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骄阳似火。
陈新来到工地找狗剩。在他小时候,村里十户有八户人家里就有一个乳名被叫作“狗剩”的孩子。那时的孩子都不是宝贝,能活下来就好。
两人是光腚娃娃的交情,见面没有那么多客套,陈新直接说明来意。狗剩幼时身体羸弱,可长大成人后却突然变得非常强壮,膀大腰圆,全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说话也瓮声瓮气的,听陈新要借十万块钱,他差一点蹦起来,大嚷,你这个大老板,借这么多钱干啥?见陈新不言语,他又狡黠地一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在外面干坏事了?你可不能瞎弄,你要知道,你可是咱们村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的老人儿们都把你当教材教育小孩呢!别那么多废话,你借还是不借?陈新黑着脸说。狗剩不依不饶,换作一脸严肃地又问,快说,你拴柱外面是不是有人了?你小子可不能辜负了嫂子,那是一个好女人。陈新苦笑,外面没人,离了婚倒是真的。狗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可也没再说什么,飞奔进工地,不一会又飞奔回来,将手里一个脏兮兮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了陈新。
狗剩拉着陈新去附近的小酒馆,陈新没有拒绝,抹了一把汗,跟着去了。小酒馆里,一台挂在墙上的破旧空调吃力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偶尔才有几丝凉风从里面吹出来。几口烈酒下肚,狗剩还是忍不住问,拴柱,你和嫂子到底是咋回事,这十万块钱又到底是咋一回事,没别的意思,要是钱不够,他可以再去银行取。陈新夹了一片苦瓜放进嘴里,摇摇头,没有说话。狗剩着急,又说,村里人都说你拴柱有能耐,大学没白念,顾家。早早地就给家里老人在县城买了楼房享清福不说,前些年,你爸两次住院做手术听说也都是你掏的钱,你弟做生意蚀本了十几万也都是你给赔上的,你就说我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农民,还不是因为你找关系才让我做上了工头这把交椅。再看你自己,真是你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一分彩礼没给,就把那么好的一个媳妇娶到了手,你往老家拿的那些钱,人家啥怨言也没有,村里人都夸嫂子通情达理,孝顺。你说你一个村里出来的,在这市里有房又有车,听说你那一套市中心的校区房就值百、八十万,这生活过得多滋润啊,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好日子过腻歪啦?这怎么就离婚了呢?陈新一直闷头听着。狗剩一拍脑门子,拴柱,你听我说这么多,别往别处想,这和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是你走上绝路了,有我陪着呢!咱们是兄弟。
陈新拿起酒杯和狗剩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别提了。现在呢,房也没了,车也没了,因为疫情也半年没有收入了。这怎么可能?狗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牛铃般的眼睛看着陈新,又双手托着下巴,恐它掉下来。陈新没有理会他,继续说,自从孩子上了小学起,家里开销就特别大,主要是孩子参加各种兴趣班和课外班,但还算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到了初中,补课费用陡然增加不少,每年得二十几万,这让人真是吃不消。他是不主张这么做的,甚至坚决反对。他到高中毕业也没在课外补过一节课,还不照样考上了大学?到大学毕业,十几年的学习费用还用不上现在孩子半学期的补课费,这是何道理?为此,他几乎和妻子天天吵架。妻子好像是中了邪,为了给孩子补课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眼里除了孩子的成绩,其它什么也再容不下。下了补课班,妻子每天陪着孩子还要学习到后半夜,第二天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给孩子做早饭和带去学校的午餐,忙得昏天黑地,脾气又变得焦躁不好沟通。不怕笑话,这初中三年,他们连一次夫妻生活都没有。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能往家里拿的钱就比之前少了很多,可孩子的补课费却是节节攀升,特别初三这一年,一堂四十分钟的一对一数学课下来就是2000块。近两年,他之所以没有回家过年,就是捉襟见肘,没脸见爹娘,再有,妻子怕孩子回老家见得人多了,玩闹多了,影响学习成绩。妻子也不让老人们来家里,包括孩子姥姥姥爷,就是担心他们来耽误了孩子。为了给孩子补身体,妻子买海参、燕窝、孢子粉,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还没给父母买过这些高档补品呢,怎么就轮到孩子吃了?再说,他感觉吃这些东西,也没见孩子壮实到哪里去,虚胖,爬几步楼梯都喘个不停,这哪里如让孩子出去踢一场足球、晒一会太阳好。后来没有办法,只能把房子和车子卖了,又把孩子小时候买的分红型保险也卖了,勉强坚持到中考。心里想着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他计划带着孩子出去旅游玩一玩放松一下,可妻子又吵着提前去补高一的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次彻底崩溃了,立刻向妻子提出了离婚。妻子只平静地回了一句话,为了孩子的前程,她可以放弃一切。就这样,中考后的第二天,两人就去了民政局办理了离婚登记,现在处于冷静期,当然,名义上还算是夫妻。