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百瓦是让吴月秀骂出来的。这回可能是骂得太过于难听,他前脚刚迈出门槛,便右手竖出一手指头很有力量地直戳蓝天,吼道:群众知道!
南山村人吵架,如果被对方的言词诬蔑,就是这个动作,手指戳向蓝天,吼:天知道!五百瓦当过村长,“天知道”就改为“群众知道”了。
斜对面,跨过马路走不远就是黑姐杂货店。黑姐在店门两则各摆了一张长条椅。她的房子坐北朝南,夏日凉快,冬日暖和,长条椅上从来不缺少闲坐客。叫鸡公与几个老人坐在那儿晒太阳。他们的牙齿掉了不少,面腔都瘪下去了,所以,说出来声音也是瘪瘪的:你看,又亮了。叫鸡公说:亮什么亮?断电了,亮不起来了。然后,他们一起挤眉弄眼坏笑着。
五百瓦看到他们在坏笑,也知道他们笑什么,但还是迈着碎步若无其事走过去,大声问:黑姐,有打麻将的不?黑姐说:就差你这台角了。五百瓦走进店里,目光四下一扫:人呢?黑姐跑出来撵晒太阳的老人:开张了,开张了。叫鸡公最后一个进来,说:村长,你打算拿出多少钱来扶贫呀?五百瓦说:牌子比到来哈,有本事过来拿。
这就是五百瓦不当村长后的日常。
前不久,老王打电话来。老王很少打电话给我,都是我打给他。我吓坏了,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老王却说,五百瓦死了。我松了一口气,说死了就死了吧,谁都有那么一天。又觉得不能那么冷漠,再补充说,怎么回事呀?他六十还没到吧?老王说,是癌症,没治的病。再说,他死前叫我捎话给你。我又紧张了,有什么事让五百瓦临死时惦记着,忙问,他说啥?老王说,他要你给他写报道。
我算是松一口气了。
五百瓦对写作有点拎不清,一律称之为写报道。这也可以理解,他一个山旮旯村长,如果有阅读的话,也是村委会订的三级党报。上面,尽是些本报讯某某报道。
三年前,我就想把南山村各路人马拎出来,用米筛糠筛各筛一遍,企图将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筛出人生味道来。为此还列了一个清单。五百瓦正好在清单之内。为了他的临终遗言,我该动手了。
2
五百瓦大名李强,以前的外号叫李光头。他天生脑顶不长头发。五百瓦外号是当上村长之后,那会儿我还是少年郎。村里分田抓阄,五百瓦摸着他发亮的脑顶说:村委会工作太忙了,阄我就不抓了,就把葫芦丘分给我吧,吃点亏我也不计较了。
葫芦丘是村中的田胆,样子像葫芦,有九亩,水源近,土肥,不用下什么化肥也有好收成。这样的好田,谁不想?可就让五百瓦一句话抢走了,村里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五百瓦算定了,自己是村长,没人会站出来反对。大伙当面不吭声,背后意见可大了。
硬卵坨意见最大。他分到了窝丘。窝丘是村里最烂的田,地下冒泉眼,浅处可没膝盖,深处可插下根竹篙。这样的田,没法动犁铧,全靠锄头一寸一寸挖,劳动量巨大收成却少。硬卵坨想,若不是五百瓦抢走了葫芦丘,窝丘就是别人的。
他想的不错,葫芦丘若进入抓阄排序,硬卵坨的阄号决不是窝丘。
如果五百瓦的禾苗让虫吃瘟打,他心情会好受一点。偏偏,长得全村最好。太打击人了。某天,硬卵坨、叫鸡公、陈木工几个蹲在田塍上呱白(赣南方言,意为尽说些没用的闲话),你一言我一语,先是说葫芦丘不该叫葫芦丘该叫灯泡田,那样子太像大灯泡了。然后,联想起五百瓦的脑壳,那也不是个大灯泡么?叫鸡公说,至少是一百瓦的。陈木工说,怎么说也有五百瓦。硬卵坨说,五百瓦哪够呀,一千瓦差不多。陈木工说,我还没听说过有一千瓦的灯泡,牛皮别吹得太大了。硬卵坨说,那叫二百五十瓦算了。叫鸡公说,二百五十瓦多拗口呀,还不如五百瓦顺。得了,就叫五百瓦吧。一场田头会议,一个外号就诞生。
开始,五百瓦的外号只在背后流行,他并不知道自己换名字了。记不清从哪天开始,南山村到处都是标语。标语不用红纸,全就地取材,比如厕所牛栏猪栏门上,电杆树上,围墙上,路边大石头上,晒场上,木堆上,有的是用毛笔写,有的是用粉笔写,有的是用竹片锄头在地上刻。标语都是些骂人的句子:五百瓦大坏蛋,五百瓦断子绝孙,五百瓦吊狗婆,五百瓦被蛇咬等等。
