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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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爱抽烟，有事没事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是从十七八岁时就培养起来的爱好。一伙人去地里干活，总有几杆烟枪。烟酒不分家，有人要抽烟时，总是一人一支散一圈，你一支，我一支，他一支，大家一起吞云吐雾。老王觉得老抽别人的烟不好意思，便也去买上一包。今天买一包，明天买一包，就这么稀里糊涂上瘾了。如今，他是三十多年的瘾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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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可以不讲规矩，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嘎喳，只要不在禁烟区，随便怎么抽，没人讲你，但散烟有规矩。抽烟人怎么可能不散烟呢？烟酒不分家，有一半的烟是用来散的。找人办事，一支烟递过去，这叫敬。一伙人在一块儿干活聊天，一人一支散过去，这叫礼。如果你想散烟时，得先数一下人头数，再拈量一下包中烟的支数，若后者比前者少，赶紧卡住散烟的冲动。他们中有没接上烟的，不会怪那支烟，而是怪你不尊重他。
老王就犯过类似的错误。
抽烟一般都是男人的事，但也有女人好这一口。男人散烟一般会把女人忽略了。一圈烟散下去，谁都给了，就是那位女神没给。女神倒没有甩脸色，但表情是不自然了，有点夸张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烟，如同变魔术那样抽出一支，点上，目光看着别处。只须用眼睛一瞄，就知道女神的烟比老王的高出几个档次。老王一下子臊得脸红耳赤，想钻地缝，恨自己怎么把她给忽略了。要知道，在人际交往中，忽略人是一桩大罪，跟东北人瞪着眼珠子问你想干啥一样严重。一支烟虽然不至于结仇，但人际关系在此就疙瘩了一下子。以后，老王学乖了，散烟时，不管男士女士，一律敬递一支过去。接不接是他们的事，尊重他得表达。
老王还犯过更严重的错误。
早年老王办过一个很微小的企业，做腻子粉卖。老婆负责开机器搞生产，老王负责跑建筑工地揽业务。他口袋中常备两种烟，一种叫民工烟，一种叫包工头烟。民工烟是投石问路的工具，包工头烟才是重点。业务能否揽上，包工头说了算，所以得特别尊重。有一回搞混了，把包工头当作民工，民工当成了包工头。那回的业务自然是没有揽上，包工头侧着脸说：我这儿腻子粉是要，但不会要不尊重人的。这事，老婆骂了他好多回：什么眼力？别吹牛皮说你有本事。
老王常说：一支烟是小事，但凡涉及上尊重就是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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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烟给他人抽，的确是表达一种尊重，也是礼节。在众人面前，好意思抽出一支独个抽而不散？有时找人问个事或借点东西，好意思不一支烟敬上？但有些尊重，一支烟是承受不起的，得升级，加重份量，给上一包或者一条。
2009年，老王在宋城一家颇具规模的造纸企业打工，隶属行政部做机动司机，就是哪个岗位有人请假或休息他顶上。他顶岗最多的是垃圾车司机老陈的班。老陈人鬼，轮到老王顶班时到处的垃圾堆积如山。有次特别严重，垃圾车开到三段漂时，他瞬间晕了，眼前的废浆废渣堆得山一样，是清理流程搞出来的。如果靠一把铁铲装车，装到铁树开花也弄不完。老王说咋办。装车女工说，要不去煤场请余师傅？煤场余师傅开铲车，开铲车来铲，大家伙力量大，不须一个小时。老王小跑步到煤场，跟余师傅说明来意。余师傅肚皮大，人也是笑脸菩萨，乐哈哈地说：按理，王师傅你来喊了，怎么也要给你面子，但是，你归行政部管，我归生产部管，跨部门用车，得领导发话。干了活得不到好，还挨批，不划算，请多理解。要不你这样，你去领导那儿打个申请，有领导发话，兄弟我义不容易。老王觉得余师傅说得合情合理，但找领导打申请也麻烦。装车女工说，要给烟。老王说烟我散了。装车女工笑了，说得给整包的。抽烟人身上是带了烟，但开了封。老王正为难时，装出女工拿出一包烟，递过来，老王要接她又缩回去，说还是我去吧。过一会儿，余师傅开着铲车来了。老王心里不痛快，好你个余师傅，果真要烟才请得动。但那时，老王福至心灵，张口大声说，余师傅你重色轻友哈。余师傅哈哈大笑说，王师傅，改天我请你喝酒。
