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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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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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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

曲牌声声慢的宋词,时不时在柳春英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出来,有点支离破碎,一地玻璃渣似的,反着细碎的光。每当那些宋词在她脑子过电影时,那种伤感、慌乱、幻想,似乎内心的某种东西捉住了,情绪弥漫着。

未做人妇时,柳春英有一本《宋词三百首》,会拿出来翻翻,特别喜欢那曲牌声声慢的,李清照的“昨暖还寒时候”,蒋捷的“碎哝哝多少蛩声”。结婚后基本没看了,洗衣、做饭、砍柴、喂猪、拔秧、割禾、晒稻谷、换尿布,每日里有忙不完的事,早已没有了心情。记下的东西在脑子里扎得太深,冷不丁地就会冒出来,就像种子,藏在某个角落里忍不住要发芽一样。

《宋词三百首》是她在围镇街上买的。没考上大学,想复读再考,父亲柳福不让,说一个女娃子,念那么多书干吗?念再多的读,还不是做他人的媳妇。柳春英想了想,就是再复读,恐怕也是考不上,便没再坚持。从学校出来,未来似乎可预见,找个男人嫁了,洗衣做饭种田扯拉孩子,日子就是这个样子,心有不甘又很无奈。一次赶墟,她在一个旧书摊旁停下脚步,阳光温和,随手翻了翻一本线装书,是《宋词三百首》,读了几首,一下子喜欢了,就买了下来。

那天,快要下班时,大家都没心思干活了,就等时间一到,像脱笼的鸭子,嘎嘎飞出去。柳春英百无聊赖中想起《宋词三百首》,那本线装书不知藏在老家哪个旮旯里,肯定蒙上很厚的灰尘,说不定已让家公当废品卖了。她突然想从网上寻找试试,在百度中输入声声慢,一搜,百度词条中真找到它,内心便有了某种喜悦。

“黄昏雨巷,朦胧纱窗,宁静一片夏殇。湿尽双眸,泪竹飘落风声。遥望那年风华,柳下荫,同是飘零。故人远,静夜无人语,谁嘱叮咛。从未话别艾亲,独数肩上蝶,透骨思浓。几丛树花,飘渺只为天涯。黎明初梦一场,少年游,千里无限。待归去,伊人逝,犹恋故人。”

她正入神地看着,叫驴婆已经悄悄地站在她身后。

柳春英在公司做行政文员,公司里大大小小杂七杂八的事都要她去做,一天到晚忙得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而她的顶头上司只负责开口。她很是不满,便给他取了个叫驴婆的外号,意思是头只会叫的驴,加上个婆字纯粹是恶心他。给上司取外号是要付出代价的,叫驴婆有点变本加利地指使柳春英干活,还在背后对他人说,说她柳春英一个农村中学生,年纪一大把的老太婆了,应该去做扫地阿姨,去食堂做帮工。做行政文员,严重有损公司形像。柳春英听后很不爽,我四十岁都还差三年,怎么就是老太婆了?我中学生怎地?中学生就是做普工的命?你叫驴婆也不是四十来岁的老男人吗?那你也应该去工地上做民工。

当年,为了跟上这个叫互联网的时代,她狠心花了二千多块钱,四个月没上班,学电脑,可以说是下了血本。下这么大的血本,不就是为了打一份看起来还轻松体面的工吗?她心里有气,却真实地感到危险。若真的被公司辞退了,真怕要去做扫地阿姨。如今的大学生是一拔一拔出来,好像都是来抢她工作似的。有时看扫地阿姨满头大汗地扫地,就想,万一没办法了,扫地就扫地吧,总比灰溜溜回家种田强。想到这,她真要去扫地似的,一下觉得自己超命苦。

柳春英感觉到后面有人,一回头见是叫驴婆,心里直喊命苦。老娘拼死干活累得狗一样时他不过来看,偏偏上网开小差被他逮到了。上班时间上网,大家都会,叫偷偷的。若被上司逮着了,如果要上纲上线的话,那是要扣工资的。公司花钱请你,就是请你上网玩?叫驴婆说,你过来一下。柳春英耷拉着脑袋跟进他的办公室。

没想到,你还有点文艺细胞呀。叫驴婆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面仰,说。

要开罚单就开罚单吧,别给跟我扯文艺的事。柳春英心里嘀咕。

今天有个客户要来,你去小塘车站接一下。叫驴婆说。

这是要下班了,还派我的活,叫驴婆,你就知道欺负我。柳春英心里嘟囔着,顿时觉得打这个工,真累,疲惫,从身体到身心。白天的时间全卖给了公司,晚上,本该是自己的时间,就这么野蛮地抢占了。她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不敢不听他的驴叫,工作就是饭碗呀。她要了公司的电动车,闷头闷脑骑了出去。在路上,柳春英想,今天这个班,不知要加到几点,便掏出手机,打个电话给李南生,说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家吃饭,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

李南生,在另一家公司给老板开车。给老板开车,上班没早没晚,他们夫妻俩在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变得非常稀少了。老公常常是深夜回来,或者是夜不归宿。夫妻间那种缠绵,像女人的月经一样,一个月次把子。

当年他们一起来到南方市打工,租下一间狭小的房子,铺好床,把一些过日子的必须品购置进来摆放好。李南生仰躺倒床上,摊开四肢,舒服死了的样子,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有个家真好。她看了李南生一眼,心里有种温暖湿润柔软,嘴上却说,这哪儿像个家哟,狗窝差不多。李南生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呼地一下抱住她,把她放到床上,嬉皮笑脸说,狗窝就狗窝,你是狗婆我是狗牯,有了狗窝,狗就可放肆地打拦。不知怎地,她手指拔李南生的电话号码时,这些事就像云朵一样飘过来。

怎么又要加班哟?为什么不可以叫别人去呢?李南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好像他已经站在屋子里,正焦急地等她回去温存。柳春英心里晃了一下,又哎哟了一下,一波一波的委屈要喷涌而出,却用淡淡的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捧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她正要把公司的一些烦心事,比如说那个叫驴婆老是欺负她的事说给他听。她有一种强烈倾诉的欲望,就像自来水管里水要拧开水龙头,把心里的那些委屈统统说出来。李南生没有给她机会,蹦地跳出一句话:接待客户要注意保护自己。柳春英心里咣当一下就怔在那儿,再是气恼地把手机挂了,很是愤愤不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李南生又把电话打过来,她直想朝他吼。李南生又没给她机会,蹦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回家时记得先打电话。刷地又挂了。她气恼地直要摔手机。手机真的没摔,只是做了几下摔手机的动作而已。三千多块钱的苹果手机,摔到地上就会烂了,多让人心痛。她常想,自己有个千儿百把万,一置气就摔手机,摔它噼里啪啦响,不图别的,就图出口气。没钱的人就是可怜,想摔一下手机都要克制,不敢任性。唉,面对生活的种种不顺,就是妥协和克制,把无穷无尽的委屈,憋住憋住再憋住,很悲催呀。

小塘车站其实离公司不远,骑电动车慢慢地骑只要半个小时。柳春英想起老家,想起自己夫妻俩出来打工不容易,想起老公对自己真的还可以。外面的世界太繁花似锦了,太多的诱惑和变数,真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村里出来那几个女人,吴观音闹离婚了。李珍秀的老公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残疾了。小红的老公被几个混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王月娥夫妻俩各在一方打工,只有过年回家才能相聚那几天。她算是很好了,不单是有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夫妻俩一直在在一起。生活就是这样,过着过着人就老了,过着过着人就死了。夫妻能在一起斯守不吵口不打架,已是老眷顾了。想起这些,她原谅了李南生。李南生说的其实也没错。现在那些做客户的人,特别是男人,自以为做了客户就是天王老子,一双眼睛色眯眯的,肆无忌惮就想下手。老公这话是提醒自己,做个女人要懂得保护自己。做男人说这样的话一点儿都不算过分。男人吗,有点敏感猜疑也对。后面那句话,分明暗示着一种关怀体贴。回家之前打个电话,那意思是打了电话过去他会来接。想到这她心里涌起一阵温暖,这个老公真的还可以哩。只是他的话总是不咸不淡硬梆梆的。死鬼,说话温柔一点会死吗?这话差点儿要脱口而出了。柳春英惊讶了,有点慌乱再谨慎地看了下路上,仿佛心里的内容就被路上某个人窥见。路上小车、单车、电动车、摩托车、行人,都在急急忙忙。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不会在意一个闲人的失态。她嘘了一口气,没厘头地笑了。

到了小塘车站,柳春英惊讶了。自己来接的客户,怎么会是他?

