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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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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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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找妈妈

(原刊<星火>2012年6期

我尿过多少次床,我记不清了,反正,那时我是老尿床。我只记得最后一次尿床,那是在八岁半的时候。打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尿过床了。

地方也很模糊,时间也很模糊,只是感觉到有尿要尿了。有尿就尿吧。虽然,我不清楚当时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我尿尿很少考虑在什么地方可尿,什么地方不可尿。我不是大人,我只是个小男孩,小男孩吗,尿尿当然可以随便一点,感觉有尿了,掏出小鸡巴来尿就是。可是,这一次,小鸡巴还没掏出来。不准随地大小便,有人大喝一声,犹如天上响个惊雷。我回头一看,我的妈哟,只见一个柱子一般高像凶神恶煞的大人站在身后,目光阴沉沉地盯着我。我吓坏了,撒开脚丫赶紧逃。不准随地大小便,要讲文明讲卫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凶神恶煞在后面乌鸦一般不休止地叫着。好像不止那个人在叫,眼镜女老师,奶奶,小始爷爷,明亮的村长爸也在叫。我边逃边想,不对呀,村里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准随地大小便呀,而且,大人也会随地大小便呀,比如说在外面干活,还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方便了事。我好多次亲眼目睹,大家都习以为常。今儿怎么了,连尿泡尿都有人来管闲事。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我已经不是在村子里,而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具体在哪个城市,想想,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抱着我来到的那个城市里。什么叫城里,不准随地大小便的地方就叫城里。一次我们讨论什么是城里的时候,明亮很权威地说。明亮是我们村里孩子中的大哥大,比我大三岁,四年级学生,家里有电视,老爸又是当村长,自然比我们小屁孩多晓得很多事情。我很相信明亮的话,就像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我怎么稀里糊涂跑到城里来呢,搞得有尿都不许尿,我直喊苦呀。细一想,不对呀,妈妈又没抱我来,城里离家里又是好远好远,自己又不会飞,怎么能够跑到城里来呢?想到这,我又发现自己真的在城里。城里到处是髙楼,密麻麻的,像春天山上的竹笋。妈妈抱我进城时我虽然只有四五岁,很多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有点记忆的,知道城里是怎么个样子。现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却是晒谷坪、泥墙灰瓦、田地与庄稼、山岭、树木与花草,还有弯弯曲曲的泥石小路,这一切的一切,呈现的是乡村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又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自己家住的小村子。怎么村里也不准随地大小便呀?是哪个鸟人发布这样的狗屁命令?一定是明亮的爸爸搞的鬼,他自以为当了村长,老是对村里人说这说那,老说他说的话就是命令,而村里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老把他的话当作命令,怎么说就怎么做。哪天有时间,一定要跟明亮说说,叫他跟他村长爸爸说说,废除不准随便大小便的狗屁命令。可是,眼下憋到一泡尿怎么办呀。不准随地大小便,有人的时候是不准,没人的时候,嘿嘿,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在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时,才惊异地发现到处都是人。屋里有人,路上有人,晒谷场上有人,山上有人,田里有人。妈哟,哪里冒出这么多人。平时村子里冷清清的,很难看到几个人,今儿怎么了?我想尿尿时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成心跟我作对似的。我就不信找不到没人的地方,我走到这又走到那,终于发现一处吊坎下没人。我大喜,小跑步过去,刚要伸手去掏小鸡鸡,两束手电筒的光如鬼子的探照灯一般罩过来。不好,要是被鬼子发现了,嗖嗖子弹便会打过来,那就大事不妙了。我突然认为自己已经进入了电影里,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跑到电影里面去呢。手电筒就是鬼子的探照灯,而我是个八路军小战士。不能让鬼子发现了,偷袭鬼子炮楼的行动就会暴露。我赶紧伏到吊坎下的草丛中隐蔽起来。才把自己藏得妥妥当当,又感觉到自己不是八路军小战士了,倒像是鬼鬼崇崇去干什么坏事的坏人。而那些人悠地一下变成了警察,清一色女警察,比奶奶还老的女警察,她们都戴着红袖子,红袖上写着讲究卫生四个大字,分外地醒目。还有不少老女警察在写标语。随地大小便就是违反讲究卫生。违反讲究卫生的就是坏人。坚决把随地大小便的坏人抓去坐牢。我看到那些标语后哇地伤心哭了。奶奶呀,我被警察抓去坐牢了,我再没办法帮你割鱼草,翻蕃薯藤,砍柴,烧火,喂猪喂小鸡了。奶奶呀,快来救我。我这么一哭,哎,那些老女警察悠地不见了。我想了想,我还没尿尿呀,还没尿尿就算不上随地大小便,所以警察暂时不会来抓我。随地大小便,说什么也不敢了。对了,村子里不是有茅厕吗?在茅厕里尿尿不能算随地大小便。那我就去上茅厕吧。可我找呀找呀,怎么也找不到茅厕。茅厕上哪儿去了呢?对了,我又一次恍然大悟,那些茅厕都被村里那些老爷爷挑去浇地了。瞧,小始爷爷就挑着一担茅厕晃悠悠地去菜园里。那些老家伙,茅厕那么难挑也居然挑,是在成心与我作对。你们别把茅厕挑走呀,我大声地喊,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理我,我想他们是听到了,他们故意装作没听到,故意,你们这些大人也忒坏了。憋尿的滋味真的很难受,我憋得小肚子胀胀的,感觉快要爆炸了。不行,一定要找个地方把尿尿了。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自己家里。家里屋角边放有尿桶,把尿尿到尿桶里,既不违反不准随地大小便的禁令,又可为家里增加点肥料。奶奶常挑尿桶里的尿去菜园里浇菜呢。想到这,我以飞箭的速度飞到家里。令我万分失望的是,屋角里的尿桶不见了。一定是奶奶挑走了。奶奶呀,你怎么能在关健的时候把尿桶挑走呢?我那个急呀,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实在没办法了,就在屋里尿吧。屋里尿尿虽然也属于随地大小便,但是在自家的屋里,不关他人的事,总没人来管闲事吧。我就在屋角边放尿桶的地方,掏出小鸡巴。哇,尿尿真是很痛快的事情,特别是久憋之后,浑身通泰舒服死了。真是好尿啊,犹如扭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地倾泄而下。就在我享受这难得的痛快淋漓时,小始探头探脑地进来。

好啊,小开,你随地大小便。小始说。

一个女孩子,来看男孩子尿尿,羞不羞呀。我说:去、去、去,我尿尿关你什么事。

你违反讲究卫生,我要报告警察,把你抓起来。小始说。

你敢。我露出狰狞的面目,你敢报告警察,我就打你。本以为吓她一下,她会闭嘴了,没想到小始反而咯咯地笑了,说:你打我,你不是我对手了,你打不赢我。

笑话,我会打不过你个丫头片子?我说。

小龙女教我武功了,小始说。

笑话,小龙女凭什么教你武功。

唉,小始长叹一口气,说:有些人,没吃过苦头,总是那么不懂事。看来,我该让你吃点苦头了。小始说罢,做了个招招手的动作。奇怪的是,她身上飞出一伙吊脚蜂。电视里的小龙女就有这种本事,手一摆,吊脚蜂便蜂涌出来。什么时候小龙女把这种本事教给了小始,小龙女你怎么能把这么好的本事教给小始而不教给我呢。我来不及细想,小始夸张地摆了一下手臂,向我一指,大声说:给我叮。吊脚蜂们呼啦一下朝我扑过来,大腿上叮一下,手臂上叮一下,又在屁股上叮一下。

哎哟哩,奶奶救我。我痛得惨叫起来。

我醒了。我是被痛醒的。醒后,发现,原来的一切都是做梦。醒后,发现不是吊脚蜂在叮我,而是奶奶在扭我。她已把我的被子掀开了,树根一样的手指在我大腿上使劲地扭。继尔,我发现自己尿床了,被子裤子衣服草席全湿了。我惊恐地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向靠墙的一边躲闪。床是架子床,是我爸我妈结婚时添置的。架子床有两面靠墙,我朝墙边一躲,奶奶使劲地伸手也没办法扭着我。奶奶张牙舞爪地做几个要扭人的动作,只是动作而已。

你躲得了哇,你躲得了哇。我去拿竹鞭子过来,看你往哪里躲。奶奶说。

如果奶奶真的拿竹鞭子过来,那我真的无处可躲了。奶奶,我带着哭腔喊。

奶奶被我喊住了,没有去拿竹鞭子。

你这个死赖子,你这个死赖子,每回回都跟你说,睡觉时别睡得死猪一样,睡觉时要灵醒一点,可你呢,偏偏睡得死猪一样,偏偏尿床。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呀,我做事都忙不过来,还要帮你洗尿床尿席。一个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奶奶不停地唠叼起来,就站在床边。奶奶站在床边我就不敢下床,我怕她树根一样的手指又来扭屁股。其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猛地想起,咋天与明亮小始他俩讲好了,一起去村委会坪上看汽车。汽车很少进村里,但今天早上有汽车来村里拉木头。明亮的爸爸是村长。汽车来拉木头一定要先告诉他。当明亮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和小始的时候,我们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了,特别是我,欢呼跳跃,直喊:看汽车哟,有汽车看哟,比捡金元宝还兴奋。机会难得,所以我们相约一起去看汽车,明亮还信誓旦旦说会早早地来喊我。现在,奶奶把我堵在床上,裤子是湿的,衣襟也是湿的,被子草席有一大块湿印,若此时小始和明亮闯进来,岂不发现我尿床了。尿床的事情被他们两个知道了,往后怎么在他们面前混呀。想到这我就紧张起来,必须尽快地让奶奶去忙她该忙的事,才好下床换上干净衣裤。

奶奶,我再也不敢了。我说。一般情况下我是不愿向奶奶低头认错的。既使知道自已错了,也要憋着一股劲,誓不低头。因为,一低头就是不勇敢不坚强了。

你说了多少回不敢了?嗯,你回回说不敢还不是回回尿床。你呀,你就是不长记性。奶奶又唠叼起来。

天啊,我认错了,奶奶还是不放过我,还是唠唠叼叼。若不是今天。哎,算了,还是继续捡好听的说。奶奶,我不去玩了,我去割鱼草还不行吗?

