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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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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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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谣

1

我与秦新春躲在一间废弃的小仓库后面,背靠墙坐着。眼前是长满剥皮树的坡地,落叶积得很厚夹杂着枯枝,前方就是赣江,江面辽阔,江水慢流,几叶扁舟在江心,江风吹上来,很有画面感。好地方,适合谈恋爱。

你说话声真的很好听,就像岩洞上落下水珠,晶莹、清脆、悦耳。我说。

真的吗?秦新春抿嘴而笑,有点甜,调皮略带勾引的味道。我真想摁住她亲上一口。厂道上拉料汽车驶过,轮胎辗压地面有震感传过来,不远处有个员工在大声叫喊。我还是忍住了,说:你会唱山歌的话,可以上中国好声音。

2

公司篮球场上,新进员工分排站着。培训专员刘先生手托文件夹,站在队伍前训话。阳光猛烈,烤得皮肉发烫,汗珠滚浆一样冒出来。

我开着蹦蹦车从三段漂出来。我要去生活区拉垃圾。这活儿不好干,要司机自己装车。垃圾这东西总是让人恶心,潲水、菜皮、果屑、尘土、枯叶、塑料袋、月经纸混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特别是月经纸,老陈多次跟我说,那东西千万别让手碰着了,会背时的。

老陈是厂里的专职垃圾车司机,今他天休息。轮到他休息时总是留下很多垃圾。我骂骂咧咧,心情不太好。蹦蹦车开到篮球场,吱嘎一下死火了,如跑步前进的士兵,突然听到长官喊立定的口令,伏在车厢里的苍蝇们愤怒地狂舞起来。我赶紧下车,苍蝇扑过来不好玩,三步并作二步,走到路边一株枝繁叶茂的榕树下。这儿苍蝇追不过来了,榕树还挡住了毒日头。我打电话给管车队主管,只说了六个字:车坏在篮球场。

那班人进入了自我介绍环节。工厂就是这样,新进员工都要进行一番短期培训,把那种叫企业文化的东西灌进他们脑袋里。我进厂时也经过去一番洗脑,效果不赖,最起码,自我介绍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大家好,我叫某某某,来自某某地方,很高兴来到这里,能够与大家一同奋斗,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我也会努力哟。然后提手抓拳头往上举,很用劲的样子。感谢蹦蹦车坏了,使我有时间百无聊赖地观摩他们的表演。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演,觉得好搞笑,明明是违心话,说得像发自内心的一样。不就是一个打工仔吗,干吗要这么虚伪地迎合?然后又自我解释,人吗,很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的。

大家好,我叫秦新春,来自湖南耒阳,很高兴来到这里,能够与大家一起奋斗,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帮助,我也会努力哟!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不疾不徐传过来。我仿佛看见岩洞里一颗颗晶莹的水滴悠悠然然落下,落到光滑的岩石上。她的说话声怎么那么好听?我的目光立即被吸住了,有点远,逆光,看不太清楚,只觉得女孩身材窥窕面目姣好。从逆光状态看人,有种朦胧美。我想过去看清楚,又怕刘先生斥骂,便嘀咕道,你一个湖南妹子怎么跑到宋城来打工?

宋城不是珠三角,不是外来工云集的地方。来这厂里打工的,大多是宋城市郊区的村民和城里的下岗职工。我来自宋城最北雩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五百里路,已属最远的了。老有工友问:你怎么没去广东?

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若是会唱山歌的话,肯定比陈阿娇唱得更好听。我想。

陈阿娇是我初中同学。

那会儿,围镇人喜欢喝山歌,犁田、割禾、挑担、砍柴,兴趣来了就吼出几嗓子,无聊的生活一下子变出味道来。我不会唱,主要是嗓子不好,唱得走腔走调,惹大家耻笑,也就不好意思唱了。但我喜欢听,尤其喜欢听女人唱山歌,觉得女人唱的山歌,是生活调味剂中的太太鸡精。

陈阿娇是围镇方圆十里山歌唱得最好听的女孩。有次学校组织山歌比赛,她夺得了第一名。我与陈阿娇共用一张课桌。以前没觉得她长得好看,与所有的男同学一样,用小刀在课桌上刻了一条线,她一超线,塑料尺子就拍过去,把她弄哭过很多回。自从她夺下山歌比赛首奖,就觉得她长得十分好看。她穿一件米花格子蓝色连衣裙,手拿麦克风,长发披肩,有风吹过,瞬间就被她的风采迷住了。以后,上课时,老是偷看她的脸。她皮肤很好,白里透红,有种线条流淌感,细嫩的汗毛均匀分布。我当然不敢久看,只是两三秒,又慌乱地移开目光。有时被她发现,冲我浅浅地一笑。我心里头立即有春风拂过,千万只小鹿在奔跑。课休时间,目光老是追寻她的身影,看见了,就会有种沉稳的踏实感;没看到,就有种惆怅的失落感。

布伞坏了骨子真,

大像倒下几千斤。

今日你是孙猴子,

遇到南海观世音。

开口念句紧箍咒,

包你头痛脑壳晕。

这是陈阿娇常唱的一首山歌,现在就在我脑海里播放。她身穿蓝花格子衫打着赤脚站在小河中央,也是逆光,朦胧美分外迷人。陈阿娇早已是他人妇。这时,修车卢师傅蹬着脚踏车来了,说:车坏哪儿了?我说:狗吊的生活就是紧箍咒,箍得头痛脑壳晕。你说什么?卢师傅说。再说,若是不舒服,跟经理请个假,别死撑着。

3

我在厂外租了间民房住。这是个带着小院子的平房,长期没人租,是因为屋里死过人。一个年方二十的乡下姑娘,喝下一瓶敌敌畏。这是一个哀婉的爱情故事。打工女孩喜欢的小帅哥正在某个酒店举行盛大的婚礼。一尸两命呀,说起过去,邻居总是用略带惋惜的口气说。这屋一直空着,我贪它便宜,也就不怕屋里阴气重了。有时夜深人静,想起聊斋故事。那个对爱情执着的女孩或许就隐藏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被紧箍咒箍死的生活。

以前,我住员工宿舍。八个汉子同居一间,里面什么味道都有,死老鼠,死蟑螂,霉烂的香焦苹果,臭袜子,久未洗涤的衣衫,各色人等的体味、汗臊味、脚臭味,有人放屁有人抽烟。第一次走进宿舍,我呛得连连倒退几步。只住了二天就习惯了。我会去外面租房子租,是因为老婆李义秀来了。

李义秀也在纸厂上班,干的是扫地的活。我把干这活的人叫垃圾婆。干这活的人一般是上了年纪又没文化的女人。她们找不到更好的活干,只有干这工资极低没人要的活。每天执把扫把不紧不慢地扫地上的垃圾,也把自己的生活扫得像垃圾。李义秀并不很老,今年三十五岁,正是打工的黄金年龄。她要当垃圾婆,是因为没文化,脑子笨。

工厂鼓励员工带家属进厂,这样,员工就能安心在厂里做。每个新人进厂,行政人事部门都会跟踪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这个员工人品还好,组织就会主动来找。那天人事文员钟洁来找我,说你老婆在哪儿上班。我说她在老家种田。钟洁说这样不好,夫妻俩应该在一起,不如叫她过来。我说我老婆笨,怕厂里没有合适的位子。钟洁说干生产岗位工不要很聪明。我说她笨得实在没法形容了,这样跟你说吧,把她扔到汽车站,保证找不到回家的路。钟洁嗤地一笑,说,没有像你这样损老婆的。再说:要不喊她来扫地吧,厂里正好缺个清洁工。

我已被李义秀的电话吵死了,三天两头打过来,说给我找到事做没。我说来什么来,你就在家里带孩子。她说孩子能走能跳,不用你操心,妈会带。我说城里的事就那么好找吗,你人又那么笨。过小年,你什么意思?李义秀尖叫起来,你说清楚,是不是让哪个狐狸精迷住了,你敢花心我就剁了你。我气得说一句不跟你罗嗦了,把电话挂了。