他叫许方成,是柳春英的初恋情人。

未嫁的柳春英,习惯于发呆,什么都没有想,脑子空空的。干活时也会这个样子,比如在田里拔秧,拔着拔着就停下来,发呆。母亲月秀说她是走魂了。父亲柳福说她是有癫。

娘家柳庄是一千多人的大村子,有村街,有礼堂,一些跑江湖卖艺的常来村里。那会儿的乡下,有好多跑江湖的,耍猴子把戏的,卖狗皮膏药的,唱道情的,演采茶戏半班戏的,走了一拔又来一拔,把个村庄搅得热热闹闹。柳春英老是会想起过去那些事,不完整,有点支离破碎。想起时,心里便有一种温热。年轻时柳春英,多次幻想着去那辽阔空旷的戈壁滩,蓝天白云,策马扬鞭。自己那飒爽英姿的样子把自己都迷醉人了,她禁不住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旋转。她突然意识这是失态,收住笑声,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柳春英最喜欢听的是道情。那是一个人舞台,所有的才子佳人王候将相痴男怨女,都由一个人淋漓尽致地演唱。道情的道具很简单,一截竹筒,把中间的节疤打去,两头蒙上猪胆作鼓。唱道情人的手指修长,跟着剧情的节奏,轻重急缓地拍打着竹筒鼓。刘阁老呀,听呀到,魂都吓掉了。唱道情人沙哑的嗓子在礼堂里飘动时,柳春英的心也在飘移。她时时有那种感觉,她一个人站在舞台上,轻歌慢舞羽衣裳,台下掌声雷动,她一下热泪盈眶。想像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栽禾拔秧割禾晒谷除草莳菜洗衣做饭砍柴喂猪,生活中的琐碎像绳索一样捆住她。

于是在某一天,她与几个闺蜜相约去丫山县城逛一下。她们想看看城市的街道和城里人的生活。柳庄离丫山县城不是很远,五十里路,骑单车,蹬呀蹬呀,一个半小时能到。她推着单车出门,父亲柳福在后面喝道:去哪?不去哪,她说。父亲说要去耘禾,老是疯疯癫癫的,哪像个姑娘家。她没理彩父亲,蹬上单车想走。父亲又喝一声,她心里抖了一下。父亲快步冲过来,粗暴地拉住车架,啪地一下把锁锁上,把钥匙塞进裤袋里。她一下子委屈得要哭。

父亲的粗暴并没有阻挡她去丫山县城。父亲扛着柴刀出去了,母亲喂好猪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门口让时间一秒一秒流失。她想闺蜜们在村路上等得很着急了,跺了跺脚,小跑步往村口跑去。村口没有等她的闺蜜们,只有怀叔扛着犁耙赶着牛哼着山歌,一条狗在路边寻觅着什么。她们竟然不等自己。柳春英心里哀哀怨怨的,失落像初冬的野草一片枯黄。她跺了跺脚,步行到围镇车站。

丫山县城在柳春英心中是北门圆盘,丫山中学,县政府大楼,红旗广场,农机厂。这些都是村里人闲聊时说出来的地方。然而,此番呈现给柳春英的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单车、三轮车、摩托车、行人、大板车,横冲直撞七弯八拐,像去赶死一样。偶尔有大卡车经过,喇叭按得贼响,尘土飞扬。地摊、零食、水果、小商小贩乱摆乱放。到处都在做房子,沙石、砖头、水泥乱堆乱放,还有垃圾。一个餐饮店的胖女人提着一桶潲水直接往街上倒,白黄紫绿张皇触目。一个乞丐推着个烂脸盆在地上爬行,哼着没人能听懂的词。这景像柳春英又是失落,街上走得无聊又无趣,算了,还是回去吧。

许方成就是在车站前出现在她眼前。他身穿一件的确良白衬衫,浅灰色的喇叭裤。衬衫白得很干净,下摆裹在裤腰下,一头长发散乱着。那个时候,男人留长发是表示他先锋前卫时尚。年轻人很向往,老人很看不惯。柳春英父亲多次骂: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流里流气,少家教的才这样。就因为他很长的头发和忧郁的眼神打动柳春英,心里头有种很锐利的东西撞击了一下。心想流浪诗人就应该是这样子,她想起了柳永苏东坡。许方成不是流浪诗人,是个唱道情的流浪艺人,竹筒挂在胸前,脚下有个瓷缸,里面躺着一些零钞。他以手击鼓,忘情地唱着:张生来到红墙下,红墙下呀红墙下,空无一人,禁不住心里七上八下……。有人走他身边过,放下一些零钞。柳春英倚在一株樟树下,出神地看着他,“遥望那年风华,柳下荫,同是飘零” ,宋词没有来由闪上这句。他的样子牢牢地吸引她,一下子天长地久,地老天荒。一个戴着红袖子的汉子走过来大声吆喝。许方成慌慌乱乱收起瓷缸中的零钱。柳春英想起什么,快步走过去,丢下五块钱。许方成轻声说一句谢谢。柳春英竟然不敢对视他。许方成走了,消失在人流之中。柳春英想起了八月十五看花灯,这一别,何年才能相见。她鼻子一酸,捋了一下头发,坐上班车,回家。

三天后的日落黄昏,柳春英去村街南杂店中买盐,见许方成也在那儿,惊喜就这么一下来了。许方成朝她笑笑地点了下头。柳春英说:你是来唱道情吗?许方成说:想是想,不知这儿的人喜不喜欢听?喜欢呀,肯定喜欢的,柳春英的语调喜悦得有点夸张。吴老板从货架上拿了一筒交通饼下来,递给许方成,说:我说是喜欢吧,我们这儿的人老喜欢呀。柳春英看着交通饼,心里哟了一下,晚上他就吃这个呀。她想叫他去她家吃饭,这念头闪了一下又打消了。父亲柳福历来不喜欢接待来历不明的陌生客,加上他一头长发,肯定会骂她狗血淋头。对他而言,饭没吃上,反遭冷脸奚落,那是很伤自尊心的事。她心里又在怨,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哟。

晚上的村礼堂,曲终人散,柳春英还站在戏台下。硕大的礼堂,只有他们两个人。许方成冲她笑了笑。柳春英递过一个饭盒,里面有荷包蛋小炒鱼,那是她骑着单车从围镇餐馆买来的。许方成说你也吃一点吧。柳春英说我不饿你吃吧。许方成饭还没吃完,柳福已站在门口,说:戏都散了,你还呆在这儿干吗?回去!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说:你有癫了?他是个外乡佬,流里流气的东西。回到家,柳春英闷声不响躺到床上。父亲重重地踢了一下凳子,对月秀说:你养的好女儿,又发癫了。柳春英拉被子盖住头,直想哭,想想又忍住了。

许方成在柳庄唱了三个晚上的道情。第四天一大早,柳福发现女儿不见了,一下子紧张起来,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围镇车站。柳春英果然与许方成在班车上。他走上车,说:回去。柳春英站着不动。他过去拉,说:回去。柳春英就这样被拉下班车。她回头看许方成,许方成有点木纳地站在那儿,手脚无措的样子。她多想许方成过来拉她上车,或者像电影里的男主人公那样,大声地喊我爱你,谁也不能阻拦,我还会来找你。可他没有,他连正视一下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摆出来。她一下子失望透顶。

