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突然想写王老四的故事。
王老四是我堂弟,仅小二个月,就住在我家屋坎下。王老四是他的外号,真名现在村里没人能说得出。村长五百瓦说,户口本上都改过来了。其实,户口本上改过来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在南山村,没人没外号。每个人的外号都是有来历的。曾良生的老戏骨,那是他太爱看戏了。麻姑脸上有麻点,嗜好打麻将。酒壶子因为爱喝酒,酒壶常年抓手中。上一辈人看了不少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有个老四,长相猥琐,行为也猥琐。王老四个子不高,瘦成一块竹片,眉毛眼睛鼻子位子没占错,就是不协调。联想家们立即联想到一起了。
开始,他的外号是五个字,老四南霸天。王老四赶紧作揖恳求:各位大叔大爷大婶大姐,你们千万别这样喊我,你们这样一喊,把老大也喊进来了,他会不高兴的。
布镇街上真有一个叫南霸天的家伙。人长得牛高马大,拳头有钵子大,单掌可以砍断五块红砖。他领着一伙马仔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王老四就是跟着他打流氓。南霸天说他喜欢南霸天这个外号,霸气带劲。
王老四特别崇拜南霸天,时常跟我讲他的英雄事迹。说有一次南霸天进小店买烟,买红梅烟。那会儿红梅烟四块五一包。他丢了张五块的过去,说不用找了。店家哪敢不找他的钱。看不到他发怒,直接一拳暴过去,打在店主面腔上,冷冷地说:说了不用找就不用找,你当我放屁吗?王老四说,老大那样子太有范了,充分说明,老大说一不二特别讲信用。
另一件事是收拾打工妹。临近年关,打工的回来了。其中有位打工妹,一下班车就把一条老旧的竹筒街杀得暗淡无光。为啥?她衣着打扮实在太洋气了。南霸天很是不满,不就是个打工妹么?臭什么摆。偏偏,她在地摊上买东西讨价还价不讲土话讲官话,简直是数典忘祖。他决定过去教育她。马仔们呼啦一下把她围住,将她行李包中的新衣裳扯出来,扔到臭水沟里,还过去踩,跳踢踏舞一样踩。打工妹吓哭了。南霸天说:哭什么哭,下回你还敢有土话不讲,讲官话,就没这么好放过你了。
王老四的总结是,南霸天在维护乡村正道,对于不正之风敢于出手。我听了禁不住冷笑,这算狗屁英雄呀,欺负小姑娘。王老四赶紧捂住我的嘴:春哥,千万别这么说,老大知道了,会打歪你的嘴。
王老四崇拜南霸天。可南霸天并不把他当根葱,时常嘲笑捉弄他。他只是南霸天流氓队伍里最小的角儿。按梁山好汉排座次,他是最末位那个。
某日街上来了个外地佬,摆摊卖狗皮膏药。此人个子比南霸天高。南霸天很生气,妈的,怎么可以比我高?马仔们一下就把他团团围住。外地佬决定强龙不压地头蛇,好汉吃下眼前亏,要打要骂请随便。南霸天见他态度好,决定只扇他一巴掌,决不多扇。王老四请缨上阵。那人实在太高了,王老四个子实在太矮,伸长手臂也扇不上,只有跳起来。不想,跳得太高了,使的劲又太大,结果扇空了,自己如陀螺一样在地上转了两个圈,然后跌了个四脚朝天。围观者哈哈大笑,连外地佬也忍不住笑了。南霸天说,你妈的王老四太没用了。
村里人也看不起王老四,为什么?不学好,打流氓。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当年去布镇中学读书,寄宿学校。发育早的已起鸭公叫了,他还会尿床。他睡上铺我睡下铺,夜里把我被子尿湿。气得我直揍他。换他睡下铺。半夜语文老师刘锦章气冲冲上来,一把掀开被子。他还在做梦呢。这是那时的经典笑话,一泡尿居然可以穿过楼板,让老师当啤酒喝。
或许他认识到自己的缺点,从地摊上买回几本武术书,有一茬没一茬嘿嘿地操练。我忍不住冷笑。他说你笑嘛。我说没笑嘛。他说,来、来、来,我们来过两招,让你见识一下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他先是摆个金鸡独立,再是来一招青蛇出洞,李小龙那样嘿嘿做鬼喊,出一记黑虎掏心。我随手一甩,他就跌了个狗趴屎。他躺在地上哇哇大叫:哥,你是习武奇才哩,不习武真是太可惜了。