这个笨女人,老是疑神疑鬼。不过她没怀疑错,我真有花心的企图,从结婚那天起就有,就希望有个合心意的女人走过来。可这十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合心意的女人走过来。来此五六个月,迟迟不去接李义秀进城,有一半的企图心在作怪。时间久了难免想女人,也想过把她接进城,丑妇娘笨妇娘也是女人呀。可城里没有笨女人谋生的空间。笨女人属于乡村。种田干农活,十来岁开始学,再笨也学会了,学会了终身可用。可城里不一样,每件活都要重新学,可能还没学会,就被炒鱿鱼了。纯养在那儿,没这家底。钟洁跟这么一说,便想,扫地这活她应拿得下,这个笨妇娘,再不接她进城,她真会拿杀猪刀砍过来。

厂里有不少小夫妻,一下班都是成双成对出去,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手牵手,腰搂腰,卿卿我我令人眼馋。我却从不与李义秀一起走。她在厂门口等,我看也不看,径直走,把步子迈大来。她跟在后面,想跟上,却怎么也跟不上。我一进出租屋,就按开电视,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两个枕头往后脑勺一垫,抓一本书看。自从在陈阿娇书摊上买了本《活着》,我就喜欢上了看书。出租屋里,书扔得到处都是。秦新春第一次来玩,惊叫起来:哇,你原来是知识分子哟。

李义秀进了屋,就忙做饭。两个人的饭食,没多大劳动量,可李义秀的大嗓门还是不停地叫喊:过小年,洗一下菜呀。过小年,怎么打不着火了,过来看一下呀。过小年,地也不扫一下。对她的叫喊,我一律不理不睬。隔会儿她跑进屋来,站在床边,目光看别处,说:你看那些鬼书有什么用,哪天我全烧掉去。我翻了她一个白眼,说:有本事你烧。她气嘟嘟跑过去把电视关了,说:不知你长了几双眼睛,看书又看电视,好像你很会赚钱。我把书盖到脸上,想,这样的臭妇娘,我怎么跟她生活了十多年。

4

按农村女人的标准,李义秀实在算不上笨,干农活样样差不多,不特别利索也不特别慢。说她笨,是她的书读得太烂了,老吃鸭蛋。小学毕业没法上初中,她父亲提了几斤没卖掉的猪肉找上校长家。校长发配她重读一年级。这一年级一读就是三年,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再也不好意呆在学校里了。她父母亲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她抬进学校里,一转眼她又跑回家里,扛把柴刀去上山砍柴。结婚后,村里人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我听。我常以此来挖苦她,气得她将菜刀一扔:你这个会念书的怎么不去吃公家饭呀?

我读书成绩不赖,在班上排前五,可惜只读了六年。初一时,父亲去山上砍毛竹,一根钻横山的毛竹直接戳到他脚上。母亲是个病坯子,家里长年累月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我默默地收拾课本回家。回家种田之后,我常呆望着被烟火熏黑的天花板,想这辈子就这样了,然后起身,去门角背扛把锄头出门。

李义秀是媒人介绍的。一到法定结婚年龄,父母就开始为我的婚事着急。我一直在暗恋陈阿娇。如果陈阿娇考上了大学,我的心会彻底地死掉。陈阿娇没有考上大学,我对她还是抱有希望。

退学之后,我胆怯于去找陈阿娇。偶尔走围镇中学门口过,会站在那儿往里看一会儿。很少看到陈阿娇。有一次看见她从教室里出来,就慌慌乱乱地离开。直到五年之后,去围镇街上赶墟,远远地看见陈阿娇摆书摊,喜悦瞬间爬上心头。鼓励了自己好几回,才慢慢地走近书摊。

当老板了哟。我故作镇静地说。

你也赶墟来了哟,陈阿娇说,还好吧。

就那个样子,我翻着书说。

陈阿娇抽出一本薄薄的书,说买这本去吧,还好看,我都看哭过好几回。

我看了一下封面,活着,余华著。我掏钱时,陈阿娇说:你应该去学门手艺。我苦笑了,学门手艺,我是想过,可一个家都靠我撑着,三年学徒没工钱,日子怎么过呀。我心里还是泛起一阵温暖,她是在关心我。《活着》这本书我看了不下十遍,如今还放在枕头下。我总觉得福贵这个人,就是我的化身,那么坚韧又麻木地活着。

我和陈阿娇开始有了交往,一起去岩背脑看瀑布,一起去爬勾刀咀,一起游翠微峰。在金精洞前,我知道了易堂九子,那些文章写得好的人总是让后人念念不忘。我曾试着写文章,写得太烂了,自己都不好意思看。陈阿娇常蹬着脚踏车来找我,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放下来,陪她聊天,玩。陈阿娇还是那么喜欢唱山歌。当陈阿娇唱到“开口念句紧箍咒” 时,我就在心里说,我喜欢你的紧箍咒,我不会头晕脑壳痛。这句话始终没说出口。

父亲到处找人做媒,只要听人说哪儿有姑娘,就提上烟酒登门请人说合。有的人只是说说而已,浪费了家里不少钱。父亲找儿媳妇有个奇怪的标准,人不要长得太好看,脑子不要太聪明,家景也不能太好。一旦媒人介绍的女孩长得还好看,脑子还聪明,家里有人当干部,父亲就把手摇得如棒榔槌一样,不行,不行,高攀不上呀。我心里藏着陈阿娇,对媒人介绍的姑娘自然是看不上。这时父亲严词厉色说: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们的家底能养住那样的女人,你会守不住的。说得我脸红脖子粗,摔一下门走出屋。

我与李义秀的相亲地点在镇上的笑笑餐馆。此时我已心如死灰。陈阿娇已经嫁给了县交通局一个小职员,是她舅父做的媒。嫁给了吃公家饭的,村里人都在说她有福气的。我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咽咽大半夜,想了大半夜,终于想明白,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次日一大早起床,我赶着牛去犁田。父亲站在门口看着我,说,木蔸脑壳终于死心了。到了笑笑餐馆,李义秀有点促膝不安坐在那儿勾着头。她人长得有差不多,顺眉顺眼,当时没那么胖。媒人过来问我:你不会嫌弃人家吧?我说:我有资格嫌弃人吗?媒人抚掌而笑,成了哩。两边的父母笑颜逐开。

相完亲,我就想悔亲。父母亲急了,说你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多好的姑娘,彩礼都没要多少,这么便宜的媳妇上哪儿找?我还是梗着脖子倔着脸。母亲去找绳子说要上吊,父亲拿起农药说要喝下去。我大喝一声:我娶,我娶还不行吗?我冲了出去,来到弯沱河边。我与陈阿娇多次在此玩过水,她把水泼到我身上,咯咯大笑,然后是唱山歌。那天唱得是一首情歌。“柳树叶子软齐齐,我想阿哥想癫哩。手拿鞋底不晓打,一心想到要见你。” 我也想放歌一场,喉咙被痰塞住了唱不出。我想大哭一场,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新婚之夜,我喝了很多酒,直喝得摇摇晃晃,嚷嚷叫着还要喝,村里几个年轻人把我推进新房,说再喝下去嫂子可要恨死我们了。我摇摇晃晃倒在床上就睡,把新娘李义秀扔在那儿。李义秀在眼巴巴地等我来揭红头巾,我已经打起了呼噜。李义秀过去推了我几下。我一动不动。她气得用力把红头巾扯下来,坐在床沿上良久,又很无奈地钻进被窝。过了一会儿,她低声抽泣着,抽泣了一会儿,将整个身子贴过来,伸手将我抱住。装睡的我长叹了一口气,把呼噜打得更响一点。

新婚之夜我没动她,第二夜也没有,第三夜还是没有。我不知她心里就起了多大波澜了,反正是她母亲来了,与我父母聊的全是家和万事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父母亲说亲家母你养了个好闺女,能到我们过家来,是我们过家的福气。李义秀又抹桌子又是扫地,一副勤快好女人的形像。我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有点残忍,婚都已经结了。