很长一段时间,柳春英没有从伤感中回过神来,甚至想过去死,也企图死过,跳进晒场边的池塘里。会企图去死,倒不是与许方成有关系,而是她做错了一件事。给稻种催芽,居然浇上滚烫的开水。给稻种催芽,只能用温水。滚烫的开水一下去,稻种全部被烧死了。那是杂交水稻种,一斤五元钱。柳福气得,啪啪几记耳光扇过去。柳春英一下子感到人活在世上一点意思都没有,前途渺茫,未来下落不明,憋着一口气,转身飞跑,纵身跳进池塘里。池塘的水很浅,最深的地方不会没过膝盖,是用稻田垒的。这样浅的池塘里,寻死是件很难成功的事,柳福又从后面紧追上来。她几乎跳下池塘的瞬间就被柳福拽住了。脑袋都没进入水里,只是湿了衣衫。于是,一次挺悲壮的寻死,反成了村里人耻笑的内容。比如,谁家的孩子哭哭啼啼闹,做父亲的便喝斥道:你也想学柳春英去池塘浸湿脚来?柳春英多次听到大人这么喝斥孩子,禁不住脸红耳赤,像干了件丢人的事。从此,她再也不想寻死的事了,已羞于寻死。

又是一个早上,柳春英坐在池塘堤上,一双赤脚放入水中,轻轻地放下。春寒料峭,水很冷。冰冰冷冷的水把冰冷从脚上传递上来,传遍全身。她呆呆地望着远山,远山上空有几朵白云在飘。白云的飘动不是随着自己的心愿,那是被风吹着,身不由己。许方成走了,他将在这世界上流浪,与他的道情一起。她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也不想去找他。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她想起了无花果,只开花不结果,花开也没什么意思,算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随便那个人,又是怎么样子呢?骂娘、打老婆、喝酒、赌钱、抽烟、干活、说黄段子、笑得一塌糊涂,到了夜晚,粗暴地把自己压得身子底下子。村里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自己呢,洗衣、做饭、喂猪、拔秧、耘禾、割禾、晒谷、拉扯孩子,一天一天重复,一年一年重复,一年一年变老,变成黄脸婆老太婆,然后死去,未来注定就是这个样子。她一这样想,就感到这辈子完了,欲哭无泪。

初恋,对一个女人是刻骨铭心的,在这异地他乡,突然见到他,心里的震动,应该像枪战片中的城堡被炸飞了。然她没有,平静得就是见一个客户样子,伸手过去,客客气气地说:你好,我是大华公司的柳春英。许方成也很平静,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你好,我叫许方成。

开始,是许方成先问,你还好吧?柳春英说,就那个样子吧,你呢?我也那个样子,许方成这样回答。然后是沉默,两个人都找不到更好的话来说。一辆电动车,载着两个人,许方成坐在后面。开始,许方成有点拘谨,会极力隔开一点距离,坐着坐着,就往前靠了,有点紧贴。柳春英明显感觉到了,便说:许方成,坐好一点。许方成嘿嘿地讪笑二声,再直挺了挺身子,始终保持一点距离。在锦华路上,柳春英抬了下头,看到祈福宾馆,想就在这里安排他住下来吧。在开房时,她在想,要不要招待他吃餐饭哟。若是别人,这餐饭是肯定要招待的,公司有规定,对待客户,一定要热情周道。可是,她突然害怕吃饭的过程发生故事。吃饭总要喝点酒,人一旦喝了酒,心里头那头野兽就会控制不住。李南生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她有点慌乱起来。

柳春英与李南生结婚二年后,再一次与许方成不期而遇。那是在丫山县城街上,与许方成擦肩而过,她感觉是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一回头,就看见了许方成。许方成也回头了。他们就这么对视着,一时间街市上所有的噪杂热闹都归于沉静。她跟着许方成走进了街边一家大排档里,许方成说要请她吃饭。理由是要报答她的一饭之恩。这个理由很靠谱,柳春英同意了,并说要宰他一顿,连本带利收回来。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喊来服务员点菜。透过铝合金玻璃窗,街上的风景可以一览无余。其实街上也没有什么看头,小县城的街上,就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柳春英就是看,发呆地看。许方成说:你还好吧?柳春英说:就是那个样子,你呢?许方成说:也就是那样子。于是两人笑,同时,会心地,那么默契。许方成突然抓住她的手,很快很用力地抓,似乎不快就抓不着,不用力就会溜走了似的。她感受他的力度,和手掌中传过来的温热,这种感觉,一下心和肺都融通了。她一下脸红了,想抽走。他不让,死死地抓住。许方成说,你的样子真的很好看,要是能天天看该多好呀。柳春英说:我已结婚了。许方成说:你就让我抓一下你的手,我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柳春英有点心碎了,只是像征性地抽了二下,便任由他抓了,温顺得像个小绵羊。

街上,有人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过来,是李南生的舅妈。柳春英目光过去时,她惊慌地躲闪开,再装作没看见似的若无其事地离去。你这冤家可害惨了我,柳春英心里苦叫了,奋了下力,手像泥鳅一样从许方成手掌中溜出来。柳春英站了起来,说:我还是走吧。怎么不吃饭呢?说好吃饭的,菜都点好。许方成着急了,伸手拉她。柳春英也急了,顺手抓住他的手,在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再是落荒而逃。许方成看着她急忙逃走的背影,再看手上的牙印。她咬得真的很重,牙印漫出了紫酱色。他颓然坐下来,双手抱住头。

回到家里,是一地瓷碎片。李南生蹲在那儿抽烟,抽了一地的烟头子。柳春英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舅妈肯定打电话给他。怎么这样的事也告诉他哟,你这舅妈当得真是还可以。你发什么神经了?柳春英还是厉声地责问,问得自己都有点心虚气短。你是不是见了那个人?李南生说。她不吭声。你为什么要见他?难道你还忘不了他?李南生大声叫着。她一下子感到一点力气都没有,软得差点儿要瘫倒在地,如果不是赶紧扶住身边的墙。

不能再有什么故事发生了。柳春英对自己说。

开房时,她随意地抬头看了下楼上,看到李南生由一个女人挽住他手臂,样子十分亲呢。柳春英一下子走魂了,目光活活地被二人拉直了。那个女人她认得,与她同租住一栋楼上,只不过柳春英租的是七楼,她租的是二楼,上下楼梯偶尔能碰上,还会相互间笑了笑。李南生似乎也朝楼下一瞥。柳春英看到他的目光里有惊慌。李南生快速逃离柳春英的视线,一切都很快,快得如电光石火。许方成问怎么了,连问了三遍,柳春英才回过神,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柳春英在宾馆楼层的走道上走来走去,每一扇门都会遭到她目光的扫射,企图扫射出许多洞眼来。李南生和那个女人就藏在其中一扇门的里面。她想,李南生和那个女人已经滚到床上。想到这她就抓狂,就想把每一扇门踢开。她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间屋里,只有把门踢开,才能揪住这对狗男女。可这是宾馆的门,不是家里的门,她知道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在走道上走来走去,只能用目光扫射。有一对男女相偎着在开房。狗男女!柳春英恶狠狠地骂。

她走得很累了,不只是身体还有身心。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她在问自己这是在干吗,干吗走来走去的?这是要抓奸吗?偌大的一个宾馆,百多间房,上哪儿去抓奸?即使抓了他的奸又将如何?上前给他两记耳光,揪住那个女的大闹一场?这样有意思吗?一点意思都没有。柳春英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算是理凊了混杂的思路。她决定离开。在决定离开时,突然想起流传很广的段子,说警察去宾馆抓人,警察敲门时里面有人问,谁呀。警察说查水表的。于是,门开了,人被抓了。查水表的演化成为警察抓人的代名词。想到这她居然笑了,宾馆的客房用得着查水表吗?看来编段子的人,看来那些警察,看来那个被抓的家伙,都非常非常地弱智。

居然笑了,笑得出来?柳春英骂自己,没心没肺也不是这个没法。

柳春英嫁给李南生,是陈木匠做的媒。陈木匠说,那个后生好哇,会开车,马达一响黄金万两,嫁过去就等着享福吧。柳春英已打算找个男人随便嫁了,对于陈木匠称好的后生,没有开口说话。没有开口就表示默认,柳福与月秀便张罗着相亲。