我怀疑这些标语是硬卵坨唆使他儿子长江保发动起来的。因为,有一次,长江保兴冲冲地喊我去写标语。我说我不去。长江保说,我给你南瓜饼吃。看在南瓜饼的份上,我也参加了写标语。
到处都是咒骂五百瓦的标语,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丰富多了,一讲起就开怀大笑。看到大人那么开心,小朋友们感觉立了大功。可是,某天,五百瓦指着标语笑笑说:谁是五百瓦呀?怎么把那些小屁孩都得罪了?五百瓦的话传到小朋友耳中。他们气坏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五百瓦,岂不白费劲了?也是一夜之间,标语出现新内容:五百瓦就是光头李强,光头李强就是五百瓦,后面大大的感叹号。五百瓦一见,气得很多年心情都不好。
吴月秀一有闲空就领着大宝二宝奋战在清洗标语一线。这很像城管清洗牛皮癣广告,效果很不理想。村中小孩太多,今天清洗了,明天又长出来。女人没有男人修养好,吴月秀一边清洗一边骂街。硬卵坨见了,散支烟给叫鸡公,说:做村长夫人也是蛮辛苦哟。
那些标语,随着时间流失也消失了,但有一副标语,没让时间打败,非常顽强,至今它还在。
标语位于热水坑水库大坝上。大坝泄洪渠旁有个照壁,水泥粉面,平滑光整,很适合写标语。某天,照壁上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电影屏幕。上一行,八一电影制片厂。下一行,五百瓦吊狗婆。用柴刀咀刻的,很深的槽,白晃晃特别醒目,老远都看得清。村民走大坝上过,都要停下来认真看电影,都要说一句:怎么八一电影制片厂还是这个老片子哟?然后哈哈大笑。
每年雨季来临,上面都有指示要抗洪抢险,确保人民群众财产安全。南山村地处在梅江河最源头,再大的雨水也只会祸害下游,但样子还是要做的。全体村官在村支书刘麻子带领下来到大坝上巡视。经过雨水的清洗,电影屏幕更加清晰。刘麻子指着电影屏幕说:怎么八一电影制片厂还是那个老片子哟?村官们大笑。五百瓦脸色很不好。
我很是不解,五百瓦为什么让它一直存在?他是村长,要搞掉它很容易,买几包水泥粉刷一下就得了。一次我去村委会找五百瓦办事。一伙学生娃背着书从村委会门前过,蹦蹦跳跳唱歌:五百瓦,大灯泡,照得白日亮晃晃,夜里照进妇娘房……这首儿歌小时候我也唱过,怎么他们还在唱呀?快要成经典了。我想笑,但忍住了。我想起八一电影制片。
我说,你应该把它铲掉。
五百瓦丢了支烟给我,说:那些小屁孩我得罪了他们吗?
我说没有吧。
五百瓦说,剿山中贼易,剿心中贼难。
后来我查了一下,这句话出自王阳明之口。看来,五百瓦还是挺有学问的。
3
五百瓦是由普通村民一步到位当上村长的,这很不符合村民对组织程序的理解。比如村支书刘麻子,他是先当生产小队长,再当大队会计,公社改乡,大队改村时才当上村支书,人家是一路奋斗过来的。比如黄太阳黄会计,他也是乡村改制时,所有的生产小队会计会考,成绩排名第一而当上的。再比如说应道春,人家到当过兵,自卫反击上过战场,退伍军人上面有安排。五百瓦一步到位当上村长,村里人少不了猜测。
说得最多的是吴月秀给他带来的福气。
吴月秀本不是他老婆,是他哥哥的老婆。他哥哥上山砍毛竹,让一根钻横山的毛竹撞过来,直接撞到腰上,把命撞没了。于是,嫂子就变成了老婆。
吴月秀长得不怎么好看。身材个子有一般,是那张脸不行,塌鼻子阔嘴吧,上嘴唇像盖了一片瓦,面腔骨强烈地突出来,整体给人一种不干净的黑。历史课本上有北京猿人头骨复原的像,我怀疑是照着吴月秀画出来的。吴月秀比五百瓦大五岁。五岁呀,一下子就是老女人了。唯一可取的是她两个乳房很壮观,比瓠瓜大。村里人说,五百瓦跟她睡觉时,绝对不敢睁开眼睛,只有把那五百瓦的灯泡妥妥地扣在胸乳。那也很享受呀。男人女人都会心而笑。
陈木工说:你是怕讨不到老婆吗?