第四天夜里,我面对着她睡。她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我伸手摸她的脸。她一子把头埋到我胸脯上。我伸手挽住她的腰。她的手摸到我隐私处。欲望就在这瞬间点燃,当晚的性生活过得高潮跌起。李义秀扭腰挺腚,如刚捞上网的鲤鱼,叫床的声音有点夸张,我有种欲死欲活的快感。我想,当男人有如此,夫复何求。

分家后第一头肥猪出栏了,秤到二百五十斤。猪贩子把一叠钞票数过来,说,过小年,你娶了个好老婆,手养好,会养猪。我转头看着李义秀,她正微微而笑,那种掩藏不住的得意从笑意中漏出来。那天晚上,我们又做了一场高潮跌起的性爱。完事后搂住她的腰,温柔地亲她额头,觉得这个女人还是很不错的,如果自己是个纯粹的种田佬的话,并没委屈自己。我又一次苦笑了,自己这个样子,不就是个种田佬。

我一直不甘心做个纯粹的种田佬,可面对三亩半责任田,面对连绵的高山,有种强烈的无力感。田是拴住牛鼻子的绳子,高山挡住了我眺望远方的视线。

5

小货车在蛇形排被运管所的拦住了。他们开走了我的车。这样的事发生五六回了。每一回都要交上二三千罚款才能把车赎回来。我看着几个胖头胖脑的运管员在那儿严词厉色,就想,命苦要不要怪政府呀?

辛苦攒到一点家底,我去买了辆二手拖拉机,突突突行走在乡村马路上,拉化肥、稻谷、沙土、砖瓦、木竹,寄希望于家里尽快富裕起来。可收入总是像山岩中的滴泉,而支出却是开塘放水。二手拖拉机太过于破烂,赚到的钱,不够修理费。二年之后,我一发狠,把它当废铁卖了,找岳父借了两万块钱,再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买了辆长安双排座微型小货车,往来县城与围镇,载客又拉货。

开小微比开拖拉机好一点,就是交运管所的罚款烦。运管所说是非法营运。我很郁闷,自己买的车,赚钱养家,怎么就犯法了?胳膊扭不过大腿,我只有郁闷。有个同学说,你找这谋生路,没找到靠山,只会给运管所白打工。我说,所有的亲戚朋友中,连个当村小组长的都没,上哪儿找靠山?同学说,你不是跟陈阿娇熟,她老公在县交通局当官呀。我拍了下脑壳,是哟,怎么把陈阿娇忘了。

陈阿娇未嫁时,我曾想为她写一首专属于我们两人的山歌词,让她唱给我听。陈阿娇已成他人妇,我的山歌词还没写出来。陈阿娇初嫁时,我又想写一首献给她的山歌词,可至今没有写出来。我已经记不起了,什么时候把陈阿娇忘了。她现在还喜不喜欢唱山歌,如果还喜欢的话,一定要把献给她的山歌词写出来。

我是在一家麻将馆找到她的。她已经胖的不像样子了。好像这个时代,只在干一件活,把人整成胖子。我努力把过去的陈阿娇从记忆中翻出来,依稀觉得坐在上首的是她。她麻将打得全神贯注,我站在那儿有几分钟了,招呼的眼神都没递过来。陈阿娇摸到的牌并不先看,而是用食指摸着,脑子在找感觉,再喜叫一声,卡七条,糊了。一个女人气嘟嘟地说:气死人,气死人,我三张口摸不上,你卡七条摸上了,走狗屎运了你。陈阿娇笑嘻嘻说:总要给我报仇的机会呀。其余两位连呸几口水,呸,呸,呸,报仇找别人去,别老欺负我们穷苦大众。她们三位很不情原把钱扔给她。陈阿娇收起钱,才抬眼看了一下我,说:小年,你来了,进城办什么事呀?我说:你手气还真不错哟。陈阿娇说别提了,不知道送了多少钱给别人用,就是个扶贫办的。再说,哎,过小年,你也真是,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一下。我说这不来了吗。其它三位看了一下我,再看一下陈阿娇,目光在问,这是谁呀?陈阿娇说初中同学。哦,同学呀,她们的语气还是意味深长。有什么事你说吧,陈阿娇说,没事你是不会找过来的。陈阿娇说着,手却在噼里啪啦做麻将。我本想喊她出去说活,这么久没见面了,就是同学之谊,也该多说几句热乎乎的话,可见她对麻将这么热情,想想也就算了。

死鬼当个芝麻官,不知能不能帮上你的忙。陈阿娇说。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跟电话那头说事。我发现她的嗓门很大,像吃了火药一样。李义秀跟我说话时嗓门也很大。好像这个世界,女人对自己的男人都装满了火药。我离开陈阿娇直奔县交通局。路上有点懊悔,怎么没问她还喜不喜欢唱山歌?又想,她那样子肯定是不再唱山歌了。县城不是唱山歌的地方,要唱也只是唱流行歌曲。我恍惚觉得,如今乡下人,也不怎么唱山歌了。狗吊的生活,我骂一句。喜欢唱山歌的阿娇喜欢上了打麻将,心里泛起一阵伤感。

陈阿娇老公到底把我的车弄出来了,交了五百元罚款。他把车钥匙交到我手中时说:违法违规的事就不要干了,求人办事真的好难。我知道他话中的潜台词,今后这样的事就不要找他了。原本以为找上个靠山,靠山却把我拒之千里之外。以后再让运管拦了,肯定不好意思再找他。我想起生活中诸多的艰难与不顺。想得鼻子都哽咽,真想大哭一场。

我把小货车卖了。我是这样想的,在大桑坪村,我能算个不上不下中间走的人。大桑坪是小地方,纵然算是个不上不下中间走的人,那也是穷苦大众。要怪只能怪大桑坪这地方太小,我就像井底的青蛙,怎么蹦达也蹦达不出什么名堂。如果到了大地方,不作过大的企望,就做一个不上不下中间走的人。大地方的不上不下中间走,该是怎么个模样呀。我一下有点激动了。

揣着卖车的钱来到宋城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不靠谱。原想开家小店,卖油漆或五金或水暖材料。可城里店面,数千一月的租金,谈了好几家,都要预交一年,店面转让费还要几万,还要装修,还要进货,还要预备几个月没生意。我身上所带的钱,支付一项都不够。灰溜溜回去,我抹不开这面子,算了,先进厂打工吧,别把自己饿死了。

会来到这家造纸厂,看中的是它的实力,二千多员工的大工厂。觉得打工就要找一家有实力的公司,这样才会有发展前景,从小工人做起,一步一步往上爬,就有可能做上部门经理。到时买辆小车开回家,让村里人都说我有出息。进厂比较顺利,钟洁看了一下我的初中毕业证,没假;看了一下驾驶证,B照;看了一下身份证,三十五岁;年龄证照都符合条件。去车队试了下车,技术还不错,她说明天就可来上班。打了几年工,我还是小工人,升职彻底没希望了。公司每年都批量招收大学生,他们都要去生产岗位上磨几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就是一条贱命,富贵不起来。人是要认命的。在村里,我能算得上不上不下中间走的人,可一进入城市,就是个垫底的货。

6

那天老陈兴奋地跟我说:小年呀,打死你也想不到,这个鬼厂有个年轻女娃子在做垃圾婆哩。我说:有比我老婆更年轻?厂里几个扫地的垃圾婆,基本五十岁上下,只有李义秀年龄小一点,属于最年轻一个。老陈说比你老婆年轻多了。我说那肯更是个傻女人,你问她能不能数清一百个数。老陈说人家灵气得很哩。我再说是不是长得好难看。老陈乐了,说你怎么老把人往坏处想,人家长得好好看哩,细皮嫩肉的。我说那我得去认识她一下。老陈说你想撩妹子了吧,小心你老婆把你剁了。

要接近一个同在一个工厂里打工的女孩,是件挺简单的事情。那天,在三号宿舍楼前看见她,正执着扫把不疾不徐地扫着地。是她,就是那个湖南耒阳来的妹子,岩洞里悠悠落下水滴的声音立即在我耳朵里重播。

她个子不高,有点偏瘦,这身材正好用苗条与骨感来形容。头发很长,乌黑,扎成马尾辫,很随意地搁在背上。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皮肤白皙细嫩。一颗小虎牙,把整个人点缀得生动起来。我有点惊喜,是那种刹那心动的惊喜。

我是这样接近她的,先是冲她来个阳光灿烂的笑。一般的人是很难拒绝这种笑容的。果然,她回我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我装作不经意地从她身边过,不经意地掏口袋,不经意地把钱包掉出来。喂,这位大哥,你的钱包掉了。她的声音依旧如岩洞里悠悠落下水滴,好好听。

7

我接过秦新春的毕业证,再把自己毕业证拿出来,两本毕业证一对照,几乎没什么差别呀,一样的红皮外壳,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黑体字,一样把一半的钢印戳在照片上,一样位置的深红公章印,一样位置的校长私印。我笑了笑,说中国人造毕业证都造得一样,这不是很方便了那些假证贩子吗?再说,钟洁的眼睛太毒了,怎么就看出是假的呢?