割鱼草?那你还不快去,奶奶大喝一声。

我得到赦令赶紧像青蛙一样跳下床。

下床后,我把门关上。我关上门,并不是因为害羞。那会儿我压根儿不知害羞。我是怕明亮和小始冒然闯进来,那我白奶奶低头认错说好话就白低头认错说好话了。我去打桶水,用毛巾浑身上下擦洗了许多遍。这点很重要,身上决不能留下一点尿臊味,决不能让明亮小始他们发现什么异常。特别是小始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换好干净衣裤,一切妥当,我打开门,向外张望,外面只有奶奶在抱柴火。于是我又转回屋里,在屋里转圈圈,转几个圈圈,又到门口看,明亮呀小始呀,你们怎么还不来呀。我已打定主意,只要明亮小始一到,立马像鸟一样飞走。至于答应奶奶去割魚草,只是缓兵之计。至于奶奶会不会用竹鞭打我,我不作考虑了。汽车难得进山来,我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奶奶抱的柴火放在灶背,探头看了我一下。奶奶在洗锅,洗锅时又看了我一下。奶奶把丝瓜渣(山里人的一种洗锅工具,丝瓜成熟透会变成干丝团再切成若干截,洗锅最好,去顽固污渍)重重地扔到锅里,顺手拿着一根竹鞭,颤颤悠悠朝我奔来:还在磨蹭什么?是不是还早呀?不抽你几下皮痒痒了?不好了,我大惊失色,赶紧抓过草篓镰刀飞奔出去。

我真怕奶奶叫骂,更甚于怕奶奶拿竹鞭子抽过来,奶奶的脾气我知道,奶奶生气骂人时会毫无保留地把我尿床的事情唱山歌一样骂出来。如果被她揪住了,她定是毫不客气用竹鞭朝我屁股上没命地抽过来,我领教过不下百十回。可恶的竹鞭,要软有软要硬有硬要韧有韧,每一鞭抽在屁股上都是一道血红的鸡爪印,那个痛没有四五天消退不了。我不是那种不坚强怕痛的人,每回奶奶打我,我都会面无表情表示我的坚强不屈。我是怕一边挨打一边要听奶奶的唱山歌。那我就惨了,全村的人都会知道我今儿尿床了,没办法,我只有背着草篓拿着镰刀狂奔出门。在逃离奶奶百十米之后,我朝明亮小始屋子方向望了一眼:明亮呀,小始呀,今儿对不起了,是我失信了,我昨夜做的弹弓一定送给你们玩,决不失信,算是赔罪了。

我左于挽着草篓右手拿着镰刀在田间的小路上漫无目标行走。太阳刚刚东边的山坳里爬起来,柔柔得就像田圳沟坎边的野草。野草上全是露珠,一颗颗细小得密密麻麻。夏天来了,是野草疯长的季节,就像我郁闷的心情一样。在这个野草疯长的季节,魚草到处都有得割,也就是说,随便在哪个地方,弯下腰来,不一会儿便可割到一篓满满的鱼草。可我今天没有心情割魚草。割鱼草是我每天早上必须干的活。我今天想去看汽车。唉,若不是尿床上,我今天怎么也不来割鱼草。塘里的魚隔一天不喂草不会饿死,不看的汽车会开走,又不知猴年马月会开来。可是我今天尿床了,我居然尿床了,如果今天不来割鱼草,那奶奶就有两个打我的理由:偷懒和尿床。偷懒挨打,明亮和小始不会取笑找,反而会同情我,如果挨打时还表现得坚韧不屈,明亮还会夸我像爷们。有次明亮小始一起参观我屁股上纵横交错的血红鸡爪印,明亮骂我奶奶这个死婆佬子太坏了,应该拉出去当汉奸枪毙了。小始则帮我出主意,可以把奶奶的竹鞭放到灶里烧掉。她就是这样,把她爷爷打她竹鞭烧掉之后爷爷再也不打她。我说这办法只对你适用,我不知烧掉奶奶多少根竹鞭了,可转身,奶奶手中又有新的竹鞭。要怪只能怪山上的毛竹太多了,一根毛竹几十根枝条,烧得完吗?明亮不知多少次怂恿我不要听奶奶的话,说我们是小孩呢,小孩子的任务除了读书就是玩。活是大人干的。明亮不断攻击我的奶奶,说那个老太婆太不像话,把我管得那么死,要是我,我才不听她的话呢。每次挨打时,我是会愤怒地想,你打吧你打吧,把我打死了我可再也不帮你干活了。甚至决定再也不理奶奶。可是,时间没过四五个小时,我又回到奶奶身边。因为我肚子饿了。我固然觉得明亮讲得有道理,可我不是明亮,每当看奶奶忙得没有停,身上流出的汗把烂衣服湿了透了,心便软了,觉得不听奶奶的话也不行。所以,对奶奶的话,我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更多的时候是听。不听奶奶就会骂,再不听就会打。每回挨了打,明亮就会找点糖果过来表示慰问。如果是尿床挨了打,明亮定是一口水呸过来,表示他的愤慨和看不起,里屋村就有一个人尿床了,明亮知道了。明亮召集所有的小孩子来开会,每人发两个糖果,就他不发。他傻乎乎地过来问:大家都有糖果,怎么就我一个人没糖果呀?明亮仿着的样子说:大家都不尿床,怎么就我一个人尿床呀?所有的孩子们轰地一下笑了。明亮把脸板了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好意思尿床?还要意思要糖果?再庄严地宣布,一个星期内,任何人不得与他玩,谁与他玩他跟谁急。如果尿床的事让明亮知道了,后果很严重,后果不堪设想。我只有沉重地叹息:唉,我怎么又尿床了呢。我是九岁的大男孩了,我不小了,我怎么还会尿床呢。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唉,为了尿床的事情不被明亮知道,今天只有老老实实割魚草了。

我停下脚步,抬眼望河那边。我是在考虑去河边呢还是就在这里割。

河是不小的河,有百十米宽,水流翻滚着浪,一点儿不觉得累似的咆哮个不停。河面上有座小木桥,桥礅是木头,桥梁也是木头,桥面钉的是木板。桥面上木板有很多已脱落,整个桥有点摇摇欲坠了。河太宽水太急桥太高,我是不敢往桥上走,实在要过河,也只能爬着前行。就是爬呀,也觉得桥在晃呀晃随时会把我晃下去的样子,若是有人在后面嘿一句,保证魂飞魄散。我很奇怪村里那些老爷爷老奶奶那么胆大,挑百十斤重的稻谷行走在桥上如履平地谈笑风声。桥那边是一片田,田过去便是山,一座小山,大山延伸下来的小山岭,就像一个人伸出来的手臂。山那边的脚下是明亮爸当村长办公的地方。明亮带着我到过那儿好几回了,我们当然不会从小木桥上过去,而是拐大路过去。

村委的办公楼是栋四间两二层泥砖房,里外都粉了石灰,比我家的房子亮气多了。明亮爸的办公室在靠里的一间,不大。里面有张木板床,一副厨子,几条凳子,一张桌子。明亮拍了拍那张有三条筷子般大裂缝的桌子,说他爸坐在那儿只须眯一下眼睛就能想出好几条命令来。明亮说这话时歪着头眯着眼睛,好像他已是村长一样。真是一副神奇的桌子,我不得不敬佩了,伸手去摸了摸,企图沾到一点神奇来。村委门前有个坪,比我家屋前的晒谷坪大好多倍,有学校的操场那么大,坪上堆满了杉木松树和毛竹。外面来的汽车就开到那儿来装木头的。我想,这时候,明亮牵着小始的手该到坪上了。他一定会趁着自己不在时候牵小始的手。想到这我用脚奋力地踢了一下脚边草,小草遭到突然袭击往一边倾倒,再慢慢地站直来,就像明亮跌倒了慢慢地站起来,抻了抻衣襟,还嘻皮笑脸。我有一种伤感像南瓜苗一样爬满全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十分喜欢牵小始的手了。好像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奶奶坐在门前洗衣服。小始爷爷坐在她对面看她洗衣服。说实话,不是有奶奶在,我是有点怕小始的爷爷。村里大人小孩都怕小始爷爷。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不离小始爷爷手,时不时双手挥着柴刀对空猛劈,一下又一下,连喊几声杀杀杀,仿佛是满腔仇恨对着日本鬼子。谁都怕被误会成日本鬼子。锃白的刀锋在阳光的斜照下发出一道一道闪光,令人毛孔悚然惊魂不定。那锋利的柴刀朝脖子劈过来,脑袋就是个皮球滚向老远。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小始爷爷对哪个人都是横眉以对。村里人在背后都叫他半癫佬。我亲眼见过他那把柴刀的厉害。一次去山上砍柴,小始爷爷也来了。他突然吼一声杀,手起刀落,一株碗口粗的小松树应声而倒。小始爷爷走后我跑去看那株被砍倒的树,天啊,像菜刀斜切的豆腐一样贼光贼平。我试着砍旁边一株相同大小的松树,我足足用了半个小时那树丝纹不动。我退后几步看,我砍的就像是只老鼠咬的一样,我睡的架子床脚就是被老鼠咬成这般模样。我之所讲他砍树是想说我害怕他到什么程度,想想,那么厉害的一刀劈过来,脖子上碗口大的疤也不留下。我害怕他,村里大人小孩都怕他,连当村长的明亮爸也怕他。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奶奶不会怕他。不止是不怕,小始爷爷还怕我奶奶。每回小始爷爷挥着柴刀要喊杀时,奶奶只要看他一下,他立即垂下头来,像犯错误的小学生,还嘿嘿地陪笑,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小始爷爷几乎天天晚上会过来坐一会儿。小始坐在她爷爷的怀里,像一只受宠的小猫眯。小始爷爷说: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长大了要不要老公呀?小始说我要。小始爷爷说你要谁做老公呀。小始毫不犹豫地指着我:我要他。小始爷爷乐坏了,双手抓住小始的双肩使劲地像摇摇篮一样: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你真是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下我奶奶:有良婆,我们就可以做亲戚哟。有良是我爷爷的名字。爷爷走后,有良后面加个婆子就成我奶奶的名字。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变得喜欢牵小始的手了。小始的手嫩嫩白白,手牵着特别有味道。但小始的革命意志一点儿也不坚定,与电视里的坚强的地下工作者差远了,只要明亮给她一点好处,比如说一包麻辣条,一个乒乓球她就紧跟着明亮永不分离的样子,我使劲地喊都不理我。小始这种有奶便是娘的态度让我难过。我想,汽车应该来了。我仿佛看到明亮领着小始爬进驾驶室,再把喇叭按个贼响,小始笑得很开心,笑声从她缺了门牙的嘴里发射出来,有点像踩扁的银铃。一般人司机是不让你进驾驶室的。有次我想爬进去,结果被司机骂下来。明亮则不同,司机一听说他是村长的儿子,笑哈哈地把门打开,抱他上去,还给他一瓶矿泉水。明亮坐到驾驶位置上,双手握住方向盘,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老爸当了村长真好。

今天算便宜你了,我又一次用脚猛踢了一下脚边的小草。

要是我能像明亮那样,多好啊。我想。

明亮今年十二岁了,比我大了整三岁,个子长得差不有我奶奶那么髙了,可他从来不要干什么家务活,更别说是割魚草莳菜草等等了。他一天到晚,除了在学校里上课,就是玩,而且,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爸他妈从来不会阻止他玩,甚至还有点鼓励他去玩,不断地买新玩具给。他家的玩具堆了一大堆。有小汽车有冲锋枪有乒乓球有羽毛球有相棋军棋扑克,还有变形金钢。因为有那么多玩具,村里的小孩子都喜欢找他玩。他不仅会无私地把所有的玩具搬出来让小伙伴们尽兴。他还会拿出吃的来犒赏那些向他献媚的人。什么唐僧肉呀,麻辣条呀,五香花生,迷你瓜子,娃哈哈,王老吉等等。他家开了南杂店,店里有很多新奇的玩的吃的。他妈从来不阻止他从店里拿吃的。他成了村里小孩子们的老大,用他的话说他是总司令,我们这些人全是他手下的兵。

