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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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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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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刺

有年国庆小长假,别人去风景区嗨耍,我打算回老家小住几天。父母健在,跟两位老人拉拉闲天,挺幸福的事情。每次,回家前我会先打个电话。得知我会回来,母亲会去街市上买些熏鱼干回来,父亲则会去挖泥鳅。他们知道我好这一口。大鱼剌多,我舌头笨,吃鱼肉要先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麻烦,就这样,还是时不时让鱼刺卡喉。鱼肉好吃怕鱼刺,我有恐惧感。泥鳅、熏鱼干不会,骨小刺无。正想打电话时,手机先响了,是老王来电。我说爸。老王说,国庆回来不?我说回,肯定回。老王说,我也说了你会回,可五百瓦总是不放心,老叫我打电话问清楚来。我笑了,说,他真是好村长,村民回家的事也挂念在心。老王说,他说找你有大事打商量。村长找我有大事,而且是打商量,未免使人作各种猜想。不过,我不费劲猜,回去了,自然知道,不用瞎猜。

我是下午四点半到家的。金秋十月,广东还很闷热,老家已是凉风送爽,天高云淡,远山如黛,村庄,水泥马路,树木,田野,小狗在追着鸡跑,旅途虽劳顿,但到了家乡,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还未到家门口,也就能看见自己亲手建起的几间瓦房了,只见冯冬生从许活水家后檐沟钻出来,再跳起脚来往屋里瞅。门和窗都关着,这样能瞅到什么?他转身趴到窗户上。窗户下层是花玻璃,也看不到什么。他爬上窗台。上层是透明玻璃,他看得很仔细,似乎要把脑袋钻进去。我可以感知他两只眼睛像扫描仪。我重重地咳嗽一声。他似受惊,像是要跌下来,但没跌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跳下来。他没有朝我走来,而是走向大门,推门,门不开,但露出一条缝。他扒着门缝往里瞧,眼睛又是扫描仪。我大声喊:冬生哥,干麻哩?他这才转身,抻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我这是工作。工作?我一肚子疑问。他很自豪地指了指手臂上的红袖袖。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戴了红袖袖。红袖袖上有五个仿宋字:生态护林员。我想笑,护林员还生态哩,这个时髦大词南山村人也晓得用了。我说,还可以哟,干上护林员了。他裂嘴笑了:是李村长看得起我,赏我一碗饭吃。我说,你也是蛮敬业的。他说,没办法,有些人就喜欢钻森林法的空子,老是偷偷地去山上砍木头下来。我丢了一支烟给他。他说还要去下一家巡查。他走路腰抻得直,手臂摆幅大,雄赳赳气昂昂的范儿。此时我已到家门口,老王也站在门口。我指了指冯冬生后背,问:他怎么了?老王说:如今他是五百瓦的狗腿子了,神气的很。

