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你再敢去找那个黃毛小怪我就打断的你的腿。石秀脸色铁青大声地对着她女儿吼叫着。
你打,你打,你打死我拉倒。她女儿肖丽丽不屈不挠,反把身子送过去。
石秀已是气极了。石秀真的气极了,这个死妞子,越来越不象话了,不仅不听话,还顶起嘴来。如果女儿不吭声,她就是不听,听了也没听进心里去,那石秀没这么气。可这死妞子,不仅顶嘴,还喊打吧你打吧,打死了拉倒,还把身子送过来,当她真不敢打似的。石秀被女儿逼得没办法了,如果不打她一顿,这个母亲实在没办法当了。她顺手操起锅铲髙髙举起来,锅铲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晃动,晃动出张牙舞爪的样,晃动在半空中,始终晃不下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装腔作势,没办法了,石秀只有装腔作势了,唯有装腔作势才能把母亲的尊严留住一点点。
就在这个时候我走进了她们租住的屋子里。我知道,石秀手中的锅铲再怎么张牙舞爪也不会拍打到她女儿身上去。她女儿肖丽丽似乎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但我还是担心会擦枪走火。她们母女之间那种紧张的关系我是知道一点,若是锅铲真的拍过去了,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虽然不至于拜拜,但她们之间的裂痕会像拆断的筷子一般不可修复了。作为他们的亲戚,来到现场是不便于袖手旁观的。于是我冲上去,左手托住她的手腕,右手要夺锅铲,本要用力一夺,可我的力没使出十分之一,锅铲便到了我手中,轻轻的,很轻松地几乎是她要递给我似的。我明白,她挥动锅铲只是做做样子,一个母亲所必须做的样子。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坐下来谈吗?我说,为什么非要这么大吵大闹?
我很少来到表姐石秀的出租屋里,虽然我和她在相距不远的工厂里打工,我们所租住的房子,相距也不远。我们天天忙于工作,也就没那么心思亲戚间相互走动了。今天我来找表姐石秀,是想请她劝劝我老公,劝他不要闹辞工。我老公在一家饲料厂打工,混得挺不错,混上了车间主任。前些日子,他车间里出了一起安全事故,一位拉小料的员工掉下地下室,两条腿断了,是粉碎性骨折,腰脊骨也断了,断了多处。这是一起很严重的安全事故,老板怪我老公安全工作没做好。那个地方存在安全隐患,我老公早就向老板提出要整改,可老板舍不得花钱,一直拖着。结果事情出了,老板反大骂我老公安全工作没做好。老公受不了这委屈,嚷嚷叫着要辞工。我一听急了。我和我老公都是山里出来的打工仔,他能混上车间主任很不错了,辞工去别的厂,没文凭没技术,只能去做个普工。我苦囗婆心地劝,他就是不听,还冲我大喊大叫,好像是我让他受委屈似的。没办法了,我只有来求助我的表姐石秀。要算打工打得苦,要算日子过得难,要说人活得坚强,没有谁可以与我的表姐比了。我老公也常常为之感叹,说我的表姐石秀非常坚强,比猪还坚强。我想请表姐来劝说我老公,应该很有效。没想到,一进门,就撞上她母女俩吵架。
她们吵架是吃过晚饭开始的。吃过晚饭,肖丽丽起身去墙边取挂在墙上的小皮包。小皮包是个很精致的小皮包,据说是花了二百多钱。石秀一看到那个小皮包,心里都会阴沉沉地一阵子。天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能花钱了,太敢花钱了,一个没什么作用的小皮包,居然敢花二百多块钱。有一次石秀说她,为了一个作摆设的小包包,花二百多块钱,太不知道珍惜钱了。肖丽丽把嘴一翘,说你奥特了吧,我这还算便宜,人家贵的二千多。肖丽丽那不以为然的神态,委实把石秀吓了一大跳。她甚至担心,哪天女儿头脑发热,也买个二千多的皮包回来。小皮包对于肖丽丽,确实只是一种摆设,或者说是一种装饰。对于女儿买二百多块钱的小皮包,石秀还是容忍了,现在的年轻人与她年轻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去街市看看,所有的女孩子都肩扻一个小皮包,把步子走得故作轻盈。女儿肩扻一个小皮包去街上闲逛,只是一种随大流的行为,作为母亲,该容忍的时候就容忍一下子。今天,在吃饭之前,石秀趁着女儿上厕所,检查了一下女儿的小皮包。小皮包里确实没什么东西,一个小镜子一个小梳子一个小钱包还有涂脸的化妆品,最要命的是里面有叠卫生纸,不是女人来红时用的卫生纸,而是那种手抽纸,而且口子撕开了。她看到这包卫生纸,她的心就激烈地痉挛起来。听说做鸡的常在包里备包卫生纸,方便随时接客。她倒不担心女儿会去做鸡,她担心的是女儿与那个黄发小怪把那事做了,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吃下十八斤后悔药都不顶事。
肖丽丽刚刚把小皮包取下来,还来不及挽到肩上,石秀就阴沉着脸喊一声:肖丽丽。
母女俩的争吵就从黃毛小怪开始。
在油村的主街上,表姐石秀亲眼目睹了她女儿肖丽丽与黄毛小怪嘴对嘴亲嘴的场景。他们就站在街中间,开始是手牵手,相互间用来电的目光看着对方,很像电视剧里的浪漫情侣,只是看了一会儿,两人就开始亲嘴了。肖丽丽双手挽着黄毛小怪的脖子,黄毛小怪张开双臂抱住肖丽丽的腰。黄发小怪是个瘦瘦髙髙的黄发男孩子,肖丽丽个子不算矮,比我髙一点,比她妈妈石秀髙出半个头,尽管如此,肖丽丽还是要尖起脚尖,脖子以上才能与黄毛小怪对齐。街旁的路灯,两边门店上闪烁的霓虹灯,门店里的日光灯,它们一起把光亮洒沷到街上来,明亮而色朦。街市上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像游魚一样毫无目标杂乱地游动,在肖丽丽黄毛小怪身边,就像他们身边游动很多魚。街旁芒果树下有张台球桌,两个男孩在那些打台球,身穿灰色丅恤的男孩躬着腰用球杆猛击一下台球,台球脱离桌面,飞到街上,从肖丽丽身边一擦而过。几个男孩姿肆地暴笑起来。肖丽丽与黄毛小怪亲嘴的动作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他们亲得那么投入那么肆无忌惮。
不要脸哟,真是太不要脸了。
石秀对她女儿肖丽丽的不满恼怒愤怨的情绪在这个时刻发展到了极点。也就是说,石秀对她女儿平时的许多行为与做法早已是十分不满,但石秀还是容忍了她。现在,她实在很难容忍了,对她女儿的容忍度已到了零点。她甚至想冲过去揪住她女儿给她一顿狠狠的教导。教导这个词汇,在我们赣南老家那儿,直接就是打的意思。石秀想象自己拿起竹鞭朝她没头没脑地抽过去,抽得她无处可躲,抽得她哭爹喊娘,抽得她磕头求饶。石秀小时候犯了错误,她妈妈就会用竹鞭抽打她,一手揪住她,另一手的竹鞭没头没脑地在她庇股上大腿上背上抽打,打得她没地方钻。然而,我在这里所说的想,想其实就是一种冲动,一种还没有去实行的心理行为。石秀到底忍住了,石秀是极力才控制住她的冲动。女儿再过几个月就是二十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人长大了,既使犯了错误,也不能轻易打。教育儿女这点道理她懂,何况,这不是自己家里,这是在大街上,大街上有很多人,在外人眼前,打人,虽然是打自己的女儿,不好看,不止是丢女儿的脸,也是丢自己的脸。女儿长大了,个子长得比石秀高出半个头,她有点感觉自己打不动女儿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助感像秋风吹下的落叶轻飘飘地又毫无重心与方向地往下坠。她的心突然痉挛起来,那种疼痛像犯了绞肠痧。她用手捂住腹部,使劲地捂住来减轻那绞肠似的疼痛,尽管如此,她还是禁不住腰身往前倾,倾成烤熟的虾米。我想她此刻的脸色也变成了烤熟的虾米。
女孩子长到肖丽丽这般年龄,与男孩子亲一下嘴,这很正常。作为母亲的石秀是会理解的。石秀不是那种想不开老封建的女人。现在是什么年代,年轻人,亲热一下子,没有什么。石秀年轻那会儿,结婚酒宴还没办,还不是让那个死鬼男人七搞八弄整到床上去。石秀结婚的时候,已是挺着大肚子了,在那个时候,在我们那个小山村,虽然是个闭塞的地方,但人们已经可以原谅未婚先孕这种现象,双方的父母还不是热热闹闹办了场婚礼。令石秀不能容忍的是,女儿做那样的事,不是在房间里,也不是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而是在大街上,在人群中,在众目睽暌之下,做得那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这就是很不要脸了,岂止是很不要脸,简直是太不要脸。
说大街上,千万不要误会是在城市里的大街上。这个叫油村地方是我们打工的地方。肖丽丽来此只有半年时间,我在此有十年的打工时间了,石秀更长,有十七年了。油村,一听都知是乡村的村名。事实上这个地方就是乡村,与老家我那个村子一样。放在早先,恐怕还不如我老家那个村子。只是这个村子落得个地方好,沿海,与城市靠得近。沿海靠城的乡村,到处都是工厂。工厂紧挨工厂,密集得有点像毛竹林上的毛竹。因为这些工厂,把我们这些乡村的男男女女越过千山万水引诱过来。工厂旁边的村庄,因为工厂或者说是因为我们,一下子繁华起来。于是,村庄里也有横的竖的街道,街道上也有路灯,街道旁也种了树,还有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霓虹灯和店铺,昨一看,会以这是在城市里。事实上,我们已把油村当作城市。
肖丽丽是在一吃过晚饭就溜出来了。说她溜出去,是她趁着石秀的目光看别处的时候像一溜烟一样不见了。死妞子,屋里就呆不住呀,非要去外面疯呀,石秀自言自语说。肖丽丽自从来到这里,与所有的青年男女一样,喜欢上了晚上出去闲逛,有事没事都要跑出去闲逛一阵子。说石秀自言自语,因为她话里的内容看起来是对女儿说的,女儿已经听不到了,所以只能算说给她自己听。本来她对女儿不落屋的行为有点不满,这句话从口里说出来,那种不满的情绪随声音消失亦如轻烟一般散去了。由此可见,石秀是那种宽大为怀的母亲。肖丽丽虽时不时惹她不满,但她的不满情绪不会保存很长,也就是说,她能够容忍孩子做一些不对的事情,我认为,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很不错了。
石秀有很多很固执的观念,有时令我都会感到夷匪所思。比如,她认为染发的人都不是好人。我说她固执,她也承认自己在固执,却要坚持固执下去。她说,一个人,头发好好的,却要去染成五颜五色,染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仅仅是钱多了烧包,更是一种心态的变异。犹其是男人,犹其是染成黄颜色。对染发的人,她已经是深恶痛疾了。那种染成黄色的头发,染得又不彻底,根部的黑色与发梢的惨白合在一起像画皮中的妖孽,让人看了都恶心。凡是把头发染成不伦不类样子的孩子都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都是不务正业的人,都是流里流气的人。她说,我看了都恶心。现在,她的女儿肖丽丽居然与这样一个把头染成黄色的男孩子在大街上亲嘴,除了在心里当即咒骂他是黄毛小怪之外,就是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真的是不要脸了哟,不要脸了哟!