陈木工正打算把外甥女介绍五百瓦。后来五百瓦当上村长,陈木工一直佩服自己有眼力:我早看出他有出息啦。可是,五百瓦娶了嫂子做老婆,很多年后的陈木工说起往事就忿忿不平:他真是瞎了眼。
没瞎眼该多好哇,他陈木工就是干部亲戚了。
当时,五百瓦是这样回答陈木工的:我早死了爹妈,是哥哥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如今哥哥不在了,若不娶嫂子做老婆,两个娃就没依靠了。
村里人说,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后生。
这事让乡通讯报道员知道了。那会儿每个乡镇都配有通讯报道员,做党和人民的喉舌。他把五百瓦的故事写成通讯,登在市报的第二版上。五百瓦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村里人是这样想,既然是组织上表扬的人物,上面就没有理由不提拔他了。
我有点相信这事是真的。五百瓦不知从哪儿得知我在写作的事,每年过年回家,都会跑来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就装着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在写报道?我笑了笑。他说,为啥不给我写写?我全身上下全是报道。我想他是再想去报纸上露把光荣正确的脸,便没有搭理他。
另一种说法是五百瓦撞大运了。他十八岁那年不知脑子哪根神经搭错了线,没事跑去县城闲逛,在沿江路上看见一个长发姑娘长得好看得要死掉,于是,在后面尾随而行。一辆手扶拖拉机发抽癫疯一样,伸出东西把姑娘扫倒在地。手扶拖拉机跑了。五百瓦抱起姑娘送进了医院。若干年后,姑娘来到布镇做党委副书记。没过多久,五百瓦便当上了村长。
我想这也是真的。
五百瓦给我的印象是这样,骑一辆自行车,后来自行车改为摩托车,射箭一样落到村子里,然后下车步行,从上村走到下村,撕开嗓子喊:今响要去蛇颈造林哈。今响要去石龙坝修圳哈。今响要去东坑寨修路哈。后日前要把公粮交清哈。田亩税要交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哈。集资建校款可不能拖,那是给娃娃们谋福利的哈……
叫鸡公跟我说,春赖子,还有内容你得补充完整。
他补充的内容是这样:五百瓦从上村到下村这么喊,就有女人站在门口笑嘻嘻说:村长,你这么叽里呱啦叫,口不渴吗?五百瓦摸了摸那会反光的脑顶,也笑了,说真有点渴了,可以讨碗水喝不?于是,女人进屋。他跟了进去。女人打水时他四下巡看,问:你老公呢?女人说,山上砍木头去了。五百瓦推开女人端过来的碗,说:我想喝你这碗水。
自从当上了村长,五百瓦很少在家里呆了。白天有村委会的工作要做,夜里有别人老婆的被窝要钻。他老婆的被窝只有让它闲置了。据说,村中至少有十个女人与他相好,都是长得比较俊的。有的,女人老公外出打工了,夜里守不住空房。有的,具有不可描述的原因。五百瓦对与他相好的女人,会利用手中的权力照顾她们。比如上面发下来的救济物资,城里人捐的旧衣服,民政局订做的救灾棉被,五百瓦骑上摩托车挨家挨户送去。
那些女人都老了,五百瓦也不当村长了,但上面的救济物资还会照样发。有的女人还可以领到。有的女人就领不到了。没领到的来找五百瓦闹:为什么她们有而我没有?五百瓦说,我不是村长了。她们还是说,为什么她们有而我没有?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很伤心委屈。把五百瓦哭得慌慌乱乱,连忙说:莫哭,莫哭,总有解决的办法哈。他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掏钱买了送给她们。