老王曾经吃过他的亏。老王去山上砍柴火,顺手把松树枝杉木枝裹进柴火中,这没什么,枝丫树条本来就是当柴火烧的,可冯冬生说老王违反森林法,要罚款,他还打开柴火,数到有十二根枝条,一根枝条罚款五块钱,要老王交六十块钱。我说,别理他就是了。老王说,他就是一条赖皮狗,我是不理他,可他像粘衣草,赖在家里不走,差点要耍泼打滚了。后来呢?我问。老王说,后来五百瓦骂了他一顿才走。我问,五百瓦怎么说?老王说:五百瓦说,老王不要说是砍了点树枝条,就是把山搬下来了,你也把狗眼睛闭上,太不懂事了。我笑了,看来老王还是挺有面子的。我问: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把冯冬生得罪了?老王说,我哪有什么事得罪他?我从来不招惹是非。老王是不会去招惹什么是非,从少年活成七十多岁的老头,还未曾与村里人红过脸。我想是我得罪他了。记得端午后十来天,冯冬生打电话来要我帮他写报道。我说你也想上报纸露把光荣正确的脸。他说不是,他要告五百瓦。我说你告五百瓦啥。他说五百瓦贪污受贿贪赃枉法玩弄女人生活腐化堕落。我说你找错人了,要告得去镇里县里,找信访办,找纪检反贪局。他说,我知道了,你跟五百瓦一个鼻孔出气,官官相护。我懒得跟他废话,把电话挂了。老王说,可能是你把他得罪了,但也不一定,他现在就是一条疯狗,见人都咬,村里人都烦死他了。我说,他冯冬生不是跟五百瓦有仇吗?怎么几个月时间就变成狗腿子?老王说,这事说来话长,你见了五百瓦,你问他,他说得更清楚。

冯冬生跟五百瓦有仇,仇到要杀人的地步,起因是一车毛竹。车不是拖拉机,不是小货车,而是大板车。时间是春分后清明未到,冯冬生上山砍了一大板车毛竹准备织篱笆墙用,下了山,还未到家,经过三岔路口时,让五百瓦拦住了。五百瓦以未经村委会批准属于乱砍乱伐把毛竹没收了,扣留了大板车,开出罚款单。冯冬生气愤不过,半夜里跑去把五百瓦的脐橙树砍了,不是一株两株,而是一大片,有人数了,整整一百五十株。五百瓦大怒,请来派出所民警老胡。老胡给冯冬生上了一副锃白瓦亮的铐子,塞进皮卡车,押送到县城马家坑看守所,关起来了。老胡说:本来不想关他,狗吊的太嚣张了,他居然说砍脐橙树应该,是砍自己的,不是五百瓦的,真是岂有此理。这事不是老王打电话告诉我的。村里很多事老王都会打电话告诉我。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们这些在外谋生的男人清明都要回乡扫墓,公司也放了几天假。回到家就听说了这事。我屁股还没有坐热,冯冬生老婆就哭哭啼啼找来,问我有门路没帮她把冯冬生捞出来。我当过五年村干部三年镇干部,村里人认为我有门路,有什么事都会来找我。我去找老胡问情况。老胡说,他不肯赔偿,五百瓦那儿的面子过不去,只好把关了。每年脐橙收了,五百瓦都会送两箱给老胡,说尝尝,自家种的,没打农药没打蜡,绿色环保。我说,冯冬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五百瓦种脐橙那块山坡是南山村部分村民的自留山,冯冬生家有五亩。老胡笑了:难怪砍了一百五十株,他是算好了,当年五百瓦种脐橙时问过他同意吧。我说那自然,我家也有七亩地,五百瓦来问,不好意思不同意,他是村长。老胡说,那就结了,同意了的事怎么能反悔?还这么多年,五百瓦上了土地使用证,合法了。这是破坏农业生产大罪,不关他还有王法?老胡拍了拍我肩说:小白你放心,不会关他很长时间,只是教育下他,喊他以后行事别脑袋一热什么都不顾了。

说实话,冯冬生会去砍五百瓦的脐橙树,我倍感吃惊。他比我大十来岁,今年应该五十有五了。虽然大了十多岁,但同住一个村庄住,也是知根知底。他本分老实,从不招惹是非,更不会与人结仇,对村里哪个人都嘿嘿地傻笑,并不完全是傻笑,还包含讨好的成分。就是有人欺负他,也是尽量忍着,不与人发生冲突。他说他最怕与人打架,拳头还没有砸过去,就担心出不起医药费。我不由想起一些事。一是被耻笑捉弄的事。那时,我家门前是村里人拉闲天吹吹水的集散地,是房子位置好,村中间坐北朝南冬暖夏凉,老王还搬来些河石供他们垫屁股,所以,餐前饭后或夜间总是少不了人。有人,自有好事者喜欢捉弄耻笑人。捉弄耻笑人也多是柿子捡软的捏。