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不老
桐城北大街,古老的街。一个微冷且飘着些微雨丝的夜晚,文友陈君、光君,带我步入其中,深入其中。
老街很老,老得苍颜赭首,气宇轩昂,它上接大唐时代的那个春天,下至今天的这个夜晚,往后直至地老天荒。站在东作门城楼或者紫来桥上望过去,你会望见一千多年来的苍茫与沧桑、灿烂与辉煌。
桐城——桐国,北依巍巍大别山,南临滔滔长江,是物华天宝之所,山水拥戴之地;再近点,背靠玉屏、投子、龙眠三山,旁挟石河、龙眠二水,山光水色,分外妖娆。“七拐、八角、九弄、十三巷”,街巷相套,文脉相通,古今相照,气贯长虹。龙眠河碧波环绕,六尺巷清风佛身,更有文庙文风浩荡。人文勃兴,代有英才。“揉蓝一曲水潺湲,何事谈玄向此间”, “士为千章林,毋为附施萝”,姚鼐宁在壮盛之年青云有路之际,决意主动辞官归里,著书立说向此间;巡抚赵釴致仕归来,尤喜东门外河堧之地桐陂,谓其“东流第二曲也”,放声高歌“我家世居桐陂水,水源远出龙眠里”。
岁月悠悠,河水汤汤。龙眠河串起的桐城,贯通古今,通达四海,与山水日夜对接,与人文日夜对话。位于城中的北大街,老到了岁月的骨子里。它的下面,叠压着1400多年的文都史。“想过去冠盖满京华,文章甲天下;看今朝人文重崛起,再度领风骚。”“天下文章,归于桐城”,声声浩叹仍旧余音漫卷,如雷贯耳。漫步桐城,漫步北大街,既有感动,也有感慨。哪里是方学渐的“讲学园”?哪里是方以智故居“潇洒园”?哪里是左光斗故居“啖椒堂”及“左公祠”?哪里是张英、张廷玉“宰相府”、姚鼐的“惜抱轩”及其亲手所植的银杏树?姚元之旧馆“竹叶亭”竹叶潇潇,可否再听雨声?吴汝纶的“半山阁”里万卷书,书香是否依旧?方守敦的“凌寒亭”里是否诗意盎然诗情万丈?近代革命烈士吴樾、当代著名学者和作家朱光潜、方东美、叶丁易、方孝岳、方令孺、马茂元、光仁洪、舒芜等等仁人志士、硕学鸿儒,北大街的青石板路上,可否寻觅到足迹?文学泰斗的“讲学堂”、官宦名流的府宅故居,从何处迈进门槛?北大街前后左右的火神庙、城隍庙、药王庙、观音阁街、刘猛将军庙、乔庵、普惠庵、善庆庵和里仁庵等等,今又何在?天翻地覆,风云变幻,有的仍在,有的故去,没有人说得清楚,引我而来的陈君和光君,也只说得半半。光君说:“北大街终究是时光的囚徒,我只是过客”,是的,北大街和我们都是过客,但北大街比我们老,更比我们长。我深知,桐城的文风浩荡、“让他三尺”、“五里一进士,隔河两状元”、“父子双宰相,兄弟四翰林”、“桐城派三祖”、“黄梅飘香”、“仙姑井”等等等等,都与这条老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都会在北大街的某个角落找到它们的身影、嗅到它们的气息。
老街不可复制,老街的气质里有桐城的灵魂,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熏陶出无数的硕学鸿儒。以“鸿门斗智”著称的范增和“父子双宰相的张英、张廷玉”等为代表的政治家、以“方苞、刘大櫆、姚鼐”桐城三祖为代表的独领风骚200年的桐城文学、3000名博士20名院士、1200多位知名文学艺术大家等等,堪称华夏脊梁、中华之最;“莲池书院”、68家“藏书点”、“满天微星”的读书之家、120年之久的桐城中学,煜煜生辉。他们承唐宋之余绪,蕴明清之温情,接近代之豪放。人事变迁,世事变迁,文脉不变。此中过往,你或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感慨,更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惊喜。
