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河册页
这是一座山区小镇。名字叫“五河”。站在五河境内任何一个山顶,都是视野无际,都是巍峨起伏。
山风阵阵,溪流潺潺,草儿依依,小鸟啁啾,蝴蝶轻舞,花香扑鼻。这是五河的常态。树林泄入的阳光的芒里,丝丝漾漾的温热润着周围的景色,甜美而舒缓着每一秒的心动,静成了这里无限的风景和最美丽的奢华。崇山峻岭成就了茅草小路,多条溪流成就了生态美丽的五河。
五河。叶河、河西畈河、蒋冲河、套子沟河、河龙河。五河清溪,石缝滴水,渐成溪成流成河,水色清冽,蜿蜒如玉箸小篆。山溪河,濯我心。五条河里的水何异于别处水?溪流潺潺,可掬可饮,人行明镜,鸟度屏风,纯粹就是五个山野的游子。沿着一条河走,究竟能走多远?沿着五条河走,又能走多远?干脆合五为一,把山的广野汇聚成力量,跳跃,跌宕;再跳跃,再跌宕……游鱼戏虾在五河里浮沉如闪烁的金银,群群白鸢翩然如山间的女子。“五河”汇处,曲水流觞,应该有雅集。于是,这里有了庄子。庄子就叫“五河宕”,官方命名为“五河镇”。五河两岸,“羽觞随流波”,醉了河流,醉了山民,醉了这里的风景。掬一捧五河的水,盥洗一下疲惫的身心,才发现,五河的水如此至清,清的能看见天空,能看见飞鸟,能看见人心。
妙道。“妙道非本说,殊途成异名”。妙,美妙、妙境、妙处、绝妙。道,道路、方向、途径、道义。妙与道珠联璧合,就殊途成异名,再与“山”结合,山就有了灵气、就妙而可道,“山”就叫“妙道山”。老聃和庄周坐而论道,广布天下,于是就成了“教”。我们行而妙道,观山赏水,也就有了“妙道山”。妙道山山高林茂,风景有殊胜之处,集雄、险、奇、秀于一体,汇林、瀑、峡、洞为一处。云雾中的石峰,仿若立仙界。妙道山之妙,在于峰聚,在于翘首,在于信念。我看见无数的鸟儿在山峰回旋,听见它们的唱词。它们的信念是登顶,我们呢?五条河汇聚的力量,是登顶后的前奔,目标是潜河、是长江、是大海!冬日的暖阳,令人身暖心暖。我看见,一处处白墙红顶的农舍隐在妙道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这种妙,何需道?!
洞天。洞天福地,名僧开拓。义玄高僧还在路上,妙道山这个山洞就为他洞开了。洞口水石浅,潺潺泻绿蒲。绿蒲变红色,乃是佛心缘。山环,气韵不泻。水绕,灵动有余。即使下场雪,也颇有晚唐之味,山外蜿蜒的五河,口诵佛音百遍,水流回旋千次,河不是那条河,河还是那条河。庄子不是那个庄子,庄子仍旧是那个庄子。妙道山闪出一位老叟,神情矍铄,手杵竹杖,蓑衣箬笠。他从晚唐来,他从天目山来。他不是高人,他是真正的高人。他居洞中,如入幻虚之境,不知来往,不识古今,潜心修行,乐善好施,建“金璧禅寺”,布“妙光善道”。义玄打动佛祖,洞天里流出殷殷红色血液,如“胭脂”,于是,这个“祖师洞”就有了佛的旨意和人的血脉,有了另外一个名称“石滴仙脂”。这里,也就成为了“临济宗祖庭”。入洞,风从洞中穿梭而出,如冰鉴初开,一身清爽。山中有洞,洞中有天,可藏身藏心,可观天观地观人间自在。试问,世间洞穴多,成佛成教者几?成洞天者几?
紫柳。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不归,不归。归去来兮。来兮,来兮,太虚幻境、蓬莱瀛洲就在眼前。妙道山紫柳园是幻境、是妙境。这里站立着千余位舞蹈家。舞蹈家们毅力惊人,千余年来,舞姿如一,始终不变。她们身躯虬曲,苍枝遒劲,千姿百态,形态各异。或若游龙出海,或若鹤亮双翅,或若顽童戏水,或若醉翁依石。有的单株静立,如躬身屈膝的翁媪,如闭目修炼的老僧;有的三两株小聚,如友人围炉夜语,如情人窃窃私语……每一株都可赋予一尊生动的形象,每一株都可以说出一段灵动的故事,每一株可以有一个鲜明的主题,长长的山谷成了她们展现仙境风采及个性的T型台。我醉了,把这满目深情倾泻而出。我借着野风与薄雾,醉眼观视,朦朦胧胧。我与她们拥抱,这千年的紫柳,穿上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斑斑驳驳的绿色藓衣,低下身段,与我窃窃私语。千年的风雨、千年的雷电,摧折、撕裂着千年的挺立;千年的锈蚀、千年的病虫,掏空、腐蚀着千年的身躯。她们告诉我,她们是大漠深处‘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腐’的胡杨,同为杨柳科的兄弟,一南一北、一旱一湿,有着共同的“站着生,站着死”的品性,她们说,她们紫柳是江南的胡杨,胡杨是北国的紫柳。紫柳更胜一筹的是“灵魂不死”,看那株穿越千年的“紫柳王”,虽经千年的雨打风吹、雪压冰封,掏空了树心,摧折了枝干,枯萎的身躯遍布瘤结、空洞、苔藓,但看似枯死的树干下端,鲜嫩的枝条依然旁逸斜出,傲然显示出生命的倔犟与活力。紫柳,这些唐宗宋祖的子民,让我醉了,真的醉了。我把一腔深情倾泻而出,留在了狭长的紫柳园,留给了紫柳。