特别是经过一番调查之后发现,那个黄毛小怪真是不务正业的人之后,石秀的心情沉重得不能再沉重了。黄毛小怪来到这里快一年时间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换了六家工厂,每家工厂干的时间没超过两个月,不是嫌厂里的活辛苦不好干,就是老板厌恶他干不好活。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石秀作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与这个怪物来往了,于是在一个晚上,在一个吃过晚饭之后的晚上,在发现了女儿肖丽丽包中藏有卫生纸的情况下,石秀没办法拖下去了,必须拦住女儿好好谈谈。这一谈,母女俩就谈崩了。
我的女儿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怪物呢?石秀满脸愁怅有气无力哀声叹气地对我说。是的,石秀是没办法理解的,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不务正业流里流气的坏小子呢?不仅是石秀没办法理解,连我也没办法理解。在我的心里,也认为那小子是个怪物,黄毛小怪,毎说起他,我也是这么称呼他。
我比石秀更早发现肖丽丽与黄毛小怪泡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去油村的街市上闲逛,那天我闷得慌,老公在厂里加班,说是什么机器坏了,要抢修。我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很无聊,便独自一人出来闲逛。我来到油村街道上大概是八点半的样子。街道上有很多人,大多是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他们三五成群像鱼一样毫无规律地游来游去,包括他们的目光和声音。街道对面,是个用铁栅栏围起的溜冰场。说溜冰场,里面一点冰的内容都没有,只不过是一块地浇上层水泥,面上打得贼平贼平。那些人,多半是年轻人,还有小孩子,他们脚穿带轮子的鞋,脑上盖个摩托车头盔,像箭鱼一样串来串去,还大呼小叫着,那种叫声近乎于尖叫,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我怎么也想不清楚,那些人,怎么会那个样子,这有什么值得亢奋尖叫的。这个世界上,让我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比如说超市门口,摆了一个硕大的电视,电视里几乎天天在播放俊男靓女拿着个话筒疯吼,像疯子一样搔首弄姿。女的裸胸露脐,把个硕大的乳房和深深的肚脐眼张牙舞爪地暴露出来,而男的,都油头粉面都比女人矮。电视里还会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男女人摇着闪光棒大呼小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想他们是疯了。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搞些疯子在电视里轮翻播放狂轰烂炸。我更不理解的是,一些看电视的人,也会跟着大呼小叫。我想这个世界是疯了,他们好像是精力过剩不这么疯一下没处宣泄。
石秀在这方面与我有相同的感受。她说她的女儿肖丽丽也会这个样子。有次她在屋里做饭,女儿肖丽丽走进来,肖丽丽边走边看她的手机,她突然大叫一声:刘诗诗,我支持你。把石秀吓得锅铲都掉到地上。石秀说她女儿脑子也有问题了。女儿来这里打工才多久呀,半年时间都没到,她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发疯这种毛病,传染得比流感还快。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疯了。我努力想了想,想到肖丽丽原是农村的孩子,农村的孩子来到城里是有自卑感的,她要急切融入城里,融入城里一切所谓的繁华。她找不到合适的进入通道,她只有从表面上把自已装扮成城里人,从衣着打扮从涂脂抹粉从一切的一切来模仿。
就在我的目光刚刚投向超市,超市旁边,陡然响起节奏感强劲的打击乐,每一个人,都被这强劲的音乐震摄住了,停住了脚步,我也没有例外。我是被吓坏的,天啊,像天上打雷又像地上放炸弹。哦,原来是拷歌的地方,桌子上放满歌本,有许多人挤上去。我是本着好奇,也挤了上去。好奇这一点,我也没办法免除,比如人们一窝蜂往一个地方挤,我也会挤上去,尽管那里什么都没发生,尽管那里发生的事情跟我一点都没关系,尽管,我会告诉自己,那些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当我挤到前面,当我用目光在上面扫完一遍之后,我没脸面得快想找个地方钻了。歌本上都是蓝色妖姬似的女人,密密麻麻的目录中挤满是奶字,大奶,二奶,豪奶,学生奶,村姑奶,少妇奶,优伶奶,老奶,瘪奶,鼓奶……一个个奶字像一把把寒剑白刃刺伤我的眼睛,又像气球像白云像风,像某些轻飘飘的东西,推动着某种野蛮情绪。这个世界真的疯了,把女人身上的东西毫无隐藏不加修饰赤裸裸地表白,像阴魂野鬼一样,像药店里阿莫西林,散发某种飘浮不定的气息。就在这个时候,我刚从人群中挤出来,我看到石秀的女儿肖丽丽。
肖丽丽一伙有四人,两个姑娘与两个小伙子,肖丽丽是姑娘中的一个,那个黄毛小怪是小伙子中的一个。或许是夜晚灯光的映照,肖丽丽的皮肤很白,白得像涂了层腻子粉。身旁那个姑娘又胖又黑,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肖丽丽应该皮肤很白,她从小至大没有去田间干过活,没经过风吹雨淋日晒,并坚持毎天涂抹增白粉蜜。在她心目中,白是髙贵黑是耻辱。肖丽丽与胖黑姑娘都身穿黑短丅恤,黑短裙,黑厚底凉皮鞋,一身全黑装束,把黑的变得更黑,白得变得更变白。那两个男生,短衫中裤运动鞋,簇新簇新,像刚折开包装即刻套在身上。想到他们刚从老家农村来,这全新时髦的包装似在努力塑造一个崭新的自我,一个与从前大不相同的自我。
他们挤进拷歌台前,拿笔用纸条在抄写什么,然后将纸条与手机一同递给老板。黄毛小怪去买了一袋芒果过来,他们开始吃芒果。他们拿起一只芒果,撕开一缕皮,毫不犹豫朝脚下扔,撕开一片,顺手一扔,再撕开一片又顺手一扔。很快,很快,周边浮起一片黄灿灿的波浪。他们吃完了芒果,便向老板柜台上扯卷筒纸,一撕一大把,往嘴角上一抹,又往地上一扔,于是,黄灿灿的波浪中又有一簇簇惨白。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这样,包括我,我有时候也这样,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们认为这不是我们的地方,这不是我们的家。
拷歌的地方音乐一直在响个不停,肖丽丽他们离开了拷歌台,可肖丽丽的身体却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摆,似乎音乐走进她的心灵深处,每个音符都敲打在她的心尖上,那种摇摆,是那种克制不住的摇摆。甚至她在咬芒果的时候,在用纸巾擦嘴的时候都没停止下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个从农村里跑出来的女孩子,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兑变成这个样子。我想不明白,她的妈妈石秀更想不明白。
两个男孩走进超市,出来时每人手握有一罐红牛。他们喝红牛的样子很好看,仰起脖子,像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大碗喝酒。喝完了就扔到地上。黄毛小怪指着自己扔到地上的那罐红牛,对另一个男孩说,你去踩扁它,我给你十块钱。那个男孩说,真的?黄毛小怪拍了拍胸脯说,骗你的俺是猪。肖丽丽停住了摇摆的身体,把自己站立成婷婷玉玉,如池塘边的柳树一样,一看样子就知道她是刻意站成那个样子,嘴里发出的声音是在起哄:踩呀踩呀。我突然想,一个女孩子,在起哄的时候还刻意把自己站成婷婷玉玉,再联想起方才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摆着身体,她一定在刻意地装扮出一种形象,一种她自认为与城市文明和时尚相合拍的形象。那个男孩果真去用脚踩那罐红牛,抬起脚用力踩下去,哎哟,男孩痛得惨叫一声,罐子滚在一边,形体上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真的踩不扁呢?男孩在使劲地思考这是为什么时,黄毛小怪骂一句傻B,弯腰拾起罐子,再说一句傻B,老子根本没喝。肖丽丽与胖黑姑娘一起大笑起来。肖丽丽笑完了冲上前抱住黄毛小怪,朝他脸上扎实地亲了一下,大声说:你好有性格啰,我喜欢你。