我想,明亮十二岁了,什么活都不用干,想玩就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什么原因都不是,只因有爸有妈在身边,爸妈是最宠孩子的,特别是妈妈。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有一种放声歌唱冲动。尽管这首歌我只记得这么二句。我反来复去地唱着这两句。

此时我特别地想妈妈,当然也会顺带一下想爸爸。

对爸爸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和一个紫黑色四方匣子。

爸爸很早就走了。开始的走不是那个永远走了的走。后来的走,才是永远走了的走。奶奶对我说,说爸爸在十八岁的时候,背着个背包,沿着岀山的路一直走一直走。走的过程中,是否回头,是否常常地回头。我不知道,我不会去想知道这样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想能想这样的事情呢。有一年,爸爸领着一个女人回来了,女人的老家在另一个省山旯旮里。女人成了我的妈妈。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妈妈在村子里住下了。爸爸又背上背包沿着出山的路一直走。奶奶跟我说,那时你爸爸呀,一路走一路回头,中间还转回来,抱住你妈妈,久久地不肯放手。奶奶说,现在年轻人哪,只跟老婆亲,跟大人没亲哟,我这个做妈的是白把他拉扯大。后来,也就是我四岁半的时候,妈妈在黄昏时抱着一个紫黑色的匣子回来。以往,妈妈回来的时候爸爸也回来了,可这一回却不见爸爸。我问妈妈,爸爸呢?妈妈说在匣子里。我感到很奇怪,那么大的人,怎么能钻进那么小的匣子里。妈妈说:你爸爸走了,你爸爸真狠心,抛下我们走了。妈妈说这话时哭了,搂住我放声大哭。奶奶也放声大哭。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都神色凝重。我莫名奇妙地看着他们,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我想这些也真是,爸爸只是钻进匣子玩一下,就像我们捉迷藏一样。你们犯得这么样吗。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爸爸。爸爸的样子,在我心中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以至,我忘记了他长成怎么模样,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我该叫他爸爸。只记得,有个人会抱着我在村子里走动,那必须是在过年的时候。我记不淸那个该叫他爸爸的人抱过我几回,反正很少。如果次数多的话,我怎么会记不淸他长什么模样呢?

直到今年淸明时,奶奶说我已经懂事了,该带我去我爸坟头烧烛香了。那天下着毛毛雨,奶奶带着我来到一座坟墓边,说:你爸就住这里面,小开你要记住哟。我惊恐地往后退缩。坟墓里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阴森森。村里的老爷爷老跟我们讲鬼的故事。说鬼的家就是坟墓。说鬼会从坟墓里爬出来,青面獠牙或脸色惨白,走起路来四周都是阴风,十个手指没有一点肉,白白地像刀片一样,攸地往人脖子上一扎,然后大口大口地吸血。我与伙伴们去山上玩耍时,从不敢走近坟墓。我看过村里很多老人,他们说那个老人走了,我见大人把老人放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匣子,也是紫黑色的。我想,躺在那么大的匣子里一定很舒服,而我爸,躺进那么小的匣子里一定很不舒服。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明亮时,明亮说:你晓得个屁,那是人死了,人死了怎么知道舒服不舒服哟。现在,奶奶告诉我,我爸住在坟墓里。住在坟墓里的不是鬼吗?我恨死了那个匣子,如果爸不钻进匣子,他怎么会变成鬼呢?也就在这时,才知道,爸爸死了,才知道,死了是怎么回事。

我对妈妈的记忆中是鲜活而又生动的。

我记得清妈妈的样子,妈妈瘦瘦的,个子蛮高,比奶奶高多了。妈妈的脸很白,像涂了一层石灰。妈妈老穿粉红色的衣服,这样就把脸衬得更白了。虽然,有两年时间没见到妈妈,如果她躲在人群中,我能一眼认出她来。其实,不用眼晴找,就用鼻子闻,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老远老远都能找到她。

谁会忘记妈妈身上的气息呢。

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感受妈妈的气息了。妈妈的气息首先是柔情和爱怜,再是温暧和甜蜜。再是鲜活和生动。哦,她的千般柔情万般怜爱用手轻轻柔轻轻地传递。虽然,隔了一层肚皮,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宝宝呀,我的乖宝宝,瞧你的,那么淘气,踢了,你又踢你妈妈了。妈妈笑容满面,幸福而又陶醉,还有点得意。妈妈似乎是对我说,又像是对奶奶说,对所有对她笑的人说。有一次我去村里木料堆上玩,看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妈妈,身边还有一个走路一颤一颤的老奶奶。明亮爸说:哎哟,这么大了,快生了吧?那个妈妈笑容满面,手摸着肚皮,说:小家伙,好淘气哩,老踢我。她看了看明亮爸,再看了看老奶奶,一脸的幸福与陶醉。就在这个瞬间,我穿越了所有的时空障碍,再现了妈妈的鲜活与生动。

妈妈的鲜活与生动之所以能如刀刻一样刻进我的记忆里,是因为,妈妈陪着我有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光。那是我还在襁褓中的日子,那是我刚刚学会走路和说话的日子,还有妈妈妈抱着我进城的日子。

被妈妈抱着的感觉真的很温暖很惬意。妈妈总是用手轻拔我胖都都的脸,然后是哦、哦、哦努嘴朝我笑,妈妈努嘴的动作很像母鸡在预备下蛋。这个比喻有对妈妈不敬之嫌,但我找不到更形像生动的比喻了。于是我的小眼睛一闪一闪,于是我裂着嘴笑了,还把两只小手拍动着,表示我的兴奋。妈妈笑了,妈妈笑时嘴角稍稍地往上翘,生动极了,好看极了。妈妈还会亲我,上下嘴唇还是努成母鸡预备下蛋的样子,于是我又笑了。妈妈还会把我髙髙举起,是想让我看到更远更多的东西。于是,我开始打量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新奇。妈妈把我放到床上,用微笑和招手鼓励我尝试做各动作。我仰躺着,踹踹脚摆摆手。我滚劲着,我爬动着,我坐起来,我努力站起来。当我终于能够站立的时候,不用妈妈扶着,以前总是妈妈扶着我,妈妈髙兴地跳了起来,把奶奶喊来。奶奶笑了笑说:小样的,真能干哩。妈妈抱住我,小跑步朝明亮家奔去。明亮家有部电话。妈妈对电话的那头说:我们小开能站立了,不用我扶哩,站了好久哩。天啊,只是十个月,十个月还不满。看到妈妈兴奋的样子,我明白了为什么孩子是妈妈的宝。就这样,我在妈妈的怀抱中一天一天长大。我会走路了,我会说话了。我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第二句是奶奶,第三句才是爸爸。妈妈牵着我的手在村里走,看到小鸡,妈妈说这是小鸡。我跟着说小鸡。指着小狗说这是小狗,我跟着说小狗。妈妈去镇上买回很多玩具,小熊猫小狗狗小汽车小手枪,我把玩具放在床上,想玩小狗狗就玩小狗狗,想玩小熊猫就玩小熊猫。小狗狗一按会发出小狗狗的叫声,小熊猫一按就会发出小熊猫的叫声,真是太好玩了,我兴奋得又是拍手又是踢脚。妈妈还给我买了一双会闪光会叫的鞋,我穿着它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每走一步那闪光就闪一下,那叫声就叫一下。然而,这样的美好时光没有延迟多久,妈妈也背着背包走了。妈妈说:妈妈去赚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多好多好吃的给乖乖小开,好吗?我听到好玩好吃的当然会说好。然后妈妈又亲了我一下,说我们的小开真是好乖乖哟。妈妈走了,妈妈是天刚蒙蒙亮时走的。记得妈妈走时轻手轻脚的,生怕惊醒我似的。然我实在太困了,眼睛只睁开一条缝,旋即又眯上了。吃早饭时,不是妈妈喂我吃饭,是奶奶喂我吃饭。我说我要妈妈喂。奶奶说妈妈去赚票子去了,小开乖乖,奶奶喂。早上我听了奶奶的话,可中午还是不见妈妈,我不肯,哭闹着要妈妈。奶奶耐着性子哄我,说小开乖乖,小开不哭小开不闹。吃饭饱饱,妈妈才会来了。再哭再闹,妈妈真的不会理你了。在奶奶的哄骗下,我又一次把送到嘴里的饭吞下肚子里。事实上,我肚子饿了不用奶奶哄骗也会吃饭。到了晚上,我还是没看到妈妈。我睡觉时要钻到妈妈的怀里才睡得着,那样才安稳踏实温暖。于是我大声哭叫着要妈妈。我的嚎哭嘹亮而攸长,在这寂静的山村夜空飘荡,把树上的小鸟也惊得烦躁不安。奶奶把她的老脸拉得老长老长。啪,奶奶给我一记耳光,啪,奶奶再给我一记耳光。不听话呀,敢不听话呀,我打死你去。我发现奶奶拉长的脸十分恐怖。我知道奶奶不是妈妈,妈妈什么都会顺着我。奶奶会毫不客气地不客气。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对奶奶产生了畏惧,我怕奶奶的脸拉得老长。奶奶打了我两下之后,又把我拉到怀里。说乖乖不哭宝宝不闹。乖乖与奶奶一起睡。也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对奶奶产生了依赖。

第二天,我不哭了。第三天,我不闹了。慢慢地,我习惯了与奶奶在一起。

有一天,奶奶告诉我,过年了,妈妈要回来,我们的小开也大一岁了。真的,那天下午我就看到妈妈。我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我用小木棍破坏蚂蚁的行走路线,蚂蚁却不屈不饶地重新走成一条线。这时一个女人站到我面前,我只抬一下,继续破坏蚂蚁前行的路线。奶奶说:平时哭着闹着要妈妈,现在妈妈回来了,怎么不喊妈妈呢。开始,我有点胆怯看着这个女人,越看越觉得这个女人好熟悉。对,她就是我的妈妈。妈妈,我喊一声响亮而攸长。哎,妈妈一下子把我抱起来:哇,我们的小开长高了,我们的小开长沉了,妈妈有点抱不动了。然后妈妈打开她的背包,变法戏似地拿出好多东西,有新衣服,有玩具,有各种各样的零食。那天夜里我又跟妈妈睡在一起了,我像小壁虎一样紧贴着妈妈。