两人见了面,陈木匠问李南生,你不会嫌弃人家吧?李南生赶紧说,我哪有资格嫌弃人家哟。行,陈木匠又过去问柳春英,你不会嫌弃人家吧?当时柳春英对李南生没有感觉,他长得太稀拉平常了,身上没一点让她怦然心动的气质。陈木匠那样问话,真的不好回答。她回答的话与李南生一模一样,我哪有资格嫌弃人家哟。陈木匠大将似挥了下手,对双方父母说,都同意了。

农村人的婚姻,先是相亲,再是交换生辰八字,订婚,最后才是办酒席结婚。柳春英与李南生的亲相了,接下来就是订婚交换生辰八字了。柳春英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的未来,就交给媒人的上下两唇嘴皮子,特别特别的委屈。她不想就这样委屈自己。她所想像的爱情不是这样。她所想像的爱情是在林子里相互追逐,喊,你过来追呀,你过来追呀;是在小溪里对着拨水,拨得一身湿透了,对视着哈哈大笑;是仰躺在草地上,阳光耀烈,刺得睁不开眼睛,男的偷偷过来一个吻,再是受惊的野兔一般逃蹿。她感觉自己必须抗争,下半辈子不能就这么完了。她歇斯底里叫起来:订什么婚呀,我不订!

月秀吃惊地看着她。柳福扬起巴掌,要扇过去。柳春英梗着脸,有点送过去打的意。柳福高扬的手终是无力地放下来,说:你明明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柳春英说:我哪时候答应了?柳福说:你怎么没答应,你当着陈师傅的面怎么说的。柳春英说:那样说怎么能叫答应了?并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母亲。月秀白了她一眼,说:李南生有什么不好,人家还会开拖拉机,你不瞧瞧你自己,你要挑怎么样的人,你别挑来挑去挑到个烂灯盏。柳福说:你怎么还没忘了那个畜牲?他有什么好?你知道他家底怎么样?会不会好吃懒做?你人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你真是有癫了。柳春英求助母亲不成,便铁了铁心,说:反正我不去,要去你们去,脚长在我身上。说罢重重地甩了下门,跑了出去。

柳春英还是嫁给了李南生。

一次柳春英去围镇赶墟,见李南生从邮局出来,手中抓了本杂志,卷成筒抓着。柳春英心里晃了一下,他还会看书呀。乡下人,年轻的、年壮的、年老的、男的、女的,都不会去看书。倒不是他们不识字,初中生高中生很多呀,而是不屑于读书了,生活与书早已不相关了。在柳春英的印像中,所谓农村青年就闷头呆脑在田里干活,累出一身臭汗,一旦凑在一起,眦着牙说些黄段子,哈哈大笑。一有闲空,特别镇上那些年轻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无聊的时间,他们叼着支烟在赌坊滚筒子、打麻将、斗地主、炸金花,大呼小叫。要么游走在街上,双手插入裤袋中,像老鸭婆一样晃着走,自我感觉挺好,挺有范儿。还有一班小青年,热衷于打架,把小小围镇当成江湖。柳春英看不起那些人,想若是嫁给那样的人,真是生不如死。当看到李南生手中抓着一本杂志时,心里有种东西被唤醒了,感觉自己情况都没去搞清楚,就急忙悔亲,是不是太草率了?当柳福又张罗着去相亲时,柳春英说:相什么相呀,相来相去,还不如原先那个好。柳福长叹一口气,这个死女子,不把我这张老脸丢尽是不会放过自己了,是结仇了,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又想,现在时代不同了,要是早先,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亲事就这么定下来,订了婚换了八字,彩礼也过来了一半,就等着择个日子办喜事。柳福特地拿着李南生的八字请算命先生掐算。算命先生说合呀,能白头到老,衣食也错,过日子的钱有,不用发多少愁。柳福听了满心欢喜,心里一件事总算放下了。可没过多久,李南生开着拖拉机开到坎下去了,摔得很惨,右腿断了骨头,右手胳膊的骨头碎了。自己摔得很惨就算了,车上坐了两个人,也断手断脚。巨额的医疗费用,一下把这还算殷实的家庭弄成赤贫。还有流言传来,说李南生有可能残疾。柳福与月秀一下心事重重,算命先生不是说八字合吗?衣食不用愁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哟?好好的闺女嫁个残疾,多亏多屈。他们正商量着要不要悔亲。悔吧,道义上说不过去,这叫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是会被戳后背脊梁骨的。不悔吧,眼睁睁地看闺女往火坑里推,心有不甘。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随闺女的意思。女儿要悔,就坚决地悔,女儿不悔,就算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要他们自己过。柳春英没有表态,却向柳福要男方送来彩礼钱。柳福说你要这钱干吗。柳春英说你别管。柳福以为她要去悔亲,想想这倒好,省得自己去赔老脸,便把钱拿出来。他没想到,柳春英拿了钱,会再揣上自己打零工赚得钱,干脆到李南生家住了下来。柳福对月秀说:死女子真的是有癫了,人还没嫁过去呢,心已经向那边了,养女儿没划哟。

李南生家里,原以为柳春英会悔亲,特别李南生母亲,她认为柳春英这样的女娃子,心气高,想法多,变化大,不是安心过日子的人,儿子这个样子,肯定要悔亲的。可要悔亲也没办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想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落难了。当柳春英来到家里,并拿出一大笔钱,两个老人感动得差点流眼泪了,多好的闺女呀。上下几个村的人,对柳春英的评价极高,说这女娃子有良心,是李南生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柳春英在李南生家住下了,并把李南生侍候得那叫周道。要知道侍侯一个病人有多难吗?屎呀尿呀,吃饭穿衣洗涮。柳春英还变着花样弄好吃给他,一口一口地喂。李南生说,你待我太好了。柳春英说,傻瓜,你是我老公,要一辈子一起过日子,我不待你好,我待谁好?柳春英这话一出口,对未来的生活就定性了,再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一心一意与这男人一起过日子了。

是的,柳春英嫁给李南生之后,就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日子吗,就那么过着,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之后是出来打工。外面世界花花绿绿,多少诱惑,她一概抵制拒绝,努力做个贤妻良母。就是那个许方成,多刻骨铭心的事,也把之埋葬,连梦都不作一下。意识对他垒了道坚固的防火墙。自己守身如玉,掏心掏肺,他却背地里另寻新欢,柳春英差点要泪奔了,还有愤怒,李南生,你对得起谁?嗯!你对得起谁?

初次出来打工,柳春英整理行李,将一些将来要用的东西塞进行李包里。她总感觉有样东西落下了,想了许久,才想起那本《宋词三百首》,她犹豫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包里。行李包已塞得很满了,费了一点劲,才把拉链拉上。李南生过来,粗暴地将《宋词三百首》拿了出来,顺手一丢,语气冷硬:我们是出去打工。柳春英哎哟了一下,并没作过多的争取。是呀,出去打工,为的是赚钱过日子,与过日子而言,《宋词三百首》是多余之物。现在柳春英想,一个会去邮局订杂志的青年,会突然对《宋词三百首》态度粗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找不到开始的时间节点,就是生活的柴米油盐占居了绝对的主导,一切与之不相关的,统统靠边站。

柳春英突想起了要打个电话给李南生,这个电话一定要打,并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恶心他。你与你的新欢偷情,我就打电话搔扰你,叫你不得安生。她想像着,电话打过去,如果他没关机的话,他该会怎样的反应呢。她想他的电话一定关机了,与那不要脸的女人吭哧吭哧干活,情绪正美好着,是最怕打扰的。如果手机关机了,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等他回家后再收拾他,柳春英一点信心都没有,跟他大吵大闹,那又将如何?柳春英有种强烈的无力无助感。她收拾不了出轨的老公,她只有爆打他的手机恶心他。柳春英掏出手机,拔通李南生的号码。手机响了,传出她熟悉的铃声,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李南生的手机没关机,居然与那个女人做爱时没关机,他应该是做贼心虚地把手机关了,居然。没关机就好,没关机就好。柳春英想像,想家李南生正在与那个女人龌龊交欢,听到手机响,直暴粗口,伸手拿过来一看,是自己的号码,一定会吓坏的,吓得那东西都软巴了。

尊敬的夫人,有什么指示。电话那头,传来李南生嬉皮笑脸的声音。

若是平常,李南生嬉皮笑脸了,柳春英会有种愉悦,那是单调而又沉闷生活的佐料。单调而又沉闷的生活,多需要佐料呀了,她很向往那种有点浪花的生活,可李南生,是越来越吝啬了,就是夫妻间做那事,也如例行公事。如今这嬉皮笑脸,柳春英却像吞了只死苍蝇,恶心死了,明明在与一个女人鬼混,明明知道我已经瞧见了,居然装出嬉皮笑脸的样子,心理素质的确很髙。她在心里对他说,小样的,就你心理素质髙,难道我的心理素质低吗?于是,她装出嗲声嗲气的样子来,说:老公,向你汇报一下,我这边的公差办完了,我要回家了。老公,你在家吗?你要先做饭哟,我可饿坏了。

怎么?不跟英俊的雄性客户共进晚餐?