2
打工潮来了,王老四是南山村第二个跑出去的。
南山村实在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田有地,田土里打下的米粮放开肚皮吃不完,山上长满了松杉竹木,把刀磨快点,砍下来就可以换钱。冬天可以去挖冬笋,春夏可以上山采香菇木耳。有人打猎有人捉蛇,挖几口鱼塘养鱼,再养几头猪一伙鸡鸭鹅,虽不富裕,但小日子过得挺安逸。外面打工已打翻天了,南山村人还在坚持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
王老四不是出去打工,而是躲难。
小说影视中的江湖好汉,从来不用为钱的事的发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往兜里一掏就是大把银子,往桌上一拍,可以很豪气地说:不用找了。南霸天他们没这么好的福气,小小布镇,他们除了惹事生非,一分钱都搞不到,一日三餐的饭食还要回家啃父母。南霸天把王老四喊过去说,我们来做生意。
南霸天所说的生意就贩运木材去县城卖。据说,农用车跑一趟可以赚到五百块钱。王老四兴奋死了,这是老大在倚重他呀,夜里跑到我家来吹牛皮:不说一天一车,就一个月十车,老子很快就成大富豪了,春哥,到时你缺钱花就找我拿,我不差钱。
山上是有木材,村民也勤快地把它砍下来,但严禁私人贩运,违者如何如何。只要有钱赚,还是有不少人挺而走险。村民也乐得卖给私人。因为有现钱。
他们两个没本钱。南霸天名声太臭了赊不到账。王老四自告奋勇。开始也赊不到,他将胸脯拍震天响:我会少了你们的钱么?我王老四是那样的人么?赚了钱,加倍还你们,还请你们上馆子喝酒。这话大家也不相信。王老四使劲给我使眼色。我只好说,卖给收购站,也没现钱,摊派都不够扣。村里人才说,赊就赊吧,反正是本村人。王老四很快收到一车木材。半夜里他们出发了,非常不幸,还没有驶出布镇地界,两个林业警察骑着摩托车追上来了。
怎么办?王老四有点慌乱地问南霸天。
南霸天坐在驾驶室里,王老四坐在拖斗木头上。南霸天是老大,老大就应该坐比较舒服的位子,王老四只有委屈自己坐拖斗。南霸天哼小调,压根没不到。眼见摩托车越追越近,王老四急得使劲地拍驾驶室顶。
南霸天从车窗探出头,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呀?拍、拍、拍!拍你头呀。
王老四大声说:警察追上来了,咋办?
南霸天也急了,催促司机开快点。司机说没用的,农用车跑不过摩托车。南霸天探出头来,大声地命令王老四要挡住,无论如何要挡住。
我的天王老子哟,王老四心里叫苦了,我又不是神仙会使法术。
南霸天大声骂起来:你是猪脑壳呀,不知道扔东西呀。
这个办法确实好,扔东西下去,路上有障碍物,确能把警察拦住。电影里的八路军就是用这个办法把日本鬼子的三轮摩托弄翻的。可车上有什么东西扔呢?木头,那是用钢丝绳紧线器捆得紧紧的,急切之下,动都动不了。捆时要捆结实一点,防止路上掉,要用时才知捆扎实了也麻烦。可见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性。
扔单车,扔单车!南霸天发出第二道指令。
车上放了二辆单车。南霸天与王老四觉得,好不容易进回县城,必须好好玩一下,骑着单车穿街走巷最好不过了。他们两个决定,带单车。没想到,单车还有这个用处,可以当武器。王老四有点迟疑,单车虽旧,也值一百多块钱一辆,二辆就是二百多。两百多就这么扔下去,他有点舍不得。
快呀,你磨蹭什么?南霸天发出了第三道指令。
没办法了,大哥下命令了,舍不得也要舍得。扔下一辆单车,没用,摩托车一扭就躲过了。再接着扔。第二辆扔下时起作用了,因为摩托车追得太近了,来不躲闪,直接冲上自行车。王老四看见摩托侧翻,一个人摔进路边田里,一个摔在马路中间。王老四松了一口气,又担心他们跌死了。跌死了警察那可是大事。
王老四就这样心里矛盾着忐忑不安,没过多久,也就是刚驶出布镇地界,就来了个紧急刹车。他差点要葱一样倒裁下来,刚要开口骂娘,只见前面设了路障,有两个警察很威严地站在那儿。其中一个破口大骂:你他妈活腻了,居然敢袭警?