再后来,我知道妈妈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于是,我只要一想妈妈,便会问奶奶,到了过年吗?再后来,妈妈抱着一个紫黑色的匣子回来。之后妈妈又走了。这次妈妈抱着我一起走。先是坐比房子还大的车。就在这时妈妈告诉我这是车,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趴在车窗玻璃上看外面。外面的树呀草呀田呀人呀还有房子使劲地往后面跑。就在这时,我认识了车的神奇,对车充满了兴趣。在城里,我见到了更多的车,有大的有小的,大的像火柴盒,小的像乌龟壳。大的少小的多,密密麻麻比捅烂窝的蚂蚁还多。在城里,妈妈带我去逛公园。其实公园与我们乡下没一样,只不过多了些人。妈妈还买了好多好吃的给我吃,冰淇淋呀巧克力呀。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妈妈又把我送回奶奶身边。妈妈说她要赚钱,我在她身边她就没法赚钱了。妈妈说不赚到钱来,怎么买新衣服给我穿,怎么买好玩的给我玩,怎么买好吃的给我吃。这回我没哭没闹,我平静地接受妈妈要离开我们的现实。我相信妈妈,相信妈妈说的毎一句话,就像相信天是蓝的一样。妈妈走的时候我和奶奶去送她。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妈妈走了再也没回家里来,过年也没回来。当时,奶奶站在车窗外,树根一样十指扒在车窗上,说:记得回来,秋生虽不在了,这里还是你的家,你是小开的妈。秋生是我爸爸的名字,奶奶叫我要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当时我妈说会的,会常回来。奶奶又说:要记得打电话。妈妈说,会的,我会记得打电话。妈妈真的会常打电话回来。村里只有明亮家有电话。妈妈一打电话来,明亮妈便会叫明亮来喊奶奶。奶奶高兴地拍一下我屁股,说:走哩,你妈妈打电话来了,接电话去哟。哇,电话里真的有妈妈的声音。妈妈说:小开,要听奶奶的话,不要调皮。我说我会听奶奶的话,不调皮。妈妈直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然后妈妈说亲一下,电话里传来滋滋声,妈妈是在亲电话。于是我想像妈妈把嘴努成母鸡预备下蛋的样子,于是我笑了,我也对着电话努努嘴滋滋地亲。放下电话我不愿离去,死死地盯着电话机。明亮爸摸着我脑袋笑着说:神奇吧。是真的太神奇了,妈妈明明在很远的城市里,却像在身边一样。

然后,妈妈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开始是一个月两次,后来是一个月一次,再后来是两个月一次,再后来,半年都没一次。我想听妈妈的声音,奶奶更想听到妈妈的声音。于是奶奶捏着一张五元的纸票,牵着我的手来到明亮家。奶奶从蔸里摸出一张小纸条,明亮妈便在电话机上按号码。一会儿,明亮妈说打通了。奶奶拿过话筒颤巍巍地说:小开他妈,小开想你哩。奶奶只听了一会儿,便把话筒递给我:你跟你妈说。我喊一声妈。妈妈说:叫你们别打电话了别打电话了,烦着哩烦着哩烦死了。啪地一下电话挂了。我很奇怪,妈妈的声音一贯甜美又亲切,这回怎么变得这么生硬了。是什么事情让妈妈烦呀烦呀烦死了。奶奶却如雷击一般颓然坐到地上。好久,奶奶才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回家。边走奶奶边自言自语:你妈妈不要我们,你妈妈不要我们。你妈妈变心了,你妈妈另找了男人,你妈妈肯定另找了男人,好狠心的女人哟。我老太婆不算什么,可儿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你怎么能狠心说不要就不要呢。回到家里,奶奶叫我站到她面,像长官训话一般:小开你给我记住,从今以后不许想你妈妈。我说为什么。你妈妈不要你了,你妈妈是坏女人,奶奶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相信妈妈会不要我,更不相信妈妈是坏女人,就像不相信天永远是蓝的一样。

有一次,我从奶奶那里偷出那张有数字的小纸条。纸条被奶奶放在她的枕头下。凭经验,我相信,照着纸条上的数字在电话加机上一按,那细细的电话线就能把妈妈拽出来。我一路狂奔来到明亮家里。明亮妈问我是买盐还是买油。我把小纸条高高举起来。明亮妈笑了,说小开是想妈妈了。我点了点头。

说了没钱就没钱,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有完没完哪。我没开口说话,妈妈就扔出一堆硬帮帮的话。我怔了。我说:妈妈是我,不是奶奶。

哦,是小开了。妈妈的语气缓多了。

是你奶奶叫你打的吧?妈妈接着说。

我说不是,是我想妈妈了。

你骗谁呀。妈妈说,告诉你奶奶,我没钱,我真的没钱。

妈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我说。

我听到那边啪地一声,我以为妈妈那边掉东西了,然后是嘟嘟嘟嘟的声音。当时我不知道是妈妈挂电话了。我只是很奇怪,妈妈的声音怎么变了,变成了嘟嘟嘟嘟。我使劲地把电话扣到耳朵上,希望妈妈的声音能变回来。这时,奶奶快步走来。奶奶的背本有点驼,现在,由于急促地往前走,奶奶变成了一只伸长脖子向前冲的鹅,又像是被风吹弯了的狗尾巴草,随时都有可能跌个倒栽葱。我心想奶奶你千万别跌倒了。我正在考虑是否要上前扶她一把时,奶奶树根一样爪子已经抓住了我肩上的衣服,更要命的是,奶奶另一只手变法戏似地多了一根鞭。竹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我屁股上跳起了踢踏舞。我痛得哇哇大叫,我痛得嚎嚎大哭。谁叫你来打电话的,尔,嫌钱多了,讨债鬼,你这个讨债鬼,叫你不要去打电话,你偏不听,你要气死我呀,你这个没志气的人,这么大,怎么一点志气都没有。奶奶嚎叫着,像受伤的野猪。我挣扎着,我想逃走了。可是,我像小鸡一样,尽管扑咄扑咄怎么扑咄不出奶奶那有力的爪子。于是我只有嚎嚎大哭。我正哭得起劲时,并打算它个没完没了哭它个天昏地暗。奶奶忽地把竹鞭扔到一边,把我拉到她怀里死死地搂住。奶奶也哭了,哭得身子在颤颤动,像没吃饱饭的人拉的风箱:我可怜的孙子哟,我可怜的小开。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明亮时,明亮歪着脑袋想了大半天,终于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你奶奶也癫了。我问明亮什么叫了癫了。明亮白了我一眼:你真是傻逼,癫了都不知道呀。他神色极为不屑。我还是不知什么是癫了,但又怕做他眼中的傻逼,只有懂非懂地点头。明亮继续说:癫了就是小始爷爷那样。

你胡说。我愤怒了。怎么可以把我奶奶说成的小始爷爷呢。

小始爷爷,村里人都喊他癫佬,前面加个半字叫半癫佬。村里人只是在背后叫他,当面没人这么叫他。村里没人跟他说话,见了他躲得远远的。以前,我认为村里人见到他就躲是怕他磨得飞快的柴刀,刀锋寒光闪闪确实叫人不寒而悚。现在才知道,村里人躲他是因为他是癫佬。明亮向我解释说,脑子出了问题的叫癫佬。癫佬想的问题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做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比如小始爷爷扛着一把刀时不时喊杀,你能想出他杀什么吗?比如说你奶奶,拚命打你时又突然把你搂到怀里,你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听明亮这么一解释,深深的恐惧像气泡一样冒出来。奶奶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会莫名奇妙地发火,会莫名奇妙地笑,会莫名奇妙地哭,会莫名奇妙地打我,会莫名奇妙搂住我。

小始爷爷以前不会举着柴刀莫名奇妙地喊杀。也就是我妈妈抱着紫黑色匣子的笫三个月。他接到一个电话,他进了一次城,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后来明亮告诉我,小始的爸爸死了。本来小始爸爸也装进紫黑色小匣子。在城里死了的人都会装进小匣子里。小始爷爷抱着匣子在桥上走时开始发癫了,把匣子往空中一抛,扬起刀猛劈过去,憋足了喊一声杀,匣子四分五裂,小始爸爸化成一阵灰飘飘扬扬散落到江中。我听后目瞪口呆。明亮说:我爸爸说,你可怜人,小始也是可怜人。你没有了爸爸,小始也没有爸爸。你妈妈不回来看你,小始的妈妈也不回来看她。我爸叫我要对你们两个好。我觉得我爸说得有道理,所以我对你们两个好。

我觉小始要比我好一点。最起小始爷爷不会打小始,从来都没有打过小始。不要说打,连骂都没骂过一句,大声吼一下都没吼过。可我奶奶,三天至少有两次打我,骂我是天天少不了。如果奶奶和小始爷爷同属癫佬,如果由我选择,我选择奶奶像小始爷爷那个癫法。想到这我心里有种悲怆喷涌而出。

在村里的孩子中间,我算是最要干活的人。我想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活总是干不完。早上起来要去割魚草,割完鱼草要喂鸡喂鸭喂小猪扫地洗碗。忙完这些才可以上学。如果是星期天星期六,我要去山上砍柴火,要去田里拔稗草,要去地里翻蕃薯藤,要给花生浇水。我现在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本来,奶奶不想让我去上学,我闹过好几回。她总说我还小,说我爸爸十二岁才去上学。如果不是明亮爸爸来干涉,我要上学,不说十二岁,至少也要到十一岁。大家都去上学了,落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好没味哟。我想去上学,并不是有什么伟大理想。我一个小孩子,说理想太扯蛋了。我是觉得,学校里有那么多小伙伴,好热闹好有味道哟。于是,每当看到有人背着书包上学时,我站在自家门前,望着村小学那个方向发呆。后来,明亮的村长爸爸走我门前过。他是村长吗,比较经常性地这家走走那家看看。他看了看我,再顺着我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他说:小开,今年几岁了?我说八岁。明亮爸哦了一声。过了两天,明亮爸领着一个比他老一点女眼镜老师来了。明亮爸说:婶子呀,该让小开上学了。奶奶说还早。女眼睛老师说:不早了,城里的孩子,四岁都开始上幼儿园。奶奶说:城里是城里,山里是山里。山里昨能跟城里比。明亮爸大声说:不送孩子上学是犯法哩。犯法你知不知道。奶奶颤抖了一下,有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又没说不让孩子上学,只是说还早。明亮爸挥了一下手,说:明天就让孩子上,就这么定了。明亮爸说完就迈出屋去。前脚才迈出门槛,又回头说:学费都国家出了,花不了你多少钱,婶子你别太抠了,眼睛要看远一点。学校又不远,四五里子路,你放心,我会叫明亮照看他。明亮爸这才走出去,走几步又转回,说: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一声。就这样,我上学了。我很感激明亮爸,觉得他太了不起了,三言两语就能把固执的奶奶说服,难怪外来的司机那么给明亮面子(充许他进驾驶室并主动开门还拿矿泉水给他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我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奶奶连夜给我做了个书包。五瓦灯泡不亮,奶奶的眼睛不怎么好,好几次把针穿到自己手指上。手指上立即冒出米粒般大血珠,在这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我就坐在奶奶对面,一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看奶奶。我发现此时的奶奶是那么地慈祥,我想,奶奶一直像这样该多好呵。这时奶奶抬头看了一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奶奶说:小开呀,到了学校里,要好好地念书,要听老师的话,不要跟同学打架。