别提了,是个母的。柳春英说。

手机那头传出一塌糊涂的笑声,很开心的样子。笑了一阵子,李南生说:我正在做饭呢,夫人要回来,我给你加个小炒。

柳春英冷笑了,你就编吧,你正跟那个臭女人大战三百回合,我看你怎么脱身给我做晚餐!

然而,当柳春英走回家时,李南生真的在厨房里炒菜。打死她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分这个身的?李南生见柳春英回来了,还冲她傻傻地笑。柳春英算彻底服了,能把样装到这个程度,太有水平了。

她真想走过去,抬手给他一记耳光,耳光响亮。她一步一步走近李南生,沉着脸。待走近了,一抬手,耳光就可扇过去时,她又放弃了。扇他一记耳光又怎么样哟?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算了。

吃过晚饭,柳春英进卫生间冲凉,温热的水花洒泼在身上,像在下一场雨。沐浴露打在身上全是泡,白花花,比自己的身子白得更彻底。她用手搓洗自己的身子,寸寸节节搓擦,脑子却在翻江倒海。难道在祈福宾馆自己看走眼了?不,没有看走眼,绝对没有看走眼,还看到他眼神里的惊慌失措,还有那个女人,化成灰也认得。可能就是他眼神里的惊慌失措,才放弃了今天晚上的约会。他会惊慌失措,说明他心虚,说明他会怕,说明……他今天晚上所有的嬉皮笑脸都是心虚所至,做掩饰的。李南生,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男人天生都是偷腥的,家花不如野花香?她又想起许方成,许方成那白得很干净的的确良衬衫,那灰底浅红竖条纹T恤,从白得很干净的的确良衬衫到灰底浅红竖条纹T恤,是否隐藏着一个男人的变化?柳春英心口有点疼。

这时,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李南生张牙舞爪进来,坏坏地笑。干什么?我还在冲凉呢。柳春英惊慌起来,预见到某件事情将要发生。李南生冲过来就抱住她,粗暴往肩上一扛,闷驴一样把她扛进卧室,往床上一放,整个人像山一样压了过来。开始,柳春英是反抗,用手捶他,用脚蹬,慢慢地就放弃反抗,任由李南生的生殖器粗暴地进入体内。慢慢地也感受到了快感与高潮。不要脸的生理真的不要脸,没有激情的性交也会有快感高潮?柳春英的眼角滚出几颗清泪。李南生看到她眼角的泪珠儿,伸手过去摸,柔声说:怎么了?柳春英拉过他的手臂,用力地咬,狠狠地咬,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倾泄了。

次日,柳春英一上班,就被叫驴婆叫去。叫驴婆第一句话便问:你怎么不请人家吃饭哟?柳春英一怔,立马在心里埋怨起许方成来,好你个许方成,这样的事也值得你打小报告,不就是没请你吃餐饭吗?柳春英表情的轻微变化,被叫驴婆捉住了,于是他笑,说:你们女人哪,都是小心眼。

昨晚,就在柳春英离开祈福宾馆十分钟,叫驴婆打了个电话给许方成,先是问他住下了吗,再说他打电话给柳春英,打不通,猜是她的手机没电了,有件事要跟她说,麻烦你叫她接一下电话。许方成只好告诉他柳春英已经回去了。叫驴婆就是这样知道柳春英没有请客户吃饭的。柳春英心里要命地叫了几下,叫驴婆呀叫驴婆,我做事就这么让你不放心?她感到这打工的压力,就这么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每件事都被跟踪,都被上司掌控。

你与许方成很熟吧?是老乡?叫驴婆又把背往后靠,靠到椅靠上,笑眯眯看着柳春英说。

我哪里跟他熟?柳春英说。

别骗了,叫驴婆说,跟他熟又不是坏事,是好事。这样吧,这几天接待他的事就全交给你了。本来这事是质检部那伙人的事,不是你熟吗,熟人更好说话。叫驴婆站了起来,抬手要拍柳春英肩,做很亲呢的动作,只抬了下手,一个表示亲呢的动作便这样刹车了。哦,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约篇稿,厂报好用,叫驴婆说,千万别说不会哟,我也是为你好,老板很看重会写文章的人,常说能写文章的,脑子就好用。以前没发现你有文艺细胞,本该早向你约稿了。

有点规模的公司,都会办份内刊。叫驴婆兼做内刊主编,柳春英对他什么都不服,只服他的文章写得还好。每次报纸发下来,从头至尾看完之后,忍不住爆粗口,这个狗吊的,还是有两把刷子哩。柳春英也想过给报纸投稿,一则稿费还可以,五毛钱一个字,一千就是五百块,顶得上几天的工资,二则也可以露把脸,自己写的东西印到报纸上,让大家都来看,真的是很露脸的事,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写,想想自己只是中学生,公司里那么多大学生,叫驴婆本来就看不起自己,再班门弄斧就更看不起了。今儿叫驴婆主动向自己约稿,她一下子恍恍然立在那儿。叫驴婆你这是在示好吗?

有次,柳春英迷迷糊糊虽未睡过头,但一觉醒来,是被手机的闹钟吵醒的,立马心喊不好。今天计划提前半个小时上班,有份提交给叫驴婆的材料有几处错了,要修改。每周一早八点公司主管开例会,叫驴婆要向公司作汇报。出错的材料叫驴婆汇报了,丢了他的脸,转过头来肯定会狠狠地收拾自己。本不得婆婆意还惹婆婆生气,不是找抽吗?必须提前上班把它改好来,她一个激灵翻身下床,不洗脸不刷牙就往下冲。那天她的运气实在太差劲了,出楼梯口时挂了二楼老奶奶的购物袋。对了,那个老奶奶就是那个不要脸女人的母亲,她是帮她带孩子的。柳春英现在想起来,那一家子人就是自己的克星,成心使坏似的。购物袋里有十多个鸡蛋,落到地上一袋子的蛋清蛋黄。为此纠缠好一会儿才脱身。还未到公交站,118路车摇晃着就开走了,一下趟车等得她心里焦火。好不容下一趟车来了,车上挤满了人,挤得前胸贴后背,像刚开包的纸烟盒里的烟。如果顺顺溜溜走还好,中途上来一个老奶奶,看样子有七十来岁,大晴天还拿把雨伞,估计是当拐杖用。不知什么事,老奶奶与一个中年女人发生了纠纷。老奶奶本要用雨伞戳那女人,司机一个紧急刹车,是前面有辆电动车差点追尾了,雨伞一歪,戳到一个老头身上。老头惨叫一声,老奶奶干脆晕倒下来,车厢里一片大乱。司机靠边把车停下来。柳春英想今天完了,别说是提前上班,迟到是肯定的了。她想到了可怕的后果,说不定叫驴婆会逮着这理由把自己辞退。柳春英掏出手机,现在只剩下打电话这一条路了。到了公司,是彻底地迟到了,柳春英看到叫驴婆从会议室走出来,朝自己竖了下大拇指。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捅出篓子。