或许,就在这个时候,肖丽丽就喜欢上了这个黄毛小怪。我不敢肯定,他们的生活场景我只目睹了这一幕。或许,还有别的事情,让肖丽丽喜欢上他,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打烂脑子浆,也想不明白,对于所谓的爱情竟是在这种方式下发生。我没把这件事告诉表姐石秀。一则,我没有确认他们两个在谈恋,二则,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哪会咸吃萝卜淡操这个心。
现在,我坐在她们母女俩之间,我无可逃遁,我必须做调解员。
我一切都是为你好,石秀说,你不开通脑子想想,那样一个不务正业流里流气的黄毛小怪,你若跟了他,有你的苦日子。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肖丽丽冷冰冰地说。
我以后的日子苦不苦,不关你的事。肖丽丽冷傲地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是我的女儿。石秀大声说。
就当你没这个女儿。肖丽丽尖叫一声。
你看看,你看看,石秀指着她的女儿肖丽丽,眼睛看着我,你真不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冤家。
肖丽丽真的不像石秀的女儿,自从肖丽丽来到这里,作为女儿的她与石秀住在一起,她们之间,一点儿也没有母女之间那种温馨,倒像是两个陌路人,却又不似两个陌路人。因为,无论石秀说什么都会遭到肖丽丽否定。如果是纯粹的陌路人,不管对方说什么,犯得去否定去反对么。她们已经是相互看不顺眼了,母亲看不惯女儿的作派,女儿看不顺眼母亲的粗俗。
石秀说:以前的工资多低呀,现在好了,涨了那么多。
肖丽丽说:你不说现在的钱不值钱了呢。
石秀说:买那么多化妆品有什么用?把脸涂那么白有什么用?要学会攒钱。
肖丽丽说:你去街上看看,哪个女孩不化妆。
石秀说:你多好呀,我都不要你的钱,以前我挣的钱,都寄给你了。
肖丽丽说:我又没叫你寄钱。
石秀说:我拼命地干活,还不是为了多寄点钱给你。
肖丽丽说:钱钱钱,钱有什么用。
……
十七年前,石秀和她老公一起出来打工。出来打工的原因很简单,村里已经有人出来打工了,都说去外面打工好好赚钱哩,家里累死累活干一年都赚不到外面一二个月的钱。也就是说,外面干一二个月赛过家里干一年。钱是最诱人的东西,特别是没钱的人,于是石秀和她老公同时想到了要去外面赚钱。
老公说:赚到了钱,要起一栋新房子。
石秀说是要起一栋新房子。
老公说:赚到了,要买个大彩电。
石秀说是要买个大彩电。
老公说还要买个VCD。
石秀说VCD就别买了,留下点钱来让丽丽读书,不会读也要读,一直要读出个出息来,最起码要比我们有出息。老公说你说的对,钱是不能乱花,要花在刀刃上。此时丽丽就睡在他们俩旁边,她睡得很香,呼吸均匀,小鼻孔上还冒出几个小汗珠。女儿长得太可爱了,可爱得石秀心里长出一片甜蜜的毛绒绒。这么小做爸做妈的就要离开她,心里确实不舍得。但没办法,为了赚钱,为了以后美好的生活,他们必须离开她。
那时候找工作并不容易,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只要哪个厂门口贴出一张招工启示,不用半个小时就会挤来几百个人。石秀是找了一个多月,才进了这家服装厂。那会女人比男人更好找工作。一些老板喜欢招女工,同样的活,女人干比男人干少花钱,很多工种,更适合女人干,比如说服装厂,比如说电子厂,而那时候,大多数的女人还留在老家种田,大多数的男人已经出来了。男人多女人少,石秀进厂了,她老公却要继续找工作。她男人离开了她继续找呀找工作,一路找呀一路找,找得离她越来越远。直到过年回到家里,她和老公才见面,才知道老公在矿上挖煤。当时他们不认为挖煤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赚钱就好。事实当年他们没赚到什么钱。他们分析了,当年赚不到钱是因为找工作花了很多钱。如今工作有着落了,不用费心思找工作,来年可直接赚钱,一定可赚到钱。想到这他们心里踏实多了,这一年的苦总没白受。
可没过多久,她老公死了,是煤井底下挖煤挖着挖着就爆炸了。她怎么也想不清楚,地底下煤怎么会爆炸。煤这东西她见过,黑不溜秋的像泥巴一样。在上面使劲地踩它几脚,也会像泥巴一样夯实,这样的东西怎么会爆炸呢?她想不明白,村子里的人没人能想明白,包括她的父母和他的父母。然人死了是铁定的事实,想不明白只有认定他命中该死。阎王注你三更死,不会让你活到五更时。命这个东西真是神秘莫测,比如有人站在树下躲雨,天上打个雷就把他劈死。很多人都会站在树下躲雨,大家都没事怎么单单劈死他呢。相信命这东西,心里就会无可奈何地释然了。还有,村里人提出这样的说法,说地底下是有邪气的。想想,地底下是阎王和鬼魂们住的地方,把人家住的地方挖了,他们会放过你。就是命中还有很多年阳寿,阎王老子也要想办法把你整死。阳世间人的生死,是归阎王老子管的事,他有这个权力,要谁死谁就得死。村里老人说到这,石秀不禁悲从中来。或许,男人不去挖煤,男人便不会死。因为她的男人是个好人,好人是应该长寿的。可她男人偏偏去挖煤。又好像,她男人非得去挖煤不可。
男人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着,石秀擦干眼泪,把肖丽丽托给她爷爷奶奶,义无反顾出来打工。男人死了,女儿是她的全部。她想,我要好好地赚票子,赚好多好多票子,好好地培养女儿,让女儿有出息,不再过苦日子。
肖丽丽是今年过完过春节一个月后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打工的,进了她妈妈石秀那个服装厂做一名办公室的文员。之前,她是老家一个乡村中学的一名学生。因为春节时我们这些外出打工的人都会回一次家。我从旁人的囗中得知,肖丽丽的学习成绩很差。但石秀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久学无顽童,只要学了,总会有出息的,总能够考上大学。
当肖丽丽打电话给石秀说也要出来打工时,石秀像遭了雷击一般怔在那儿,手机从她手中掉下去,直接掉在地上。她没有去捡手机,她怔在那儿,她的思维停滞了,停在远古的荒漠上,一个人站在远古的荒漠上,所以的希望,如同这荒漠一样,寸草不生。女儿的电话,击碎了她唯一的希望。
春节回家的时候,肖丽丽就向石秀提出她不读书了,石秀近乎歇里斯底地命令女儿必须读书,一定要读书。不读书你去做什么,难道跟你妈一样,进工厂里做个普工。石秀太知道做普工的艰难了,她做了十七年普工了。我的女儿,难道要像我一样,在机器前苦一辈子。她不敢想象,她不能接受,她近乎唠叼地说,你不去读书,难道你要像你爷爷奶奶一样,在田里做种田佬了。种田的日子有多辛苦,我太清楚了。我从七八岁开始在田里干活,一直干到出来打工。打工的日子虽然苦,我会孤身一人出去打工,我的傻女儿呀,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再看你爷爷和你奶奶,快七十岁的人了,每天还要去田里摸爬滚打。你爷爷你奶奶不知道去过淸闲日子吗?你爷爷你奶奶太想过清闲日子了,可没有清闲日子过呀,一天不去田里干活,吃饭就会成问题。一旦做了种田佬,苦呀累呀,一辈子休想挣脱。我的傻女儿呀,难道你也想七老八十时还在田里苦熬苦累?她几乎是声泪俱下,几乎是苦苦哀求。
石秀从小至大活到如今四十多岁,几乎没过一天好日子。特别是她男人离开她之后,那凄苦就像黄莲与胆汁煮在一起。那么苦的日子她一天一天熬过来了,一切都因为她有个女儿。女儿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为了女儿将来不像她爷爷奶奶和她那样过苦日子,她在外面咬着牙根拼命地赚钱拼命地赚钱。赚到钱来好供女儿读书。穷人家的孩子,唯有读书才能从穷人家跳出来。她知道读书要好多好多钱,可她不怕,只要女儿能上大学有出息,她就是累到七老八十累死了也甘心。
她的女儿居然提出不读书,她能不急得歇里斯底吗?