冯冬生就是那个软柿子,常遭人捉弄耻笑。他也不发火,只是嘿嘿地傻笑。有次,他带了炒花生来打零食,不多,装在裤兜里。大概是感觉自己吃独食不好,便散烟一样每人散一个。有人接了,有人不接,有人骂他小气鬼,他嘿嘿傻笑,自己剥开来吃。有人打他一下手,花生仁落地上了,他赶紧捡起来丢进嘴里。打他手那人说:掉哈,看你掉哪儿去?还是要掉进逼里。人们哈哈大笑。有人伸手摸他嘴巴,说你这块逼要长竖的才好看,怎么横了?该去看医生。他还是嘿嘿地傻笑。二是我家的牛吃了他家一大片禾苗。老王弄了一蛇皮袋稻谷作为赔偿送到他家里。他立即慌手慌脚了,说老王,这个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老王说,吃得太多了该赔,得赔。冯冬生说,谁家的畜牲不糟蹋他人庄稼,同一村子人,计较不得,计较不得。三是那会儿上面要求消灭冬闲田,种油菜种红花草。到了冬季,村民老表习惯于猪牛羊打野放,看冬是件事。这事落在村干部肩上。那会儿我在当村干部。有次我捉到冯冬生家的猪在拱田塍。我说冬生哥这下该咋办哈。我的意思是象征性地交点罚款。他转身进屋装了一蛇皮袋稻谷出来,说手中没钱就拿这个顶罚款吧,不知够不够?我吓坏了,连忙说不用这么多,不用这么多。他说,多罚点好,让我长点记性,你们当干部的工作也难做。这件事让所有的村干部都说他厚道,要是所有的村民老表都像他那样,那村干部就不会难当了。四是关于看水。这事我总觉得他冯冬生有点狡猾,耍小聪明。种田人看水是件大事,水稻、水稻,没水可不行。冯冬生看水比较勤。他扛着锄头走向田间,路上会遇上看水归来的人。那人看着冯冬生扛着锄头,不由产生警惕,说冯冬生,我刚拦好的水,你可不能给我挖掉哈。冯冬生说,哪里会哩?我哪会做那样的事情。冯冬生真不会去把水挖掉,但会找根小山竹竿,从坎下往上丘田戳个洞。这很不容易发现,上丘田的人只会觉得自家田中的水莫名奇妙变少了。也有人发现了。他曾多次往我家田塍上戳洞,老王发现了,但老王不会去找他麻烦,只会心里直哼哼,这个冯冬生哈。有人就会去找他麻烦:冯冬生,冯冬生,你狗吊往我田塍上戳洞。冯冬生决计不会承认:我哪有哇?天地良心,我会做样的事?肯定是蛇钻的洞,你可别冤枉我。这几件凑在一起,可以看出冯冬生人有点复杂,但再复杂,也是基于为自己谋求最大的生存空间,作为一个弱者。乡村有乡村的伦理,乡村也是丛林社会。五百瓦是村长,村庄里最有权势的人,冯冬生砍他脐橙树等同虎口拔牙,一个不敢跟人打架还未出拳就担心出不起医药费的人,简直不可思议。倒是做五百瓦狗腿子可以理解。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五百瓦怎么就收他做狗腿子了,这可是把仇人放在身边,。

与老王说了一会儿闲话,便上楼进卧室,床上躺下,拿出书来看,也只是一会儿,太阳靠近西山了,阳光斜照在窗户上,五百瓦高声大气走进来:小白,小白,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是盼星盼月亮一样盼着。话音刚落,他已站在门口,我来不及起身,书还在手中。他笑了,说你真是知识分子,一刻也不离开书。我说,领导有什么指示哈?五百瓦说,屁领导,在你面前我还敢称领导?就是想跟你拉拉闲天哩,走,上我家去,你嫂子把那只落色公鸡杀了,这可是专为你准备的。请我吃饭呀,村长的饭可不好吃。我说村长,写报道我可不在行。这些年我喜欢上了文学,很偶然拿了一个省级小说奖,家乡县报与电视台做了报道,五百瓦知道了很高兴,逢人就说:没想到王小白真出息了,还会写报道哩。每次回家,遇上了,都要问:听说你会写报道?再说,为什么不给我写写?我全身上下都是报道。我有点怕他。五百瓦说:走、走、走,你怎么像老太婆那么罗嗦哩。然后动手拉我,使劲,用力拉。我就是他把我拖进他家的。