这事，老王跟老陈抱怨过，意思是余师傅不地道，同是工厂打工人，还同是开车的，居然敲上竹杠了。老陈说，老王你错了，这不是敲竹杠，这是尊重不尊重人的事。平时尊重，散一支烟就够了。叫人家干那么多活，没一包怎刂够？
后来老王才知道，老陈开垃圾车也能时不时收到一包烟份量的尊重。厂里一些小打小闹工程外包给他人做。搞工程最能搞出废土废渣来，这就要老陈开垃圾车去拉。上面是会开出工作单，但什么时候去拉老陈说了算。这时，包工头会敬上一包烟。收了烟，老陈是随叫随到，服务质量特别好。老王说老陈你行哈，知道利用权力受贿了。老陈说，去，一包烟谁买不起？我也不差那包烟钱，这是受到尊重，懂不？
后来老王跟余师傅成了好朋友，两人时常去厂外小饭馆里喝酒，抽上一支烟喝上一杯酒，打工人友情天长地久。单多是余师傅买，不是老王小气，两人争着买单，老王争不过他。看着余师傅一身豪气的样子，老王想，如果从经济上计算，给他那包烟，早赚回来了，赚大发了，赚了几十倍都不止。但事情不是算经济账，是算友情账。通过那包烟，他收获了尊重，老王也收获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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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香烟，老王与毛驴有段故事。
毛驴是公司里的保安，年龄跟老王相仿，人长得粗壮有力，皮肤黢黑黢黑的，冬天也穿件短袖，他说一点都不冷。南海的冬天是不怎么冷，但人们还是要穿内衣加外套，所以老王觉得毛驴怪怪的。公司里的人都看不起毛驴。他爱装假积极，看见老板或高管来了，赶紧执扫把扫厂门，很卖力的样子，动作夸张搞笑。他还特别节俭，从不请客，不给自己花，全攒起来了。公司来了客人，他不去食堂打饭，等客人走后，他去扫盘子。都什么年月了还扫盘子，这种行为是真招人鄙视。人们当面背后耻笑他。毛驴脸皮厚，受了耻笑也不跟人急。老王性情宽厚，总觉一个人的行为背后总有他自身的道理，故从不耻笑他。很长时间，老王与毛驴关系就是同事关系，见了打下招呼，偶尔开开玩笑。
公司内禁烟，烟瘾来了，老王有时跑到门岗外面抽烟。这时毛驴就说：老王老王，烟瘾犯了。老王苦笑一下。有时，毛驴会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递过去：来老王，这里还有一支。老王也不客气接了。公司里人都知道，毛驴抽屉里有烟，不是他自己买的，是来访者敬的。公司每天都有不少来访者，有来拉货的司机，搅生意的业务员，找工作的打工人，大门保安是他们第一道卡，进门先一支烟递过来。毛驴不管什么烟，全接，放到抽屉里存起来。他并不是拿它去创收，而是用来调剂人际关系。公司里不只老王一个人爱抽。对于跑出门岗的抽烟人，毛驴高兴时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递过去：来，来，来，这里还有一支。人际关系谁都要调剂，像请客、喝酒、送小礼毛驴是绝对不会干的，他能干的只有利用手中资源。老王想，毛驴还是有点小聪明。
有次，是早上班前，老王背着电脑包打算去食堂吃早餐，刚出宿舍楼道口就让毛驴拦住了：老王，老王，帮个忙来。原来，毛驴女儿要坐小巴回老家，说好了会来公司接，两分钟前却变卦了，要她到狮山广场上车，过时不候。毛驴是想请老王开车送一程。如果老王送了，食堂早餐吃不上，上午的班还严重迟到。老王没好气地说，我不要上班呀？毛驴一下子脸都绿了。老王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给不给毛驴面子的问题，而是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有没有面子的问题。老王走了十来步还转回来：走吧，走吧，你毛驴开口了，我敢不一切行动听指挥？毛驴开心地笑了。他女儿也很亮眼地看了毛驴一眼。
此后，毛驴抽屉里的存烟只给老王一人享用了。老王去门岗外抽，毛驴是一大把递过来：你看这么多，够你老王过把瘾了。老王没出门岗抽烟，毛驴就要打电话来：老王，老王，快来下来拿烟，我这里存好多啦。有时老王就不去拿，毛驴则气嘟嘟送到办公室来，一脸批评：叫你来拿烟，你怎么不来？还要我来送。毛驴有时还会在半道上堵住老王，一把烟塞过去：拿去，拿去，这里面有几支还是大中华哩。老王特烦他这样，好像自己很爱占小便宜似的。好几次都想抢白他几句，最后还是忍了。老王是这样想，毛驴也是一片好心，是感谢自己让他在女儿面前有面子，他这是表达尊重。关于尊重，不管来自什么方式，还是接受好。