现在,柳春英脑子里闪出叫驴婆竖大拇指的镜头,当时没觉得这大拇指竖得有多温暖,现在才觉得这大拇指竖得真有点温暖。柳春英想,是该写点东西给厂报投稿,或许自己写得还可以呢,或许真能得到老板的赏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打工也是这样,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想法和奔头。内心那颗种子,又在酝酿着发芽。

许方成是代表他的公司检查生产过程的产品质量控制流程,再向他的公司提交质量报告。质量报告写得好不好,关系到合作是否顺利。他在那边只是个小打工,这边却是贵宾。公司得知柳春英与许方成是熟悉的老乡,接待任务自然落到柳春英身上。接待其实很简单,就是陪他在工厂里走走看看,用好酒好肉招待他。柳春英知道他也成了家,很多年前出来打工,从一个普工做起,前不久才得到提拔。柳春英知道的就是这些。过多的她没问,他也没多说。两人的接触,仅限于工作上的事。

晚上,柳春英到黄金广场散步。

之前是陪许方成吃晚饭,饭桌上,叫驴婆使劲地使眼色,意思你柳春英该敬人家许方成酒。老乡吗,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现在不兴泪汪汪了,兴拿起酒杯来干。许方成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意思是,我们两个,其余的算是翻篇了,这酒总要赏两杯吧。柳春英想起丫山县城排档店里,许方成抓自己手的样子,心里不由软了,便与他连干了三杯。叫驴婆在一旁起哄,说应该喝交杯酒,你们两个,挺有夫妻相的,喝了交杯酒,更有夫妻相。柳春英想,若真的与他结了夫妻,这日子,会不会不一样?或许是一个样,庸常琐碎,柴米油盐,吵架斗嘴,性交。都是一样的,生活都是那个样子,找不出更多的样子来。

这餐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屋,屋里如往日一样冷冷清清。李南生没有回来。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心里慌乱起来。李南生干什么去了,会不会又与二楼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去开房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你拔打的电话己关机,我们将用短信通知对方。柳春英一下紧张了,翻身爬起来,冲了出去。在楼梯口,望着看不到星星的夜空和灯火辉煌的城市,怔在那儿,我这是要去哪?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上楼。走到二楼时,突然想到要敲一下那个臭不要脸女人的门。此时,才明白自己,急匆匆下来,就是要敲一下那个臭不要脸女人的门。门敲开了,没有全开,只开了一个人侧身可以进去的缝。女人头探了出来,用目光再问,有什么事吗?柳春英尴尬地笑了笑。女人也笑了笑。柳春英说,不好意思,找错了门。女人面无表情把门关上,屋里有个孩童的声音漏了出来,外婆,杨老师好坏哟,会打人。柳春英没回自己的狗窝,而是信步来到黄金广场。

一种久违的声音,不是很响亮却是低沉,排除所有的噪杂之音的干扰,轻丝一般溜进她耳朵里,却如重锤敲击她的心房。是有人在唱道情,手指拍打竹筒鼓,很强很强的节奏感,伴着沙哑的声音。“柴郎啊!此去一别慢慢走,小心路上的乱石头,千万千万别踢着脚趾头。痛了柴郎你的脚,更痛了姐姐我的心。”

这是一曲《柴郎别店》的道情,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穷秀才,名落孙山,投宿路边的一家客栈。柴郎与女店主发生了恋情。他们的缠绵尽在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中,琐碎平常却真爱得感天动地。柴郎终是有家室,女店主再撕心裂肺也得强忍着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叮嘱的话一番又一番,相约来年进京赶考再住小店。不想此去却是永别。柴郎妻子耐不住寂寞,与一杀猪佬勾搭成奸。柴郎深夜回家撞破了奸情,杀猪佬举起杀猪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又到了京城会考的时间,女店主天天在门口眺望,望穿了秋水,也没望到柴郎的身影。

这曲《柴郎别店》,柳春英曾听许方成唱过二回。一回是村礼堂里,与村里人一起听。另一回是后山的树林里。柳春英说能单独唱给我听吗。许方成使劲地点了点头。于是柳春英在前面走,许方成在后跟随。他俩站在一株三人才能合围的枫树下,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像碎玻璃渣。道情还未唱到“柴郎啊!此去一别慢慢走,小心路上的乱石头” ,两人已粘在一起了,无可逃遁地粘在一起,都很伤感。在这个夜晚,青春的慌乱注定要有些担当。此时,柳福喊叫的声音又在夜空下响了起来。就是柳福喊叫的声音使柳春英决定跟他走,自己的未来,总要自己拿回主意。

在这繁华热闹的黄金广场,这曲凄美的《柴郎别店》响起,在柳春英的心里,无疑是一种无奈的宿命隐喻。她寻声望去,就看到许方成。他站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榕树下,忘情地唱着,沉没在柴郎的悲情之中。周围有几个看客,心不在焉地在那儿听着。我喜欢的道情,他还在喜欢地唱。我已有十多年没有听到了,他可以随时随地地唱。柳春英心里的潮汐又是一波一波涌上,带着湿润柔软心酸和伤感。许方成还是十多年前的许方成,内心的那颗种子,虽然没长成苗木,却一直在发芽。柳春英想起许方成身穿的确良白衬衫的样子。那的确良白衬衫真的白得很干净很干净。柳春英想起自己,乱七八糟的生活已把自己挤压得面目全非。她想起老公李南生,这个曾会去邮局订杂志看的男人,已经是夜不归宿了,今天晚上不知在那儿鬼混。柳春英那不争气的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柳春英并没去惊动许方成,而是躲在他身后的一个地方,静静地听他唱。凄美的爱情故不断地使她泪流满面,直到曲终人散。她看着许方成慢慢离去,直到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才拿出纸巾,擦去眼角的泪痕。想,该约他一下,不为别的,就为听他唱一遍《柴郎别店》。不唱给别人听,就唱给自己一个人听。

柳春英和许方成的约会在湘夫人酒店,时间在第二天晚上。白天,柳春英问你还会唱道情吗。许方成说没事时会唱着玩。下了班柳春英回到出租屋,屋里还是冷冷清清,打李南生的电话,依旧是关机。她很生气了,直想摔手机,做了下摔的动作,便打了个电话给许方成,说我想听你唱道情。柳春英在湘夫人酒店要了小包间。许方成显然经过一番打扮,比白天耷拉的样子精神了许多,身上还喷了那种廉价的男士香水。闻到香水味,柳春英有点慌乱了,今天晚上,自己难道仅仅是想听他唱道情吗?他那个样子,显然还有别的企图。

先是用餐。许方成要了瓶小瓶装的劲酒,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春英。柳春英躲开他的目光,说:过得还好吧?许方成说过得一点都不好,闷头喝了一大口,呛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柳春英说你别喝那么急吗,干吗喝那么急呢?许方成说:我心里苦,你就让我使劲地喝一回吧。再说,要是我们在一起,该多好哇。柳春英说:你忘了我吧,我都已经把你忘了。许方成说:我也想,可我就是忘不了。柳春英的心好像被菜刀切碎了。许方成呀你何苦呢?