到了五百瓦家,厨房门口看见一地鸡毛,他果然杀了落色公鸡,这可是贵宾待遇。五百瓦说,本来想请你去镇上酒馆里喝几杯,可那儿不如家里自在,你嫂子没什么好,就是炒的菜味道还可以。进了客厅,他丢了一包金圣烟给我,说拿着,我懒得一支支散。我接了,说:听老爸讲,你有大事跟我打商量,是什么大事哈?五百瓦在泡茶,说七木迳你可晓得。我说小时常去那儿砍柴。五百瓦说,七木迳有个瀑布你可记得。我说没少在下面水潭里洗澡。五百瓦说,下午三点至五点半,瀑布上会有七道彩虹。我说,可能是水汽与阳光斜照的结果。五百瓦说,你见多识广,我们大中国可有哪个地方有这等景观?我说,还没听说过。五百瓦拍了一下大腿,说这就对了,大中国独一无二,这名头就很响亮,我想把那儿整成风景区,现在不是讲旅游经济吗?我说,这可要投很多钱,我们南山村穷。五百瓦说,钱可以招商引资,现在关键是要把名气搞上去,所以要借你的大笔宣传宣传。我想我的笔可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宣传经费也是事。我笑了笑说,你怎么想到整这事?五百瓦也笑了笑了,说:你想听假话还是听真言?我说你先讲真言。五百瓦说:我当这村长也有三十多年了,也没给村里办成件像样的好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想为村里办件事,让村里人念叨我的好,这辈子也算没白活。我说,这话听起来像假的。五百瓦说,还是兄弟你懂我,这话是假话套话,但也有那么一点点真。我掏出支烟来抽。他叫我喝茶。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现在想听假话了。五百瓦端起茶杯喝了大口,说兄弟,我是真把你当兄弟,所以想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你可别笑话我。我说哪敢,你是我老领导,过去现在没少关照我家。五百瓦说:我听说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个老皇帝找各种理由把跟他打天下的那班大臣杀了。他儿子很不理解,说父皇哈他们可都是功臣。老皇帝拿了根刺条给儿子,说你抓抓。儿子抓了,一抓赶紧放下,因为刺儿把手刺伤了。老皇帝用刀把刺儿削去,再叫儿子抓。儿子抓了。老皇帝问,顺手不?儿子说顺手多了。老皇帝说,那些功臣就是刺儿,我不把他们削掉,你将来的皇帝就不好当。我说是有这么回事,发生在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身上。这时五百瓦老婆喊吃饭。我们移步到餐厅。餐厅就在厨房隔壁。桌上摆得很丰盛,鸡肉分了三种做法,还有猪肉泥鳅熏鱼干,桌旁放了一箱啤酒。我说你太客气了。五百瓦把一瓶啤酒提桌上,开盖,说今晚我们兄弟好好喝几杯,听说你喜欢吃鱼但怕鱼刺。我说卡过好多回喉了。五百瓦说,我也怕,挑鱼刺麻烦,藏在肉中不好挑,所以只搞了泥鳅和熏鱼干。我大笑,说我们真是兄弟。五百瓦说,方才我们讲到哪?我说朱元璋。五百瓦说,不对,是讲削刺。我说嫂子呢。五百瓦说,让她等下来吃,我们兄弟说话,女人不便听。

三杯酒下肚,五百瓦脸不红,我也脸不红,我们都是酒量还可以的人,但酒可催生兴奋。五百瓦就有点兴奋,说:来,来,来,小白,我们干了这杯,今晚我真要与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别人我是不会跟他说的。我举杯与他杯子轻一碰,说话在酒中,然后一仰脖喝了。五百瓦说痛快,也一仰脖子喝了,抽张餐巾纸抹了下嘴,说,我与冯冬生的事你多少知道点吧?我说听说一点,但不全。他说,你说他这个人怎样?