哎呀,给孙子做思想工作哟。爽朗的男高音跟风一起飘了进来。是小始爷爷来了。小始趴在她爷爷背上冲我做了个怪脸。奶奶用目光指了一下凳子。小始爷爷坐下,把小始放在腿上,说:小开明儿真的去上学了?奶奶说:村长都发话了。小始爷爷说:那我家小始也要去上学。奶奶说:你家小始还小。小始爷爷说:只比小开小一岁,小什么小。奶奶说:小始是你的孙女,你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与我说。小始爷爷说:我是想请你,帮我家小始也做个书包。

第二天,我和小始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尽管,书包是用旧布做成的,但我和小始都异常兴奋。奶奶和小始爷爷站在门前送我们。我们要走上村道时,奶奶大声喊一声:小开。我回过头,忐忑地望着奶奶。我以为奶奶又要反悔了。奶奶做事好会反悔。比如说叫我去禾田拔稗草,明明说了拔了稗草炒个荷包蛋给我吃,结果稗草拔完了,只是用个空心菜打发我。比如说,挖了鱼塘把割鱼草的任务交给我,说卖了鱼给我买新衣服。结果魚卖了几回了,过年都没给我买件新衣服。奶奶走上过来,用树根一样的手拍了拍我身上的衣服,动作很轻,不像打我。奶奶说:瞧你身上,尽是灰尘,哪像读书的样。再一把将我搂到她怀中:小开呀,别怪奶奶哟,本来奶奶要去镇上买新书包,可奶奶老了不会赚钱,你爸走了,你妈又不理我们。奶奶搂得我很紧,我仰起头来看奶奶,看到奶奶眼角滚出两行泪水像蚯吲屎一样弯弯曲曲从鼻孔两侧跌落下来。我突然有种很温暖的感觉。我想起了前一个月,奶奶领着我到街上。街上有好多好东西,看得我眼花缭乱。街上有好多好吃的,引诱得我直咽口水。奶奶摸着我的头,说:馋了吧,今儿奖励你一下。奶奶去店里买了瓶娃哈哈塞到我手中。我高兴坏了。我先是拿着娃哈哈左瞧瞧右看看。奶奶帮我扭开盖子。我先是吸一小口,舌头在口腔内连转两个圈。哇,真是人间美味呀,像蜜糖,像西瓜,又有杨梅酸的味道。我有点迫切急待了,大口大口喝起来,不想被呛着了。饿死鬼投胎呀。奶奶大声说,没人跟你抢。奶奶手髙髙举起来,看样子又要给我一巴掌。巴掌快要到我身上时,却一把将我拉过来搂在怀中。那时我真的好感动哟,觉得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现在,我又一次被感动了,我时常会被奶奶感动。我说:奶奶,我会早点起来割鱼草,放学了我会去翻蕃薯藤。奶奶听罢把我搂得更紧:我家的小开长大了,知道疼奶奶了。在一旁的小始,也仰起头来看她爷爷,说:爷爷你放心,放牛的事还是包给我。小始爷爷一把小始楼到怀中,说: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

我是在不知不觉的状态走到河边的。先是脚下一滑,险些跌个四脚朝天。这样,才把我从浮云野马般的思绪中拽回来。我目光很自然地从上往下扫瞄了一遍,发现河边只有两个动物。一个是小始,另一个是小始家的老黄牛。牛在河边草坪上很专注地啃草。牛嘴顺序啃过去,草坪就像剃头佬用推剪在头皮上推剪过。小始在木桥边,专注地看什么。我想不会是看蚂蚁搬家吧。她只看小会儿,摘了什么东西往头上插。是在往头上插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花朵正好朝着东边的太阳,小野花显得在灿烂地笑。哦,原来她不是在看蚂蚁搬家而是在看野花。哼,女孩子就是爱臭美。看到小始我有点惊喜,她本应该与明亮在一起看汽车。然而她来放牛了。我有点感动了。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去看汽车而来放牛,是因为我没办法去看汽车必须来割魚草的原因,因为她更愿意与我在一起。我喊一声小始,声音里释放着感动之后的鼻音。小始转过身子,一蹦一跳跑过来。

你怎么没去看汽车呀?我说。

小始咯咯地笑了起来:哪里有汽车看?哪里有?

昨天不是明亮说的,说有汽车来村里拉木头。

小始笑得更厉害了,捂住肚子,弯下腰。笑了好一会儿,才挺直身子,说:明亮骗你哩。

我奇了:他骗我干吗?

小始又笑起来。

他干吗要骗我?我急了。

你真想知道吗?小始问。

我说我当然想知道。

小始装着很神秘的样子告诉,明亮见我有好长时间没挨奶奶的竹鞭子。大概是有一个多星期。他觉得看不到我挨打生活好没味道。为了生活有味道,他决定骗我有汽车来拉木头。我馋着看汽车便会逆着奶奶奶不去割魚草。对不起了,奶奶的竹鞭就会追着我满村里跑,这样他就可以站在一旁看热闹了。

我听后愤怒了,明亮呀明亮,没想到你如此居心歹毒。还说是做我们的大哥哩,有你这么做大哥的吗?我抬起头来,极力忍住不把愤怒的表情流出来。我是在思考,要不要与他决裂。与他撕破脸恐怕很难做到,但保持几天不理采他是可行的。他动不动号召大伙不要与某人某人玩。现在,我决定不跟他玩了,同时也决定,昨夜加班做的弹弓也不送给他。想到这,我嘴角露出了冷笑。想耍我看我笑话,我是那么好耍好笑的么?不与他玩是对他的惩罚,不把做好的弹弓给他是对他的制裁。明亮家的玩具太多了,多了会玩腻,玩腻了就会想玩自己做的玩具。可他笨手笨脚不会做。他央求了我好多回,我才答应做个弹弓给他玩。

我嘴角露出的冷笑让小始捕捉到了。她歪着头问我笑什么。一种内心的秘密被人窥探之后的气愤让我瞪了她一眼:关你个屁事。随着一瞪眼的情绪影响,我觉得她也是可恶之极。昨天明明知道明亮要骗我玩,却昨天不告诉我。知情不报,应列为同谋。可要决定不与她玩,我下不了决心。已经决定不跟明亮玩,再决定不跟小始玩,那我就没法跟谁玩了。但对她一点都不予以处罚,我有点不甘心。我决定暂时对她不予理采,算是对她的惩罚。

于是,我摆出很不友好的脸色,闷着头弯下腰,使劲地割魚草。魚草在锋利镰刀的切割下纷纷一边倒,再被我用手一捞塞进草篓里,很快,草篓要塞满了。

陪我说说话吗。小始说。大概,好长时间我不与她说话,她已经很闷了。

我不要割魚草呀。我嗡声嗡气说。我本不理釆她,不知怎么地,一不小心就回了她话。看来,要真正做到对她不予理采,真的很难。

你已经快割满了。小始说

不要去上课呀?

哎呀,今天是星期六。

哦,对了哟,今天是星期六。可星期六又怎么样呢,星期六是不用去上课,但得去干活。我自己都知道,家里有哪些活要干。花生要去拔草了,种一季稻的田坎要去修,还要去砍柴。这些永远忙不完的活让我失去了对星期六的敏感性。我站直身来,用手臂揩了揩脸上的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与小始又重归于和好了。重归于和好主要在我。小始根本不知道我们曾一度关系紧张。看着她一副天真的样子,我心软了,小丫头片子,不与你一般见识。魚草割满了,我们认为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回家了。我背着魚草,小始赶着黄牛,太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好长,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小始的家相隔不远,同在山腰间,大声喊句话都能听到。她家比我家位置髙一点,去小始家要从我家门前过。当我们到了我家晒谷场前时,我直想找个地方钻下去。因为,我家晾晒竹篙上晾晒着一床被子一张草蓆。草蓆和被子上有个巨大的湿印像扭曲的心形。被子和草蓆如此面目挂在此,犹如两个巨大的广告招牌,向来此的人宣布,我昨天晚上尿床了。我可恶的奶奶哟,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要晾晒我没意见,可你要拿去洗一洗呀,至少,也要把那两个扭曲变形的心形湿印洗掉呀。在此瞬间,我对奶奶的不满情绪升至最髙位,并且下定决心,再也不帮奶奶干活了,今天不,明天不,永远不。

你尿床了?!

小始斜着眼睛看我,声音不轻不重。

我不知道怎么来形容当时我的心情。说当头雷响。肯定不太合适。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空中响雷再习以为常不过了。常常见一道闪电把天空撕破,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响过来。更多的时候,闪电把天空撕破的瞬间,雷声以巨大的音量垂直而下,大地都像老爷爷似地颤抖几下。还有,在夜晚,闪电把世界照得锃白,强光从窗户门缝墙眼(泥砖砌的墙未经粉刷会有很多墙眼) 穿透进来,屋里如点亮了五百瓦的灯泡,一切都惨白明晃,眨眼间又息灭,暗得更厉害了,雷声滚来,瓦灰涮涮而下。我的会胆战一下子,甚至,身体像虾米一样躬一下。但是,不存在恐惧的问题。即使恐惧,也是分把几分钟。所以我要说,当时,我的心情,决不是当头雷响。再打个比喻,说是被蛇咬了。不好意思,我看过很多种蛇,眼镜蛇,瓦子壳,竹叶青,黄金条,水蛇鱼蛇,虽然很怕蛇,但从未被蛇咬过,不曾体会被蛇咬的滋味。倒是见村里大人被蛇咬过,被咬过的人没几天就死了。说比喻被蛇咬了不准确,是因为,当时,我没有死的心情,也不可能致我于死地。我一直想了很多比喻,最后才想起了吊脚蜂。说当时我的心情,犹如遭遇一群吊脚蜂的袭击稍为更恰当一点。我去山上砍柴,常常不小心捅烂吊脚蜂窝,一群吊脚蜂没头没脑地扑过来,逃也逃不掉,挡也挡不住。我突然想起昨夜的夜。我怎么会梦到小始会得到小龙女的真传,轻手一摆,神奇地涌出一群吊脚蜂朝我扑过来呢。

梦,真的稀奇古怪。

现在,小始发现了我尿床的秘密。如果,小始向另一个人说,哪怕只向一个人说,说我尿床了,那么,全村的小伙伴们,甚至,学校里所有的学生和老师,包括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会知道我尿床了。我九岁了是个上一年级的大男孩了,居然会尿床,我的脸往哪里放,我没法与他们一起玩,更别说是理直气壮地一起玩了,我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想么讥笑我就怎么讥笑我。特别叫我害怕的是,怕明亮号召所有的小孩一起来孤立我。后果非常严重,后果不堪设想。小始肯定会跟别人说,因为嘴巴长在她鼻孔下,我没法贴封皮。对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封住小始的嘴。

我一直认为我是聪明的孩子,很快,我想到了封她嘴的办法。我热情地提出,要送小始一个弹弓。做那个弹弓花了我昨夜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实在有点不舍得,但我还是决定送给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弹弓封不住人家的嘴。小始好像对我送她弹弓不怎么满意。弹弓,是男孩子玩的东西,女孩子去玩确实有点不合适。但小始想来想去,觉得我身上确实榨不出其它油水,只好免为其难表示接受我的热情。