过年时女儿提出不读书,尽管她歇里斯底,尽管她费尽口舌,女儿还是冷漠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说一些与自己一点都不相关的事情。肖丽丽的冷漠这让石秀从头顶冷到脚板底下。幸好,她爷爷奶奶说话了。她爷爷说,去读,怎么能不读呢?她奶奶说,你想气死我呀。肖丽丽才羞愧地低下头。肖丽丽是在她爷爷奶奶连哄带吓之下,终于答应继续去读书。石秀总算松了一口气。
然这口气还没喘舒服,肖丽丽又一次提出不读书,石秀再一次歇里斯底叫起来。她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整个车间的人都把目光盯向她,顺眼的直接抬一下头,不顺眼的,扭动脖子也要把目光扫瞄过去。石秀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她压低声音,压住自已暴跳的情绪,把春节时对女儿说的话颠三倒四重复了三遍。女儿好像是在静静地听,更像是心不在焉地听。她说累了,她喘了一口气。就在她喘气的当口,女儿冒出一句:我就是不想读书吗,干吗老逼我。天啊,读书还是逼她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石秀小时候,那是好想好想读书的,小学没读完,父母便不让她读书。母亲说,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父亲说,那一大片的田你想累死我呀。她想读书,可她没书读。可他的女儿,有书读,居然说是逼她读。她想冲女儿大吼一声:你想气死我呀。可她的吼声没吼出来,你字刚吐出半个音,她意识到,这句话对女儿根本构不成说服力,女儿才不会采她,这点她心知肚明,女儿跟她没亲,女儿只跟她爷爷奶奶亲。于是,她换了一种口气说:你想气死你爷爷奶奶呀?她知道,只有搬出她爷爷奶奶才对她有压力,才构成说服力。没想到,肖丽丽说,爷爷奶奶已同意了。
石秀就是听到这句话,手机才掉到地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洪水卷跑了。石秀心里直哀叹了,你们两个老糊涂了哟,怎么能同意她不读书呢?石秀像是个输光了钱的赌徒那样失魂落魄。旁边的女工轻推了她一下,说你手机掉地上了。
我女儿不肯读书了。她哀嚎一声,整个车间都听得到她哀嚎。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身边的女工白了她一眼,这有什么好嚎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这么多心干吗?不读书,省几个钱。
旁观者永远没办法理解当事者的心情。石秀直在心里嚎吼:我能不操心吗?那是我的女儿。她不读书了,她要出来打工,她要步我的后尘,在机器旁边,苦熬苦熬十多个小时。想到这些石秀就害怕。不,不,不能让女儿过我这样的日子。
石秀决定去找老板。
石秀进厂的时候,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是意气风发,浑身是劲的时候,走路都雄纠纠气昂昂。十七年时间好像就是咋天,十七年时间就是一瞬间。一瞬间老板老了,老板五十多岁。虽然他看起来还很精神,但石秀知道他老了,因为,他时常进入一种恍愡之中,时常,走着走着,身体会摇摆几下。十七年时间,该是怎样的漫长呀。十七年时间,厂里的员工,走的走进的进,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石秀一人,一直在这个厂里做,一直做一个普工。不凭别的,就凭这个,石秀就有理由去找老板。
石秀找到老板,便从那时候开始说起,说那时候工业园是多么地简陋,厂门口那条路还是泥土路,车子走一遭,卷起一片尘土。那时候老板你的厂房,还是毛竹盖油毡。那时候老板你多年轻呀……她就是这样进入回忆之中而不能自拔,还要继续说下去,老板把胳膊一挥:有啥想法,别绕弯了。于是她告诉老板,她女儿也要出来打工了。女儿没上过大学,她是想让上大学的,可死妞子不肯读书。石秀说:我知道,没上大学出来打工,只有干普工。可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干普工。我干了十七年普工了,我在老板你的厂里做了十七年了,我没向老板你提一点要求。今儿为了女儿,我只有厚着脸皮来求你了。在这里,我没有任何人可求,我只有来求你了。石秀说得声泪俱下,说得动情动色,把老板说得深深陷进沙发里,良久,才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好字。
肖丽丽不知道,她能进这个厂子做个文员,是老板给了她母亲多大的面子。虽说现在招工难,那是招普工难招苦力难,招那个坐办公室的一点都不难。现在的大专生大学生一拔又一拔,他们都想坐办公室都不想做苦力活。这也难怪,干苦力活呀,谁家愿看自家的孩子去干苦力活,又有谁家的孩子愿意去干苦力活。肖丽丽不知道,她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子,要文凭没文凭要经验没经验,若不是老板念她母亲在这个厂里干了十七年,她只有去车间里干苦力活。
肖丽丽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娃,老板来了客户,据说是外国佬,不知是韩国的还是日本的。本来,来了客人,作为文员的她,应该主动地过去端茶倒水,可肖丽丽竟然站在一边独自看窗外的风景,这已让老板很生气了。更令老板生气的是,肖丽丽居然端来滚烫的茶水,还添得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客人与老板谈的专注,没注意,伸手一接,烫得很有修养的外国佬也差点尖叫起来,茶杯掉在地上。老板的脸色很难看了。当时只是顾忌客户在场,没有立即发作。我估计呀,若没客户在场,拍她两巴掌都有可能。送走了客户,虽然,生意没有因为这杯水而泡汤,但老板还是把肖丽丽狠骂一顿:你是头猪呀,倒杯茶水都不会,你还会做什么?
石秀不知道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晚上女儿哭哭啼啼闹着要辞工走人,她才知道女儿今天挨老板骂。我的女儿哟,你真的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你的母亲汉字认识不了几箩筐,也知道,来了客人要端茶,也知道,酒满杯茶半杯,茶水满杯了,是要撵客人走的意思。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社会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一点也不懂。你这么不懂事,老板不骂你才怪呢。老板一骂你就哭哭啼啼闹着要走,一丁点委屈都受不住,怎么在社会上混呀。想想你的母亲我,做一个普工,还不是天天挨班组长车间主任的训,干错了活,固然要挨训,没干错活,他们找着理由也要来训来。我的女儿呀,按你的意思,我早该辞工走了。出门到外面来打工,在哪个地方不要受气的。看着哭哭啼啼的女儿肖丽丽,石秀对她的气呀,就是恨铁不成钢。像你这个样子,你怎么在社会上生活哟。石秀忍不住放开嗓门,唠里唠叼一遍又一遍地数落她,直把她数落得不敢吭声为此。
肖丽丽在办公室里做文员,少不了要用电脑打汉字。电脑这东西她用是会用,噼里啪啦地也能把汉字打过来,就是正确的汉字比错误的汉字少。老板对她的训话是:我知道你素质差,但我没想到你素质这么差。老板这样骂她已经够刻薄了,她心里有多少难受可以想象得出。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急切把自已装扮城市人的样子,装扮成与时尚和文明接轨,装扮成那么独立特行那么有个性那么前卫,是因为她刚刚来到城里,这还不是属于城里的地方,她就遭受到了轻视,她胆怯的眼神和卑微的心灵需要一种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于是我想起我自己,我与她何不是一个样,只不过,我饱经沧桑没有了那么做作。我与她,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打汉字错了可以改过来,无非是时间该死,多在办公室里加班。更要命的是制表算工资,该扣的钱没扣,该给的钱没给,一张简单的工资表搞的一塌糊涂。这回老板真正火了,电脑桌差点拍崩塌了:给老子重算,再算错,算错多少扣你多少工资。
肖丽丽又一次哭哭啼啼闹着不干了要辞工。当然,她是在她母亲面前闹着要辞工,并没在老板面前闹着要辞工,若是在老板面前,恐怕会当即把她辞了。事实上,老板已经找过石秀说话了,说你的女儿再没改进的话,不要怪我不给你十七年的面子了。石秀听到这话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她恳请老板再给她女儿一个机会。这边面色凝重脸色铁青地说:不行,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了。不会做工资表,可以学,汉字会打错,可以咬牙练。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去学了会学不会的。就像我一样,我初进厂的时候,我怎么会用电车呢?我连缝纫机都没踩过。可我照样学会了。这回女儿听进了她的话。我知道,肖丽丽已经认识到,坐办公室,电脑用不好,那就别想混了。石秀找到我,要我抽时间教她女儿用电脑,我是早期的髙中生,我不得不告诉大家,有文化真好,我这个普工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做成财务部的会计,不像表姐石秀,做了十七年的普工还是普工。开始,我没有答应她,因为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带到家里来做。石秀立即自言自语起来:她爸死得好早哟,死得好惨哟,在那儿挖煤,挖着挖着,煤井下就爆炸了,死得好惨啰……我仿佛看到另一个祥林嫂从另一个世界晃悠悠地过来。没办法,我只有答应了。