吴月秀得知后气得五脏六肺都要炸了,越看五百瓦越不爽,一不顺心就拎出来骂人。比如,五百瓦早上起来,发现昨夜换下的衣服没洗,说:你怎么只洗自己的衣服呀。这时,吴月秀手中可能拿着菜刀,砰、砰、砰,重重地剁着砧板:凭什么叫我洗呀?你不是有狐狸精吗?你可以叫狐狸精给你洗呀。比如,五百瓦坐到桌边来吃饭,吴月秀气冲冲把菜饭端走:这是我炒的菜,要吃,去你狐狸精那儿。若是五百瓦往窗外看,而昔日相好的正好打马路上过。吴月秀便说,去呀,去呀,狐狸精勾魂来了,赶紧过去呀。有时夜里五百瓦会去黑姐店里打麻将,归来时发现门从里面拴上了,只得敲:开门,开门。吴月秀要很久才会装着醒过来,说:谁呀?哦,是你这狗牯精呀?怎么没去狐狸精那儿过夜呀?你找错了门吧?赶紧,赶紧,去你狐狸精那儿,人家正等着。
吴月秀如此不分节奏地挑衅五百瓦,他当然会发怒。发怒的结果是由吵架升级为打架。按理,打架是男人赢,可偏偏五百瓦不敢下重手。他是怕下手太重了要送不少钱给医生。吴月秀却拼死搏命,两只手变成九阴白骨爪,专往五百瓦脸上抓,留下道道血痕,相当深刻。如此几回,五百瓦被治得没脾气了。
五百瓦很郁闷,常跟老王说,世态炎凉呀,我算是长见识了,自打没当村长,不说闲人,连黄脸婆都变厉害了。
以前,吴月秀的脾气好的很,就是一头无怨无悔的老黄牛,默默地干农活操持家务,从不管五百瓦的闲事,别说出言相讥了。村里人都说她好脾气,唯独老王持不同观点:她是在忍,你们来看呀,总有一天有他五百瓦难受的。
当年五百瓦哥哥过世不久,吴月秀来找老王做媒。她要嫁给五百瓦,如果五百瓦不收留,反正没活路了,她就带着娃去跳热水坑水库。
4
那天,五百瓦跟村妇女主任张二丫在楼上办公室里呱白,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来的是一辆江龄皮卡车。五百瓦就有这么牛,耳朵尖,可以听喇叭辩车。那会儿整个布镇只有两辆皮卡车。一辆是书记、乡长的坐驾,另一辆公用。五百瓦以为乡书记来了,赶紧跑出去迎接,来的却是林业派出所两个警察和东岭村吴村长、护林员老猫。五百瓦纳闷了,这些鸟人来干吗?脸上,依然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哎呀,哪阵风把你们全吹来了,进屋坐,进屋坐,张二丫看茶。
他们是来找硬卵坨麻烦的。
前日,硬卵坨跑到东岭村山上偷杉木砍,让护林员抓住了。
布镇有大半的村庄藏在山旮旯里。山是好山,长满了松杉竹木。不过,再多的杉木也经不住你砍我砍。南山村砍得尤其厉害。自家山上砍没了,只有去砍邻村山上的。
偷树砍被抓住了,无非就是交点罚款。但谁也不会为准备罚款带钱上山。隔山的邻居大家都相识,护林员老猫抽了硬卵坨散的几支烟后,决定不扭送他去村委会,连罪证,那把柴刀也没收缴。硬卵坨也拍胸:哥这么给我面子,你放一百个心,明日便把罚款如数奉上,决不使你为难。不想,次日老猫来收罚款时,硬卵坨反脸不认账了。老猫气炸了,报告了村委会。东岭村委会认为,南山村人太坏了,老是来偷树砍,要抓硬卵坨做典型,重重处罚,刹刹歪风,否则,山上的杉木会让南山村人偷光。考虑到村官治不了他人管辖的村民,便奏请林业派出所警察出面。
五百瓦一听,先是好开心,好你个硬卵坨,这下活该你倒霉了。
硬卵坨得罪过五百瓦。村庄到处是骂五百瓦的标语,他五百瓦又不傻,知道这是硬卵坨搞的鬼。这事儿五百瓦还能原谅他。小屁孩喜欢写标语与木鬼老婆喜好骂街属于同一类型,见不得真,特别是他身为村长,更应表现出宽宏大量。令五百瓦不能原谅的是,硬卵坨还写过告状信,罗列了他一大堆罪行,县纪检还来调查过。这是要砸他的饭碗呀。砸人饭碗夺人妻是人世间最大的仇恨,五百瓦正琢磨着怎样给他下个套,现在硬卵坨自己往霉运上撞,没有理由不开心。
五百瓦并没有把开心表现出来。他是村长。他可以做到不动声色,而且,很快把开心从心里消灭掉。自家的孩子只能自己揍,哪容外人来欺负。若容外人欺负,欺负的不是百姓而是他这个村长。五百瓦觉得要出面保护他,保护的不是他硬卵坨,而是他村长的脸面。
五百瓦笑笑地问:你们有证据吗?
老猫说:我在山上亲手捉住他的。
五百瓦说: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亲手捉住他,那你咋不捉他到你村里去?来这儿找我干吗?