秦新春前来应聘,钟洁捏了捏她的毕业证,说这是假的。秦新春她一下子惊慌失措了,强调说是校长亲自发给她的,初中毕业证怎么会是假的呢?又不是大学文凭。钟洁笑了笑,说那我考考你。她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下@b≌,说,你说这是什么?这真把秦新春难住了,她想起了老家道士画的符,跟这个有点像。这是个符,她说,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她这话一说出来,立即遭到轰然大笑。同时应聘的有好几个人,他们都凑着脑袋过来看。

秦新春的假毕业证是在东莞找工作时香月姐帮她从假证贩子手中买的。她们在绿皮火车上相识,两个面对面坐的女人,一番相互试探之后,发现同是耒阳县人。老乡啊,一下子拉近了她们两人的关系。没有文凭是找不到工作的,有打工经验的香月跟她说。当时香月要给她买张高中毕业证,说反正是假的,高级一点也不会扎手。是秦新春自己不同意,说自己小学都没念完,高中的假得太离谱了,心虚。这张假初中毕业证,帮她敲开了东莞佛山江门中山许多工厂的大门。秦新春很郁闷,那么多大地方都应付过去了,怎么在宋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翻船了呢?

我的毕业证也是假的。只读了初一是拿不到毕业证的。回家种了几年田,隐约感觉到,没有一张毕业证今后的人生会灰暗很多,便请马校长上馆子。马校长夸奖我有见识,说你不读书已够可惜了,没有毕业证就是可怜了。马校长真是好校长,结帐时抢着买单,还说一句挺暖人的话:过小年呀,你挣的每一分钱都是汗珠子滴出来的,我怎么说赚的也是轻松钱。吃过饭,他用自行车驮着我到学校,填表贴相片盖印,一张假毕业证分分钟完成。一毛都没花。现在,我还时时念他的好。前不久,听说他被抓起来了,拿了不少课外书回扣。我很难把这二件事同放到一人身上。

同样是假毕业证,我的一经学校里出来,假的也变成了真的。针对秦新春提出的问题,我使劲地想了想,说:宋城虽是小小的地方,但工厂是大大的工厂。正因为地方是小小的,所以大大的工厂才要摆出老厉害的谱来。什么事都怕较真,假在真面前是不堪一击的。秦新春一听,连夸我有见识,夸得我有点飘飘然了。被好看的女人夸一下真的好舒服哟。

可能是我命不好吧。秦新春说。一说到命不好,她脸上就有了忧伤。

你怎么会命不好呢?我连忙说,你命好着哩,你这不是进厂了吗?

秦新春苦笑了一下。

秦新春身上的钱不多了,再找不到工作就要饿肚子了。她缠住人事文员钟洁不放,把自己往可怜处使劲地说,差点要泪奔了。钟洁心一软,说干清洁工不,工资是少了一点,但不用三班倒。年轻漂亮的她当垃圾婆真是受委屈了,我想,命运不撑握在自己手中,不止我一个。

秦新春在纸上认认真真地画上@b≌,说:小年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字吗?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中间那个b我认得,汉语拼音与英文字母里都有它。这个厂真鬼,弄那样的鬼东西来考人家。秦新春说,小年哥你不会打谎吧,知道就告诉我,我怕到了别的地方,又弄这鬼东西来考我。

当个垃圾婆也好,秦新春说,车间里规矩太多了,扫地还是自由一点。

我抬头望远处的锅炉烟窗,上面正冒着浓浓的黑烟,想,秦新春说的没错,@b≌就是个符,神秘又具有某种定数。

8

秦新春是十三岁那年没有读书的。过完春节,就要开学报到了,她将寒假作业塞进书包里,感觉书包里只放寒假作业本有点单薄,转身把放在床头的旧课本也放进去,摸了摸,才找到一种厚实感。

她父亲正在晒场上斫柴,斫到一截纠丝柴,斧头使劲地砸下去,柴却丝纹不动,只落下斧口印。他骂骂咧咧。秦新春喊一句爸。他回头看了她一下。秦新春有点怕父亲,父亲威严得没有一丝笑容。秦新春想说的话,就让父亲这回头一看生生地压制住了。她有点心虚了。每回开学,找父亲要学费,都是件很难的事情。父亲总是说:我会印票子呀?想逼死我呀?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赔钱货。秦新春有种石化了的感觉。

你妈不是叫你去采猪食草?你还呆在那儿干什么?父亲说。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具有催逼的力量。就在前一会儿,母亲叫她去采猪食草。可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村里的那些孩子,都背着书包去学校了。父亲在门口斫柴,并非没有看到。

弟弟背着书包出来了。弟弟喊一声爸。父亲便走进屋,拿出一叠票子塞给弟弟,说:好好读啊,不要整天地只知道玩,我赚这点钱不容易。秦新春也喊一声爸。父亲瞪了她一眼,怒斥了,还不快去采猪食草。

秦新春站着不动。父亲走过来,扬起巴掌。秦新春心里的委屈如同吹胀的气球,弟弟的学费每次都是顺顺利利拿到,而自己,每次总是这么难,不是他女儿似的。秦新春梗着脖子倔着脸,迎着父亲的巴掌,意思是你打吧你打吧,打死我算了。父亲的巴掌终于无力地放了下去,继续去斫他的柴。母亲从屋里出来,说:我跟你爸说好了,家里供不起几个读书的,你也这么大了。不,我要读书。秦新春尖叫着,抓起书包就往学校跑。母亲从后面追上来,追了好长一段路才把她拉住。死女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不打你,造反了。她几乎是被母亲拖回来的,她力气不如母亲,虽极力挣扎,还是被拖回家中。母亲说:去采猪食草不?我就不,秦新春大声叫着。母亲手中多了根竹鞭。那是竹枝做的,用来打牛的,抽在人身上十分痛。她不听话时就挨竹鞭抽,母亲打她从来都不客气。母亲揪住她的手,竹鞭使着劲儿抽她屁股:叫你倔,叫你倔,看谁倔得过谁。以前秦新春挨打会嚎嚎大哭,哭得很夸张。这回她没有哭,一副坚强女战士模样。母亲打累了,扔了竹鞭,坐在那儿拍双腿: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一点儿也不知道体恤家里的难处。

那天秦新春没去采猪食草,而是蹲在门角背,开始是不声不响,再是呜呜咽咽地哭。秦新春念书成绩还好,她已经知道,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有会好日子。现在没有书读了,将来的日子也是跟母亲一样,累死累活,没有新衣服穿。每次看村里的同龄人背书包上学,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出神地看着。

秦新春讲着,我听着。我也把我的事说给她听。秦新春说我命是不好吧。我说我们都一样,半斤八两。秦新春说你是没办法事情,可我父母好手好脚,却狠得下心,重男轻女。我想起村里一些女孩子,都是早早地没有去上学,便说农村人都重男轻女,你也不要过分责怪你父母。秦新春不吭声了,低头看自己的脚,地上有几只蚂蚁,如电视里的侦察兵探头探脑。秦新春说,我能不责怪吗,如果我读了书,也坐办公室了,还用来当垃圾婆。我看了看她,心想,她也跟我一样,心有不甘。