我说不好评价,总体来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五百瓦说,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可今儿彻底颠覆了,他怎么就把我家的脐橙树砍了?我笑了笑说,是你没收了人家一天的劳动成果,他这是报复。五百瓦说,放在以前,不要说拦他一回,就是拦他十回二十回,他也不会,我敢肯定。我笑。五百瓦说,是不是外面打工把胆子打肥了。我说,外面打工胆子打不肥,厂长管员工比村长管村民管得更死,迟到五分钟都要吃罚单,从这点上来讲,胆子只会更小。但是,外出打过工的与没出过门的心理上会不一样,打过工的会觉得自己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心理上会有层优越感,所以胆子是会更肥一点。透彻,五百瓦说,小白你讲得透彻,胆子更肥了点是个原因,但冯保生那狗吊的挑拨也是个原因。冯保生?我说。五百瓦说:对,就是他冯保生,你不晓得,那辆大板车是冯保生家的。大板车让我扣住了,冯冬生还不了,冯保生利益也受到伤害,两人嘀嘀咕咕大半天。他冯保生对我一直有意见。他养了几十头猪,猪粪乱排,搞得一条河都臭气熏天,村民意见很大,骂我不管事。我找过他几回,要他整改,他不理我。后来上面环保局开了他罚单。他认为是我搞了他的鬼。其实我没有向上面反映,是这些年环保抓得太紧了。

冯保生对五百瓦有意见,老王没跟我讲,民警老胡跟我讲过,案子能很快破了,冯保生还是有贡献的。五百瓦望着倒地一片的脐橙,气是不用说,但他没气糊涂,最要紧的是把凶手找出来。起初五百瓦并没怀疑冯冬生。他的怀疑对象有十多个,冯保生是其中之一。民警老胡对我说,他五百瓦村长当得够失败的,仇家都这么多。我说,他很了不起了,村长都干了三十多年,有谁能干这么长?老胡说,那是,他是不倒翁,布镇十来个村长,就数他鬼。老胡到现场看了,地上有脚印,四十二码的解放鞋。五百瓦说,冯保生喜欢穿解放鞋,正好四十二码。老胡叫五百瓦去把冯保生喊来村委会问话。路上,冯保生问,李村长,是不是你家的脐橙树让人砍了。五百瓦很吃惊,狗吊的你怎么知道?冯保生说,我知道是谁砍的,举报有奖不?有冯保生的举报口供,老胡直接把冯冬生带到派出所。冯冬生开始不肯承认。五百瓦说,你不承认没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照样治你的罪。老胡说,你是半夜十二点出门,骑着电动车,夜九点半磨好柴刀,你穿的是解放鞋,四十二码的,新买不久,牙口还没磨损,早上五点钟你就回家了。冯冬生大吃一惊,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老胡说,方才李村长不是讲了,群众眼睛雪亮。然后扔出解放鞋与柴刀。冯冬生说,肯定冯保生狗吊的卖了我。五百瓦有点痛心疾首说:我真没想到冯冬生会干这等事?我说,他可能是一时冲动。五百瓦说,不是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我说,你本来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你平时都不太爱得罪人。五百瓦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拦下他吗?我是觉得他不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我得立威,村里那些人越来越不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了,连冯冬生这么老实的人也敢藐视我,我心里难受。你也知道,村规民约有规定,山上的松杉竹木有森林法管着,村民不得擅自上山砍伐,否则,没收财物,罚款,情节严重者可以捉去坐牢。当然,如果村民因为农业生产需要,可以写申请,村委会批准。