吴村长说:老虎进村也得先参拜土地公公呀,你是村长。
五百瓦说,老虎再厉害,也不可以乱咬人。
吴村长说,你也是当干部的,你也知道,我们当干部的不会乱冤枉人。
五百瓦说,那不一定,什么人都有坏鸟,何况,干部也会受蒙蔽。
老猫说,我可以指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
得了,五百瓦立即打断他,鬼誓你还是别发,无凭无据的事,发誓都可以的话,我发誓说你到硬卵坨家里偷东西哩。
你。老猫气得说不出话来。
警察说,这样吧,你去喊他过来,我们了解一下情况。
五百瓦心思转得极快。喊他过来?喊他过来了就不是我李强能控制的事了,你们把他带进派出所,往审讯室里一塞,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他硬卵坨不是死定了?五百瓦立即换上一张笑脸,说:大家就在这吃个午饭吧,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你们好不容易来我南山村一趟,可要给我表现机会呀。说罢,对张二丫说,去买些菜归来,顺便把做饭嫂也喊来。再悄悄地丢个眼色。
五百瓦相信张二丫冰雪聪明,知道去喊硬卵坨躲起来,再准备些妇女,最好把木鬼老婆喊来,临阵以待,万一警察敢动粗,就使九阴白骨爪,让他们见识一下南山村人的厉害。
事情果如五百瓦所料,吃过午饭,警察便要求五百瓦带他们去找硬卵坨。五百瓦开始装着很为难,但最终是警察的面子不好驳,便在前面带路。来到硬卵坨家门口,硬卵坨人不见了,却有十来妇女堵在那儿。警察一开口问话,硬卵坨老婆便呼天喊冤枉哭起来了,使劲地哭。而那些女人则围住老猫,你一语我一言责问他为什么要冤枉人?硬卵坨有什么事得罪你?下这么狠的刀子?木鬼老婆充分表现她骂街的才华,搬出了老猫多桩见不得光的事。一时间群情激愤,表面上是针对老猫,却是在宣布:你们想欺负硬卵坨,没门,我们南山村人团结的很。五百瓦趁机劝说警察:别给东岭人当枪使,这样子弄不好会弄出群体事件,到时这责任谁担?警察也怕了,因为群体事件一闹,搞不好就会丢饭碗。他们掉转过枪口措辞严厉地批评老猫不会办事。
瞎扯蛋!其中一个很生气地说。
硬卵坨一场麻烦就这么转危为安。当天夜里,他买了一条烟两瓶酒来谢五百瓦。什么叫以德报怨,这就是以德报怨。硬卵坨连扇自己几巴掌,骂自己是猪油蒙了心肝。五百瓦却说:兄弟,有些事也是我没做好,但有一点你们要相信,既然我李强当你们的村长,就一定会尽力护你们周全。五百瓦没有收他的烟酒,还说了一句更感人的话:这事是我当村长的本分,你别拿这东西来打我的脸。
从此,硬卵坨便成了五百瓦的铁杆粉丝。谁要说五百瓦不好,他就跟谁急。
这件事,五百瓦跟我说得最多,几乎每次聊天都要说起它。五百瓦要我给他写报道。我便想起这件事。五百瓦应该是最希望我把这件事写进报道中。我想,这应该是五百瓦最引以自豪的事情。
必须承认,这方面五百瓦是做得比较好,这也是他每次换届都能顺利当选的原因。那会儿农民负担特别重,八顶大盖帽共吃一顶破草帽,五花八门的收费、罚款多如牛毛。有些事,不是他五百瓦一个小村长能顶得住的。有些事情,他五百瓦会从中搞破坏。比如说林业执法大检查。
布镇乡乃是林区乡。住在山脚下,哪户人家不备些木材,打家具做房子什么的好用。乡政府每年都会组织力量搞几回林业执法大检查。这活儿多是搞突然袭击。但怎么突然袭击,当村长的都会先知道。别的村长遵守组织纪律,他则连夜赶回来通知村小组长。村小组长则挨家挨户通知村民。于是,整个村庄一夜之间坚壁清野,乡里派出的搜查队屁毛都捞不到。村民们看到别的村庄被罚得乌乎哀哉,自己却安然无恙,都会在心里说,我们的村长还是很不错的。
另一件事情就是计划生育。种田人没生到儿子是不肯罢休的。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就说一件事吧。堂叔王满生连生二个女儿,按政策是要抓去结扎的。可每回乡计生队要来,五百瓦总是会通过老王传递信息,所以每次夜晚行动总是落空。婶子终于又怀上。有次,乡计生队悄悄进村,五百瓦来不及走漏消息,婶子被抓个正着。这时,五百瓦自靠奋勇要押解婶子去乡卫生院。乡计生队居然同意了。他们还要去抓别的钉子户。
南山村到布镇卫生院有十里路。五百瓦押着婶子走到半途中,见到路边有个茅厕,便说:你不是说要方便吗?赶紧去,还要赶路呢。婶子赶紧走进茅厕里。五百瓦蹲在路边守着,一支接一支抽烟,一包烟都抽完了,就是不见婶子出来。五百瓦跑过去一看,茅厕里哪有人影呀。他急忙回去报告计生队。计生队领导骂他笨蛋,他却振振有词:她要上茅厕我敢不让吗?我一个大男人可以盯着一个女人脱裤子拉屎吗?流氓罪我可担不起。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滑了。