陈新自嘲说是爱情的结晶反噬了他们的爱情,可这和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狗剩听得傻眼,见缝插针问,那这十万块钱是给孩子交高中的补课费?陈新摇摇头。昨天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出来了,孩子的成绩还不错,差0.5分就能争取到本市名气最大的三中配额。当然,这个成绩可以去比三中名气小一点的六中普通班或者九中的尖刀班,两者也都是省重点之中的名牌学校,从陈新看来彼此不分伯仲,去哪所学校都很好。可妻子给他打电话偏偏就要报考三中,语气坚定的不容置疑。陈新诧异,妻子是不是疯了,和三中的分数线差0.5分呢,你想报有什么用。妻子说,不用他管,她已经想好了办法,今晚准备好十万块钱就行。在陈新的一再追问下,妻子才说出她的计划,原来,她看了孩子的市排名之后,找到了和孩子同样成绩的其他两名家长,三人商量好,每家出资十万合计三十万去找排在前面的那位孩子家长“买”下那0.5分,让那一家孩子主动退下来不报考三中,去报其它学校,这样他们这三家就可以都得到三中的配额。
那一家同意了?狗剩带着颤音问。陈新仰起脖子,又是一饮而尽,醉眼已是朦胧。不说那一家是否同意,拿十万块买这0.5分我就认为不值!狗剩你说说,三中的配额,那就是一个“凤尾”!孩子成绩就摆在那里呢,非要花这么大的价钱硬拽这个尾巴有什么意义啊?但咱孩子去六中和九中,那可都是“鸡头”的位置,孩子他也有自信啊。狗剩搔了搔头皮,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刚才提的那句是废话,陈新既然来借钱,必然是那一家已经同意了。他安慰陈新说,拴柱,这钱花就花吧,其他那两家不也都是想让孩子进三中吗?唉,陈新长出了一口气,狗剩你不知道,你嫂子和那两家家长也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那一家了,说明来意后,被人家孩子妈妈给连推带搡骂出来了。后来又去了两次,都是吃了闭门羹,你说这是何苦呢?狗剩听得越来越迷糊,不解地问,那这后来又是咋一回事?陈新又是苦笑一声,咋回事?不知道你嫂子剜门子盗洞从哪里了解到,那个孩子家经济条件不是很好,孩子妈妈一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乳腺癌,可为了给孩子补课,一直拖着不去医院,现在已经到了很严重的阶段。你嫂子打电话给那个孩子的爸爸,不知道她怎么劝说的,总归最后对方同意了这场交易,要用这个钱立马给妻子治病。孩子爸爸是同意了,可孩子妈妈是不是还是之前那个态度,我们这一方还都不知道,只是先把钱准备好,等到今晚见了面才能见分晓。狗剩听了连连摇头,为了孩子,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真是不值。
小酒馆的老板娘坐在前台里,听到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她接话说,现在这些孩子学习真是苦啊,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因为长期不运动,小小年纪就有了“三高”的毛病,另一个孩子近视800度,摘了眼镜什么也看不到,脊柱侧弯,走路高低肩,特别难看,这几天又查出了心脏早搏,大夫说熬夜学习累的。陈新没有理会她,端起酒杯,又放下,对狗剩说,狗剩,上次我向你借了二万,加上这次的,我年底一起还你。狗剩手指陈新的鼻子,拴柱你小子说啥呢,咱俩的感情用提这个吗?给你,也是心甘情愿。陈新摆摆手,狗剩,你不知道,这些年国家的政策好,我爸妈手里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几万的存款,我弟弟也有十几万,可我不能跟他们借,张不开嘴。你知道我这个人要强,毕业后就从来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给他们,我倒是认为天经地义的,是永远不能卸的担子。看我这些年在市里混得人模狗样的,身边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可能上午张嘴朝人借钱,下午连剩下的那几个所谓的朋友也就没了,平时吃饭喝酒都是我买单,没有朋友请过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常感到孤独,做梦都是小时候的人和事,和现实生活一点也不搭边,就好像我根本没有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一样。前些天,走在路上突然感觉胸闷,心跳异常快好像要蹦出来,去医院检查,什么毛病也没有,医生说就是长期焦虑所致。狗剩一脸茫然,突然吼着说,栓柱,你怎么也变得这么矫情?什么焦虑啊、抑郁啊,咱村里无论年老年少没一个人有这些臭毛病!不信你去工地睡二天工棚搬三天砖头,看看你还焦虑不?说白了,你们就是闲的,吃饱了撑的!现在日子多好啊,想吃啥、喝啥、穿啥,想都不用去想,买!小洋房住着,小汽车开着,小啤酒喝着,二十年前,行吗?连想都不敢想。咱打小家里穷,都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现在好过了,怎么就不懂得知足和好好享受呢?四十多岁,正是如狼似虎干事业的好时候,哪有那么多病,要我说,都是闲出来的心病!嫂子那里,我不知道说啥好,有钱没钱,孩子没有这么培养的,过分了,不能事事都要求一个圆满。别的我不懂,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一个好身体,说啥都白费。走,咱不喝了,我带你去找嫂子谈谈,你们的婚坚决不能离,为了一个补课班闹离婚,让不让人笑话?看来,我今天得给你们俩好好补一补课。陈新错愕,低下昂着的头,又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面,起身随狗剩走出了小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