就是这句,你他妈活腻了,居然敢袭警?王老四感到了危险。这是不得了的罪名,警匪片里有背景的黑社会老大都栽在这罪名上。所以,车子一停下,王老四就像只松鼠一样跳下去,迅速地奔逃,没命地奔逃。这一逃,他逃到南方市。
不久,南霸天带着他那班马仔也来到南方市。是王老四把他们哄来的。王老四说: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要钱搞不到钱,要打人都不好下手。闯江湖就要去大地方,南方市大得很,随便搞一下都是大把的钱。没人认得你,想搞谁就搞谁。这话说到了南霸天的痛点上,在家的确一分钱搞不到。布镇太小,随便什么人,拐几道弯就变成了亲戚。那个让他们教育过的打工妹,居然是他母亲表叔的什么人。次日,一伙人来他家告状,他爸抡起扁担就追他打。南霸天郁闷死了。
3
后来我也来到南方市,工作是王老四帮忙找到的。
那会儿工作太难找了,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招工启示一贴出来,分分钟涌上几百人。厂里没有老乡介绍,压根儿就是浪费表情。找了一个多月,差不多南方市大小工业园都跑遍了,都是失望而归。
那天王老四来找我借钱。我说借个屁,老子没钱。王老四说,你骗鬼呀,不是有工资吗?借来,别那么小气,又不是不还你。我说工资个屁,老本都快吃空了。王老四很是吃惊:怎么?你还没找到工作?我差点要哭了。王老四说,别着急,看我的。
他大踏步地往前走,双手摆出来的风可以刮倒闲人,很有范儿。我在后面紧跟着,有点跟不上趟的感觉。不一会儿,来到南方工厂大门口。砰、砰、砰,他敲门岗窗玻璃。保安探出头,说:哎哟,是老四哥呀,哪阵风把您吹来了。王老四一手叉在腰上:去,把大头喊出来。保安说,你等会儿呀。然后就按电话。不一会儿,一位西装男东张西望跑出来。他的头真的好大,细细的脖子感觉撑不住了。王老四招了招手。他走了过来。王老四一把搂住大头的肩,说:走,我们喝酒去。大头说我要上班,有什么事你说。王老四指着我说:这是我哥,同一个爷爷的,他出来找了好久没找到工作,你说我不帮忙怎么行?我这不来麻烦你了。大头面有难色,说公司里眼下不招人哩。王老四把脸一拉,说近段时间老子手臭,打麻将老输钱,老子心情很不好。大头苦笑了,说你总得让我想想办法。王老四说,这就对了吗,走,我们喝酒去。大头说:真的没办法陪哥喝酒,要上班哩,下回来,下回我请你。说罢,一头钻进工厂里。
他不喝我们自己喝。王老四往前一指。前面就是抚州佬开的餐馆。他那样子就像喝醉了酒,带着醉酒的豪气。我很不放心,这样工作的事就搞定了?据我的经验,他不来喝酒就表示不愿帮忙。王老四拍了拍我的肩,说: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去,我已经威胁他了,他不敢不招你进去。
这场酒当然必须是我请。三瓶啤酒下肚,王老四使劲地问我,兄弟我混得还可以吧?这甘蔗头的人都要给我几分面子。我当然要表扬他还可以,不是违心而是真心。他嘿嘿地笑了,表情越发得意。太阳快要落山了,满天的霞光打了个折进来,轻轻落到他身上。他的笑脸,此时已是自带光泽。他长得不算很难看呀。我心里有了笑意。
王老四提醒我看外面。路上,有个穿制服的治安仔似是一肚子心事走着。我说一个治安仔有什么看头。王老四说你看他的耳朵。我这才发现他没长耳朵。王老四说,他的耳朵是我切下来的。他端着杯子轻抿一口酒,像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我这儿却是八级地震。我说,你切人家的耳朵干吗?王老四说,我切他耳朵算放过他了。我真想弄死他。
初来南方市,王老四寄住在一栋烂尾楼里,捡块纸壳当草席。南方天气热,烂尾楼通风透风,电风扇都省了,只是蚊子多,夜里嗡嗡叫,吵得人睡不好觉。幸好,他白天不用上班,可以补。剩下的时间是到处闲逛,看高楼看商场看大街上的人流和奔跑的汽车,看大片的工厂,看城乡结合部尘土飞扬兵荒马乱。
烂尾楼共有七层。第一层空空荡荡,地上长了不少野草。其余楼层都扔满了草席被子编织袋,垃圾遍地。看来,来此借居的人不少。王老四一层一层上,在第六层才找到个空位子。上面还有一层,不过没有台阶可上了。夜里,他发现顶上也住了人,他们靠一副竹梯上下。某天夜里,王老四终于明白七楼的人老谋深算。因为一伙治安仔包围了烂尾楼。上上下下一片恐慌尖叫。二楼有人跳楼,传来几声惨叫,估计是摔坏了。六楼的喊七楼的放楼梯下来。七楼的装作没听到。自然,六楼无一人幸免,全让治安仔铐走了。王老四临走时回了下头,看到七楼探出两颗脑袋。目光相遇时他们有几丝慌乱。