许方成告诉柳春英,那次丫山县城相会之后,他已是大病了一场,之后随便找了个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真不是好女人,浅薄、庸俗、无知、尖酸,十足的母夜叉,好像嫁了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三天两次数落他没本事,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她骂起人来,你不晓得她有多厉害,许方成说,可以咬牙切齿骂三四个小时。吵吵闹闹也就算了,许方成觉得自己的命不好,认。他会出来打工,一方面是逃避,一方面是寻找。逃避那个没有温暖的家。寻找,是一种幻想,幻想在外面茫茫人海中,能够看到柳春英。知道这是不可能,却仍然幻想。他告诉柳春英,柳春英与李南生出去打工之后,他曾到围镇找她。他看到柳春英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挺可爱,便去商店买了几斤巧克力,塞给过去,扭头就走。许方成想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可只要活着,生活就得继续。许方成虽然讨厌那个家,可中秋过年还是会回家。有次回家,撞到了她与另一个长得武形武相的男人在床上。许方成说我杀了她的心情都有,我虽不喜欢那臭婆娘,可她做那样的事我心里很难受。许方成与那个男人打了起来,结果被那男人打得一身是伤。讲到这里时,许方成问,我是不是很没用?柳春英想起柴郎。柴郎死于杀猪佬的杀猪刀。柴郎毕竟还有女店主。他有谁?他谁都没有。而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幻想。她拿出纸巾给许方成擦眼泪,许方成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了,双肩抖动,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让人忍不住要怜悯。许方成接着纸巾的同时,抓住柳春英的手,双手合着抓,目光中是期待是乞怜。柳春英没办法拒绝,做样子做一下抽手的动作都没有,任由他抓。本是天长地久地老天荒的事,现在只剩下抓一下手了。柳春英的温顺,许方成得到鼓励。他开始抚摸她的手,力度恰到好处,寸寸节节,一点一点往上,手臂,肩胛,再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然后,是用力一拉。柳春英猝不及防,被拉入他的怀抱。柳春英说这样不好,不要这样。许方成却不管不顾,紧紧地抱住她,嘴唇在她额头上,脸靥上亲吻起来。每一个吻都那么深切,给人窒息的感觉,还有那紧紧的拥抱。柳春英感受到他拥抱的力度,真的好紧好紧。柳春英说,别这样,别这样。许方成喃喃而语,给我吧,给我吧,十多年了,盼得我好苦,有了今朝,死也心甘。柳春英心里的防线就在许方成的喃喃自语中崩塌。她想起了祈福宾馆,李南生挽着不要脸女人的手臂,还有惊慌的眼神。想起了两次打李南生的电话都是关机。想起了丫山县汽车站,许方成穿着的确良白衬衫唱道情的样子。想起了后山枫树下,他们伤感而又慌乱的青春。她脸上泛起潮红,微微地闭上眼睛。

这时,手机爆响起来,柳春英突然被什么东西刺激了,用力地推了下许方成,从他的拥抱中挣扎出来。电话是儿子打来的。儿子说,妈,你还好吧?柳春英看了一下许方成,说,妈好着哩,就是有点想你。儿子说,我也想你呀妈,我要告诉妈你一个好消息,这回我考了全镇第一名。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柳春英喜悦得快要跳起来,简直是失态了,连忙说宝贝,你真是妈的好宝贝。儿子说,妈,外公要跟你说话。接着是传来柳福咳两下的声音。柳春英说,爸。柳福说,英啊,外面还好吧。柳春英说,好,很好,你放心呀,爸,你身体还好吧。柳福说,就是那个样子哩,南生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打他好几次电话都打不通哩。一说起李南生,柳春英就气不过,说:他有什么事呀,一天到晚不落屋。

一场即要发生的故事,让一个电话给中断了。

柳春英想起父母,他们两个快七十岁,却还要种田砍柴喂猪。到了这个年龄,本要享儿女的清福,而儿女一个个飞到外面去打工,无法在身边尽孝就算了,还把儿女托给他们带,养大了儿女,还要养孙子外甥。父母这辈人,真是不容易,小时候挨饿,吃不饱穿不暖,长大了忙不完的活,依旧是生活艰难。自己的种种艰难与父母对比起来,算什么难哟。柳春英看了一眼许方成,他神情落寞地坐在那儿。不能再跟这个男人发生故事了,过去的早已过去。跟这个男人发生什么故事,那真的对不起父母了,父母一生操劳,唯一的期盼就是儿女们日子过得好。与这个男人发生了故事,后面的故事就会没完没了,年轻时就放弃了,年龄一大把了,难到还要拾起来吗?柳春英决定离开,必须下决心离开。许方成说,你不是想听道情吗。柳春英说,不了,不想听了,听了也没什么意思。柳春英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许方成,见他落寞木纳地呆在那儿,心里说,哥,妹妹已不是早年的妹妹了。

城市夜晚,一样的灯火辉煌。一阵很猛烈的夜风横扫过来,吹得街树都使劲地摇摆,柳春英打个激灵。她想起了儿子,从白嫩嫩有点虎气的家伙,变得了半大小子。时间过得真快呀。想起儿子她心里就暖酥酥的。儿子是个好儿子,争气的儿子,考了全镇第一名哩。未来还是很有期盼的。自己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不能有所企图,所有的企图都应在儿子身上。她又想起李南生,几次电话都打不通,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哟。李南生的电话从来都不会关机,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过来。她心里一紧。

是手机的铃声把她吵醒。

昨夜的觉没睡好。开始是没睡着,脑子里总是想些事,这两天许多事确实会逼着人去想。看起来安份守己的老公跑去与不要脸的女人开房,如今的电话在关机。初恋情人突然出现,他还是喜欢唱道情,企图与自己重续旧情。儿子报告了好消息,父亲却在担心女婿。一贯对自己不太友好的上司叫驴婆,已改变了看法,表情有了暖色还有点亲呢。事情又是想不下去,刚刚开了头,又转到别的事上,一个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被子都要蹬烂了。她强迫自己要尽快入眠,睡吧睡吧,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总想总想也是那个样子,可越强迫越睡不着。差不多一两点钟才是迷迷糊糊睡着的,又接着做稀古怪的梦。梦见一个流浪诗人,不对,应该是流浪词人,因为那人好像是宋朝的。宋词宋词,宋人写词。那人长衣长袖披头散发,在戈壁滩上迷失了方向。戈壁滩上好荒凉,还有阵阵的阴风,碜得好怕人。她心里紧一阵恐慌一阵。而她好像很明白,这是在做梦呀。时而觉得那个流浪词人是许方成,拍着竹筒鼓唱着声声慢。又觉得不对,那人不是许方成而是自己,自己不是词人,而是一个迷路孩子。又想不对呀,自己明明在南方市打工,怎么会跑到戈壁滩上去呢?心念至此,戈壁滩上裸露的碎石好像是城市的建筑,而城市的建筑仿佛经过几千年的岁月,荒芜成鬼魅的城堡,发出凄惨尖厉恐怖的叫声,似笑又在哭。她吓得惊慌失措逃离,似乎是一脚踩空了,坠入万丈深渊。高速路、快车道、高架桥,所有城市的建筑像飞驰的汽车一样发狂。她看到一辆小车,从高高的山顶上滚落下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柳春英的情绪还在梦境的恐慌中心碎,迷糊伸手抓过床头上的手机,迷迷糊糊一看,是叫驴婆打来的电话,便一个激灵,梦里的东西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喂,领导,有什么事呀?

走,去公司一下吧。叫驴婆说。

柳春英恍惚觉得,今天是星期六,于是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叫驴婆说,扯蛋,没有要紧的事叫你干吗?我车都在你楼下,快下来。柳春英吸着拖鞋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往下一看,楼下真停了辆了黑色小车,叫驴婆站在车边百无聊赖抽烟。叫驴婆好像看到柳春英推开窗户探出头,冲柳春英摆了摆手。柳春英说,你等一下呀。

穿衣刷牙洗脸,柳春英粗略地打扮一下,便快速地往楼下冲。叫驴婆打开车门,作了一下请的姿式。柳春英说:领导,你这么客气我会害怕的。叫驴婆说:我今儿才发现,你就是一朵出水芙蓉,美得很自然。柳春英说:别扯了,我知道自己,早已是枯了的黄花。叫驴婆哈哈大笑,说:大美女你太谦虚了,女人应该为自己的美貌而骄傲。柳春英说:是发霉的霉吗?我总感觉你在骂我。叫驴婆又是哈哈大笑,说:美女,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美女,要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我是很真诚的。柳春英心里骂了句狗屁,老娘已是大妈级了,狗屁价值。

小车驶上了街道。街上的车子太多了,首尾相接,缓慢移动。叫驴婆说:今天我们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捞人。柳春英说:捞人?我跟警察又不熟。叫驴婆说:捞人不一定要有熟人,砸钱就行。你知道捞谁吗?柳春英眼晴看着窗外,一辆电动车晃晃地差点要撞上行人。一商铺门口,一胖一瘦两女人正在吵架。你不要脸!你才不要脸!行人躲闪着走。叫驴婆说:你想不到吧,我们要捞的人是许方成。许方成,柳春英大吃一惊,急忙问:他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事吧?叫驴婆一脸坏笑,说:瞧你急成那样,一看到就知道你们两个关系非同寻常,非同寻常呀。内心极其隐秘的东西让叫驴婆窥见了,柳春英有点慌乱,却做出淡然的样子,说你能不能狗嘴里吐出像牙来。叫驴婆说:不好意思,我真吐不出像牙来,男人吗,请理解一下。你知道许方成为什么会让警察逮去吗?我都有点想不明白,昨晚警察出去扫黄。他许方成去哪儿不好哇,居然去路边店打野鸡。那是大妈级别的,真替他害臊。叫驴婆侧脸再看柳春英的表情变化,说:你受打击了?