搞定了小始,紧接着,鱼草暂时在草篓里休息,它本该要散到塘里被鱼吞食。我迅速把被子草席收下来,打几桶水,洗呀搓呀,将其搓洗干净,再重晾晒到竹篙上。做完这些,才把鱼草背池塘边,散下去。

我死扒烂扒狼吞虎咽,快速地吃好饭,把碗筷一扔,准备飞出去。奶奶已经得罪我了,我已下决心不帮奶奶干活了,所以我要尽快离开奶奶的视线。我怕奶奶喊我去干活,那我会陷两难之境。听奶奶话,去干活,显然与自己的誓言相违背。不去,奶奶发话了,少不了会挨顿打。挨打我不怕,怕的是奶奶边打我边唱山歌,把我尿床的事迹唱出来。我前脚才跨出门槛。小开,奶奶大喊一声。我逮地一惊,像水里扔进个石头。我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奶奶。奶奶说: 今响去把花生地里的草拔了。

天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迟疑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一脚前一脚后跨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才说:我要去上学。这个理由真是太好了,我发现我太有才了。我要去上学,我怎么能去花生地里拔草。奶奶没话说了,奶奶一时间懵了,奶奶真的搞不清楚,我什么时候要上学,什么时候可以不上学。我兴奋得心要飞了,我准备飞出去。

那你去跟老鸡公说说,叫他去帮我们家把湾角里的田犁一下。奶奶说。

老鸡公是小始爷爷的名字。据说,他年轻时候叫小鸡公,中年时候叫叫鸡公,老了自然叫老鸡公。不过,在村里,只有奶奶一人叫他老鸡公,村里人都叫他半癫佬。他很喜欢奶奶叫他老鸡公。老鸡公三个字,吐音节奏快一点,很容易听成老公。每次奶奶叫他老鸡公,他都嘿嘿地笑,再意味深长地瞧着奶奶。奶奶开骂了:老鸡公,又占我便宜了。小始爷爷又嘿嘿地笑了。奶奶也跟着笑,那是轻抿一下嘴角的笑,暴露了奶奶从心里流淌的愉悦。可以这么说,奶奶很乐意他占她的便宜。可以这么说,在村子里,就数小始爷爷与奶奶的关系好,就像我与小始的关系那么友好。我家田里的重活,像耕田耙地栽禾收割,小始爷爷都会来主动帮忙。而小始家的一些细碎活,像拔秧晒稻谷莳菜草洗衣服奶奶会主动去帮他。现在,奶奶叫我去叫小始爷爷去犁田,那不是请,那是叫。叫是什么意思,叫就是不用客气了的意思。

我又一次犯难了。去叫,显然是帮奶奶干活。不去,又担心奶奶的竹鞭和唱山歌。我说,我要去上学吗。我只有又一次用上学来塘塞,并把表情扮成很难为情的样子。

上学上学,迟一下到会犯法呀。奶奶吼叫起来。奶奶说话一遇上长句子,就像唱山歌一样,而且女高音。我没退路了,我只有小跑步去小始家。我想,我只是去传话,传话与干活是有性质上的区别的。传话不算违背誓言。

小始爷爷在他门口整他那部破单车,破单车比小始爷爷还老,老得快要散架了,全身锈迹斑。小始蹲在一旁,双手托着下巴,用很欣赏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爷爷,仿佛他爷爷是天底下最聪明人,她为有如此聪明的爷爷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很不屑地翻了她一个白眼,一个半癞佬爷爷,有什么值得自豪的。

我对小始爷爷说:我奶奶叫你,今儿去帮我家把湾角上那几丘田犁一下。

不去。小始爷爷头也不抬,准确地说不看我一眼,牙缝里只蹦出两个字。

这下该我吃惊了。小始爷爷的形像在村里人和我眼中,虽算得上恐怖,但他从来不会违逆我奶奶说的话。奶奶说的话是圣旨,叫他去天上摘月亮他立马准备梯子,温顺听话得就像他家的老黄牛。今儿居然说不去,我怎能不吃惊。不过,我仅仅是吃惊而已。他去不去犁田,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向后转,迈开步,一步一步走。走到半坡时,小始在坡顶上喊:小开,你回来,我爷爷有事要问你。

我重新站到他面前。他不再整他的破单车了,而是坐在竹椅上。小开,坐。他朝前面不远的一匹矮凳子努了努嘴。我有点受宠若惊了。因为这个癫老头从来没对我这么文明礼貌过。

我问你,你可要说实话。小始爷爷说。

我点了点头。

昨天夜色,是不是有个老头子去你家了?

是呀。我说。

小始爷爷的脸色徒然变了。他那张脸,布满了横的深深浅浅的沟纹,还黑,黑得一塌糊涂,还有麻点,麻得一塌糊涂。现在,脸上充足了鸡血似的。我想起了才从猪肚子抓出来的猪肺。对,他那张脸,已经变成猪肺了。

是不是狗X的村长也在?小始爷爷的声音徒然增高,而且是前低后高,那个在字,高过了天上的云朵,几近恐怖了。我被吓了一大跳。而他,居然全身颤抖起来。

至于那么激动了吗?我很是不理解。不就是昨天夜里我家来了一个老头子吗?

这些老头子,一些怪异的举动,我真的想不清这是为什么。就如昨天夜里,刚吃过晚饭不久,我在屋里做弹弓,奶奶正在洗碗,明亮的村长爸领着一个老头子走了进来。那个老头子,衣着还干净,人也长得还干净,最起码,长得比小始爷爷好看。他还冲我笑了笑,笑得很慈祥,不像小始爷爷,整天拉下个脸,凶神恶杀,欠了他钱似的。奶奶并没什么反应,奶奶依旧洗她的碗,奶奶表情木然。村长找匹凳子坐下,也喊那老头坐下。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许文祥。村长说。

叫许文祥的老头嘿嘿地笑了,双手在膝盖上磨沙一样摩着。

许老师原先在镇上当老师,人好着哩,他还教过我的书。

原来他是当老师的。我停下手中的活,又看他一下。老师,是我们小孩子崇拜的偶像。都说学生怕老师,哪是怕呀,那是心里敬着,用怕的形式表现。我的目光里有尊敬的成份。令人尊敬的许老师,还是嘿嘿地笑着,双手,还在膝盖上做磨沙运动。

许老师的退休工资都有一千多哩,比我的工资还高。一家三口人,吃香喝辣不成问题。小开上学也不用发愁了,日子舒逸着里。村长说。

他有一千多工资我很惊讶,在我们小孩眼中,几乎是个天文数字。但他有一千多工资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听村长的口气,好像跟我有关系。因为他提到我上学的事不用发愁了。他的工资,怎么会与我搭上关系呢?我真不明白,村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概,他为什么能当村长,而别人不能当村长,就是他能说出我们搞不明白的话来。我看了一下奶奶,发现奶奶的表情还是木然。

好了,村长站了起来,说,我就说这些了,有事你们好好聊聊,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村长说罢,径直走出屋去。

村长走了,屋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我已嗅出这种紧张。奶奶不说话,许老师也不说话。奶奶不说话时,目光瞟着别处。许老师不说话时眼睛只盯着脚下,会时不时抬眼瞟一眼奶奶。我知道,这会儿,他们两人的心里世界在激烈地斗争着。我没心思猜测他们的心里斗争。我低头做我的弹弓,我要把弹弓尽快做好了,我明天要把它当礼物送给明亮。现在,我有点困难了,我要尽快做好弹弓好去睡觉。

许久许久,许老师终于说话了。许老师说:要不,今儿夜里就在你家住?

奶奶说:你还是回去吧。

黑灯瞎火的,你让我回去?许老师说。

奶奶沉默不语了。

以前,小始爷爷来我家坐,也会提出在我家里住的话来,也会说,黑灯瞎火的,你让我回去。当然,小始爷爷会提出在我家里住,会说那句黑灯瞎火的,你让我回去的话,是小始没跟过来。奶奶会问:小始呢?小始爷爷说:睡了,丫头片子的,睡得挺香呢。于是奶奶便撵我去睡觉。我知道奶奶心软了,不忍心让人家黑灯瞎火地回去。

现在,奶奶会不会又一次心软呢?如果奶奶撵我去睡觉,那我的弹弓还没做好,我会感到很为难。我在考虑,如果奶奶撵我去睡觉,要不要请求奶奶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弹弓做好。

奶奶说:你还是回去吧。

许老师脸上有绝望的表情。他起身,走出去,到门口,回过身来,说:我们那事,你还是细细考虑,再回个话。

后来,小始告诉我,那天晚上,她爷爷背着她,准备来我家玩,走到门口,看到了村长和许老师在我屋里。他转了回去,他身上那种气愤通过背梁传递到小始身上。那天夜里,小始爷爷不停地磨刀,时不时把刀高高举起来,杀——杀——一声一声地大声喊,每喊一声,用劲猛劈,似乎是对准小松树,一刀过去,分为两截。小始说:我好怕哟。她说她爷爷从来都未曾让她如此恐惧过。那天夜里,她躲在背窝里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她愤怒的爷爷把她当作小松树。

大人怎么会那样呢?小始向我请教。

我也想不清楚,大人怎么会那样。小始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对于无法想明白的问题,我不会过多地去想。虽然,小始爷爷的表情让我心生恐惧,但我很清楚,他不会举起刀来把我当成小松树。我跑回家去,告诉奶奶,老鸡公不帮你犁田了,看样子,再也不会帮你犁田了。我告诉奶奶时,心里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奶奶呀,谁叫你把我尿床的被子草席洗都不洗晒出来。现在,我决定不帮你干活了,小始爷爷也不帮你干活了,难死你去。

奶奶听我说小始爷爷不去犁田了,说了一句这个死老鸡公,又发神经了。然后,两条有点拐的腿支撑着有点弓的身子拐到小始家门前。

老鸡公,怎么不去犁田哟?奶奶问。

我要去街上。小始爷爷说。声音比蚊子声大一点,一点都不理直气壮。看来奶奶真是他的克星。他有天大的不满情绪,到了奶奶这,都要归零。

今天又不是当街日,你去什么街上哟,好像你是个做大卖买人似的。奶奶已是得理不饶人了。

我就是要去街上,你管得着么。小始爷爷说。声音比前一句更大了,有点理直气壮了。

我知道你发神经了。奶奶说。

我没神经病我发什么神经。小始爷爷说。

你肚子里几条蛔蛔虫我还不知道呀,你就是发神经了。奶奶说罢,用她有点拐得腿把她有点弓的身子拐回家。

小始爷爷站在那儿怔了半响,才猛然醒悟什么,屁颠屁颠追到我家里,用讨好的口气对奶奶说:今天我真的去街上有事,要不明天,明天我一定把那几丘田犁好。奶奶并没理彩他什么,表情木然地提着猪食桶去喂猪。小始爷爷讪讪地转回家,在门前怔怔地站立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跺了跺脚,说:小始呀,今天爷爷带你去街上逛逛好不好?真的。小始惊喜万分,又有点不敢相信。爷爷怎么会骗你。小始爷爷说。于是,小始像小燕子一样张开翅膀朝她爷爷奔去。小始爷爷一把小始抱到单车上,长长地吆喝一声:逛街去哟。