她是十八岁那年出来打工的。第一次出远门,她母亲送她去镇上坐班车。在山路上走呀走,她母亲走着走着就坐下来。秦新春走着走着发现母亲没有跟上来,回头张望,见母亲在那儿哭。秦新春嘴上说你哭个啥,我这是去外面赚钱哩,心里却软得如同一团浆糊。就是这会儿,她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父亲。

秦新春记得死死的,在东莞长安镇,有一家电子厂在招工。厂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她跟着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往前移。轮到她时,那个烫着爆炸头的招聘小姐问她的毕业证,她一时愣在那儿。招聘小姐很不耐烦地说:毕业证都不要带到来,找什么工作呀?下一个。后面的人把她挤了出来。她舍不得离开,跑到招聘启示前。本厂大量招收女工,要求,身体健康,十八至二十八岁,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前两项好像是专为她秦新春量身定制的,就是最后一项,把她坚决地拒绝在厂门之外。一种绝望的悲伤奔涌而至,不争气的泪花儿冒出眼眶。回到出租屋里,悲伤还在涌动。本来是可以进厂的,就是没有毕业证。没有毕业证,可能永远找不到工作了。她开始是呜呜咽咽地哭,越哭越止不住,变成嚎嚎大哭。一些伤心的事冒气泡一样冒出来。

秦新春哭得昏天暗地时,香月回来了。香月说,没毕业证愁个啥?买一张就是了。

这世上幸亏有假证贩子。秦新春说,不然,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就没活路了。

我说:可写报纸的人说,制假贩假犯法。

秦新春说:那是写报纸人说的话,他们坐靠背椅坐得太舒服了。

9

秦新春在外打工,心里老是惦记家乡。想家里那两间泥坯房,窗户不大,屋里略为暗淡、潮湿。想弟弟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了,是不是像以前那样老是受到老师的表扬。想妹妹放牛砍柴会不会碰上吊脚蜂。她以前砍柴就碰过好多回,柴刀砍过去,吊脚蜂轰地飞出来,直叮人,叮得满头大包,痛死人。想母亲,是不是还是那么喜欢赶墟?每逢农历三六九,母亲总要去镇上赶墟,挑一点蕃薯芋子去卖。以前,母亲每次去镇上赶墟,总会问一句:新春呀,你去不去?天下雨了,就想老家是不是也在下雨,就担心在田里干活的父母会不会淋雨。若是夏收时节,更担心晒场上的稻谷被雨淋。盛夏时的暴雨总是来得急,方才还是睛空万里,转瞬间就乌云密布,在田中干活的他们慌慌张张赶回家,可还是迟了。最担心的是父亲。父亲常要去山上砍竹伐木。这是家里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山陡路滑,蛇虫出没,若是被蛇咬上一口,那就麻烦大了。山上找活的人,这样的事遇多了。父亲好几次,蛇从他脚板上溜过去,惊出一身冷汗。下雨天就更麻烦了,山上的雨比山下多,做落汤鸡事小,最怕的跌坏了。雨天路滑,山上更滑。她也上山砍过毛竹,被雨淋过,跌倒过好多回。有一回跌得好惨,从山坡上滑下去,坐飞机一样,幸亏人没事。年轻人手脚有弹性,可父亲人老了,骨头脆,经不住摔。

想家时就打电话,家里的人挨个遍问安,听说没事,才放下心来。父母亲呢,也是千叮嘱万叮嘱,过马路小心车,干活小心机器,天凉了记得加衣服,要与人处好关系,切莫争强。每一回电话打完,秦新春的眼眶总是湿润润的。

人是不是很贱呀?秦新春每说起这些,总是这么问。

对家人的牵挂,是要离开了才会发生,我对此深有同感。还未出来之前,对于家人,总是那个样子,不咸不淡,话都很少说。只有离开了,家里的人与事,时不时冒气泡一样冒出来。特别两个孩子,在家时总是嫌他俩调皮掏蛋,如今,他俩调皮掏蛋的样子总是那么可爱。

秦新春说,在广东打工那些年,她走过好多城市,东莞、佛山、江门、中山,进过好多工厂,电子厂、制衣厂、包袋厂、印染厂、食品厂,从一个嫩芽子打成老江湖。

再后来,她进了一家足沐城当起了按摩女。

听她说当过按摩女,我有点吃惊。我吃惊的表情很快被秦新春感觉到了。秦新春说小年哥你该不会看不起我吧。我赶紧说不会的绝对不会。我真的没有一点歧视的意思。按摩女也是人,都是为了生活。我会吃惊,是觉得她不适合做按摩女的。做按摩女的人很多事情都需要放得开,她恰恰是那种放不开的女人。你看不起也没关系,反正是以前的事情了,秦新春说。

都是钱闹的,秦新春气嘟嘟地说,钱这狗东西害人不浅。

她家里太需要钱了,买农药买化肥买种子,弟弟妹妹上学,还有很多日常开支人情世故。她父亲又无法赚钱了。她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是她出来打工的第三年。那天晚上她作了个恶梦,梦见老家的房子塌了一半。次日上班都心神不宁,吃午饭时接到母亲打开来的电话:春女子呀,不好了,赶快打钱回来救你爸的命。父亲去山上砍杉树,踩到一块松石上,跌落悬崖。这次,掏空了秦新春所有积蓄。父亲的命是救下了,就是落下了残疾,成了一个无法赚钱养家的男人。从此,她接到母亲的电话就是要钱。春女子,有钱没有呀,赶快打点回来等急用。每回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就愁得吃不下饭。

秦新春压根儿不想去足沐城上班,她觉得赚那样的钱脏。可几个玩得要好的工厂姐妹,都跑到足沐城上班了,天天在她面前数票子,昨天赚了五百,今天赚了八百,搞得她心里痒痒的。来钱实在太快了,又不用苦熬十二个小时。

真正让秦新春下决心去足沐城上班,是香月姐姐。香月早一年就在足沐城上班了,涂口红抹脂粉,衣着暴露,妖艳,与客人打情骂俏。秦新春有点不习惯于她,她更喜欢那个素面朝天的香月姐。香月是她最要好的姐姐,感情是铁打的,尽管有点不习惯,有什么事还是先找她。秦新春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弟弟要开学了,学费在哪儿都不知道。弟弟考上了大学,转身就读二年级。当年父亲摔成残疾,弟弟吵着不读书,秦新春跳起来骂他,家里就指望你这蔸禾长稻谷,你不读书,家里就彻底没希望了。现在秦新春身上没有一分钱,弟弟的学业又不能误了。她找到香月姐姐。香月说:本来我不该叫你,可你家里的情况。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是这样想,发狠赚几年钱就收手不干,再找个好男人嫁了,相夫教子过日子。

秦新春足沐上班的那些年,的确赚到一点钱。弟弟顺利地读完了大学,还为家里做起了一栋漂亮的小洋房。

人为什么总是没办法活得轻松一点。秦新春总是这样说。

像秦新春这样情况在农村很普遍,女孩子,总是要承担家庭的重负,未出嫁之前,家庭总是像台榨油机一样挤榨着她们。

10

也是在废弃小仓库后面,我问秦新春,你怎么跑到宋城来呢?秦新春望着缓缓流动的赣江水,叹了一口气。

秦新春的男人叫李小青,邻村青年,媒人做的介绍。秦新春本来谈过两个外省男孩,一个四川的一个河南的,挺情投意合,可父母死活不同意,母亲找绳子说了要上吊,父亲拿农药瓶说要喝下去。闺女嫁得太远,就等于卖掉了。秦新春理解父母的心情,便没再坚持。李小青她一点都不喜欢,人长得不好看,猥琐,目光无神,脸呈散漫,手淫过度似的,身材倒是粗壮,只是个子不高,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并不是残疾,人都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他太过于明显,走路给人一拖一拖的感觉。过年回家相亲,秦新春想都没想,就不同意,自己的锦绣身段就交给这么一个人?母亲说:挑什么挑呀?不瞧瞧你自己?一下子,秦新春的心被刺得好痛好痛。她在足沐城上班的事,纸包不住火,上下几个村的人都知道了。秦新春心里委屈得要命,家里人一边理直气壮地用自己赚的钱,一边说自己脏,她真想大哭一场。她一赌气,就同意了。