王老四说,外面的人心是石头做的,换了我,怎么也会放梯子下来。
当时,只有王老四一个人表示抗议: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又没犯法,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有身份证。他的语气没有多少底气,也不大声。一个像头儿的人说:给他上上课。于是,就是那个让王老四切掉耳朵的治安仔冲上来抬脚一踹。这一脚力道太猛了,王老四后退两步还是仰跌在地,感觉肋骨要断了。尖头皮鞋不停地踢过来,像踢皮球。王老四忍着没叫一声。
妈的,被治安仔抓去比坐牢还难受。王老四灌下一杯酒,说,以后你得小心,别让他们逮住了。
王老四没人拿钱来赎,一直被关着,直到某天疑似断了气,才被他们扔到荒郊野外。夜晚的露珠湿润了他的嘴唇。他睁开眼睛,满天的繁星闪着寒光。他挣扎着爬起来,像一条野狗。
王老四回到老家,把南霸天他们哄到南方市来。他要报仇。他一个人报不了仇。他想到借助南霸天他们。来到南方市不久,便寻了个治安仔落单的机会,把他绑进黑树林。王老四一手拈住他的耳朵,一手用锯片锯,慢慢地,一下,一下,锯。治安仔痛得喊不出声来。王老四用醮满粪便的破布塞进他嘴里。王老四说,我真想弄死他,可老大不让,说弄出人命会招惹警察。
我再仔细打量王老四,这个我有点看不起的人,真狠。就他那事,换了我,忍忍也就算了。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来演义一场痛快淋漓的报仇雪恨。相信大多数的人都像我一样。这就是打流氓与不打流氓的差别吧。
王老四对我还是挺不错的,可以用义气两字来概括。我想起斗争哲学,对同志要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刻骨仇恨。许媛的自行车让人偷了。她直哭鼻子。我不知怎么来安慰她。王老四走过来说,哭什么哭呀?多大的事,我明天给你找回来。第二天自行车就回来了。还有一次,我和许媛逛夜市摊,有一件东西,还价了又后悔,感觉上当了。摊主冲上来揪住我衣襟,凶神恶煞般。我吓尿了。王老四他们冲上来,掀翻他的摊子,痛殴了他一场,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敢欺负我哥,以后你就不要到这里摆摊了。
外面到处是打架的。有时,上夜班,见厂外冷街上两伙人挥着木棍打群架,打得惊天动地,鬼哭狼嚎,我就担心其中一个是王老四。木棍不长眼,砸在头会开花。有时,见是一伙人围殴一个人,那人卷缩成虾米,任人殴打。我就担心他是王老四。
4
这次打工我没带老婆出来。孩子还小,不忍心扔给老王。上了三个月班后,我装模作样与一个叫许媛的湖南妹子谈起了恋爱。是她先喜欢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有点欢喜有点慌乱。家里有老婆,注定是与她修不成正果,却刻意隐瞒某部分真实。我喜欢跟她在一起,月底休息逛街走公园,去路边店吃两碗沙河粉。她骑自行车我坐后面。我晃动双脚哼儿时的歌谣:妇娘带男子,男子放个屁,妇娘以为轮胎爆了气。许媛咯咯大笑,伸一手扭我大腿,放什么鬼屁呀。然后,龙头一歪,我们跌在一起。我们接着哈哈大笑。谈恋爱的味道真不错。
我住的房子是王老四先租下来的。现在我与他合租。王老四说,你来了真是太好了,终于可以帮我减轻负担了。我来了他岂止是减轻负担而是没负担了,房租水电全是我掏,还时不时找我借钱。他总是说,哥你先垫着,我发了财就还你。你要相信我一定能发财。我心里说屁,你是吃定了我。唯一的优点是他不常住。有间小屋很方便我与许媛谈恋爱。
月底发了工资放假,我与许媛先游玩千灯湖,再把她带回出租屋。我心里酝酿着阴谋,这回得把她摁床上。做爱是谈恋爱的最高形式。一切很顺利,先是拥抱接吻,吻出了感觉。我正动手给她解衣衫,门却开了。王老四站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尴尬死了。许媛羞红着脸悄悄地走了。
可以呀,家里有老婆这里又泡上妹子了。王老四裂着嘴笑。
我害怕死了,若是他回到家里吹喇叭,老婆肯定不会放过我。
王老四哈哈大笑:说你会泡妹是表扬你,有本事。他扔一支烟过来,接着说,会泡妹子不只是你春赖子一个,我王老四也还可以。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和小红决定了,过年回家就办酒席。