像框。一框一框入镜来,高山田园与村庄。一个村庄,镶嵌在像框里,很美。很靓。很响。所以,像框山也叫响山。山,可攀可游;田,可兴可种;庄,可居可息。响山像框里,几矗山峦,几湾溪水,山川净美,崎岖公路盘旋,茶园苍绿滴翠,竹风阵阵,山川朗朗,晨雾缭绕,夕阳生烟,屋舍时隐时现,这里藏着人世间一切。还藏着神仙。像框中,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宛如一幅动态的油墨画。瞭望像框的山峰和谷底的屋舍,仿若仙界。响山之妙,在于峰聚,在于山聚,在于水聚,在于人聚,万物聚于一框之内。框中藏山,山中藏岭,岭脚藏溪,山上遍布青松,青松引清风。登山舒啸,有酒盈樽,呼三两朋侣,畅叙幽情。世间纷扰如扯絮,躲进像框,探幽猎奇,一方天地自得其乐。窥谷忘返,望峰息心,避无可避,且借山中风月聊以佐下酒菜,退出功罪外,智者仁者哂之又何妨?因而,躲进像框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遥遥相望心也暖,不问今夕是何年”。
遗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凹上老屋,古老的烟囱一缕炊烟袅袅入云端。凹上老屋旁菊花盛开,东篱把酒,有约而来。来者,无论何人,“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这是康熙爷立的旗杆石。大小官员文人墨客,到此都下轿下马,步行。这座古民居主人与衙门有关。古民居的大门形式独特,十分少有,仿效衙门“八字开”,门头上悬 “淳厚遗乡” 落款为“康熙二十六年”的匾额一块,中厅面阔三间,七架抬梁式结构,内部雕梁画栋,保存较好,古匾尚存数块。这位遗老,退休后拄着竹杖,在家乡“小河南”的地方转悠,一步一步,走出了“淳厚遗乡”的声望和“仁寿流芳”的名声。凹上老屋有官气,古建筑“六行堂(蒋氏宗祠)”却有文气,里面收藏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真迹大放光彩,还有李冲老屋、王氏享堂、何家老屋、河东花屋、河西花屋这些古屋有民风,里冲水口亭、观音殿等等古建筑有佛俗……在“小河南”这个沟壑纵横的深山里,形成了一个繁茂的古建筑自然村落,成就了沧桑的历史文化,也成就了当今的生态文明。这些古屋的后人,荷锄而出,牵牛而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把“小河南”建成了深山闹市,与古建筑互衬辉煌。后人纷纷为之折腰。如今,“小河南”的茶、酒、山中特产与古宅有诱惑,沧桑与现代,清风拂面,清流赋诗。“小河南”的古屋与茶酒,让你忘记归途。何处又是归途呢?心远地自偏,你坐在凹上老屋旁的菊花旁,一杯清茶,一盏浊酒,一缕菊香,清风送爽,莫道不消魂,何言心远地偏?!
高腔。人间本就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六百多年前,你从弋阳,乘着云朵,借着长风,顺着潜河、长河而上,一路高歌,一路猛进,来到了“小河南”和“五河宕”的地方,舞了几袖,吼了几曲,觉得这一带人杰地灵,就在这里生根开花,花散四方。你把“滚调”演进成“畅滚”,你把“正戏”和“喜曲”推进到官府和民间,你把演唱与民风民俗融为一体。高腔,锣鼓伴奏,声调高锐、一唱众和、人声帮和,"唱、帮、打"三位一体,既古朴喧闹,又委婉抒情。这是戏。山民田间薅草,或山间劳作,为解辛劳,高腔一曲,舒缓时如行云流水,激情时如大雨滂沱。这不是戏。正生、正旦、小生、小旦、净、丑、末、夫、外、杂,既是舞台角色,也是人世万象。固定的“戏俗”,固定的曲目,固定的演法,几十出,演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思悲恐惊。《荆钗记》、《庆寿》、《讨寿》、《上朝》、《观门楼》、《修造》、《贺屋》、《过府》、《坐场》等等,演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吹打弹唱,轰轰烈烈,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高腔戏曲的锣鼓喧嚣车马喧闹中,或许,当回帝王将相或市侩小丑,寄身他人,隐于他物,躲进幻境成自我,不失为智者。戏外是戏,戏外是天,天外亦是天。
异恋。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这棵绿竹,偏偏不入幽径,而入树心,与树同生同长,合二为一。是谁牵线搭桥,将“竹”与“树”姻缘好合?成就了不同宗不同科的千古奇缘?古树名为青冈栎。当五河镇河南村的朱氏进山始祖将它栽在祖屋旁边时,它就“胸有成竹”地知晓四百多年后,会有一段奇缘。青冈栎,它敞开胸怀,洞开树心,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自己树高万丈、胸围几人合抱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它“胸有成竹”的爱情。一棵拱土而生的竹子,正正好、正正好,从洞开的树心穿越而过依树而长。青冈栎抓住机会,将竹子揽入怀中,呵护着竹子的成长,一直从根部紧紧拥抱,将整棵竹子包在树心之中,严严实实,直到竹子与其并案齐眉。竹子时常做娇羞状,摇头拒吻,青冈栎说,爱就爱嘛,管他世俗,爱情是一树洞开,洞开即是心开。诚然,心中有念,心中有爱,何惧奇情异恋!
(说明:本作品发表于2022年第四期《作家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