秦新春这边一同意,那边就着手办婚礼,订婚换八字送彩礼,就在几天之内完成。秦新春这边没有要多少彩礼,嫁装倒备得足。秦新春父母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有污点,彩礼不敢多要,嫁装就备足来。婚礼办得热热闹闹,二十来桌流水席,男方还请了小车来接亲。

秦新春呆在新房里,有点做梦的恍惚感,我就这么嫁人了?酒席散后,李小青满脸的酒气,歪着头进了新房,抽上一支烟。秦新春坐在椅子上,人还在恍惚中。李小青边抽烟边看着她。烟未抽完,就被他奋力地扔掉,走过来。秦新春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惊恐地躲闪。新房只有那么大,她被他捉住了,拦腰一抱就扛到肩上,往床上一扔,像扔麻布袋一样。秦新春在心呼天抢地。李小青松皮带脱裤子,露出小半截身子。秦新春手肘一撑坐起来,立即被李小青推倒,然后是整个身子压过来。秦新春先是挣扎,慢慢地没力气了。当李小青进入身体时,她感到是把刀捅进来,疼痛尖锐,眼角滚出几颗清泪,贴在墙上的大红喜字在轻微地晃动着。她闭上眼,一切归于黑暗。

李小青看起来对她不错,除了晚上有点野蛮,白天基本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秦新春想,婚都已经结了,跟哪个男人,不是过日子呢?父母那个家不再是自己的家了,那个家的无底洞无须自己再去填。妹妹长大了,弟弟也上班了,是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再后来她怀孕了,工打不成了,腆着大肚子回去,然后生孩子,然后就在家带孩子。日子似乎要这么平淡地过下去,虽不富裕,但也是波澜不惊。然而,波澜就在家里发生,而且是愈演愈烈。

她身上的钱依然不多,孩子出生,开支突然大起来。李小青并没外出赚钱,而是守在家里。李小青并不是个勤快人,饭碗一放,就跑去村街上打麻将。开始是秦新春心情不好,看到老公不是在家里晃呀晃,就是出去打麻将,一点儿也不为家里的经济担忧,忍不住骂他没本事。起初,李小青倒能顺来逆受,秦新春骂他,嬉皮笑脸应付着。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而是挥拳相向了。

第一次打她,大概是孩子出生八个月后,吃午饭时。李小青外公过七十大寿,要准备钱去贺寿。李小青说你拿钱过来。秦新春说你没钱呀,怎么老是向我要钱。李小青说有钱我会向你要。秦新春说知道没钱怎不去赚呀,天天打麻将,日子不要过呀。李小青不说话,就伸着手。秦新春身上的钱快归零了,平时的开支都是她拿钱出来。她觉得这回一定要李小青拿钱出来,就算给男人施加压力,也要逼他一下,说:我真的没有钱了。李小青说:钱不就是花的吗?存在那儿也下不了仔。秦新春说:你怎么不相信呢?真的是没钱了。然后就丢存折给他看。李小青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只有三位数,脸色就变青了。秦新春没注意他的脸色变化,接着数落他没本事。李小青突然大叫一声:你这个臭婊子,那么多年的货白卖了。这话是很伤人的,秦新春也尖叫起来:你这个死王八,你放什么屁?李小青的拳头砰地扫过来,砸在秦新春脸上。这个臭男人还敢打我,秦新春吐掉口腔中的血,发疯一样扑上去。于是两人就揪打在一起。女人终是打不过男人,她遍体鳞伤,哀吼几声跑了出去。

秦新春跑回娘家,本要倾诉委屈。可娘家人并不支持她。父亲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口打架的,一吵口打架就跑到娘家来像什么话。母亲说你不知道让着他吗,做女人受点委屈受有什么。言语之间,或明或暗地说她,曾经在足浴城上过班。她真是伤心透了,她所赚的钱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现在反倒是她的错误。面对家人看似好言相劝,实是骨子里鄙视,她心寒到极致。娘家是呆不下去了,她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回去了。她会那么没脸没皮地回去,是担心孩子。小家伙从出生那刻起,就让做母亲的她操碎了心。她曾想过逃离,世界那么大,哪个地方会赚不到吃?是孩子让她放弃了逃离的念头。

她没脸没皮地回去,无疑给李小青壮了胆,她娘家人没有来声讨他,他觉得是占到理了。以后的日子,男人脾气见长了,稍为不顺就破口大骂臭婊子。再不顺心就打。就这么给他欺负,秦新春当然不会,对骂对打。两人揪在一起,拼死博命。男女间撕打,吃亏的永远是女人,每一次她都遍体鳞伤。李小青最拿手的就是扯住她的头发,猛烈地扯,摔她到地上,再用脚踢。最恶心的是,打完之后,还要强暴她。她就想不明白,打了架,还会有那种兴趣。秦新春难受死了,每一次李小青进入身体,都有种尖锐的疼痛。挨了打她再不会回娘家了,那不是她疗伤的地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乡下都有这样的说法。她只有默默地承受了,心里流泪。

无耻的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孩子会走路后她又出来打工,进过很多工厂,也上街卖过烧烤。她去哪儿,男人就跟着她。李小青似乎预感到了这个女人想挣脱他,家暴也是愈演愈烈。秦新春会来到宋城,其实就是想挣脱。离婚没一点可能性,父母不支持,男人死活不肯,邻里除了劝解还是劝解。唯一的办法就离那个男人远远的。宋城是个小地方,她都不知道有宋城这个地方。那天夜里,他们在出租屋里打得异常激烈。架还没有打完,李小青突然兽性大发,把她按倒在地上,粗暴地撕开她的衣裤。李小青的屁股一拱一拱,发狠似地冲撞她。秦新春如一具硅胶,任他蹂躏,眼角无泪,桩桩往事在脑际中过电影。李小青放掉那点水,心满意足爬上床,不一会儿呼噜响起。秦新春艰难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去厨房拿菜刀。菜刀在她手中,举起,无力地放下,再举起,再无力地放下。她扔了菜刀,打开门,走出屋,拼命地跑。打的坐班车,连转几趟,就这么稀里糊涂来到宋城。

那个挨千刀,这下总找不到我了。秦新春说。样子是浑身地轻松。

11

小时候,秦新春最盼的是过年。过年有压岁钱,有新衣裳,有好吃的,糖果、米果、花生、葵瓜仔、猪肉、鸡肉、鹅肉、酒,不用干活,尽兴地玩,发疯似地玩。这几天父母脸上挂的是笑容,喊的是发财,即使犯了错误,也可以原谅。这几天,伙伴喊她是用四个字,新春快乐。她真的很快乐,她的名字取得好,新春一到就快乐。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过年,盼到了小年,就盼着过大年。村里的伙伴们,一到了小年时,就跟我开玩笑,过小年,什么时候过大年呀?好像过大年的时间,是由我说了算似的。我高声大气说,小年都已到了,大年还会远吗?

