有介绍,“绿云径”,原为清乾隆皇帝御题“行宫八景”之一。此地密林笼翠,烟云滋润,假山奇峰如闲云飘然,故乾隆题曰“绿云径”。并赋诗题咏:“径纡探绝胜,森秀入苍云。苔迹时留印,樵斤未许闻。濛濛湿鹤毳,濯濯润螺纹。谢傅东山好,微嫌丝竹纷。”看到此处便知其来历,只是天色暗淡,已无法体会笼翠与烟云的景致,可两座假山形神俱佳不是俗物,透出的悠悠风骨,能与颐和园中排云门两侧陈列的太湖石假山相媲美了。这座昔日的皇家园林与北京颐和园一样,从被封建帝王所独占,到如今已成为蜚声海内外的旅游休闲圣地,正所谓孤山不“孤”了。
没有寻到林和靖的“梅林”,倒是无意中行至山中“西泠印社”的石楼前,还是社门紧闭。再次遗憾没能进到印社中参详一番。沿着印社门前台阶是一条直通山下的路,顺台阶望去,山下荷塘的夕照与对岸车水马龙的灯影交映成辉,比这山中光亮旖旎许多。沿阶而下,走出山下西泠印社的石牌坊,便看到一旁巨石之上,刻录着启功先生的“瘦金体”题字:“百年名社 千秋印学”。于是心中又泛起一番感叹,这遗憾之后还是遗憾,围着印社遗憾三次,看来此行是真遗憾啊。不过旅游最大的魅力就是总有遗憾,而每一次的遗憾就是下一次出行的动力,此时倒是最值得用“阿Q精神”的地方。
行至荷塘,心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在夕阳的余晖中,远处人潮喧嚣伴夏风袭来,掀起身边柳浪千重。湖中蛙叫树上蝉鸣,如锦瑟合弦,声声交织出一片别样的世界,满塘荷叶如荡漾的碧波,粉色的荷花如这碧波中翩翩起舞的仙子,伫立湖畔凝思聚目,莲生百态,荷舞千姿,亭亭玉立,淡香雅韵,随风而至,竟有超脱红尘而生出的丝丝禅意,恍然有离尘出世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于是还生出了那么一丝“归隐之心”。只是我非那“世外高人”,既无卧龙先生隐于乡野待价而沽之能,也无陶朱公避世之才,只是一个偏安一隅,躲进小楼成一统,一壶清茶忘乾坤的小资心态之人。较之这孤山中的范公,鉴湖的秋女侠是天壤之别的。
沿着路灯的投影,走出中山公园。这座离岸的“孤岛”却已是人声鼎沸,忽有一处水鸟掠起,感觉是受了惊,许是被对岸路上逸动的流光惊了眼。走出孤山的那一刻,在夜幕下看着来来往往摩肩接踵,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们,在霓虹多彩秀色可餐的西湖映衬下,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欢乐,连夜风都透着和谐与安乐,这便是人间天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