如今毛驴离职了，换了一个会抽烟的保安。老王抽烟时会偶尔想起毛驴，顶好的一个人，不知他去哪儿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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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时间太长了，总会抽出一些毛病来，比如说咳嗽，咳出一口很浓的痰来；比如说一嘴烟臭，张嘴说话别人扭开脸；比如说手指上颜色，这有点难看；还有就是烧钱，老王一天要一包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包，三十多年了，老婆说他已烧掉乡下一栋房。
一个爱抽烟的男人，多半是要遭到家里人声讨的，但老王在家里地位尊贵，老婆那儿是丈夫是主心骨，儿女那儿是有点威严的父亲，孙字辈那儿是慈祥的爷爷、外公，他们真不好意思动用声讨这么一种不讲文明的办法。规劝是一定会的，特别是看到老王严重咳嗽时。
赶紧把烟戒了吧。
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吗？
抽坏了身体没人理你的。
你看你又咳了，真是花钱买罪受。
然而，这样的规劝终归是无力的，老王只是笑了笑。
其实，这样的场景很多次了。一家人在一起，老婆、儿女、孙字辈，满满大圆桌，几杯小酒下肚后，老王照例是掏出烟来抽。这时老婆发话了：你真的要把烟戒了，不可以再抽下去。老王傻傻地看着老婆，这种傻傻的含有挑衅的意思，我就不戒你想怎地？要说，希望老王戒烟老婆最强烈，从年轻时就开始了，用过很多办法。一次将老王放在柜台上的烟整条扔进灶膛里烧了。老王回来，找不着烟，问我的烟呢。老婆说，让灶君菩萨抽了。老王嘀咕一句臭妇娘，转身就去店里买了两条回来，依旧放在柜台上，说：你看不顺眼可以再拿去烧哇，你烧了我再去买，反正店里有的是。关于钱的事，女人是最容易心痛的。那回老婆心痛得饭都少吃了一碗。另外有一次，老婆不让老王亲她，理由是你嘴臭。老王说不亲就不亲，你以为我爱亲啦。然后倒头就睡，不会儿就鼾声响起。倒是老婆一夜没睡好。夫妻亲嘴是感情的润滑剂，女人不让男人亲，等同自绝于人民。没过多久，老婆就扛不住了，说，要不亲亲。老王说，我嘴臭。老婆说，可以去刷牙，刷了牙不臭。要求老王戒烟，老婆可以说是黔驴技穷了，所以老王会傻傻地挑衅她。果然，老婆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你把烟戒了，我天天做好吃的给你。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利诱。十岁的外甥女也站起来说：外公你把烟戒了，我买好多玩具给你。于是一家人都笑了，老王也笑了。
这个老王不是别人，就是我。有时我也会想把烟戒了，努力过几回，没成功，于是便自我安慰，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爱好，不然人生就没啥味道了。我一生中没什么爱好，抽烟是之一。有时会想，就让这个上不了台面的爱好陪伴自己一生吧，有种爱好也算没白来世上活一回。别说我低俗，在我们小百姓这，低俗有时就是崇高，也是真诚。
我也知道，家里人希望我戒烟，是对我好，希望我身体好点，无病无灾健康快乐。但事情也怪，家里人一方面希望我戒烟，另一方面却做着支持我抽烟的事。比如儿女，过年时总要买点礼物送我。买什么好哩？买鞋买衣买吃的，这些都可以，但他们权衡再三，还是买了两条烟。他们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烟更讨我欢心了。见到烟，我果然是眉开眼笑。随着年龄增大，要吃的酒席也多起来。酒席上，必定要放上两包好烟。这些年烟的档次是越来越高，不放中华烟似乎不能体现东家的盛情。老婆去吃酒席，从不坐男宾席，因为男人会抽烟，她不好下手，女宾席上则不同了，她说一句我家有个烟鬼，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将烟揣进兜里。老婆回到家里，将烟丢过来，说拿去烧吧，美死你去。我受感动了，一把拉过老婆，在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事让外甥女看见了，往后她去吃酒席时，看见香烟，两眼放光，快手快脚抓到手中。有人说，你一个女娃子要香烟干嘛？外甥女说：我要送给我外公，好让他也亲我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