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上的露珠
只有时间抓住了它的把柄,在夜晚
曾积蓄滚石上坡的力量。要足够
纯粹,透明,祥和,不为一只虫子的
欢愉分神。要避开那疾行的
夜行者,他的内心或许是一口深井
不要轻意朝井里扔石头,不要打湿
他裤褪上沾染的灰尘。要允许一阵风
齐刷刷压弯草们的腰身,要允许
草叶上的露珠,在守持平衡的过程中
召示一个人遇见过的思想困境
谦逊而抱拙的是细节,过程
是在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的加持下
在一个形式主义的秋天,火焰来临之前
我,或者你,将如何替一滴露珠
居住在一片草叶的荣光里
下午的片断
印刷厂的机器早已生锈
有人租住其间厂房
选择与铁为邻,此时
他正在玩抖音直播,将一堆废铁作为
背景,他与铁之间,并无直接联系
像一种命运和另一种命运,不会共用
同一张肺。另一个人,走在
盛夏燥热的开发新区街道
发现广告牌变得同光滑的鹅卵石
一样危险,她假装河水
漫上来了,淹过脚踝,哗哗哗铺展慷慨
她像所有短暂的事物一样走在途中
似乎忙记了有一个永恒的地址
……我省略了几个更加粗糙的片断,用来支撑起
一个下午。有时,我的焦虑来自
对按部就班者的警惕,有时
那焦虑也产生于,与生活的齿轮未完全咬合
晨起者
最初是晨鸟的鸣叫,清脆悦耳
接下来是阳光的羽毛落在窗前
城市徒具爬升野心的屋顶
试图更靠近天空
但它必将抵达失败
它不知道,天空是一条
无限开阔而充盈神秘的河流。晨起者
当然可以对着镜子唱歌
乐观时奖励自己成一只羚羊,悲观时惩罚自己练习徒步
很久了,想起野外有一棵树,无须被命名
而这之前,他已为它构建起一大片寂静
就算有风吹过,他也能感受到
树枝上挂着天籁的形状
想起昨夜丢失了一处果园,但他分辨不出
种植葡萄的人,是发出赞许还是叹息
每一面墙壁都收藏过平息思想的影子
影子的思想,被其中一个投影者收回
现在,仅剩下一面白色墙壁
和它收藏过,已平息思想的影子
影子有时站立,有时坐着,有时来回移动
这一次,影子似乎睡着了,一种思想
悄悄脱离它,穿过墙体,到荒野去探访
蒲公英的影子,裸石的影子
一棵楠木的影子,鸟类的影子
一些从未被驯服,叫不出名的兽虫的影子
在资讯臃肿的时代,这些影子有别于
墙体收藏的,被物事纠缠的影子,它们从不感到焦虑
不用在时间的货架上挑选语言,立场,命运
现在,仅剩下一面白色墙壁
一个人的影子,人与墙之间的一个约定
一面墙体依旧年轻,但它必将走向衰老
每一面墙壁,都会小心呵护它收藏过的影子
想想吧,每一次你与墙上的影子相互辨认
它都替你保留着相同的肺腑和触须
倏然的失去相当于收获
夜抬升物事,又被虫鸣掏空基座
风的队伍,遇见最后的光亮正在典当
门庭,醉酒的人吓跑一只猫
庆幸啊,倏然的失去相当于收获
后来在他的睡眠之外
夜色如海水般广阔、深奥
我似乎可以押上想象中,一条巨鲸的形状
野外六行
光线越发明亮,试图清点野外
被闲置的资产。云团失去经验
悬浮在天空的胸襟。雀鸟在寻找一处
忍耐的屋顶,亡灵从大地深处醒来
草木休戚。你用廉价的
葡萄状的想象,去平息阒静的暴力
抬头看见屋顶
屋顶有水塔,鸽舍,杂乱的通信网线
招揽蜂蝶的小花园,有麻雀腾空位置后
缺失的想象,最初,它们并非构成我抬头的
理由。大概是一个趋同的下午
需要一个支点,又或在虚度时间中
忽然被什么物事,猛击一掌,看看吧,比如忍耐
会组成另一座荒废的花园,看看吧,空气正绷紧,几乎尖叫
天空铅灰色的剧场,仿佛演绎经验的命运
天气预报中的阵雨还在赶路,在同一条道路上
词语拥挤,风尘仆仆,它们带来意志,秘密和汗味
它们藏身于我的发丝,额纹缝隙,为一阵风磨亮刀子
振臂高呼,又为开垦出一块贫瘠的土壤,而雀跃
所以现在我想说,屋顶的水塔、鸽舍、通信网线、花园
以及麻雀腾空位置后缺失的想象,因我而产生
一种存在的状态,一种节奏,与一枚词语的仆从
签约。事实上,一个趋同的下午,谁会关心,我如何夯实
支撑它的思想基石,当我垂首,屋顶的事物早已恢复原状
了不起的一天应该从鸟鸣开始
我母亲时常反对我熬夜。她不知道
一天中,被我省略掉的事物,携有余焰
夜晚它们来敲门,坐在我对面