我与秦新春的名字合在一起,特别有意思,小年过后是新春,是新春快乐的新春。我这样一说,秦新春连说是哟是哟,是挺有意思。我就摁住她的脑袋,重重地亲了一下,说:所以说我们是有缘分的吗。

在老家围镇,过年的语境中还有另一层意思,遇上了自己喜欢的人,叫作过小年;与喜欢的人睡在一起了,叫作过大年。相亲订婚叫过小年,结婚叫过大年。小年过后,是欢欢喜喜期盼过大年,而过大年就是新春快乐。人生,不就是这个最快乐吗。秦新春说,你们那儿的人,怎么那么下流呀?我说,小老百姓吗,只剩下这点崇高的理想了。

那晚,我们就有一种过新年的幸福感。

太阳完全沉落西山,晚霞染红天际。我到菜市场买了点菜,茄子辣椒空心菜,猪耳朵是犹豫了一下才买的。今晚的饭要自己动手做。李义秀回乡看她父亲去了。她父亲杀了一辈子猪,结果让猪咬伤了手。李义秀说要去看他,还要我一起去。我说咬伤一下手看什么看呀,请一天假倒扣二天工资。李义秀气嘟嘟骂我没良心,一个人去了。我想要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洗好菜,打开液化气桶阀门,正要打火。你会不会炒菜哟?嫂子呢?我一回头,见秦新春背靠厨房门框,笑眯眯看着我。惊喜与慌乱一下子全来了。

我送李义秀坐上班车,秦新春的甜甜而笑的样子就跳出来。今晚若能约到秦新春一块吃晚饭,美好的故事就可能发生。微信内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我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胆怯。我想起昔日与陈阿娇在一起,如果不是胆怯的,陈阿娇就有可能是我的女人。或许,陈阿娇也在心里幽幽地埋怨我呢。哎,这一天,我都处在恍惚与惆怅之中。

今晚的饭菜是秦新春掌的厨,我围着她转来转去。秦新春说,你别老转来转去呀,这样我会有压力的,看你的书去吧。有秦新春这本超好看的书,我哪儿看得下别的书。我搔了搔头,说那我去买两瓶酒来。买酒时又买了几个鸡蛋,想,幸亏买了猪耳朵,好像知道她要来似的。

秦新春的厨艺不错,我使劲地夸她,话说的有点肉麻。她只是浅浅地笑。酒喝完了,菜也差不多,她说我要走了。她人站起来身,就是没挪动步子。我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说:不走了,好吗?秦新春回过头,用手指点了点我的头,说,你们男人就是不安好心,我就知道,嫂子不在,会出事的。

我们的爱是循序渐进的。先是拥抱、抚摸、接吻,力度在慢慢地加强,慢慢地靠近床。我听到她心跳如快马奔来。她把自己放倒床上。她软如水。我的身子就跟着压过去。我极力让每一个动作不那么粗鲁。她的笑是浅浅的,她的笑是妩媚的,她的笑是甜蜜的。我感受着她的浮力,高潮来临的尖叫。她是一首放纵淫荡的山歌,我沉弱其中。

我喜欢你。秦新春的小嘴凑到我耳朵边,将轻轻的声音吹成一条丝线,却是卯足了力量。

我也喜欢你。我的声音也轻轻的,也把声音吹成一条丝线。

这一夜,我们没有入眠,相拥着、互抚着、欣赏着对方的身体和身体里的灵魂。我们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悄悄话,兴趣来了就作爱,一次比一次疯狂,仿佛要把一生的爱在今天作完。我说今夜就是我们的春节,新春快乐。她说可怜春节一年只有一天,下一个春节在哪里?

春节,只有正月初一这一天,过完了这一天,一切又回到了常态。明日,李义秀就会回来,生活一下子打回原形。

要不我们私奔。秦新春说。

气氛出现了暂短的凝固。秦新春这句话,像是脱口而出,又像是预谋已久。我却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是没有想过私奔。我一直幻想着与一个合心意的女人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我想像的私奔是这样,同骑一匹骏马上在原野上奔跑。女人的长发拂在我额头,我的披肩迎风招展。想像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以前,我的现实是扶犁耕地弯腰割禾;现在,我的现实是每天八点准点去上班;家里,听李义秀唠里唠叨,不胜其烦却要与她同榻而眠,有性欲而没有情欲,吵口打架是少不了的。

记不清与李义秀吵过多少回架了,只记得那次最激烈的架。我把小货车卖了,正在吃饭的李义秀突然把饭碗一摔,碗破碎的声音击得我心房都紧缩了一下。我们相互把对方尘灰旮旯里的不是都拎出来,句句都是刀子,专挑对方最受伤的地方砍,然后是大打出手。李义秀打起架来是拼死博命,披头散发扑过来,抓到什么东西都敢砸过来。我被她疯狂的样子震慑了。我却没办法像她那样下狠手。男人手重,一拳下去要出多少医药费呀。这场架打得我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还好,左邻右舍冲上来救架了。两个女人死死地把李义秀拖住。李义秀跳起脚来踢,拖住了也踢,踢不到也踢,样子有点夸张与搞笑。李义秀的手隔着老远戳过来:我知道你想花心,你久谋了想花心。你敢花心我就剁了你了。我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跟了你吃不好穿不好累死累活,你这没良心的臭男人。我说你这个疯婆子,话说得一点底气与力量都没有。

两个小时后,李义秀杀猪的父亲来了。他一进屋,就用杀猪刀在桌上使劲地拍:过小年你给我说清楚,我闺女哪点不好了,给你养儿育女,给你做牛做马,做坏了是吧?你还想花心?你看中了哪个狐狸精?当时是谁死厚了脸皮要来娶呀?你今儿给我说清楚。岳父大人来了,做女婿的,怎么也要笑脸相迎。我的笑脸与端在手中的椅子就这么僵在那儿。是父亲过来解围。他使劲地夸李义秀勤快贤慧,一天到晚忙得不停哟,屋里屋外,什么事都做得妥妥帖帖,对我们两个老人,不知有多好,买斤豆腐都要喊我们来吃,大声话都没说过一句。邻里关系也处得好,村里没人不夸她好的。好听话儿一说,气氛立即缓和了。她父亲说:亲家呀,我闺女我知道,老实本分,若不是特别委屈,是不会发那么大的火的。亲家呀,养这么大,我就没打过她一下。请你理解我心里着急。父亲忙说,理解,理解,都是希望年轻人好好过日子。

当她父亲得知我卖了车是想进城发展时,态度才变好了,拍了拍我的肩,说:小年呀,有想法是对的,可你要跟她打个商量呀。两口子,应该要有商量打呀。我只有连忙赔不是。我是没有跟李义秀打商量。家里的一些事,我从未与她打过商量。觉得一个笨妇娘,不屑与她打商量。以前,什么事我做主了,她是有点抱怨,也就默认了。这次反应如此激烈,我心知肚明,我要进城,她将扔在乡下。平时我对她不冷不热,她是能感受到的。她应该是感到婚姻的危机。我想,这个笨妇娘,有时候不笨呀。

我知道李义秀,她是那种简单的女人,没有什么想法,苦日子能过,唯一不能接受的是男人没良心,那种被抛弃感会令她陷入深深的绝望。自打领了那张结婚证,我就知道,自己已是拴上牛绳的牛。离婚的事我想都没想过,花下心倒是常有企图,那是男人的心有不甘。现在秦新春提出私奔,我立即想到一些可怕的后果,父母捶胸跺脚气出病来。李义秀的父亲拎着杀猪刀到处找我。李义秀可能急火攻心真成疯婆子。我下不了这狠心。父母不容易,李义秀的父母也不容易,李义秀更不容易。李义秀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勤快、节俭、吃苦、朴实,对我也挺不错,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我多吃一点。除唠哩唠叼之外,我实在找不出她什么缺点。乡下的女人,哪一个不唠哩唠叼呢?我有一儿一女,这些我是最放不下的。私奔无限美好,可于现实不容。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真的不好怎样跟秦新春说。

逗你玩呢,看把你吓得。秦新春卟嗤笑了。

我说:我们这年龄,好像失去了私奔的激情。

秦新春说:这世上的好男人都被别人占了。

我翻身爬到秦新春身上。秦新春说你还要呀。我说:既然新春如此短暂,不如倍加珍惜。

12

那个死男人是配不上秦新春。吃晚饭时,李义秀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我手中的筷子险些掉地上了。我说哪个死男人。李义秀说她老公呀。我说你见到她老公了。李义秀说怎么没见到,就在厂门口。一把锋利的锥子就这么朝我猛扎几下,秦新春呀秦新春,你到底没挣脱出来。