小始跟着她爷爷走了,落下我一个人好没味道。我说了我不帮奶奶干活了,我就不会有去花生地里拔草的想法。小始走了,我去找谁玩呢?想来想去,只有去找明亮玩。虽然,早上我曾决定隔几天时间不找他玩。现在,我没办法了,我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鹅卵石。

算便宜他了。我想。

我是在明亮妈妈开的店里找到明亮的。其实,明亮的家与明亮妈妈开的店是同一个概念。他家的房子就建在村头的三叉路口边。处在我们这个梅花散落似村子的最中心位置。往右二百米是我上学的地方:大桑坪小学,往左三百米,是明亮爸当村长办公的地方:大桑坪村委会。明亮爸会把房子建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能当上村长。房子腾出一楼前半部分做商铺,还摆了一张自动麻将桌。明亮妈妈喜欢打麻将,一张自动麻将桌摆在那儿,麻将生意两不误。我把头探进店里时,明亮妈妈正在打麻将,明亮坐在他妈妈身边,头歪靠在他妈妈胸前,视线落在他妈妈脸上,讪笑着。那样子,似乎是幸福,又像是陶醉,更兼几分几许的小得意。看到他这样子,我哗啦啦地想起妈妈。如果妈妈在身边,我也把头靠到妈妈胸前,那该多好啊。可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妈妈电话都不打过来了,妈妈接我的电话都那么烦躁了。我心里一阵伤感,那不争气的眼泪珠子快要掉出来了。幸好,明亮眼尖,发现了我,朝我用力地摆摆手。于是,我所有的伤感像烟一样吹散了。我也朝明亮摆摆手。我走了进去,我想叫明亮开电视给我看,我喜欢看电视,可家里没电视,要看电视只有到明亮家来,所以一到明亮家,我就会想起看电视。明亮却朝我走来,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朝外面走。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明亮说,要是你不来,我真不上午的日子怎么过。

天啊,他还会闷,一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吃,神仙一般的日子的人,还会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忒不理解他。

他站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屋子里真的很闷,闷得他身上严重缺氧了。他终于不大口大口地吸气了,而是长舒一口气,再是莫名奇妙地笑,笑得一塌糊涂前仰后弯。他可能中邪了,我怪怪地看着他。他很努力才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知道我刚才笑什么吗?

鬼才知道你笑什么。我想。

你肯定猜不到,你想烂了脑子浆也猜不到。我刚才终于想到我给妈妈取个外号。他还没说完,又莫名奇妙地笑起来,直把眼睛笑出了泪花。

你猜,我给我妈妈取了什么外号?他斜着眼睛看我。

鬼才知你会给你妈妈取什么外号。

猜不着吧,我就知道你这笨脑壳怎么猜也猜不着。他很得意地看着我,告诉你吧,两字,九饼。九饼两字,让他搞了个长长的拖音。然后,然后又是一塌糊涂地笑,笑得比前次更厉害了,前仰后弯,捂住肚子,差点跌倒在地。

我不得不怀疑他神经出问题。

他又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笑,歪着脑袋问我:我是不是太有才了。

晕,我想我直接晕倒算了。

他大概发现我心不在焉,对他天才一点都不欣赏,忿忿然说:你这个人,太没味道了。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他。很不幸,他却送给了我。虽然,我们都在攻击对方没味道,却没有提出分手。我们小孩子,心情虽然比天上的云朵变化快,也能很快找到共同有味道的东西。去学校里,那儿该是一片美好。

我们小跑步走到学校的时候,我准备买几斤后悔药了。明亮站在学校铁栅门口,猛然记起什么,说:弹弓呢,弹弓呢,你昨天说送我弹弓,你不会耍我玩吧。天啊,他终于记起弹弓的事了。看来他的神经不存在问题。我说我做好了弹弓了,只是忘了带过来。天啊,我居然告诉他我做好了弹弓,我不是决定不送弹弓给他吗?骗我有汽车来,企图害我挨打,这样的家伙,能陪你玩已经很照顾你了,你居然还向我要弹弓,做人也不能忒厚脸无耻。我本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弹弓是有的,但不会送给你,因为,你已经先得罪我了。可是,我居然没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我是个革命意志不坚定的。

谁叫你忘了带过来,嗯,谁叫你忘了带过来。明亮已经得理了,很气愤地责问我。

本来,我该反问他,忘了就忘了,你想怎么着?谁不会忘了什么事。可是我没有,而是有点讨好地说:要不,我们回家去拿。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我们又一路小跑步,回到家。幸好,奶奶出去做事了,我们才顺利地把弹弓取出来。如果奶奶在家,她老人家见我不用上学,肯定会逼我去干活,那就惨了哟。我们拿弹弓,又一路小跑步跑回学校。看来,明亮是兴奋极了,一路上吹着口哨。到了学校铁栅门前,明亮问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鬼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说。

我们来比赛瞄准,就瞄教室那块玻璃,看谁瞄得准。明亮说。

天啊,他居然想出这样歪主意。只有他,才敢想这样的歪主意。他并没有获得我的同意,拉起弹弓就射。他并不需要获得我的同意。他当家作主惯了,哪会征求我的意见。所以我同意不同意,在这里都没价值。不幸的是,他连射十个石子,都打在墙上。没有一个击中窗户玻璃,对他自尊心的打击忒大了,他耷拉着脑袋,把弹弓递给我,说该你了。我知道他的意思,希望我也射不中,他的自尊心能得到一点平衡。我不敢拒绝他,就像士兵不敢拒绝长官的命令一样。我也希望我射不中,因为我知道,一旦射中,后果不堪设想。打烂玻璃是要赔的,而我,哪有钱来赔玻璃。直接的后果是,奶奶的竹鞭会在我屁股上没命起落,伴着竹鞭起落的节奏,奶奶的山歌又会嘹亮地唱起来,保不证哪几句会是我尿床的细节。我拉起弹弓,心里直叼念观音菩萨保佑,保佑石子千万别打在玻璃上。

放呀,你怎么不放呢?磨蹭什么?明亮催促着。

放就放吧,我右手一松,石子飞地冲了出去。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石子不偏不斜地打在窗户玻璃上,只听清脆一声响,玻璃碎片稀里哗啦掉到地上来。更要命的是,石子的穿透力极强,顺便把教室里的一盏灯泡打烂了,坪地一声,像墩子爆竹一般响,响彻云霄。我吓坏了,面如土灰色,惊慌失错。

明亮兴奋死了,直拍巴掌,行呀,没想到,你眼法这么好。

是谁?你两个臭小子,是哪个把玻璃打烂的?教室里,居然钻出个人来。是那个眼镜女老师。我怎么也想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六呀,她怎么会猫在教室里。莫非她算准了,我今天会把玻璃打烂,特意猫在里面,来逮我个人脏俱获。其时,我岂止是吓得面如土灰,简直要尿裤子。我进入紧张的思考,要不要承认,不承认,又怎么来搪塞。更大的麻烦来明亮那儿,他只须用手一指,说是我,那我死定了。

是我,老师,是我打烂的。明亮说。

瞧他那神气,听他那语气,哪像是犯了什么错误,倒像是立下丰功伟绩。

明亮主动把责任揽到他身上,这个时候啊,我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感激的话儿说不出口。我差不多想跪下来连叩几个响头。明亮呀,你太伟大了,你太够哥儿们。兄弟我敬佩你死了。

女眼镜老师有点怀疑地瞧了瞧我们,还是从包里掏出手机:喂。

喂的结果是明亮的村长爸爸来了。因为是村长,老师没多说废话,交了点钱,叮嘱几句好好教育孩子的话。再接着,明亮爸押着我们两个回家。我担心死了,担心明亮爸会狠狠地揍明亮的屁股。他毕竟是代我受过,如果我不担心,那说明我太没良心了。没想到,在路上,明亮爸喜孜孜地问明亮,你是一瞄就打中的。明亮没有回话。明亮沉默不语是对的,因为不是他打中的,在老爸面前不好说是他打中的。明亮的沉默不语,让他村长爸误会更深了。沉默就是表示默认,有点不好意的默认。明亮爸脸上飞扬起无比的自豪,拍了一下明亮的屁股,说:行呀,没想到你眼法还真不错,玻璃,灯泡,三点一线,一下打中了,有点天赋,将来去当个狙击手,为了老爸长长脸。

关于狙击手,上午剩下的时间,明亮无比兴奋地给我上课了。他说狙击手是部队里的神枪手,一枪一个鬼子,弹无虚发,特别牛。他说他将来要去当狙击手,他肯定能当上狙击手。到了那时候,他要赚比他村长爸更多的钱,当比村长更大的官。明亮仰起头,看天上的云朵,云朵下,有只老鹰在盘旋。明亮把他所有的憧憬都写在脸上,写在陶醉的脸上。大概他的心,也像云朵下的老鹰那样在飞翔。

人比人,更多的时候是气死人。明亮能因为我射烂玻璃击碎灯泡转移成他的功绩而对将来展开联想,而我却担心赔不起惊恐不安。至于未来,想也不敢想。我只想眼前。

大麻烦要来我面前了。

我肚子饿了,明亮的肚子也饿了,我们挥挥手说拜拜,相约下午去村委楼前玩打仗。我还未走到家门前晒谷场上,我已意识到麻烦。我上午没去地里拔花生草,骗奶奶说要去上学。虽然明亮说我奶奶是癫婆,但癫婆不是傻婆。奶奶肯定知道我骗了她。没事都会找理由打我屁股,现在有理由了,还不把我的屁股打烂。我双手摸住心窝窝,直求观音菩萨保佑奶奶不在家,外面干活还没回来,或者吃好了饭又出去干活了。为了稳妥起见,在晒谷场上我就开始蹑手蹑脚行走了,我那样子很像小偷去干坏事。我运气霉就是运气霉,怕什么偏会出现什么。当我躲在门框后面往里一探头,我的天啊,奶奶坐在饭桌边,老脸阴沉沉的,拉长了八公分。

死到哪里疯去了。奶奶老脸下部的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声音像我用弹弓射出的石子,而我,就像那块倒霉的窗户玻璃,碎得稀里哗啦。

奶奶眼睛太尖了,分明没往门边扫瞄,却发现了我。我只有低着头走进去,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还好,奶奶并没有亮出她竹鞭,但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比竹鞭还厉害。

嗯,尿床尿出功劳来了,可以不去拔花生草了,嗯,还学会了骗人,尿床真是尿出本领来了。越大越不像话了,你想气死我呀。你怎么可以跟别人比呀,尿床怎么不跟别人比?