堂叔终于生下了个带把的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强生,用名字来感谢五百瓦。说实话,五百瓦并没拿堂叔什么好处。五百瓦常跟老王说,我当这村长呀那是处处做坏人,有机会总要做点好人。我是怕没村长当了被你们打死。
我记得五百瓦跟我说过这么回事,也是计划生育的事。十多个乡村干部去收冯友生的超生罚款。冯友生给大门挂把锁,人却跑山上躲起来了。本来,这样的事,只要大门上锁了,大家只好打道回府。可这回来了个狠角色,叫曾麻子。他找来铁锤砰地把门锁砸了,得意洋洋说道:走得和尚跑得了庙么?大伙儿鱼贯进去扒粮搬东西。五百瓦站在门口摇头叹息,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哇哇大哭。女孩边哭边骂:你们这些大坏蛋,哪天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你们。五百瓦跟我说:我听得背脊上发寒。
5
老王说,其实,五百瓦人不坏。
我老早说过,如果老王多读几年书,保准会成为哲学家。你听他这句话,暗含多种隐词。“五百瓦人不坏”,这是价值判断。前面加个修饰词,“其实”,那就是五百瓦看起来很坏。
五百瓦看起来是不能划入好人队伍。最突出的是自己有老婆不睡,专门睡别人的老婆。其次是很会用权,就是大家所说的耍阴招,村里不少人或多或少都让他修理过,修理得哑吧吃黄莲。其三是太会捞油水了,简直是打棺材边过都要割层漆走。找他办事,不送点礼,甭想办成。
捞小油水不算本事,捞大油水才算本事。五百瓦就有这本事。
除了强占村中良田,还有两件,村里人非议最多。
先说脐橙园。
那会儿上面老是担心农民不晓得发财致富奔小康,要他们来操心。那几亩田,今年喊你种甜叶菊,明年喊你栽西红柿,后年是发黄瓜财。山上呢,今年说是金桔是小康路,明年说板栗可致富,后年说油奈果才是真正的银行。红头文件发下来,分指标下任务,考核、督促、检查、验收、评比,一套流程下来,村官们的脑袋比斗箩大。为了应付上面,村委会把鸡背岭这块矮山划出来。鸡背岭是南山村人的木梓山,你一块我一块,面积都不大,十亩八亩的,合起三百多亩。于是,这块山,今年挖了种金桔,明年挖了种板栗,后年挖了种油奈果,虽然果业开发先进村没捞到,但批评也没受着。
某一年,五百瓦说这样不行,这不是劳民伤财吗?不如哪个人承包去,也好一劳永逸。结果就是他五百瓦承包了。
五年后,金灿灿的脐橙挂满枝头,村民们才恍然大悟,高呀,真是高。这块地,他既没花钱买,也没卖面皮,连整地挖穴都是村民出义务工。发财致富的先进典型倒是他捞走了。有人怀疑,那几年在这块地上瞎折腾,是他故意的。
砖瓦厂呢,原先是与两个外地老板合伙,他本钱都没出,只出了权力。外地人来做生意,为减少麻烦,也会找个本地有权有势的。可不知怎地,弄了几年,外地老板没份了,成了他五百瓦一家人的产业。这里面有鬼,鬼蛮大。村里人这评价,跟五百瓦合伙就是跟鬼合伙。
老王说这句话时,叫鸡公正跳起脚来控诉五百瓦的种种不是。
叫鸡公对五百瓦那是窝了一肚子的意见。
早年,叫鸡公接替老王当了村小组长,是村支书刘麻子提拔的。南山村的官场就是这样,刘麻子提拔的是刘麻子的人,五百瓦提拔的是五百瓦的人。刘麻子与五百瓦尿不到一块。叫鸡公也跟着不尿五百瓦。
有年五百瓦分工南山村小组,身为村小组长的叫鸡公就是个麻烦制造者,令五百瓦头痛死了。
终于,五百瓦忍无可忍了。
每年冬天,上面都要号召消灭冬闲田,不是种油菜就是播红花草。乡农技站提供种子。村民们都不老实去农技站买,而是坐等村委会发下来,虽说最终还是要交钱,但眼下却可以拖欠,有的会一拖再拖。所以,收种子款也是村干部一件相当头痛的工作。
那年某日,五百瓦喊叫鸡公推大板车去农技站领红花草种子回来。叫鸡公吊都不吊他一下扛把柴刀直接上山了。五百瓦只得一个人去拉。哪个村小组的种子都是小组长与村干部两人共推一辆大板车。整个现场只有五百瓦是一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面子丢大了。
五百瓦直接把红花草扔到叫鸡公家里,说,领我到领回来了,发就是你的事了。这里面有个潜规则,谁发谁收钱。叫鸡公跳起来:凭什么是我一个人的事?五百瓦说,那拉为什么是我一个人的事?叫鸡公说,反正我不发。五百瓦说,你不发可以,收不上钱我就扣你工资。你、你、你,叫鸡公气急败坏了。五百瓦说,你、你、你什么?你是村小组长,你以为当了官就可以不干活吗?叫鸡公说,这鸡毛子屁官老子不干了。五百瓦说,你以为我会求你干吗?