我不是不批准,写下申请也不是难事,村委会公章我常年带在身上,就是为方便村民办事。可他冯冬生招呼也不打,磨快柴刀直接上山砍。如果大家都像他那样,森林法有个鸟用,村规民约也是让狗吃掉的牛皮纸。你别说他冯冬生不懂,前几日我还把村规民约贴到他家墙上。我想,冯冬生倒不是藐视他五百瓦,而是想省钱。五百瓦是有名的拔毛村长,铁公鸡打他身边过也要拔下两根毛来。找他动用公章,不送条烟可不行。如今人们抽烟越来越上档次,一百二十元一条的硬壳金圣烟还不好意思出手,加上村委会名正言顺收的管理费,砍一车毛竹比买还贵。冯冬生是抱着侥幸心理,总没这么倒霉。但这话我不方便说,说了五百瓦会当即跟我翻脸。我给五百瓦加满酒,说来,我再干一杯。五百瓦说,现在的村干部是越来越难当了,话没人听,刺头越来越多。

村干部越来越难当,这是五百瓦最常用的感叹语。早年我还在做村干部时,他遇上不顺心的事就发感叹:现在的村干部越来越难当了,我当这村长,还不如早先的生产小队长,人家吹一声口哨,全村人都要出工,安排谁干什么活,有哪个敢不听?我说,分田到户了,各干各的,怎么种田不用我们当干部的操心,好事哈。他凝神打量我一会儿,再拍了拍我后背说:你还年轻,许多事不懂。其实,那会儿当村长还是有些权力的。比如说批宅基地,他高兴就给你批,不高兴就说没指标,特别高兴就给你批块好地。村民办事要开很多证明,都得经五百瓦盖公章,就是外出打工人寄回来的汇款单,没他五百瓦盖公章,邮政所是领不出钱的。那会儿,要收农业税、乡村统筹、集资建校等各种税费捐款,还有农建工义务工,这些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还有上面拔下来的救济款,谁对他五百瓦好,五百瓦就让他少交钱多受益。当年,五百瓦挺受尊敬的,村民都对他客气礼貌,时不时有人请他喝酒。他新房建成全村人都送了贺礼。他那块脐橙园能顺利搞成,也是这原因,村民要讨好他。后来,批宅基地的权力上面收走了;打工赚的钱直接打在卡上,到哪儿都能取;就是年轻人结婚这么大的事,两口子带上身份证直接上民政局就办了。再后来,农业税、乡村统筹取消了,各种税费捐款不让收,种田还有补助,也直接打到村民老表的卡上。这是全国人民都叫好的事情,五百瓦却想不开。他多次跟我说,上面咋想的哟,不用收钱了,这村民老表怎么管?撬起地球也得有个支点。村民老表也真不好管了,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五百瓦想管,手不伸不到那么长。那些人见过大世面了,也不服他五百瓦管了,人前背后说他坏话的人多了。有人当面顶撞他,骂他什么东西。有人找他麻烦,这事怎么能这样?看他笑话的人就多了。正是这种失落感,让他拦下了冯冬生的毛竹——本来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而且,果断地没收,扣留大板车,开出罚款单,不理会冯冬生苦苦哀求。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柿子捡软的捏,杀鸡给猴看。不想软柿子也会报复,五百瓦的痛苦在这里。

啤酒喝了大半箱了,我们还没有醉意,但五百瓦脑顶开始发光了。我2000年初外出打工,外面世界翻天覆地,但总觉得南山村是静止不变的。山没变,千百年来还是那个样子摆在那儿。田土没变,几十年来还是那个样子。村口那两株古樟树没变,不见它长,也不见它老。村长没变,以前五百瓦当,现在还是五百瓦当。派出所民警没变,过去姓胡,现在还姓胡。但似乎也有点变化,村前那条黄泥马路铺上了水泥,一些泥坯土砖房变成了砖混房。过年时,有小车停在晒场上。五百瓦脸上多了很多褶皱,那不长头发的脑顶没有以前那么光亮了。派出所民警,以前叫小胡,现在喊老胡。我上卫生间撒了泡尿,回来时五百瓦点上支烟,平时他不抽烟。我也点上支烟。