奶奶的话像竹鞭,一句一鞭抽到我最痛的地方。奶奶呀,你别说了,千万别说了。

奶奶真的如我所愿,不说话了。我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还不赶快吃饭,下午再不去拔花生草,看我不把你屁股打烂。

下午,我真的不敢不去拔花生草。我不是怕打烂屁股,我是怕奶奶再次唱起山歌来。唉,有个痛处在别人手中捏着,是无比郁闷的事情。本来我下决心不帮奶奶干活了,可我的决心总是这么夭拆掉。唉,真的不能再尿床,坚决不能再尿床了。在花生地里,我一遍一遍痛苦地思考着。花生长势良好,花生丛中的杂草比花生长得更好。我狠命地拔着,似乎所有的郁闷都随着杂草离开泥土抛向空中。杂草无穷无尽,我的郁闷也无穷无尽。我再一次想妈妈,想得我心中那股悲怆像台风来的倾盆大雨。

小开,尿床了,臭不要脸。小开,尿床了,臭不要脸。小开,尿床了,臭不要脸。

世上最可恶的声音像示威游行的学生整齐划一地喊口号,铿锵有力响彻云霄,每个音节都弹跳成射线,齐刷刷地朝我穿刺而来。又像弹弓射出的石子,而我已彻底成玻璃人。我的心像碎烂的玻璃片不断地割伤自已。我晕眩了。我晕眩是因为我无地自容。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像原子弹一样爆炸了。明亮带着五六个比他小一点的男孩在我对面做张爪舞爪的动作。

小开,尿床了,臭不要脸。小开,尿床了,臭不要脸。

他们兴高彩烈地喊,他们像打了鸡公血一样浑身是劲。我原本是弯着身子,我一节一节地往下弯,我终于平衡不住自己,如一只虾米失去氧气瘫在花生地上。花生苗与杂草掩盖了我悲愤的表情。

我尿床的事情,怎么会被明亮知道呢。知道我昨夜尿床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奶奶一个是小始。我奶奶有泄密的可能。但我奶奶只会朝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诉说,把我尿床当作她不幸。明亮这么快的速度知道我尿床,小始有重大嫌疑。真如我推测的那样,我尿床的事情,是小始告诉明亮的。明亮手中有了弹弓,毫无例外地在小始面前臭美。小始看到弹弓,心中起了波澜。这个弹弓本该是我送给她的,作为封口的物品。现在,弹弓已在明亮手中,她想不愤怒都不行了。如果她没看见弹弓,连带我尿床的事情一起淡忘。现在她看见弹弓了,而且在别人手中,那个人还在她面前臭显摆,她有理由愤怒。她觉得我是个毫不讲信用的人。既然我不讲信用,她没有理由帮我保守密秘。当明亮得知我尿床事情之后,他兴奋得比给他妈妈取了九饼外还亢奋。他立即决定,召集村里的小男孩们,把我尿床的事当口号一样。口号是最好的广播,不让全村人知道他觉得自己都受不了。

现在,是我受不了。当他们喊累了散去之后,我从花生地里爬了起来。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躲在云层之后的太阳。我决定去找小始算帐,我必须给她几记耳光,让她知道当叛徒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出卖我。我是在我家去她家的路中间堵住她的。她正蹲在那儿看路边的野花。我怒吼一声:叛徒,可耻的叛徒。同时,我伸手推了她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推她一下,或许是因为看野花看得太专注了,以至于我的怒吼和一推令她悴不及防,我也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反正,她顺着我用力的方向跌了个四脚朝天。她几乎在跌倒的同时,哇哇大哭起来,她哭得眼眶中没有眼泪,却近乎于嚎叫。事实上,我被她的嚎叫吓坏了,吓得十分心虚。人往往是这样,这边是心虚,那边又要死扛着。

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叛徒,你再哭。我把手掌高高举起来,意思是你再哭,就给耳光了。

谁是叛徒,你凭什么说我是叛徒。她真的不嚎了,却厉声反问我。

在我们小孩子心中,叛徒是极尽侮辱的贬意词,与尿床可划等号。

看来她在装糊涂。必须让她明白,今天受到的惩罚是罪有应得。我说:明明答应我保密,为什么又要去明亮那里告密?

是你先失信。你明明说送弹弓给我,却送给了明亮。

我无语了。我理亏了。理亏的直接后果就是恼羞成怒,我扬起的巴掌要朝她拍过去。

杀呀——,一声怒吼,就是晴天噼呖。我被这声怒吼惊呆了。我抬眼朝吼声的方向望去,只见小始的爷爷挥着柴刀冲了下来。磨得白锃锃的刀锋撞击着太阳光,发散着郁森的恐怖。我吓坏了,转身拔腿就逃,大声地呼喊着救命。我喊到第二声救命的时候,我奶奶冲出来。

我奶奶拦住小始爷爷。小始爷爷的柴刀还是高高举着。我有一百个担心,担心他的柴刀劈了下来,那奶奶脖子上的头就会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可奶奶一点畏惧感都没有。

发什么神经了,吓孩子。奶奶大声说。

以往,只要奶奶一发话,小始爷爷立马像听话的小学生。可这回没有,柴刀乃高高举着,梗着脖子说:他欺负我家小始!

你真是发神经了,小孩子吵架,你发什么神经。

我要杀。小始爷爷歇里斯底了。

多少年以后,我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琢磨他那个杀字。杀不是杀人的杀,是报仇的意思。他天天挥着柴刀喊杀,是喊着我要报仇。一个人有多大的仇恨憋在心里没法发泄,需要天天喊杀来释放。后来听说,小始的爸爸是被歹徒杀害了,歹徒逃走了,他找不到人报仇。更令他憋闷的是,小始的妈妈,第二天就跟另一个男人走了。据说,小始的妈妈,早就不想跟小始的爸爸过。小始的爸爸一死,她连理由都不用找。小始只有她爷爷一个亲人了。小始爷爷只有小始一个亲人了。当他看到我挥着手要打小始时,杀,我要杀是条件反应。他并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替小始报仇。然而,他当时的样子及那句我要杀,谁都会认为他要杀我。

杀,杀,杀,你有本事把我杀了。奶奶说。

你以为我不敢。

杀呀,杀呀。奶奶把她的脖子拱了过去。

我真的杀了。

哎哟,我好怕哟,我好怕哟。奶奶双手拍着大腿,一蹦一跳起来,装出很怕的样子,一边逃一边回头看小始爷爷。逃,是体现着害怕,回头,又是一种挑恤。

别走呀,有本事你别走。小始爷爷举着刀在后面追。

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扭转。奶奶一点都不像逃命的样子,小始的爷爷一点不像追杀人。倒像两个孩童在玩耍,更像对热恋的情侣在嬉闹,女的在前面跑,男的在后面追。奶奶走几步就回下头:老鸡公哩,快来杀呀,快来杀呀,我怕死你了。小始爷爷拿着柴刀在后面追,注意,刀是拿着不是举着。他边追边喊:有良婆,有本事你别走呀,看我捉住你怎么收拾你。

其时,村里来了一伙老头子老婆子在远处观望。明亮的村长爸也来了。他是村长,听到村里有人吵口打架自然要来劝架。开始,他看到小始爷爷举着柴刀,认为这是一件很麻烦的邻里纠纷。上去劝架,他怕小始爷爷的柴刀劈到他脖子上来,不去,有违他村长职责,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将无脸当村长。瞬间戏剧性的变化,让他看出了一点门道。他笑了,微微地笑,这对老不死的,在唱哪一出戏哟。远处观望的老头子老婆子也进入了看戏的状态。的确是一场好看的戏,他们指指点点,相视而笑。

奶奶走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桥。小始爷爷也追上了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桥。两人相隔的距离五六米的样子。奶奶是面对着小始爷爷。也就是说,奶奶是在往后退。距离远了,看戏的村里人听不清他俩在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楚。他们是在嬉闹,动作极具夸张。就在这时,奶奶一个踉跄,身子一斜,像被风吹落的树叶,用慢镜头的形式向河里坠下去。

奶奶——我的心已冲到了嗓子口,嘶哑得出不了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成射线。

有良婆——杀猪般的干嚎像闷雷一般一波一波滚过来。是小始爷爷的哀吼声。只见他把手中的柴刀往岸的方向一扔。柴刀在空中翻着斤斗。太阳早已从云朵中挤出身子,射出光芒在旋转的刀锋上折射出细碎的反光,像天上的星星眨动哀伤的眼晴。柴刀还在空中翻斤头,小始的爷爷已终身一跳。

当我们所有的人赶到河岸边时,只见河水在咆哮着翻滚它自己的浪花,哪见我奶奶和小始爷爷的一点身影。

奶奶——我斯声力竭地喊着。

爷爷——小始颤动身子喊着。

我已经明白死是一种什么概念。小始也明白了。我知道我奶奶已经走了,像我爸爸那样走了。小始也知道她爷爷走了,像她爸爸那样走了。我们相抱哭着一团。明亮的村长爸爸来了。他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小始。当我看到明亮家柜台上的电话机时,掉头就往家里跑。我把奶奶睡的被子掀到地上,我把奶奶睡的草席掀到地上,我把奶奶睡的枕头扔到地上。枕头下果然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有一组数字。我捏着纸条飞快奔到明亮家。我把纸条高高地举过头顶。明亮爸问:打电话,是不?我急促地连连点头。明亮爸接着纸条,在电话机上嘟嘟地按起来。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他按电话机的动作,生怕一个细节从中消失。明亮爸凝神听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由期待跌落成失望。他对明亮妈摇了摇头说:死秋生婆,停机了。明亮妈的表情一下子由睛转阴。我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拿过纸条,细细地盯着纸条上的数字,再在电话机上小心奕奕地一个按着。电话的话筒死死地叩在耳朵上,生怕妈妈的声音从空缝中滑走。

您拔的电话已停机,请查证后再拔。有声音过来了,是佰生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妈妈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变了,妈妈的声音怎么变了。妈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我一点儿也不爱听。妈妈,哪怕你拼命地说,我烦了我烦了我烦死了,我也爱听呀。我冲着话筒大声地喊:妈妈,是我,我是小开,奶奶都走了。

明亮妈妈一把从我耳朵上夺过话筒:别打了,打不通。明亮爸爸白了她一眼,轻声说:怎么能对孩子那样呢?

那天夜里,我和小始都在明亮家里住。奶奶走了,空空的屋里我不敢住。小始的爷爷走了,空空的屋里小始也不敢住。我和小始卷缩在被窝里,眼睛睁得大大的。隔壁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你想收下这两个孩子?

我是村长。

你要想清楚,别人的孩子是养不亲的。

不要以为当了个破村长,什么事都往身上搅。

别吵了,别吵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隔壁的声音没有了。

小始捅了捅我,说:我想妈妈。

我说:我也想妈妈。

可妈妈在哪儿呢?

我们去找。

找得到吗?

找得到,一定找得到。我非常肯定说,妈妈在城里面,沿着出山路一直走,一定能找到妈妈的。小始点了点头:我相信。

于是,我们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外面有月光,外面的路依稀看得清。我牵着小始的手,沿着出山的路,走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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