下班时,秦新春照例是搂着李义秀的肩,说说笑笑走出厂门,猛见李小青站在那儿,嘴上吊支烟。秦新春的脸色立即变了,身子一软,若不是搂着李义秀的肩,怕是要瘫倒在地。

他怎么找得到这里呢?秦新春说,一脸的愁云。

一定是你儿子泄了密。我说。

秦新春常从手机上翻出她儿子的照片给我看,问她儿子长得帅不帅。我当然要说长得帅呀,肯定是大帅哥,长大了会勾掉女孩子魂。她就得意地笑了,那种陶醉的样子让人心生妒忌。小家伙长得是还好看,随秦新春。她与我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她的儿子,似乎有美好的未来在那儿铺陈开来。

她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这辈子是无法挣脱那个死男人了。

第三日早上,我一看见秦新春,就痛得有刀子在剜心。她那张生动的脸,像抽干了血。那承受了多大的屈辱与折磨才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我真想找到李小青给他一刀子。

以后,我常看见秦新春一脸憔悴。一看见她一脸憔悴,就知道,又挨了那个死男人的打。我又感叹秦新春生命的顽强,只是几天时间,她的脸又会生动起来。是的,她是个向往快乐的女人,她总是以快乐的样子呈现给大家。稍为一点开心事,她就哈哈大笑。

那天,秦新春在我家里打麻将。我家里,晚上时间,时常有工友过来打麻将。秦新春遇上了,挽起衣袖说也要来参战。羸了钱乐得几天,输了钱也不垂头丧气。赌相挺好。那天晚上,李小青追来了。

秦新春害怕回李小青那个出租屋,厂里的宿舍又没法呆。李小青总是像阴魂鬼缠住她,来宿舍里拉她回去。唯一的避风港就是我这儿了。李小青追来了,李义秀热情喊他也来吃饭,他的脸色没法变不好。几次熟悉了,李义秀还会教训他,说做男人要对老婆好一点,像你这么没良心,若是换了我,一刀把你剁了,你信不信?不知为什么,李小青在李义秀面前倒是唯唯诺诺,或许是李义秀的那副凶相,或许他们都姓李,李义秀老是摆出我是你姐的架式,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而这回,李小青是阴沉着脸盯着我,盯得过我心里发毛。李义秀说李小青。李小青气嘟嘟地说一句你别管,拉着秦新春就走,拉得秦新春踉踉跄跄。

次日,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一接,那过的声音就吼过来:过小年,你敢勾引我老婆我就打断你的腿。我犹如被蛇咬了一样惊慌失措地挂了电话。

我跟秦新春说,李小青说要打断我的腿呢。秦新春想了想说,他没那么大的狗胆。他只在我面前有本事,外人面前胆小死了。我说万一呢,我岂不冤死了。她笑了,说你已不冤了。我再说,万一他要来打我,我就杀了他。秦新春说你杀了他,就解放了我,是我的大恩人,你挨枪仔我就陪你一块死。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忍不住抱住秦新春就亲嘴。

此时,我们躲在废弃的小仓库后面。我们拥抱在一起,忘情地热烈地亲吻着。

偷情是蛮有味道哟。阴魂鬼似的说话声如子弹一样一字一句射过来。

我与秦新春同时看见李义秀冷冷地站在那儿。她手中的扫把还是拖着的样子。我们慌乱地松开对方,样子十分难堪。继续呀,请继续。李义秀面无表情地说,转身拖着扫把离去。李义秀冷静的样子让我汗毛孔里发凉。

就是在前一个小时,李小青找到李义秀,说你老公与我老婆有奸情。李义秀说放你的屁。李小青跺了跺脚,说:哎呀,姐,你怎么那么傻呢?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你怎么看不出来?厂里都传遍了,就你蒙在鼓里。

秦新春与李义秀的关系处得很好。有次李义秀挨了主管的批。她擦会客室的桌子,不小心把杯子碰到地上碎了,主管指着她鼻子尖声叫骂:有你这么笨的人吗?桌子都不会擦,你还能干什么?李义秀最恼别人说她笨。我说她笨,她能把菜刀挥手挥,反讥一句,你不笨怎么不吃公家饭呀。面对主管的指责,她胆怯,找不到反驳的话,委屈得直想哭。是秦新春站出来,说:不笨要当垃圾婆吗?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吗?说话太伤人了,要保佑你一辈子有办公室坐。说得主管脸红耳赤。从此她们就成一对很要好的姐妹,两人常常搂着肩,亲亲密密说话。

秦新春常来我家玩,用夸张的语气跟李义秀说:你打算炒什么好菜给我吃呀,食堂的菜太难吃了,你就可怜一下我吧。吃好饭也不走,搂着李义秀说我们一起睡,今晚我要当你老公。有一次,秦新春当着我的面,歪着头问李义秀:我该喊你姐还是喊你嫂子呢?李义秀说随你喊什么。她装着很认真思考的样子,说:还是喊你嫂子吧,这样亲一点。她的意思太明显了,就是要消除李义秀的疑心。一旦认我做哥哥了,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有了兄妹情,别的情就要滚远一点。

李义秀发一会儿呆,就拖着扫把四处找人。

下了班,我一走进屋里,就见李义秀挥着菜刀使劲地剁砧板,砧板上空无一物。砰、砰、砰,每一刀下去,感觉是剁在我身上,肌肉不由一紧一紧的。我低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躲进睡屋。我躺在床上,没开电视也没看书,脑子空空的。李义秀跟了进来,提着菜刀,背靠着墙,冷冷地说:

我算给足了你面子吧?

我不吭声。

难怪你不肯去广东,原来被狐狸精迷住了。

李义秀看父亲回来,就提出要去佛山打工。她弟弟在佛山一家工厂里,据说混得挺不错,当上了小管理。佛山的工资比宋城高出一千多。弟弟跟李义秀说,你们会来,姐夫照样有车开,姐姐随便安排你干什么活,也比当垃圾婆强。有这么多好处,李义秀当然闹着要去佛山打工。我说去什么去呀,宋城离家总要近一点。决策性的事,李义秀总是拗不过我。现在不相同了,我有把柄捏在她手中,她手中还提着一把菜刀。

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剁了你,李义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就这样,我屈从了李义秀,来到佛山。坐在火车上,我想,这辈子就被李义秀这根牛绳栓住了。我一下子心如死灰。活着就是这样子吧,顺着她,日子也能过下去。我这样安慰自己。

十天后,我接到李小青打来的电话。李小青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咒骂我。我平静地听着,不回话也不关机。从他的骂声中得知,秦新春又跑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李小青哀吼一声才挂了电话。我想,秦新春呀,你到底没有死心,要挣脱。这次,是独自跑了,还是带着儿子一起跑。如果下决心跑,那肯要带上儿子的。没带上儿子,儿子就会泄漏她的行踪,她就永远无法挣脱。可一个女人,带上一个孩子,就上不了班,她将如何谋生呢?这是一道命运的死结。

其时,我与李义秀躺在床上。李义秀看电视我看书,看那本翻烂边的《活着》。李义秀问谁打来的电话,是不是秦新春?我说你就知道扯秦新春,是李小青打来的,秦新春又跑了。李义秀说,李小青那狗男人就是死脑子,换了我,我就能把秦新春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扭看着她,她脸上有得意。

我突然想写一首山歌词,不写给陈阿娇,不写给我自己,不写给苟且的生活,就写给秦新春。我翻身起床,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想写时灵光一闪激情澎湃,可笔在手中,脑子却乱乱的,总想总想一句都想不出来。李义秀问我发什么神经。我说你别管。李义秀说我看你半天没憋出个屁字,打工赖子冒充知识分子,样都装不像。她的话如匕首刺穿气球,我一下子垂头丧气。李义秀下了床,从背后抱住我。她的前胸紧贴着我后背。

别写了,睡吧。李义秀的声音竟那么温柔。

我知道她想要了,便转身搂住她,想:算了吧,这一辈子是注定要与这个女人,好好地过日子。这人生,不就是好好过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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