就这样,五百瓦直接把叫鸡公的村小组长撸了,换上了嫡系部队硬卵坨。
说来村小组长也真没什么当头,但自己辞与被人撸存在精神上的落差。叫鸡公就这么一辈子与五百瓦叫上了,人前人后话里话外总要挟枪带棒。
五百瓦没村长当后,家里呆不住,常去黑姐店里打麻将。他屁股一坐下来,叫鸡公也坐过来了。可以这么说,五百瓦打一百回麻将,叫鸡公有九十九回相陪。
叫鸡公性子比较叫,打麻将也这样。别人的牌还没打出来,他便伸出手过去摸,斜着眼睛瞧,是张好牌,卡二万,心下暗喜。可是,对方喊一句碰,惊天动地,他气得好苦,忍不住骂道:碰你个头呀,我怎么老碰得到你这孤魂野鬼。是五百瓦碰他要骂得更难听。是五百瓦发的牌更要骂:不打这张会死吗?狗吊你的,故意的吧。五百瓦打牌比较有修养,出牌慢,摸牌也慢,叫鸡公等得心里窝火,骂道:能不能快点,打麻将不是当村长,摆什么臭谱?叫鸡公出言不逊。五百瓦也反唇相讥。于是就吵起来,于是叫嚣着不打了,不打了,跟这个人打麻将最没味道,手会痒宁愿剁了也不跟你这鬼人打。有时也真的散了,更多的时候是让人重新拉回桌子上。哎呀,不就是打个麻将吗,何必呢?
这些吵吵嚷嚷的事都发生在黑姐杂货店里,不关老王的事。老王大多数时间宅在家中戴副老花眼镜,研究他早年从地摊上买回的《三世经》《命理大全》。这回是过年,打工的都回来了,黑姐杂货店里的自动麻将桌不够用。五百瓦转了一圈便来到我家。我有点怕他跟我讲故事。老王却提付麻将出来:来,来,来,我们就用这土家伙来开张。叫鸡公刚从黑姐店里转回来,大概也是没占到位子,老远就跳起脚来喊:也算我一个。
麻将搓了十来圈,叫鸡公一个付都没开,五百瓦也没开什么付,都让老王与满生叔付了。叫鸡公骂骂咧咧说五百瓦抓死他的牌,五百瓦则反辱相讥,你手臭就手臭,就晓得欠债怨祖宗。这也没什么,两人本不怎么对付,牌桌上总要挟枪带捧。是叫鸡公摸了个白板。牌都快摸完了,白板还一个没出桌,他又还想自摸,一贯行动迅速的他却慢慢地也是偷偷地将牌就放在自己身边。没想五百瓦眼尖,喊一声,杠!惊天动地。叫鸡公说,杠什么杠?我打出来了吗?伸手就把牌拈回去。两人就这么争吵起来了,越吵越凶,难听的话机关枪一样扫出来。
这回五百瓦拂袖而去。叫鸡公则嗓门更大了:嚣张个卵?他以为他还是村长呀。老王听了不爽,觉得必须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五百瓦自从没村长当了,村里一些势利鬼就开始当面耻笑他了。这让老王看了很不爽,做人不能落井下石呀。有本事,人家在位时跟人家杠呀。不过叫鸡公除外。所以老王要说公道话,也是轻轻地点一下。
6
按说,五百瓦还可以干一届村长,是中间杀出个程咬金,南山村走出去的大老板朱肥跳出来跟他抢。五百瓦落败了。
五百瓦说,不当村长好,无官一身轻,再也不用为村里的破事操心了。他嘴上这么说,失落感还是从表情中泄漏出来。老王便安慰他,这事不必太上心,他虽然有钱,但你还是得了二百多票,这说明啥?这说明钱并不能买走一切。
朱肥一直想当村长,这事我知道。他在村里当护林员时想,做木材贩子时想当,在乡里开稀土矿里时想当,每次都弄得风起云涌,却一直没当上。村里人都说是五百瓦把他克住了。这回他外面赚了大钱,村里人都说,他是回来报仇了。
老王跟我说,别看叫鸡公老喜欢跟五百瓦唱对台戏,这回选举投票,他可是投给了五百瓦。我猜,老王也投了五百瓦的票。
五百瓦没当村长一年后,硬卵坨喝醉酒骑摩托车跌到吊坎下,手脚倒没跌坏,只是脑袋的血管跌暴了,从此只能躺在床上。屎尿床上拉,饭食要人喂。老婆彭冬莲侍候烦了,把他扔到一间小屋里不管。儿子更不侍候,人家在深圳打工呢。五百瓦去看他,屋里的异味呛得很难受。他看见五百瓦来了,啊、啊、啊,想说话却说不出,嘴角却流出一潭涎水,要命的眼泪也滚出来了。五百瓦一阵难受,多好的人哪,怎么就落得这下场?
