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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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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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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祥:老屋笔记

每个人都有自己值得回味的事情,有些事如天空飘浮的白云,随风而去;有些事刻骨铭心,沉淀成恒久的记忆,直到走向生命尽头的那一刻还念念不忘。86f2cc8b017f7c15c3c21516e48d808.jpg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相信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老天爷就安排好让你走多远的路,经历多少事。路走得是否平坦顺畅,有没有坑坑洼洼的颠簸,这就要取决你的耐力,对待人生的态度;遇事处理是否妥当,能否得到大家的认可,这就要考验你对待事情的方式、方法,错与对,需要自己把握。当然人的气质有些是先天的,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有的是靠自己走出来、悟出来的,也有的是在屡遭失败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我已走过人生的大半辈子了,归于哪一类人,说不清楚,脑海里还是一片茫然。有人说我先天有缺陷,受的教育缺胳膊短腿,不成系统,硬凭父母给的一身力气干出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实干家,有人给戴高帽子说我是虚无缥缈的理想者,前者我还基本认同,后者我也决不否定。回过头来看,这一生接受命运的安排,确实吃了不少的苦头,但在紧要关头我都是逆行超速,没有被困难击倒,然而自以为到现在也还没有做成一件像样的事情,冷静思考,也拉不出来件值得炫耀的东西,满脑子装的是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片,想想还真有些对不住自己。ebbb5ac5f50675071f2efd943918db4.jpg

与文字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就偏爱用笔触来记录走过的路,看过的山。一直忙着朝外走,半生归来,才发现内心深处对老屋的感情竟然藏得那么深,那么重。

前两年族人修家谱,追踪了祖宗四代,都是没有读过书的庄稼人,值得记录的是我们这一族曾经开办过油坊,说明有经商的基因,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迄今,村里老辈还将我们叫油坊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的业绩,只有很小一院庄基住了我父亲叔伯八个(家),这就是祖父那辈弟兄仨共同的家业,说明光景实在一般,没有叫人夸赞的地方。像我们村里马坊家、高台台家,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代表财富的标识早已名存实亡,但是村里人每每提及还是津津乐道,羡慕家族曾经的荣光。提起我家,手指着那处空院子,说,这就是你老屋里。一位记事的姑舅兄说过,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油坊开在出了村的柳沟畔,土匪经常骚扰,实在糟蹋得办不下去了,才卖给了北头家。人家是大户,是有实力的名门望族,土匪也是嫌贫爱富,鬼也怕恶人,不敢光顾。到底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姑舅兄也说不清楚,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听他妈说的。但是油坊确实存在,解放后归生产队所有,经营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榨油用上了电,原始的压榨方式才被淘汰。记得在生产队期间,油坊作为副业经营得非常红火,我还作为劳动力在油坊帮生产队压过油,整个过程和使用的工具非常原始,要是保留到现在,那绝对是文物。

我父亲在叔伯八个中排行老六。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把我爸叫老六,我还以为爸的名字就叫老六。弟兄八个先后成家,小院子实在住不下了,就得想办法另立门户,老大留老庄是祖辈留下的不成文的习俗,老大留在老宅,下面弟兄7个却没有能力一下都搬出去,于是除了老大,留老宅就按老二、老三排,谁出去是从最小的开始往前排。当然谁都不愿意离开老宅。老宅虽然地方小,但位置在村中间,而且有城堡,比较安全。分家另立门户,我的大伯自己当仁不让住在老宅,大伯没有让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其中的哪一户留老庄,却把排行老六的我爸留在了老庄。

这是后来的事情,我姐、我哥都是在老庄出生,还是姑舅兄说出了缘由,大伯是读过书的人,在那旧社会军阀割据,各方势力横行霸道,欺压老百姓,再加上土匪经常进村装粮食,拉牲口,村里人整日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父亲生就侠客的秉性。有一天,土匪闯进我家就要拉牲口,那时候骡马是一大家人的命根子啊!大伯苦苦求饶,土匪就是不松口,还把大伯用麻绳捆在了房檐底下的柱子上,正准备拉牲口出门时,迎面碰上了我父亲,顺手拿起拴牲口的棍椽朝土匪砸去,以后土匪还不断地骚扰,都被我父亲制服。出于安全的原因,大伯把我们家留在了老宅。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县城以南三年六料,颗粒无收,我母亲逃荒到了我们王家,在这个老庄和我父亲居住生活了30年。