以谈判者自居,它们长有无数张细牙的嘴
和同一种理由,告诉我路途中,曾遇见
一个差使牵一匹马,在已知和未知间
踌躇不前。有时我强迫自己调整方式
像假期小儿子调换电视频道的频率一样
像多年前邻居家的一只猫,或许
因为檐瓦上挂着半轮残月
倏然跃起一样,整个冬天它都如一枚蜷缩的词
躲在温室。我母亲说,了不起的一天应该从鸟鸣开始
上午的光线如恩典,缓慢移动,之后种子破土而出
成长为谷物,向日葵接受太阳的金粉,雨水令湖面抬升
这一天来,尽管你发现有人是一座时间的废墟
你所忍耐过的时间也在忍耐你,尽管你并不需要
一付缰绳,但是你坚信母亲所说
了不起的一天应该从鸟鸣开始
这不同于某种危险的趋同,从唯一的出口伺机逃脱
群山之间
低垂下来的是季节,群山活过秋天
要相信,所有的阳光都是重新普发给大地的
金币。每一座山,都似在赶赴
另一座山所设的宴席,有时候是一条大河
横旦在它们之间。兽虫练习隐迹,草木从不反对
命运简朴,孤寂为王,被石头簇拥,死者在山坡
席地而坐,只有未经开采的石头才叫石头
只有语言未能概括之境才叫辽阔
此刻,仿佛一个声音命令我:“取下腕表,远望群山”
——并没有什么事物能被全部遮蔽
有时候是一个放牧人,替群山
生长,一种浩荡的古老、粗犷和神秘……
屋顶
屋顶的寂寥高过室内的寂静
高大的椿树高过屋顶
流云高过椿树
在乡下老家
劳作者出门后留下的空缺,交由寂寥填充
屋顶的寂寥是一片枯萎的落叶
或许也是一只跳跃的麻雀,它有时离开
自己的身体,抵达院子一侧的猪食槽
让一个片段绷紧神经
屋顶的寂寥坦荡,斑驳
迎接阳光,也埋葬雨雪霜
从爬上屋顶的目光中
获得新生。这些年
仿佛斜面屋顶欠下平面屋顶巨额债务
仿佛羞愧,快要穿透一幅发黄的画布
在记忆的地平线
屋顶的寂寥约等于
屋顶饮烟的重量
散步
大象在野象谷散步,灰鸟在一个枝条
与另一个枝条间散步,流水在河床散步
云朵跨过国界,在天空中散步
星辰在苍穹,高过斜剖面屋顶的想象
一列火车能否模仿时间,在大地上
散步。想起一个人踩着松软的泥土和落叶
走在城郊的一条小路,其实每一条路的思想
就是一个人的思想,所有的命运和结局
都需要散步。散步好呀,想想此时的文字
也在纸上散步,它们正委托黄昏
指挥城镇和群山收敛形状,仿佛指挥着
内心的车水马龙与高低起伏
醉酒的人在深夜争吵
几个醉酒的男人在深夜的小区角落
争吵。他们尖锐的声音
陡然高过虫子低呤,以及时间栅栏处
巴赫预言般的音乐
接下来请放下菲利普·雅各泰《夜晚的消息》
放下书籍中字与字之间被拒绝的轻率
有别于相互辩解的自我提问。你竖起耳朵
凝神屏气,搜寻伸向黑暗的栈桥
安居小区的灰色建筑,摹仿中药店铺
余下孤灯的窗口是未及闭合的抽屉
——忍冬藤、茯苓、土党参、白花蛇舌草
总有一味让熟睡中的人,小心翼翼编织梦境
站在五楼阳台,你深知并不能借来
那怕是一只乌鸦的翅膀。哦
那携带咒语的乌鸦,也曾让黑夜塌陷一角
许多时候,人们只是逼供一只黑色的鸟
并试图从它的嘴里吐出生活的罪责
并非所有躲在黑暗中的事物,都能积攒
黑暗的财富。并非所有的见证者都能借助黑暗
擦亮夜空中属于自己的一颗王冠
不要问醉酒的人在深夜,为何争吵
不要问形迹可疑的陌生人
如何将自己邮寄给远方和扑朔的命运
路过城市的夜班车
语言索然。笔与纸成为邻居,书柜里
书籍摆放整齐,蒙尘啊,但坚持打听
作者消息,事实上,鸽子或飞鸟
与末路的子弹,也可能在天空
成为邻居,一场雪,快要追上乡下的父母
如此,黑夜能否收复,一大片诚实的领地
但依旧不是书房明亮的灯光,是镶嵌在喧嚣中
旷藏般的寂静在维护秩序,是某种抽象的长镜头
切入,转换,时缓时速……
高大的建筑还在野蛮生长
被修正的认知微微颠簸,透过车窗打量,街面上
行人扑朔迷离,冒险的词语在城市广场
与佩戴面具的主人发生争执,轻音乐从夜酒吧
溢出,醉酒的男人终于返回自己的身体
咖啡馆二楼玻璃橱窗,现出一对情侣的投影
原谅我的想象,正在削弱他们的形状
十字路口,穿黄马夹的外卖骑手,像一头捕猎的
豹子,快速通过条型斑马线
——就这样吧,就这样
汽车轮胎磨擦柏油路的声音,仿佛发出辩驳
路过城市的夜班车,车厢里空无一人,贴满过期的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