在北大街,每座老屋都浸透着光阴的味道,每条小巷都幽深逼仄承接着历史的记忆。“半山阁”翻动着诗书雅乐,“左公祠”演绎着家长里短,“讲学园”回荡着琅琅书声,百年店铺依然吐纳着人间烟火,理发师仍在青丝中剪不断理还乱。老城墙、老街巷、老牌楼、老故居、老石桥、老酒馆、老客店、老作坊,无不闪着时间的幽光。十年前,龙眠河里挖出一块碑石,清洗一辨,上记《良弼桥碑记》,张廷玉所写。我们围着石碑,是为夜晚,借着手机灯光,细细品读。读来欣然。紫来桥的前世今生瞬间了然。该碑立于乾隆二年,后因洪灾沉入龙眠河。紫来桥,紫气东来之桥,原名桐溪桥,曾名子来桥、良弼桥。在时代的年轮里,几番通衢,几番断渡,几番重修。老桥,老得令人心酸。桥面的石条长短有别,横竖相间,排列有序,厚实沧桑,古往今来的脚步将它踏踩得油光可鉴,在夜晚的幽光中更显沧桑与古朴,古老的独轮车,将桥面中间的石条碾压出一道深深的印痕。这道车痕,见证了桐城的风风雨雨。古老的独轮车,川流往来,碾过盛唐,碾过大宋,碾过元明清,一路“咕噜咕噜”,将桥碾成了历史的风物,将桐城的兴衰起伏从古碾到今。东作门楼阁的风铎,回响着岁月的风声,也诉说着紫来桥的风流。紫来桥上明月映照过多少人世往事?紫来桥上麻条石承载了多少历史厚重?隐匿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千年的车轮,万载的脚步,和时空里的先民,都随着龙眠河水一起流逝。“朱栏照水赤,白石凌波苍。履桥若平地,车驱骑连行(清人韩胪诗)”,盛况沧桑,繁华艰辛,都付之流水,流走又来,来了流走,周而复始。走进这样的老街,观赏这样的老桥,欣欣然是藏不住的,嘴巴不说,眼睛也会“说”出来。
夜晚的北大街,另有一番景致。躲在屋檐下间隔的灯光,像千年前的松灯,幽幽的,暗暗的,似有摇曳之感,路上的青石板折射着光芒,更显沧桑,更衬街老。古老的县衙,偏居一偶,衙门紧闭,早已不理朝政。倒是“左公祠”、“潇洒园”、“慎宜轩”,高门大院,气派恢弘;还有那一家一户的单门独院,小资情调。他们延续着祖训,坚守着“朝迎晚送”的光阴。光阴的流转,生命的传续,使一个个院子,充满了神秘。深入小巷,里面每一道拐弯,都藏着一个景致、一个故事。一座座瓦屋挨在一起,挨着才踏实,才安逸,才亲又亲。小巷的某一处,不时见到伸出院外的墨团一般的老柿树、老槐树、老皂角、老香椿,它们亲人般厮守着,帮老宅的主人和老街打量远来的风霜雪雨和远来的人。
风由北吹来,南飞的大雁,划过北大街的上空。许是被北大街沧桑气势所诱惑,抑或被龙眠河水所吸引,一路高歌,给夜色中的北大街平添几丝空旷与寂寥。几滴雨落下,我寻一屋檐暂避。仰头看瓦,瓦泛着夜光,漆黑铮亮。北大街的先人一生守着瓦,守着瓦上的阳光与雨水,守着瓦下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日子,他们守住了这条老街,守住了沧桑与辉煌。这样的老街有豪情、有长情,我要与老街来一次对饮。思想一出,陈君和光君差不多同时说,马上饮,一醉方休。是的,长久的仰慕与追寻,终会在推杯换盏中被北大街一眼看破。我们赏了这里的风景,就要再品这里的激情。我们喝着“桐城小花”,吃着“桐城水碗”,嚼着脆嫩的“桐城老白”,醉了“桐城老酒让三尺”……一杯又一杯,细品了这里的诗文字画的韵味,体味了龙眠河、文庙与“六尺巷”的幽深。
酒酣,走出北大街,我们手挽手,踏上“两江剧邑”“七省通衢”的桐城大道,融入了推着独轮车的先人、挑着货担的商人、抱着书籍的文人的队伍。
回头再看北大街,灯光里,北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走来一个晚归人,叮咚的脚步,铿锵有力,在深夜的北大街、在深深的街巷,回响着一连串的脆响。
(2022年12月28日《桐城文学》2022秋冬合刊发表、2023年第四期《作家天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