王老四与小红的故事有点狗血却是真的。小红在香拉拉足浴城上班。王老四他们去洗脚。小红服务王老四。服务生端来茶水。小红不心把茶杯弄倒了,滚烫的茶水倒到王老四身上。按他打流氓的习惯,这时肯定要大发脾气,可他可居然没有。小红惊慌失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王老四说没事,就当给我做皮肤保养。小红还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王老四说,你快别说对不起,谁没有点小失误呀。小红不好意思笑了,按摩起来分外用心,并柔声说:哥,你真是好人。就是这句,哥,哥,你真是好人,一下子把王老四的心喊暖了。两人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越说越投机,并相约以兄妹相称。后来王老四就常去点她的钟。小红有时会私下里给他按摩不收钱。两人的感情就这么一步步升温了。
我听了很高兴。
以前王老四总是跟我说,他是坚决不娶老婆。道理一大堆,说别人家的姑娘花钱迎回家里管自己,是没病找鬼打。娶了老婆就会生孩子,那就会拖累自己,真是苦海无涯。一个人过日子自由自在多爽呀。每有媒人上门来给我做媒,他总是跑来泼冷水,春赖子你真是傻逼,这么早急着娶老婆,怕枷锁会生锈吗?换了我,娶老婆,娶个卵。老王气得破口大骂: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滚,死远点。并作威作势操扁担要抡他。他跳着跑出去,不是直着走,而是横着跳着走,双脚一并一并。他说这是骑马,笃、笃、笃,超有感觉。走远了还要回过头来大声喊:关帝菩萨保佑你,又是相不中哈!老王气得好苦,直骂他少教养。媒人安慰老王,别跟他置气,他是娶个卵,娶他自己的卵。
王老四的话我从不敢相信。他长得不好看,家景又不怎么样,还打流氓,哪家姑娘愿意跟他过日子?或许他看出自己,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真为他的未来担心。如今有个姑娘愿意跟他,我的高兴是真诚的。
王老四,这时我就很严肃了,说,既然小红愿意跟你过日子,你可不能再打流氓了。王老四拍了拍我的肩说:哥,我的好哥哥,你放心好了。我跟小红说好了,明年我就不打流氓了,小红也不去足浴城上班,我们进厂打工,好好过日子。到时候,你可要帮我介绍工作哟。
他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看来女人还是很能改变男人的。我说,小红长得怎么样?哪天带来给哥认识一下。王老四拖长着调子说,当然很好看呀。
以后王老四带小红来见了好多回面。她长得果然还可以。王老四有福气。
5
所谓世事难料,王老四的故事就充分说明这一点。如果不出意外,王老四与小红顺利结婚,生儿育女,与我一样做个普通的打工仔。平平常常就是最好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每次回忆起王老四,我只能啧啧地表示同情,太可惜了。
南方市甘蔗头的地界上,活跃着两支打流氓的队伍。一支自然是南霸天他们,另一支是湖南帮。这自然要上演上海滩中争地盘的故事。湖南帮比南霸天人数多了几倍。南霸天决定投诚,说湖南江西同是长江以南,一家人呀。湖南帮老大说,行,那你进献个妞来玩玩。
这就是纳投名状表忠心。
南霸天把小红骗去了。
遭受侮辱的小红痛不欲生,感觉自己是个不干净的人了,对不起王老四,配不上王老四,只有自杀以铭志。她写好遗书放在桌子上。先是想拿剪刀捅心窝,影视里就有烈女子这样干。可剪刀拿在手中,手却发抖了。她真的很怕痛。她再想到用刀片割手腕,血管上轻轻一切,这样应该不太痛。可她还是没切下去。她想到汩汩流出来的血,流满整个出租屋,警察找上门,铐走王老四。我不能害老四呀,她从心里喊。要死,也得死在外面。她把出租屋打扫干净,叠好被子,轻轻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走到天桥上。她想从天桥上跳下去。天桥下车流滚滚,只要一咬牙纵身一跃,生死就是别人的事了。她选了个中间的位置,下面正对着快车道,车多,车快。天桥上有栏杆,必须翻过栏杆才能跳。她正要爬栏杆,一位中年男子大声喊:喂,小姑娘小心哪。她转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有人的地方真不方便自杀。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下天桥。