石秀对她的女儿,可以说是尽心之极。她去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回来,她是很节俭的女人,平时,连牙膏香皀都舍不得买。现在为了女儿学电脑,一咬牙,四千多块钱的笔记本电都搬回家。要知道,四千多块钱,对于石秀来说,是惊天动地的天文数字。我真的被感动了,肖丽丽也被她妈妈感动了。对她母亲石秀的态度明显地好了,学习的热情又髙。我教她制表,教她移动橫线和竖线,教她合并单元格,教她核算数据,教她复制粘贴和剪切,告诉她,做事要细心,特别是对于数字,不怕慢只怕错,错了一个地方,要查出来要查大半天。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呀。肖丽丽举起手,跟我学,点下去再点下去。
她不容易,难道我容易吗?肖丽丽说。
肖丽丽的眼睛巴巴切切地望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一下读懂了,她需要支特她需要理解。肖丽丽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是我们所说的90后,她身上所流出来无法掩饰的逼人的青春气息,还有副不知是装扮还本身固有的冷傲表情,还有那种放浪和无所谓的样子,让我时不时感叹,现在年轻人,我怎么也没办法走进她们的心灵世界。我与她们,只相差十年的时间,十年时间的代沟,却如天堑,何况她的母亲呢?现在我看到她巴巴切切的眼神,我怱然明白,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需要理解和支持。或许,她希望得到我的理解和支持,是因为我曾做过她的老师,教过她怎么样使用电脑,从中找到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是搭在鸿沟上的一座木桥,虽不能说牢不可破,但毕竟是桥。我很淸楚,当下,她所寻求的理解和支持,是希望我站在她的立场,来理解和支持。而这一点,却是我不能给予的。她刚从一个相对封闭的乡村出来,刚刚进入这个眼花撩乱的世界,她不知道世界的险恶和生存的艰辛。
在她们母女俩对恃的情况下,做好调解员,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我把肖丽丽拉到另一个地方进行劝说。刚刚说出你母亲很不容易这句话时,她回我一句:她不容易,难道我容易吗?我一下子无语了,是的,她也不容易。
一个孩子,任何人的孩子,在作为孩子的时候,最需要父母疼爱的时候,她的父母亲却离开了她了。我们没办法责怪她的父母狠心,我们却能理解一个孩子。
肖丽丽还在四五岁的时候,到处找妈妈。只要看到一个短头发从背影上很像她妈妈的女人,她都会跑上去大声地喊妈妈。当发现那个女人不是她妈妈时,她坐在地上伤心地嚎哭。那时我在镇上读书,每次回家看到她伤心的哭泣,一种伤感在心里久久地没法散去。现在,她长大成人,心灵却没有跟着身体一同长大。十七年时间似乎很短,一瞬间就过去了,十七年时间似乎很长,漫长得犹如几个世纪。
肖丽丽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石秀去车站接她。当肖丽丽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在想着肖丽丽应该在老远的地方就大声喊妈,然后飞跑着过来,与她母亲拥在一起,那么激动那么开心那么亲呢。是的,她应该激动应该开心应该亲呢。她终于可以与母亲在一起了。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她母亲一眼,径直走过来,从她母亲身边走过去,停都没停下来。石秀想过去帮她提一下包,被她轻轻地一摆手就坚决地拒绝了。看到这个场景,我意识到,女儿对母亲没有了那份亲情,十七年时间中断的母爱再也连接不上了。母亲,对于肖丽丽而言,只是形式上的一种符号。就在那一瞬间,石秀的心里稀里哗啦地崩塌了。
母亲还是母亲,尽管,她心里稀里哗啦地漰塌了。
女儿还是女儿,尽管是形式上,但她没办法拒绝这种形式。
我能理解她,肖丽丽这个浑身上下散发青春气息的90后,不仅理解她长久感受不到母爱的失落,更能理解她进入社会之后的种种压力。她不会倒茶水,遭到老板的辱骂,打出错别字,遭老板的辱骂,算错了工资遭老板的辱骂。这种骂,不仅仅是骂,是一种从骨子里的看不起。她感受到了这种看不起。这种遭遇轻视之后的刻苦铭心,从她哭闹着要辞工可以看到,从她跟我学电脑那种胆怯,那种装出来的恍然大悟可以看出来。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呀。每一次按住鼠标轻轻的点击,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压力。现在,她好像是进步了,能够得体地接待老板客户,做会议记录时不再是错字连篇,工资表上计算的数字也不再出现错误,甚至走路都能迈出城里女孩那种轻盈的脚步,但她内心的压力不但没递减,反而在递增。从她会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摆着身子看出来,从她满不在乎的神情可以看出来,从她满街闲逛可以看出来,从她一身时尚的装束可以看出来,从她拼命涂脂抹粉可以看出来,所有的极力融入都是因为受到排挤,而内心深处又感受到了排挤。所有的释放都是因为压抑。这一点我是感同身受。作为一名打工仔,表面上看起来,我是个成功的打工仔,从一个普工变成一个坐办公室的白领,但我无时不刻感受着压力,从挨班组长的训骂到老板不悦的表情,从扣工资到6S到8D再到无休止的整改,无时不刻压力山大。老板一个不悦的表情,我会辗转不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莫名奇妙的扣工资我心里叫屈千万遍却不敢吭一声。6S检查的来了,电脑上一点灰尘,桌面上几张零乱的文件都会让我惊慌失错。8D是日本企业整出来的名堂,老板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引进,把我们整得死去活来。无休止的整改一点不亚于文化大革命批斗走资派。更要命的,怕工作没有亮点遭老板解雇,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我突然之间理解了老公受了委屈之后在我面前表现的所有狂躁。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容易。肖丽丽也不容易,一个初涉职场的年轻女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里娃,我所承受的压力她一样有,我所想象不到的压力她也有。
我们不容易,石秀容易吗?她比我们更不容易。
本来,石秀是没有机会看到她的女儿和黄毛小怪在大街上亲嘴这一幕,甚至不知她的女儿与黄毛小怪好上了,甚至,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与男孩子们斯混在一起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如果没有看到,石秀就不会痛苦成这个样子,就不会提心吊胆发生什么事情,她们母女关系也不闹得这么僵。自从石秀为女儿买了部电脑之后,她们母女俩的关系开始缓和了。肖丽丽会喊石秀喊声妈。肖丽丽从小至大,也就是从十岁开始吧,她就没喊过石秀一声妈,她爷爷奶奶使劲叫她喊,她倔着小嘴就是不喊。这让石秀很伤感很无奈。这一声妈从肖丽丽嘴里喊出,石秀是百感交集,眼眶里冒出了泪花。石秀对我说,就凭这一声妈,买台电脑给她值的。她们母女刚刚缓和的关系,就被这个黄毛小怪搅得一团糟。有许多事情,真是看到了不如没看到。
我所说的没有机会,主要是说石秀没有时间。石秀在一家服装厂里做工,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工,坐在电车旁,不断地重复做着相同动作,把一块块裁剪好的布料连接起来。她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四十五分到食堂里吃早餐,七点二十分钟打卡上班。十二点半吃午饭,吃了午饭再接着上班,下午六点钟吃晚饭,吃了晚饭加晚班。如果要赶货的话,晚班要加到一点多钟,不赶货的话,她也要捱到十一点多钟。别人九点十点钟会走人,她却要坚持捱下去,她只是想多赚点钱。她们这些女车工拿的是计件工资,一件衣服两毛多一点钱,多做一点就多有点钱。她是个没有什么想法的女人,一个乡下女人,会有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她只想多赚点钱。以前,女儿还小,她想多寄点钱回去。做妈妈的不在女儿身边,只有多寄点钱回去,让女儿吃好喝好穿好,让女儿上得起学。现在女儿长大了,她还是想多赚点钱,存好,将来她成家了,有孩子了,好多给她一点钱。她只有这个女儿,女儿就是她的全部,她能给女儿的,只有钱了。她每天如此,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说了都没人相信,她出门打工来到这里十七年了,除了油村,除了车站,没到任何一个地方,别说是城里。我现在所说的城里是真正城里,不是油村这样的假城里。她甚至不知道城市在哪个方向,有多远。就是油村,她也很少来。从她做工的服装厂厂门口出来,步行四十五分钟就到了。这么近的一个地方,一年顶多能来五天回,那都必须有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寄钱回去。不是她不想出来,很多时候,她也想出去散散心,看看这花花的世界。但那想法只会存在一瞬间,像划着火柴一样很快被自己掐灭。主要是忙,没时间,其次是没心情,看了又怎么样,不看又怎么样,所有的繁华都是过往烟云,像高速路上奔跑的小车,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怎能提起那种心情。其三是累,一天到晚累得那么苦,哪会有这个闲情,一下班了就想睡觉,一靠到枕头就睡着了。