五百瓦吐了口烟圈说:小白兄弟哈,从冯冬生身上,我悟出一个大道理。我笑了笑说,讲来听听。五百瓦说,《水浒传》你知道不?我说,梁山好汉的故事,不识字的老太太也听过。五百瓦说,那一个个江湖好汉对大宋朝廷来说,是不是全是刺头?我说,那肯定,一堆麻烦。五百瓦说,朝廷开始是出兵围剿,可怎么围也剿不平,反而损失惨重,后来改用招安,一下子,那些刺头都变成朝廷的兵马,顺手还把方腊也铲平了。我笑了,说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让冯冬生干护林员,村长你真高。我朝他竖起大拇指。五百瓦也笑了,说,现在他替我去得罪人,我可以在后面做好人。

冯冬生从牢里出来后,有段时间抬不起头来。乡村伦理中坐牢是人生的污点,村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也的确对他指指点点,厉害的还会吐口水,我呸。改变是一次与冯保生的冲突。两人虽然同姓冯,却在相互鄙视。冯保生跟冯冬生一样,2000年初外出打工,前些年老了,工厂不要他了,只好回家修地球。不同的是,冯保生养了几十头猪,做养猪专业户,冯冬生只捡了几户全家外出人的田种。冯保生一脸不屑说:只晓得种田,穷死了活该。冯冬生也是一脸不屑:养什么鬼猪,贪心不足蛇吞象,亏死了活该。有两年猪价奇低,冯保生亏惨了。这次冲突也是因为猪。冯保生一头母猪从栏里跳出来,跑进冯冬生田里。冯冬生举着锄头狠命地追打。冯保生见了,大声说:你不知道是我的猪吗?你怎么那么坏心眼?冯冬生说,你的猪糟蹋我的禾苗,怎么反说我坏心眼?冯保生说,你不坏心眼,警察怎么会捉你进牢里?这下戳到了冯冬生的痛处,两人大吵起来,越吵越凶,最后冯冬生举着锄头要砸过去,怒吼一声:反正老子坐过来,今天老子就把你砸死了,无非再去坐牢。冯保生吓得落荒而逃。冯保生的逃跑鼓励了冯冬生的勇敢。冯保生前面逃,喊救命。冯冬生后面追,大声吼老子要杀了你。这事是老王跟我讲的,刚回家那会儿拉闲天拉出来的。老王说,不知怎地,冯冬生从此就凶狠起来了,没事就在门前磨柴刀,说他要杀人。磨好柴刀就扛着柴刀在村里转一圈,口口声说要杀人,并时不时举着柴刀对着虚空砍,喊杀。村里人怕死了他,见到他就远远躲开,他也瞪着血红的双眼见人就瞪一眼。几乎每天都要到冯保生家门前挑衅一回,挥舞着柴刀,大声喊:冯保生你出来,我要与你大战三百个回合,有种你就出来,有种你把我杀了,再不出来,老子点把火把你的房子烧了。冯保生哪敢出来,远远看见冯冬生就赶紧把大门关上。老王说,那段时间,冯保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五百瓦那支烟抽完了,往地上一丢,说:那段日子,我也让他搅得不得安生,那狗吊的,时不时扛着磨得飞快的柴刀来我家挑衅,说要与我决斗,什么大战三百回合,鬼才与他决斗,让他砍伤了划不来。这么下去也不是事,我去找老胡,说赶紧捉他去牢里关起来,他已是南山村的祸害了。老胡说,嘴上说说没有捉他的理由,真动手砍人了才能捉他。我琢磨着,真让他砍了,那就迟了,得想法子和解。我请老胡出面,请他喝了回酒,当即提拔他做村护林员。嘿,他当上护林员后,听话多了。我笑了笑说,我就知道,没有什么事能难住李村长你。五百瓦说,吃菜,吃菜,别只顾着聊天,再说:我悟出的道理可不只这么一点,我悟出了更大的道理。我挟了一只泥鳅丢进嘴里,笑了笑说,讲来听听,让我也长些见识。五百瓦说,你想想,搞集体时,村民老表为什么那么乖乖地听生产队长的话?我说想不明白。五百瓦说,你再想想,你打工为什么那么听老板的话?我说,老板是给我发工资的人。五百瓦大笑,拍了一下大腿说,这就对了,那会儿村民老表为什么要听生产队长的话?是因为生产队长可以决定他明天是不是有饭吃,喝稀吃稠。女人不是有句话,要管住老公的心得先管住老公胃,要让村民老表听话,手中得掌管他们的明天,我想把七木迳整成风景区,就是这个理。