城市到处都是人,小红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行走,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她一直没找到没人的地方。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小红走一家药店门口过。她突然想到买安眠药。吃安眠药自杀是最好了,一点都不痛,睡着,睡着,就睡死了。她走进店里。她不知道安眠药要吃多少才能睡死,店家也没问她做什么用,大概是失眠者所需吧,随便包了两片给她。
小红来到一座跨江大楼下。她感觉这地方很不错,背靠桥墩面向大江。她坐好,整了整衣衫,捋了捋头发,把安眠药扔进嘴里,一口咽下。不一会儿,倦意袭来,她睡着了。
下一段是我猜测的。唯有这一段,王老四的故事属于空白,却必不可少。不作合理猜测接不上。
小红走出租屋不久,假设两个小时吧,王老四来了。他们已经说好的,下午去千灯湖游玩。屋里更干净整洁了,但这不足引起王老四的警惕。小红不在屋里,也不足引起他的警惕。他猜想小红是去买什么东西了。那会儿,摩托罗那的手机一万多,像王老四小红这样的穷人不可能拥有。王老四仰躺在床上打懒眠,静等小红归来,目光无处安放,便落到桌子上。他看见一个信封,便顺手拿过来看。信封上一行娟秀的纲笔字:王老四亲启。王老四笑了,小红你还会写情书呀,有什么话你可以当面说呀。然而,他还没完全看完,顿时,脸色大变,天旋地转,狼一样嗥叫起来:小红呀!你为嘛想不开!然后,冲了出去。
南方市太大了,王老四奔跑在大街上,目光在人群中打流星,没有,没见小红。找了一段时间,他想她可能回去了,便返回出租屋。出租屋还是不见人。他又跑出去,满大街疯狂地奔跑。小红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他大声喊叫。城市太热闹了,噪音将他的喊声消解殆尽。他疲倦了。他累了。他彻底失望了。他重新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里还是不见小红。小红真的走了。他嚎滔大哭,眼泪鼻涕一起流。他再次拿过小红写给他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紧握拳头在桌子猛捶:南霸天,我与你不共戴天!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狼一样吼叫。
那天晚上王老四还来找过我。已是半夜了,我从睡梦中爬起来。王老四塞过一叠钞票,说:哥,这是我平时欠你的房租水电费和借你的钱。我说你先用着吧,不用着急。王老四说,欠下的总要还,迟还不如早还。出门时他还回头说,还要劳烦哥跟村里乡亲说一下,赊欠的木材款怕是还不上了,请乡亲们原谅我啦。
我终生最后悔的就是这桩事。我应该有所觉察,王老四那样怪怪的,半夜着急还钱也不是打流氓人的风格。可我竟然麻木不仁。如果我有所觉察,就有可能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我太疲倦了,放到床上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小红一觉醒来。这一夜她睡得好香好沉。醒来,她以为是来到另一个世界,心里有点伤感。然而,河滩边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提醒她,我,小红,没有死。那边发生了什么呢?哭声这么悲惨。她跑了过去。一群人在围观,啧、啧、啧,摇头叹息。哭喊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披头散发坐在那儿捶胸拍地: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呀,死妞子,你走了,我怎么办?她前面是具女尸,肚子胀得如十月怀胎,湿漉漉的,惨白。小红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小红想到了父亲母亲。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亲岂不也如这个中年妇女那样痛不欲生。她想到了王老四。如果自己死了,王老四岂不撕心裂肺。她恨自己怎么那么傻,怎么动不动想死呢?命是自己的,却跟亲人息息相关。她庆幸自己没死。不死了,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至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
