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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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浅韵
好几年前，我看到过一篇文章，标题很吸引人。《老妈的更年期遇上儿子的青春期》，它独占噱头地侵略了我的眼睛和心灵。我离更年期似乎还有一段距离，但儿子的青春期说来了就来了。
我有些小紧张，因为周围有许多孩子的叛逆令人奓毛，像是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母子战，到了最后都是母亲战败了。母亲被儿子一步步往后逼，一次次的妥协和让步，都是因为爱，爱之过犹，反倒不及，结果都变成了害。
此前，当教师的大弟这么安慰我。他说，所谓叛逆这个词，都是那些孩子不听话的家长们臆造出来，因为他们必须要为自己教育的失败找一个听上去客观的理由。好吧，看着眼前身高才超过我，就开始摸着我的头顶嫌弃我是个小矮子的娃，我稍微给自己松了下绑。我就不相信，这块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小人儿，他真能跳得起梁高才怪呢。
初二平稳地度过了，也常看到一些娃的异常举动，无非是一些一直想刷存在感的行为，想证明我有思想有主见有自己的世界观了。给他根棒棒糖，有甜蜜也有点疼痛，把他的心肝抚摸平展了，也就好了。娃天生就是依老师教的，老师的话都是圣旨。好吧，他们有一个认真负责的班主任，放心三分之一，省心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一，见子打子吧。这见子打子是算盘上的一种游戏，我少年时精于此道。兵来有将，水来有土，我且站在岸边，看娃生长的方向。
事实上，话可以说得轻松，一旦做起来，却常常都有腰疼脑乱的时刻。
中考前夕一个多月，娃突然就了的新动向，先是把关联在我手机上的QQ解除了。从前，他只是用诡异的小眼睛探询我是否偷看了他的QQ。偷看显然是必然的，但不承认也显然应该是必须的。我不大相信那些要尊重娃的隐私的知性又高大的做法，因为我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既然我有方便偷窥他隐私的时候，我当然会乐意暗渡陈仓。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错了，正是因为他没有隐私，才对我如此大方，一旦有了隐私，就必定要想法抹去一切痕迹。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在卫生间里打电话，也开始用英文，而我只能哽愣绊捣听个大致，还要武装成什么也听不懂。
此前，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呀。如今，他对我有了不能出卖的好兄弟，有了可以说话的女同学，有了不能让我知晓的新鲜事。上学期我问他，有没有喜欢他的女同学时。他说，妈妈，还没有呢，估计下学期就会有了。此话还被我一度时期当作笑谈，如此童心洁白，真令我老心高悬啊。我还揶揄他说，长得这么丑，当然没有了，你此一生都该是拼才华拼本事的命，加油吧，小子。待他有点小失望时，我又说，要是妈妈在你们班就好了，我肯定会喜欢你，而且只喜欢你。现在，一切都变了，我是他时刻需要防备的战友。
一段时间，他频繁地对我使用反问句。你说呢？你以为呢？你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总之，所有的都是我的不对。从他高皱起的眉头和不耐烦的语气中，我知道我被他嫌弃了。心中的怒火常常被升腾起门高，我又迅速地按下去，才是几分钟，我一个不留神，我又哪里不对了，他又开始刺起毛来，横竖都不对，大规模地对我使用反问句。这心情啊，常常被他弄得五星级差。
如果我跳起脚来，莫非是我的更年期提前了。好吧，我必须要变成一团棉花，保证他每一次落下时，都不受伤害。我试着沟通，我说，小子，我是你亲妈，你长成刺猬的样子会弄疼我的。他立即说，难道不是你先弄疼我的吗？又是反问句。我在他各种各样的反问句里意乱心碎，且一轮接着一轮，吃饭时上演，出门时上演，睡觉前上演，只要我说什么，他必定随时是反攻的态度，使劲儿用足球场上射门的力量来对抗我。
马上就要中考了，我心里很着急，就尽量顺着毛生长的方向抚慰他。好吧，我适当回避几天，让他父亲料理下他。我倒要看看两头牛在一起相处的和谐程度。事实上，我的担心有点多余，毕竟是亲生的，毕竟都是聪明人，小牛知道，他不能到处点燃战火。我高兴地看到他们结成同盟军，他父亲说，你对你妈妈的态度应该好一些，不要总是对你妈使用反问句。他说，我尽量，只能尽量。
我以为换个选手，比赛就能精彩进行。当书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时，我才知道，牙齿和舌头咬上了。小子负气出门，连手机也不带。他父亲追出来，还在咬着牙根说，我赌他不敢去哪里。其实，我好担心，各种孩子们离家出走的剧情顿时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而身边这头牛角上的火气还蹭蹭冒出几尺高。
一个小时后，小子回来了。我笑着拥抱他，说，妈妈好担心你会离家出走哦。他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有那么愚蠢吗？天啊，又是反问句。我最近对反问句呈过敏状态。好在，这次的反问让我没有痛感，只有释然，至少说明他的三观正六根清。
家庭成员之间的战争，有点像三国演义。我小时候看着村子里的纷争，感觉特别有意思，那些兄弟多的人家，一会儿大哥带着小弟打二哥，一会儿二哥又联合小弟讨伐大哥。就连家里这三个人也一样，小子在父亲那里讨不到好处，对我倒是客气了几分。我趁机加些酱油，我说，小子，请别对你妈使用反问句，直接陈述一件事会比你使用反问让人舒心得多，不管是请求还是叙述，说话的语气常常会比内容更重要。
后来，收效明显。许多反问句都变成了两个字“你猜”，我在这两个字里与他斗智斗勇，装傻装凶，用各种颜色蛊惑他。终于在考试前的两个星期，他的情绪回归到平常。看考场的时候，许多家长等在校门外，其中有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说，别人都进去了，你赶紧进去吧。一句普通的嘱咐顿时让那个孩子炸毛起来，他说，我就是不进去，你要怎么说？母子僵持的局面让人尴尬。
小子出来，我对他说，下辈子你做我妈妈吧，我们试着换个位置。他像忽然就懂事了一样，说，所有的妈妈都不容易，你妈妈更不容易，要养大四个不听话的娃。此情景，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上中学与母亲使用的各种反问句，与她各种各样的对抗方式。我一时就理解了眼前这个想要向我证明他正在长大的娃。
我也想起了无数次我使用反问句的后果，因为不能好好说话，不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一句句毛腔腔的反问句，就引发了各种不愉快。此前，夫曾对我说过，请对我使用陈述句，我不以为然。直到我在小子给我的反问句里，我才反思自己的过失。
反问句终是带着一种挑衅和不友善，让人产生反驳、对抗、争辩、否定的意识，进而让事情陷入僵局，实在是一种最愚钝的表达方式。这回，我该是长了教训，想必你也会有所收获。我们都要记住了，请别对你妈使用反问句，请别对一切对你心怀友善的人使用反问句。
刊于《中国校园文学》2019年第10期被《青年文摘》2020年第2期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