然而,近段时间,老板的生意变得越来越差了,晚上不会要求她们这些做工的去加班了。以前,老板老是逼着她们去加班,原因就是赶货赶货要赶货。现在老板不要赶货,加班变得没有意义。当然,老板还是会理解她们这些做工的赚钱心切,她们去加班他也不反对。那天是月底发工资了。发了工资按惯例必须放一天假。以前赶货那么紧都会放假,现在不用赶货了,老板乐得放假。放假了,她什么事都没去做,就在厂外不远的出租屋里睡觉。这一觉就睡了一整天,睡得特别舒服,醒来浑身通泰,特别有精神。于是,她又想去车间里找做事,觉得自己精神爽做事会快很多,也就是说,在相同的时间里能赚更多的钱。可是,当她手推车间大门时,发现推不开了,细一看,原来上锁了。她站在车间门口,心里一阵失落。老板真的没什么生意了。以前虽说是放假了,如果想去做事,还是能进去做事的。在这个厂里,总有一部分像她那样的女工,休息天的晚上还会去加班。老板呢,乐意成全她们的勤奋。现在,她站在车间门口,不知到要去做什么,好象不去做什么,是对不住这一身精神似的。这时,厂里那个保安,巡逻来到车间门口。保安看了她一眼,像是对她说,又像自言自语:真是的,放假了还想来做事,真是钻进钱眼里了,哎,一个做工的,钻进钱眼里又能钻到什么。她看到那个保安,就想起那个他。
那个他叫刘玉生,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一个长得挺难看的老头,主要是黑,主要皱纹深,还有几颗门牙极力向外拱出,又大又稀,像中间缺了牙齿。刘玉生是个掏垃圾的老头子。以前他不掏垃圾,以前在厂里做保安,因为年纪大了,老板就不要他做保安,他没有别的技术,只有去掏垃圾。有次我在垃圾桶边看到他,他整个身子弯进垃圾桶里,只留下屁股以下部分在外面,屁股上有几个巨大的补丁,在夕阳的斜照下有点苍凉。他掏到一个矿泉瓶子,顺手放进编织袋里,再掏到一个矿泉水瓶子,再放进编织袋里。他终于将头从垃圾桶里退出,直起身子,他身子虽然直起了,仍然像一把拉满的弓,时间和生活早已压弯了他的腰。他右手抓到一个易拉罐瓶子,他将易拉罐瓶髙髙起来,对着斜射着过来的太阳光,好像是仔细辩认易拉罐瓶子上的英文与汉字。他笑了,他终于笑了,那种很开心的笑,那种得到意外收获而喜悦的笑。或许,是捡到易拉罐瓶子比捡到塑料瓶子值钱许多而开心地笑。他看到我在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居然是石秀相好的。这一点我很不理解的。石秀虽然是个普通的女工,但她模样长得还算周正。石秀长期在车间上班,极少接受太阳的烤晒,皮肤很白,尽管是那种缺少血色的苍白,白就是比黑好看。石秀要找个相好的,也要找个好看的相好的。这一点肖丽丽与我的观点相同。当我劝说肖丽丽,说那个黄毛小怪,要长相没长相要人品没人品,要赚钱不会赚钱,勤劳朴实一点不占边,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臭小子,你怎么能跟他相好呢?小姨不是反对你谈恋爱,要谈,也要谈一个上眼的人呀。没想到肖丽丽把嘴一捌,说她有什么资格说我找的人不好,她还不是找了难看死了的糟老头子。我闻言委实一惊,肖丽怎么会知道她母亲找了一个糟老头子做相好呢?
自从肖丽丽来了,刘玉生有好长时间没来找石秀。以前,他会时不时来找石秀。如今肖丽丽来了,石秀说,你不要来找我了,那样很不好看。刘玉生真是诚实人,石秀叫他不要来,他也就真的不来了。按说,他们两人没来往了,肖丽丽是不可能知道他们两人相好的事。肖丽丽这鬼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呢?打烂脑子壳,我也想不清楚。
那天,石秀看到了保安就想起了刘玉生。或许那天休息得好,石秀一身是精神,想起了刘玉生,心中就有种潮汐泛起来。一种迫切希望被男人拥抱的渴望,让她决定去找一下刘玉生。石秀四十多一点,不算很老,想被男人拥抱一下很正常。刘玉生就住油村的边角上,找刘玉生,一定要从油村的主街上过。就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她看到了女儿肖丽丽与黄毛小怪亲嘴,那瞬间对她的打击,犹如被人挑断了脚筋。
石秀会认识刘玉生,并与之相好,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压力是因为不幸,是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石秀说是因为缘份吧,我想想只有缘份两个字来做解释了。石秀的生活是三点一线,睡觉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做工的地方,就在这三个地方打转转,在这相对封闭的地方打转转,几乎与世隔绝。刘玉生在捡破烂之前,与石秀一样生活在三点一线上。两个人生活在各自不同的封闭圈子里,如何不是用缘份来解释,怎么可能认识并走到一起呢?当我得知他们认识与相好的过程时,禁不住有一种悲沧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压力,毎个时代每个人的抗压能力又不相同。如果把我所承受的压力,或者说肖丽丽所承受的压力放到石秀身上,那根本不算压力。石秀这一代人,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生活的艰辛,对于工头的训骂,扣工资和天天加班,可以说是小菜一碟,根本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因为,工头的训骂扣工资和无休止的加班与她以前在老家种田的生活相比,简直是进入了天堂。然而,她能对训骂扣工资无休止的加班泰然淡定,却有一种更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过来,那不仅仅是压力,简直是恐怖。
恐怖的源头就是查暂住证。
查暂住的恐怖我算是见识过,那是我刚出来打工的时候,睡到夜半的时候,猛听得有人喊查暂住证的来了哟,所有的人都惊慌失错四下逃命,他们来不及穿衣服只穿条短裤在夜色中奔逃,男人如此,女人也是这样,他们已顾不得羞耻了。他们本是很在乎羞耻的人。时不时传来像拉去屠宰的猪一样惨叫,不是一脚踩空从楼上摔下去,就是被联防队员抓住扭进囚笼一般的车厢里。次日我们依旧惊魂不定,某某摔残了某某抓去了,每一条消息都像匕首一样直插我们的心窝。我是幸运的,因为没过多久就出了孙志刚事件,查暂住证的活动被紧急叫停了。我可以毫无恐惧地去上班吃饭睡觉。想想只是短短的几个月,犹如度过三万六千年。想想石秀,七八年的时间,七八年时间的毎个夜晚,是怎么惊恐地度过来的。石秀告诉我,那时候,得了一种怪病,时不时在睡梦中尖叫起来,而她,不知道自己夜半会尖叫。
她认识刘玉生,是因为联防队员夜半出来查暂住证。
那是她出来打工笫四个年头深秋的一个深夜,她在她承租的屋子里半睡半醒着,她多次告诉我,她从未睡过一次好觉,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她猛听得外面有人在喊:查暂住证的来了哟。不要说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就是睡得香睡得沉睡得如死猪一般,只要有人轻声说暂住证三个字,都会如昏迷中的人被猛浇一桶零度左右的冷水,或被利刃猛扎一下股腚,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暂住证三个字,犹如生锈的三寸铁钉,牢牢地扎在她脑神经细胞中。稍为一点风吹草动,那枚静止三寸铁钉便会不可遏制地在她的神经中左冲右突,犹如几万只马在踩踏,犹如锋利的割刀在剥削。那不是疼痛,那是恐惧,一种让心都会痉挛收缩的恐惧,一种汗毛直立如坠深渊的恐惧。石秀犹如一条受惊的鲤魚直挺着翻身下床。同屋住的两个姐妹也像她一样在同一瞬间直挺着翻身下床。这间出租屋里住了三个女人,她们都同在服装厂打工,胖一点叫胖丫,痩一点的叫满秀。三人同租一间屋子,核心就是为了省钱。三人同时奔向门边,石秀先半步拉开门,门只拉开了半个缝,一个男人就挤了进来,三个女人同时吓个半死,以为是联防队员。
闯进来的男人就是刘玉生。
刘玉生身手还算敏捷,一进门就反手扣上门,用背死死地顶住门。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捂住胸口喘着气说:好险呀,险些被堵住了。
三个女人同时要惊叫了,惊叫的声音才发出一小半,刘玉生压低声说:别叫了,联防队的把楼梯口堵了。三个女的惊叫声就这么活活地堵回去。怎么办怎么办?三个女人惊慌失错不知如何是好。满秀跑去打开窗戸想跳下去,见离地面几丈高又胆怯地退回来。刘玉生又压低着声音说:不要慌不要叫,只要把门顶住,他们踢不开门,就会以为屋里没人。他这么说,石秀她们才定下神来。话是肯定不敢说的,就是大气也不敢出。
南方的秋天与夏天没有两样。这就出现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她们睡觉时只穿了一条短裤,翻身而起,夺门欲逃,怎来的及穿衣衫。假冒伪劣城市的夜晚与真正的城市没多大巨别,尽管是深夜了,到处都是灯光,灯光交叉反射,虽没直接照进屋里来,屋里却像月色朦朦的夜晚,似清非清似楚非楚。石秀她们只穿短裤,洁白的身体就暴露在这似清非清似楚非楚之中。如果全部是女人,没有什么,现在屋里有个男人,若在平时她们羞得早想找地缝钻了。然而此时,她们没有了羞耻的概念,她们没有心思考虑羞耻的问题,她们瑟瑟嗦嗦像打摆子一样立在那儿,她们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有任何的响动,哪怕是轻微的响动就会招来联防队员破门而入。
外面杂乱的声音变小了,变得更纯粹了,变得只有查暂住证的叫门声和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时至今日,我难以想清楚,他们来做这件令我们打工一族如此惊悚恐惧的事情他们能处在谈笑嘻哈的状态中。从外面传进来的声音石秀她们可以听出来,联防队的是在一扇门一扇门地叫,这种方式叫作集中优势兵力进行拉网式地清查。于是,更广泛的恐惧像是被押解刑场执行枪决的前夕,一种无可逃遁的绝望死死地拽住她们的心脉,石秀浑身上下都在哆嗦。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是挣扎的尖叫声,那是挣扎又无可挣扎的尖叫声。她们知道,有人被他们堵住了,在无处可逃发出最绝望的尖叫声。她们从声音可以想象,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几个联防队员像拖猪一样拖进象征苦海的封闭式车厢里。就在这时,屋里那只雪白的哈巴狗汪汪连叫两声,她们每个人的心里犹如扔进枚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胖丫吓得晕倒在地,石秀和满秀惊慌失错。还是刘玉生有急智,他以最快的速度像老鹰叼小鸡一般把哈巴狗塞进被窝里捂住,压低声音对她俩说:捂住它。声音细得比头发丝还细,却准确无误地像铜鼓槌一样敲在她们耳膜上。石秀和满秀表现得像两只野狼,同时扑到床上,死死地捂住哈巴狗,任它怎么挣扎都不松手。男人回到门边,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虽然,门外还没来敲门声和踢门的动作。