可以这么说,硬卵坨是五百瓦唯一的贴心人。工作上,他是没条件地支持,五百瓦指东,他决不向西。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五百瓦的坏话,谁说跟谁急。有次叫鸡公在他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他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打。生活上,两人无话不谈。硬卵坨捞了一条鱼,便喊:过来喝酒哈,有条该死的鱼撞网里了。硬卵坨捡了一篮子田螺,也喊:过来喝酒哈,田螺可是不错的下酒菜。老母鸡下了几个蛋,也过来喊:走、走、走,几个鸡蛋吃掉它去。
五百瓦跟彭冬莲说,怎么不送去医院呀?彭冬莲说,哪有钱呀?再说,这病治得好吗?
五百瓦回到家里,把两个儿子喊来开会。大宝二宝,你们两个,每人支五万块钱过来。大宝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五百瓦说,我想送硬卵坨去看医院。二宝说,叔,他是我们家什么人?五百瓦说,他是我朋友。大宝说,你老糊涂了。五百瓦说,我不糊涂。吴月秀抓起一匹凳子砸到门外,跳起来叫:拿去呀,拿去,把这屋里的凳子桌子煮饭的锅全拿去,去讨好你的狐狸精吧,我反正不是你什么人。你胡说!五百瓦大怒,气得浑身颤抖,抓起一匹凳子就要砸过去,却被两个儿子死死地架住。
五百瓦对别人好,可能跟他老婆有关系。他对硬卵坨好,跟彭冬莲是干净的。吴月秀太侮辱人。世上就这纯洁的友情不能侮辱。可是,侮辱了又怎地呢?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深深感到面对生活的无力。
五百瓦得的是肺癌。有人说,他是抽烟抽得太厉害了。他抽烟的确厉害,一天两三包。有人说未必,抽烟抽得厉害的多了,也不见抽出癌来。毛主席抽烟就厉害,可他活了八十多岁。他是没村长当了心里失落。
这话我相信。五百瓦当村长时,一样抽烟,却不怎么咳嗽。咳嗽厉害是没村长当后。我曾劝过他戒烟。他说几十年了,怎么戒得了?再说,会想烟抽,说明我还活着,我还指望它,镇住这鬼咳嗽哩。
查出了是癌症,五百瓦慌神了。他不想死。他还想再活二十年。六十岁不到,就这么死了,岂不打短命?吴月秀也慌神了:老家伙你太坏了,你想撇下老娘不管吗?你欺负了我几十年,你得让我欺负回来。于是,喊两个儿子过来开会。大宝说,果园正在扩建猪栏,要大把投资。二宝说,砖瓦厂尽是赊账,他都还想找银行贷款。五百瓦气得又是重重地咳嗽,没良心的狗东西,把你们养大了,就这么报答我?吴月秀也跳起来了:你们两个狗东西,不是你叔,不知你们在哪儿捡狗屎吃,你的果园,你的砖瓦厂,不是你叔给你的?你们敢说没钱,老娘就剁了你们喂狗。
亲妈发话了,大宝二宝不敢吭声。
五百瓦没有亲生儿女,不是吴月秀不会生,是计划生育政策不让她生。他把哥哥的儿子当亲生儿子养。五百瓦拼命捞钱,不择手段为他俩置下脐橙园砖瓦厂的产业,就是指望他们对自己好。可他们对五百瓦并不好了。母亲的委屈与眼泪,他们看到太多了。他们为母亲抱不平。他们恨五百瓦。
五百瓦开始了长达五个月的求生之旅,跑南昌跑上海,请神婆来家里跳大神,去庙里求菩萨,可这一切都没办法阻止病情恶化。
说来有点令人难以相信,护送五百瓦去南昌去上海求医的人竟然是叫鸡公。大宝说猪栏正在兴建,脐橙又要采摘,真的走不开。二宝说砖瓦厂的事多得像乱麻,也是走不开。吴月秀说我陪你去吧。五百瓦说,你陪我去有卵用,你大字不识一个,从没出过门,到了大地方,是你侍候我还是我侍候你?吴月秀直抹眼泪,你就是看不起我。五百瓦苦笑了,这哪跟哪。这时叫鸡公来了,说:老村长,你若不嫌我碍手碍脚,还是我陪你去吧。五百瓦伸出他那瘦得干树根一样的手拉着叫鸡公说:没想到,我落这步田地,还是你来鞍前马后侍候我。叫鸡公说:怎么说我也是你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吗。
五百瓦下葬那天,吴月秀哭得撕心裂肺。所有人都撤了,她还趴在坟头哭。村里人想,她也是苦命人,结发男人早早地走了,五百瓦冷落了她一辈子,她也低眉顺眼忍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可以嚣张了,五百瓦却走了。
最后是叫鸡公搀扶着她下山。她哭得全身没一点力气了。叫鸡公没有跟着人们下山,而是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吴月秀。
夜色将晚,叫鸡公说,回吧?
吴月秀说,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