我搔了搔脑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讲得跨度太大了,我还是没想明白。五百瓦说,怎么就还没想明白哩?你是聪明人,你再想想,村里那些第一波外出打工的人,现在都四十多岁五十多岁了,只要没在外面搞出名堂,最终都要回南山村,他们一个个都是刺头,就说十个有三个回来,基数也多得吓人。要是他们都找我吵架,都拿柴刀追我砍,我这村长真干不下了。所以,我得把那些刺儿都削了,最好的削刺方法是为他们的明天着想,。

第二天我们去七木迳看现场,这是昨天晚上就讲好的。我本不想去。五百瓦说,你不想帮我?再说,不去看现场,你写报道怎么会有灵感?他还知道灵感哩。我想,就当去爬山锻炼身体吧。五百瓦一早过来喊我,同行的还有冯冬生。他带了把柴刀,柴刀磨得飞快,手臂上红袖袖还戴着,见了我裂嘴一笑。到了山脚下,已经挖开了一条路,但没法过摩托车,是太陡了。我说,还可以哟,路都修好了。冯冬生抢着说,是我修的,挖了一个多月哩。五百瓦说,会记住你的功劳。冯冬生又是裂嘴一笑。路上,五百瓦不小心滑了一下,险些跌倒。冯冬生赶紧过去扶住,说李村长小心点。以后,就是冯冬生在前面开路了,遇上稍为难走的,总是说,这儿会儿打滑村长,小心哈。我想他真是一名合格的狗腿子了。到了瀑布下,可能是很久没下雨了,水流量很小,等同于上面有两头母牛在屙尿。我说水太小了。五百瓦说,没事,把两边山坑里的水引过来就大了。冯冬生爬上侧坡上,兴奋地喊我们过去看。原来那儿挖出一块平地,做了一个竹凉亭,凉亭内有张竹桌子,四张竹凳子。冯冬生拍了拍桌子说,这儿可以打麻将不?我说打麻将不行,做工太粗糙了,谈恋爱差不多。五百瓦说,这只是个模形,将来肯定要整得很好看。冯冬生说,这是我做的,花了十多天时间哩。五百瓦说,会记住你的功劳。冯冬生嘿嘿地傻笑。我们在竹凳上坐下。竹凳做得不牢靠,会摇摆,吱嘎响。五百瓦说,小白你讲讲,5A厉害还是4A厉害?我说,自然是5A厉害。五百瓦手一挥,那就整个5A的。接着,他向我描述他心中的蓝图,哪儿做观景台,哪儿做爬山坡,哪儿做情人谷,哪儿建游泳池,哪儿搭个玻璃桥,哪儿做农家乐,将来,这里游人如织,钞票哗哗地流进来。五百瓦说,有些事要先谋划好来,哪些人可以开餐馆,哪些人可以搞住宿,哪些人可以开超市,可以安排的人多啦,保安、导游、导购、服务员、会计、出纳、管理人员,这些,用谁,都得好好谋划……我感觉他在做梦。一个远离城市的山沟沟,交通极为不方便,说得上的景点只有一个小瀑布,又没什么人文沉淀,要打造5A风景区,几乎不可能,还有钱,钱是最大的事。五百瓦正在兴头上,我不好意思泼冷水。我说,李村长,你还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没讲,那便是谁当董事长。五百瓦嘿嘿一笑,说:这个吗,应该让年轻人上。我说,这哪里行,村长你不当,我可有意见啦。五百瓦又是一笑。下山时,冯冬生悄悄地塞了包烟给我。我说干嘛哩冬生哥。冯冬生说,李村长打算让我做保安队长,可我怕他骗我,到时麻烦你帮我说几句好话,你的话他听得进。我微微而笑。

回到家里,老王在看电视,用DVD放录相片,金庸《天龙八部》的。电视里,慕容复高坐土堆上,心安理得享受一伙小屁孩叩拜喊陛下呼万岁。我说,这个慕容复也真是,一辈子想复兴大燕,结果梦想只落实到小朋友这儿来过家家了。老王说,你以那伙小孩子傻呀,慕容复鸟人肯定给了不少钱,没给钱谁尿他?我顿觉老王颇有见识,不由想起他对冯冬生的判词。他说:冯冬生这个人哈,平是平常,就是,扔进人群里是个人,扔进狗堆里是条狗,扔进鸡窝里是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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