柳春英心里的震动,无疑比枪战片中城堡被炸飞了还厉害。一些有关许方成记忆的碎片过电影一般闪现交叉重叠。很白很白的的确良衬衫,被风吹拂的长头发,忧郁的眼神,干净细懒的手指拍着竹筒鼓,丫山县汽车站,柳庄南杂店,村礼堂台上,后山枫树下,黄金广场榕树下,交通饼,饭盒,班车里木纳无措的表情,大排挡里抓过来的手,湘夫人酒店里的紧紧拥抱,还有一个女人朝他歇斯底里的撕打漫骂,还有面无表情的就那个样子。她真的受伤了,似乎有把刀朝她心窝里捅过来,刀上滴着猩红猩红的血。柳春英大声说:停车!

叫驴婆吃惊地看着柳春英,尔后又淡淡地笑了,说:看来你真与他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害怕见到他的惨样是不?你放心,我已把他捞出来了。那小子老油条了,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说回去让柳春英陪你喝杯酒压压惊,才吓得惊慌失措。他反反复复交待我不要让你知道,看来他是挺害怕让你知道。可我知道了就是想告诉你,想刺激你。柳春英怒目瞪着叫驴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叫驴婆说:我是想告诉你,男人就是那个样子,想开一点,就是那个样子!

柳春英知道男人就是那个样子,活在世上几十年了,还会不知这简单的道理吗?不单是男人就是那个样子,女人也是那个样子,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从学校出来的那个时候开始,就预见了未来就是那个样子,无可逃遁的宿命,才痛彻心扉地感到这辈子完了,才无可奈何地接受、妥协、克制。心里明知道就是那个样子,还是心有不甘,抱着幻想与期待。那颗不甘心的种子,被世俗的泥土掩埋,却忍不住想发芽。只是发芽而已,从来不会长成苗木,那个样子的力量太强大了,刚发出的嫩芽瞬间被摧毁。柳春英的心情伤感而又沉重。

好了,叫驴婆说,不说那么伤人的事了,再说显得我这个人很残忍。现在说第二件事,你写的稿子我看了,写得挺好,下一期厂报给你发出来。你人长得好看,写得东西也挺好看,有才有貌的一个女人,叫我忍不住就想喜欢你。我下个月就要换了岗位了,我想推荐你接我的位子。你知道我跟老板有点亲戚关系,我的推荐应该是有份量的。到时候你的工资涨一倍都不止,也可以买辆小车吗。过年开辆小车回家不是挺长脸的吗?

叫驴婆这番话,的确让柳春英动心了,人往了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来千辛万苦地打工,不就是为了赚钱和赚张脸吗?人活着就是这个样子。过年回家,开辆小车,村里人知道自己在公司做高管了,交口称赞自己有本事有能干,极力地满足一下虚荣心,是件挺愉快的事情。生活就是那个样子,柴米油盐酱醋茶,钱和脸。柳春英感到内心的种子又在发芽。是的,只要内心藏了种子,总要不失时机地发芽的。柳春英的心情快速从伤感沉重中抽身出来,脸上有了暖色,还有喜悦。

这一切都让叫驴婆捕捉到了,他伸过手,摸到柳春英腿上。

庸俗、卑鄙、龌龊、耍着小伎俩,先是狠狠地恶心她,把那个人彻底地贬损,他已经把那个人当竞争对了,只有恶心贬损才能将之驱逐,自己才好趁虚而入。再画一前程似锦的饼。这是引诱,居心叵测。多么庸俗卑鄙龌龊,柳春英今儿才明白他的目的。如果不加拒绝,或许他真的会推荐自己去做行政主管。柳春英想,老娘这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过来了,临老了还会指望什么似锦前程?你太小看人了!即使去扫地阿姨,也不会让你居心叵测得逞。

柳春英说:把你的爪子移开。

叫驴婆讪讪而笑,说:没想到你还那么保守,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想开一点,好好地想我说的话,人活在世上就是那个样子。

停车!柳春英大吼一声。

干吗?

我恶心!我想呕!

叫驴婆一个激灵,脸上的表情尴尬得很难看,显然是脑子走神了,差点儿追前一辆车的尾,一个点刹车,整个车摇了一下,柳春英也摇了一下,若不是系了安全带,脑袋可能磕挡风玻璃。车子依旧慢慢地往前行。柳春英说停车。叫驴婆没理她,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这时柳春英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个沙哑的男中音说,你是叫柳春英吗?柳春英说是呀。那人说,李南生是你什么人?柳春英说我老公呀,怎么了?那人说,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我是南海交警三支队的。叫驴婆侧脸看柳春英,发现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关切地问怎么了。柳春英说停车。叫驴婆说你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柳春英说我老公出车祸了,现在还没醒过来。叫驴婆说:那你有癫了,还不快请我送你去医院。柳春英说:我不要你送,我自己知道打车。叫驴婆说:别那么恶心我好吗?我只是有点喜欢你已而,喜欢你会有错吗?叫驴婆有点歇斯底里了:告诉我,哪个医院?

小车拐上了高架,叫驴婆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柳春英掏空一般虚脱,微眯着眼睛,无力看车外闪移的城市建筑。

那次,李南生摔了一地的瓷片渣,柳春英靠着墙,浑身乏力。李南生父亲走了进来,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说:南生,走。李南生耷拉着脑袋跟了出去。他们爷俩闷头闷脑走到镇街肥料仓库后面。李南生父亲提了一打啤酒,喝完一瓶就往地上砸,砸了一地的玻璃渣。李南生父亲问:你想离婚?李南生说我不想。李南生父亲说,春英是个好女人。李南生说,我晓得,可我心里难受。李南生父亲说,你妈也是好女人,可你妈偷偷地跟陈木匠好。李南生母亲嫁李南生父亲之前,与陈木匠好过。两人没成,是陈木匠家的成分不好。在李南生儿时的记忆中,每当父亲出远门做什么事,陈木匠就会趁夜来到家里。李南生说,可我心里还是难受。李南生父亲说难受也得忍住,过日子有些事就得忍。李南生也一抓过一酒瓶,使劲地往地上砸,砸了一地的玻璃渣。

城市高楼一闪一闪往后移,柳春英脑际在过电影。李南生挟一本杂志从邮局出来。许方成在汽车站前唱道情,神情忧郁。她和李南生在笑笑餐馆里相亲,只在看自己的脚。酒店里李南生搂着另一个女人的腰,回眸的眼神慌乱,一下子不见了。许方成捉住她的手,目光还是那么深情……汽车慢镜头跌落悬崖,她仿佛看见李南生惊恐的眼神。想起结婚之前李南生那次车祸。自己一口一口喂鸡汤他喝。他喝得满脸泪花。自己说了一句特别响亮的话:傻瓜,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呀?我们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

想到这,柳春英有一种世纪末日慌恐。如果李南生死了,自己该怎么办?人生三大不幸,中年丧偶就是之一。如果摔成残疾,比如说瘫痪了,尿呀屎呀,还有吃喝,下半辈子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于是她在心里喊,李南生,李南生,你千万不能有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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