哈巴狗是她们下班进屋时跟进来,哈巴狗是房东的哈巴狗,浑身雪白没一点杂色。哈巴狗与本栋楼所有的房客都亲密无间,石秀也很喜欢它,喜欢它亲呢揺尾巴的样子。整个时间哈巴狗都表现得很安静,石秀她们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或许是外面的尖叫声过于惨烈,以至于哈巴狗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那天晚上,她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虽然敲门声如期而至,踢门的动作也很凶猛,由于男人死命地顶住,由于她们大气都不敢出,终于让那些人得出此屋没有人的判断。我推测,她们能够有惊无险地躲过那么一劫,不仅仅是男人死死地顶住门,不仅仅是她们大气都不敢出,那些联防队员,没有很认真地踢门,他们只是在例行公事。如果他们较着劲猛踢猛踹,凭刘玉生一人,是很难把门顶住的,门终会被踢开的。现在,我做这个财务会计的职业,少不了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对于他们例行公事的作派深恶痛疾。事情要用辩证法去看,对于石秀她们惊魂未定夜晚,他们的例行公事反到是件好事。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整栋楼终于恢复了平静,石秀从窗户看到那辆车像幽灵一般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车后尾灯,在这个夜晚中,确实有点像飘动的鬼火,警笛的尖叫声,无疑是厉鬼在嚎叫。
她们松了一口气。她们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打死的蛇一样瘫在地上。
当她们掀开被子,当她们拉亮电灯,房东的那条哈巴狗,也像死蛇一样,不,准确地说像一堆破棉絮一样,再怎么拍打,没丁点反应。
石秀与我讲述这件事情时,讲得轻飘飘的,就像从记忆深处随便拽出来的平常事一样。我也听得很平常,就像听远古的一个神话一样。
那是我在教肖丽丽学电脑,石秀非要请我去上馆子,我推托不掉,便一同去了油村的一家排档店,在吃饭的时候,我们聊起了查暂住证的事。
我们把狗塞进被子,死死地捂住,他们走了,我们把被子掀开,狗死了。石秀用这样一句话,把整个过程概括了,轻描淡写。
刽子手。肖丽丽突然站了起来,非常激动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了。
我和石秀吃惊地看着肖丽丽。我们怎么也想不清楚,肖丽丽怎么会突然激动起来,而且是愤怒的激动。是什么事惹了她。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那是一条生命呢?知道不,那是一条生命呢。肖丽丽继续说。
我们终于听明白了,说残忍说刽子手是说她们捂死哈巴狗的事。石秀真的很残忍吗?我不这么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她们不把哈巴狗捂死,哈巴狗就会害死他们。哈巴狗的性命与她们的安危相比,就像树林里一枚落叶一样轻飘。肖丽丽说她母亲残忍说她母亲是刽子手,这让我吃惊,过后一想,也就不吃惊了,她没经历查暂住时期的恐惧,她不能理解她们活活捂死一条无辜狗的行为是很正常的事情。看到肖丽丽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我有一种欣喜,她们这代人,虽然有很多缺点,但她们会为一条无辜的狗打抱不平,有这一点足够了。
你这个死丫头,你胡咧咧什么,是你妈的命重要还是一条狗的命重要?我是你妈呢,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居然偏向一条狗。石秀显然愤怒了,当着我的面数落起肖丽丽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妈妈呢?她是你亲妈妈,我说。我以长辈的身份教育起她来。大概,我在教她学电脑,而石秀刚刚买了一台电脑给她,肖丽丽觉得这样说自己母亲有点不妥,便不吭声了。但她翘起的嘴角暴露了她对她母亲卑视。
遭谁的卑视石秀都不会难受,因为,她一直在他人卑视的眼光下生活。唯独女儿的卑视,她很难受,真的很难受很难受,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内心的难受。
石秀在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把刘玉生讲出来,她只说有个男人挤了进来,但我从她叙事的神态中,猜出了那个人就是刘玉生。事实上,当时她不知那个男人就是刘玉生。一个人在惊魂未定的情况下,怎么会去认清一个男人的脸,怎么会去问一个男人的名字。当时,一切归于平稳之后,刘玉生才意识到自己躲在几个女人的房间里,而那几个女人只穿了一件短裤,女人穿短裤与裸身露体没多大区别,他哎呀地叫一声,像贼一般逃离现场。
自从那次惊险过后,石秀好长时间没见到他。刘玉生应该就住在这栋楼上,应该能看到他,除非他搬走了。事实他第二天就搬走。既使他没有搬走,既使能看到他,她们之间也不会发生什么事。石秀是个保守的女人,那个时候乡村的女人都比较保守,都认为与不是自己的老公做那样的事是丢人的事。
人与人是有缘份的,特别是能睡到一张床上的男人和女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男人和女人,能睡到一张床上,那是一千年修来的缘份。当我发现石秀与刘玉生有这么回事时,当石秀发现了我发现了她们之间的事时,石秀反反复复向我说缘份这个理。她在告诉我,她与刘玉生相好,并不是在做丟人的事,她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她向我说这话时,我大度地一笑。我是女人,能够理解女人。一个女人,死了男人,长时间地在外飘泊,非常需要男人的爱抚,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然而,我大度的微笑,反而让石秀产生了不安,她是在认为我在认为她为自己做丟人的事找个理由。我突然明白,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从精神上找到支撑力来,这种支撑力是合乎道义和道理的。于是,我也与她谈起缘份来,比如说我现在的老公,不是因为有缘份,我怎么会嫁给他呢。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你不得不承认是有缘份的。消失了半年之后的刘玉生又一次站到了石秀的面前。他们再次相遇,与查暂住证无关,却是在关押没有暂住证的人的房子有关。
这样说吧,或许能说明白,从石秀做工的服装厂出来,走一段直路,再拐个直角,再走一段直路,便到了油村。在直角的地方,有一栋房子,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这个地方就是专门关押没有暂住证又倒霉被抓的人。院门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某某省某某市某某镇临时收容所。知道吧,收容所离石秀做工的地方那么近,又横插在她们去油村的路中间。如果把油村当作一个城市,当作我们外来打工仔心中向往地方,那中间这个收容所就是横在她们心路上的一把剑,像在我们的膝盖上猛钉一个马钉。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这个收容所离她们近,那种恐惧最先铺天盖地压过来。不断地听到有人被抓进去,不断听到有人因为奔逃一脚踩空掉到楼下摔残了。周围,有不少烂尾楼,有不少贪图便宜住到烂尾楼上去。住烂尾楼,几乎不用出房租。查暂住证的,又特别喜欢围剿烂尾楼。烂尾楼传出的惊悚故事又特别多。每听到一个故事她们就增加一份恐惧。现在,收容所这个名词已经死去了,一个叫孙志刚的学生把命丢在了收容所。他死了,收容所也死了。那栋房子旁边的树长大了,树影婆娑映住了底层的部份。大门柱子上,换了另外的牌子:某某省某某市某某镇救助中心。我常常走那栋房子旁边过,每次看到那栋房子,心中都会升起莫名的感叹。
那天,石秀要去油村的邮局里寄钱回去。那时候,所有打工人的钱都要通过邮局的汇款单飞回老家。去油村,一定要从收容所旁边过。白天,是不用担心查暂住证的,走它旁边过,尽可以大大方方坦坦然然。石秀很坦然地走收容所旁边过。那时收容所旁边的树很小,刚种下一二两年,收容所的全貌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路人的视线之下。那房子很平常,与城里的其它建筑一样。石秀就冒出个想法,想去想清楚,怎么从这栋房里出来的人会那么阴森恐怖呢?于是,她很仔细打量那栋房子,几乎是走两步一回头看看。这个问题她还没想明白,一辆车子,一辆拉沙石的农用车从她身边急驰而过,令她碎不及防,车厢板挂了她一下,她被甩在路上,就像破布一样甩成了破布。
醒来的时候她已躺在医院的床上。
是刘玉生救了她。
当她使劲地向刘玉生说些感谢的话时,刘玉生咧着笑了,说我认得你。石秀很惊讶,他们从没有交往,他怎么会认得自己呢?刘玉生又笑了笑,说起那惊魂的夜晚,石秀把嘴惊讶成O型,那个男人怎么会是他呢,旋即,又想到那晚只穿了一件短裤子,想到这,她的脸红了。刘玉生再笑了,说了一句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石秀的脸更红了。