她打了摩的,很快回到出租屋。在门口,她想,王老四这个大懒虫,肯定还在睡觉呢。进去,我要捏他的鼻子。至于王老四会问昨天下午晚上跑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他,来了几个闺蜜去玩了。如果他还会不高兴,大不了就让他亲嘴。小红轻轻地打开门。屋里空无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死老四跑哪儿去了?难道昨天晚上没有归来?还是变勤快了?她目光落到桌子上,看到那个信封,猛然想起自己曾写过遗书。写什么鬼遗书呀,她紧张得要死,幸亏王老四没有归来。她快步抢过去,一手摁住信封,好像不快点,王老四就从后面来抢似的。
然而,信封上的字并不是她小红的字,是王老四那粗壮歪扭的字。她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撕开,撕的手都有点抖。便笺上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向她的心窝。王老四你混蛋!她哀吼一声,冲了出来。
此时,我正好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小红向我疯跑过来,秀发散乱地往后飘,高高举着的便笺纸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悲恸之声响亮:春哥,不好了,王老四他。小红站在我面前呼吸急促。我接过便笺一目十行。
王老四的信很短。他是这样写道:
亲爱的小红,我知道我写的信你已经看不到了,但我还是要写。老天有眼,但愿你的灵魂可以看到。你是我最亲的人。任何人可以欺辱我,但不可以欺辱你。谁欺辱你,谁就是我的仇人。现在我要去杀南霸天了。我知道我打不赢他。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南霸天必死无疑,我这鸡蛋一定要碰死他。黄泉路上你慢慢地走,等等我,我去去就来。爱你的王老四。
我心喊不好,拉着小红就跑。小红问我去哪。我说去南霸天那儿,或许能把王老四抢回来。我们发疯地奔跑,要与时间赛跑。可一切都迟了。就在小红打摩的时,王老四已敲开了南霸天的门。
我们赶到时,警察已经把南霸天住的那栋房子围起来了。有一间房子炸开了个大缺口。一位中年大叔在捶胸跺脚:搞什么鬼哟,拿我的房子出气,你们这些外地佬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不少围观者,有人表情木然,有人啧啧叹息者,也有兴奋者尖起脚尖往里瞅。带着血腥味的残肢断臂肉碎内脏四散而是。小红一下子软趴下了。我用力把她架起来。
一个眼皮有点吊的小马仔告诉我,当时他也在现场。王老四冷静得与平时一样丝毫看不出什么。南霸天刚起床。王老四走过去,说老大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他一靠近,匕首就闪电一般刺过去。小马仔眼睛睁得比铜铃大。王老四吼一声:你不想死你快滚出去,我要放炸药了。小马仔不及看清南霸天的表情,吓得拔腿就跑。刚跑出来就是一声巨响。
好险呀!小马仔心有余悸。
小红抱着王老四的骨灰回到南山村。那骨灰不完全是王老四的,已经分辨不清楚了。这个,只要小红心里认为是王老四的就行。小红对我说:我害王老四爹妈丢掉了儿子,我得赔他们一个女儿。
小红就在南山村住下了,一直住在王老四家里,陪伴着王老四父母,喊王老四父母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出来打工。十年前,在村里人,王老四父母劝说下,我爸老王也费了不少口舌,招了个男人做上门女婿。那个男人把原先的名字扔掉了,改名王老四。村长在户口本上一笔一笔端端正正改过来。这样,王老四就复活了。说来,那人长得真像王老四,一样的瘦小单薄。小红对我说:我得把老王家的香火接下来,王老四不能无后。
又两年,小红生下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他们夫妻俩捡种了不少外出打工人的田。事情是这样,到了饭点时间,小红抱着小男孩走到山岗上,大声喊:
王老四哩,归来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