石秀昏倒在路上的时候,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多少车,他们,甚至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在他们眼中,她就是路旁的一堆垃圾,垃圾是不屑看的。然刘玉生却救了她,这已经把她感动得眼泪哗啦流。刘玉生并没把她送到医院了事,当刘玉生发现她孤身一人在外时,又担负起侍候她的责任,可以说侍候得无微不至。作为报答,石秀把身体给了他。石秀真的想不出来,除了用身体报答他,还能用什么来报答他,她只有用身体来报答他。就这样,她与他好上了。好上之后,她认为,自己除了报恩之外,还存在一种缘份。缘份是不能拒绝的,缘份是必须珍惜的。
石秀与我谈起缘份的时候,我向她建议,既然有缘份,不如搬到一起住,不如嫁给他。石秀一听到我说这样的话,手拼命地摆,像风吹的巴蕉叶一样,头拼命地摇,揺成棒榔槌,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呢?万不可以做那样的事。石秀告诉我,刘玉生也是个苦命人,他在老家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是个残疾女人,右手拐左脚跛,独自在老家守空屋。如果她右手不拐左脚不跛,她也会跟出来打工,可一个又拐又跛的女人,来外面怎么赚吃哟。刘玉生并不是心甘情愿娶个又拐又跛的女人做老婆。没办法,穷呀,不娶又拐又跛的女人就娶不到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好。刘玉生是个好人,他毎个月赚到的钱,总要寄点回去给那个笨老婆。他说,既然娶了人家做老婆,总要对人家好。在外打工的刘玉生,对老婆好,唯一的办法就是寄点钱回去,除了钱,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石秀说,自己与人家相好,已经很对不起他老家那个不幸的女人了,怎能有嫁给人家的想法呢?拆散人家家庭的事,万万不能做。
刘玉生的不幸,不仅仅是有一个残疾的老婆,不仅仅是沦落街头掏垃圾,他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像石秀那样,石秀的女儿肖丽丽是她生命的全部,刘玉生的儿子是刘玉生生命的全部。刘玉生的儿子,像肖丽丽一样不会读书,小学留了三个级,初中留两个级。肖丽丽总算考上了髙中,虽然是乡村中学那种顶差劲的髙中,但毕竟考上了。刘玉生的儿子,那种顶差劲的髙中也没考上,据说,分数差了一大截。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已的儿女有出息。孩子不争气,父母很伤感。令刘玉生更伤感的是,儿子长大了,儿子整天喊叫着要挣大钱发大财,这一点与肖丽丽大不相同,肖丽丽从来没想过要赚大钱,她是有一分钱花一分钱的主。这大概就是女孩子与男孩子的差别。穷人的孩子怎么去赚大钱?结果,他被套进去了搞传销,结果,刘玉生所有的积蓄都被传销进去了才把他捞出来。
我原以为我把肖丽丽拉到一边我能够说服她,让她离那个黄毛小怪远远的。这一点我是坚决站在石秀这一边,少年不知将来愁,我们做长辈子,既然预见到她将来的愁,就必须加以干涉。没想到,我所有的说词都那么苍白无力,面对肖丽丽诉说她母亲的不是,说她母亲怎么也找个糟老头子,怎么不去找个大款富翁官爷时,我无言以对。当她发现我站在她母亲这一边时,她果断地走开,不再听我一句废话。当石秀看到她肖丽丽走了,神情颓然地瘫坐在那儿,像大出血的产妇,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她的无助,像无边无际的野草在拔节疯长。
不能让一个母亲彻底失望,我告诉石秀,还有一个办法,既然我们没办法改变肖丽丽,那我们就去改变那个黄毛小怪。石秀听了我的办法眼睛一亮,于是我们找到黄毛小怪,我告诉他,这就是肖丽丽的母亲,她在这里做工做了十七年了,肖丽丽一来就能坐办公室,并不是肖丽丽本事好,而是老板看她母亲的面子。石秀大吼一声:你给我滚远一点,不然有你好看的。石秀面孔狰狞,像只要吃人的母狮子。黄毛小怪胆怯了,躲躲闪闪的目光只敢看自己脚下。刘玉生伸手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说臭小子,不想缺胳膊少腿,就趁早消失。刘玉生的表情也很恐怖,他本长得又黑又丑,加上怒容,几近于厉鬼了。刘玉生是石秀请来的,若黄毛小怪不怕吓,很有必要叫刘玉生收拾他一下。黄毛小怪彻底害怕了,撒开脚丫子就飞跑。看着黄毛小怪飞跑的背影,石秀笑了,一种阴谋得逞之后开心的笑。刘玉生也笑了,他笑着说,臭小子,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银枪蜡头,没一点真本事。原来,黄毛小怪曾栽在他手中,也怪黄毛小怪无事惹事,用一个易拉罐瓶子来调戏刘玉生,刘玉生只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拔,他立马像驼螺一般旋转,终于保持不了平衡跌个四脚朝天。
黄毛小怪彻底消失了,我们不知道他跑到哪个城市去谋生。他换了手机卡,改了QQ号,他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那么彻底。肖丽丽是第二天才发现他消失了,打电话,电话打不通,登陆QQ也找不到他的影。肖丽丽一下子知道是她母亲搞的鬼,她看她母亲的目光里有两束深深的幽怨。石秀一见到她的目光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我以为肖丽丽会与她母亲大吵一场,然而没有。肖丽丽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地上下班,平静地与厂里的人打招呼,平静地招待老板的客人,平静地移动横线竖线制作工资表。
我松了一口气,她的母亲石秀也松了一口气。然而我们想错了,那天石秀惊慌失错地找到我,说她女儿病了,说她女儿时常夜半惊叫起来,摇醒她时她却否认自己惊叫了。我听了心阴阴地往下沉。以前石秀也会夜半惊叫,她的惊叫是来源于外部的压力,来源查暂住证的恐惧,一旦这种恐惧消失了,她夜半惊叫的毛病也好了。肖丽丽的夜半惊叫肯定也是自于压力,那她的压力来自哪里呢?她的压力应该来自于内心。她貌似平静的下面却紧张抑郁悲伤,这种挣扎终于通过睡梦中的尖叫倾泄而出。
我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肖丽丽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了,石秀满街地喊地肖丽丽你回来你回来,你这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你给我回来……那种喊声斯声力竭,尖厉而抽心抽肺,那种喊声沙哑而无力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种喊声在这个不是城市却伪似城市的夜空下飘飘渺渺游荡窜行。她的声音很大,大到闻之的人为之动容,她的声音很小,在这个不是城市却伪城市的夜晚,到处是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工厂里机器的转动声,电视里枪战片的爆炸声,街市男男女女的叫喊声说笑声,酒店里的浪笑声,歌厅里的歌声和呐喊声,这些五花八门的声音太过于强势,毫不客气地把石秀的呼喊声淹没了,淹没得她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街头的失魂落魄。女儿肖丽丽是她全部的寄托,十多年守寡十七年的上班下班加班,十七年的日日夜夜,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现在,女儿离她而去了,作为同是一个女人,作为也是个母亲,我理解那种撕心裂肺。然而我却没办法去帮她,我确实帮不了她。
就在肖丽丽离家出走的那一天,刘玉生躲在他承租屋子独自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如一堆烂泥巴瘫在那张破旧的桌子底下,那条塑料凳也倒在一边。就在前一个小时,他的儿子被警察带走了。他儿子在街上抢一个女人的皮包,还来不及看皮包里有多少钱,就两个警察死死地按住了。
就在肖丽丽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老板把我老公辞退了。厂里那起安全事故我老公成了替罪羊。厂里出了安全事故,我老公嚷嚷地要辞工,其实他一点都想不想辞工,是担心老板把他辞了。现在老板真的把他辞了,他坐在我面前默默无言,我发现他一瞬间老了,眼角魚尾纹像久早的禾田,深深地开裂,我似乎听到那种开裂的声音。我无语,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慰我的老公。我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说他傻。我说你傻呀,傻得就像一头猪。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说,就是一头猪,我也是一头坚强的猪。我想用这个段子来开导我的老公,又想,所有的开导都是苍白无力的。有语不如无语,一切顺其自然。
一切顺其自然,我们仍在活着。石秀照样天天去上班,照样加班到十多钟,只是,她很少说话了,她以前也很少说话,旁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变化,其实她没什么变化。刘玉生照样去掏他的垃圾,捡到一个塑料瓶子,放进编织袋里,只是捡到易拉罐,不会举着它对着阳光咧嘴笑了,而且直接扔进编织袋里。我老公天天跑人才市场,在那里挤得满头大汗。
有时我看到石秀淡然地去上班,看到刘玉生拱着屁股翻垃圾桶,我作个假设,假设我不认识他们,我只是路人,在朝他们投上轻轻一瞥的时候,我只会认为,石秀只是女工,刘玉生只是个掏垃圾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