那时候的中国农民,普遍过着食不果腹的苦日子,我家更苦,已经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长年在为填饱肚子煎熬,没有一丁点儿让人留恋之处。然而,家就是家,是社会最小组成的细胞,正是有了层次区分,才有了富人、穷人,有了讨饭的乞丐,也有挥金如土的富豪,家的存在,才构成了人类社会发展形态。所以,我对故乡和老家非常怜悯,寄托了无限的思念。年轻时为了生存,背负生活重压,四处奔波,对老家的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当进入“少小出门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年龄,思念家乡的心情就愈加迫切。现在才弄明白,人这一辈子活的是过程,不管你是啥样的人,对家乡都应该有一份寄托,对故乡的老宅有一种惦念。就拿我来说,故乡老宅存储着我这一代、上一代,乃至更上上一代人辛劳耕读的痕迹。庆幸故乡的老宅还存在,最小的一辈已经随老村整体搬迁出来了,如今的老庄空无一人,只留下残痕断壁,还在风雨飘摇中挣扎,无声地诉说着它那沧桑的存在。我本来对老庄没有丝毫的感情,没有在这里生,也没有在这里长,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故乡不由自主地都要去老宅待很久、很久,也许是给自己漂泊的心灵一种安慰,传递一种温度,也许想着总能找到点什么,加深对老宅的感情。老宅,我是多么希望能和您对话啊。9f8780fd7c28ccefd528d1e3e8d853e.jpg

我们姊妹三个,各相差十岁,我为小。年龄的悬殊自然使得我们在思维上有了代沟,我姐和哥是在老宅生、老宅长,在老宅度过了各自的童年,我曾经探问他们对老宅的印象,由于从事的职业的不同,对过往的记忆比较模糊,父母都是种庄稼的粗人,健在时从来不说他们的过去,更谈不上议论老宅了。当我对老宅有了感觉的时候,村上知道老宅事的那一代人已经离世,所以,老宅在我心目中,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成为我永久的思念。

我家是在遇到一场自然灾害,被迫搬出老宅,在距离村庄三里地的北沟里一孔土窑洞安顿下来,我就是在窑洞出生的。三里地,听起来不算远,但这三里地非同寻常,不能以简单的数字计算,出了村里的城门要下两道坡,拐五六个弯,还有两大家族的墓地,一切的生活设施全靠肩扛手抬来完成,那种艰难可想而知。后来墓地被平坟造成田地,城墙毁于文革期间,这些在我脑海里已经有了记忆。我们老家把窑不叫窑洞叫土窑。土窑是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印记,在几丈高的黄土壁上建家,全凭人用力气挖出来的,没有成本,住的都是没有光景的穷苦人家,现在所谓的窑洞几乎都是用砖和石头垒起来的,是富贵的象征。不过土窑不受空间的限制,根据主人的需要,可以随心所欲地挖,成本低,工艺简单,所以,在造型上差异就很大,都是以实用为目标。往往是窑里有窑,还有拐窑,有楼阁和天窗,和现在单元楼的功能相似,能同时住几代人。住在土窑里的人大都是把日子过烂了,被人瞧不起,自己也感觉没脸见人,也有不明身份从外地逃难来的,他们被迫远离人群住在土窑。

我家没有窑洞,借住别人家的窑洞。窑洞的主人不属于日子过不到人前的穷人,是旧社会在北沟购置了许多田地,为了耕种方便,在自家的地盘上建了窑洞,所以挖的相对比较“豪华”。新中国成立后,地归了生产队,窑洞的主人盖了新房,土窑洞就废弃了,虽然是土窑,但功能齐全,有两个大院落,7孔土窑可以住几十口人,还专门挖有储存杂物和粮食、喂养牲口的窑洞,修有水窖和打谷场。

我对在土窑生活的那段时光有着十分亲切的记忆。我们家是啥时间搬进去的?前几年许多当事人还健在,可谁也说不上一个准确的时间,都是大概,估摸的那年那月。一次和我哥又聊起家事,他说那年秋季下了40多天的连阴雨,我家那两间破瓦房眼看就要塌了,才搬到窑里了,有了连阴雨这个接点,我查阅了乡志,那年造成全乡房倒屋塌的40天连阴雨是在1957年秋季。由此推算出我家搬进窑洞的年月时间。

听母亲在世时说,我祖父那一辈日子就过得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到了我父亲这一辈亲姊妹五个,我爸排行为二。用当地人的话说,你大伯是个好好,八岁给人家在粮食集上当相公,年龄小,勤快懂事,深得财主信任,20岁就自奔前程给自己娶了媳妇,还置买了一院桩基地,准备修盖自立门户搬出老宅,惹得旁人的眼红。在农村,日子过不到人前,别人会笑话你没有本事,日子过好了遭白眼嫉妒,就连家族个别人都害气,说外首家是暴发户,因为我家住老宅的最外面。我婆是个瞎子,每听到这话心里就很委屈,只有大儿子回来了才诉说。大伯很争气,又买了盖房的木料。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个时候,大伯得了一场重病再也没有起来。

我妈说她没有见过大伯,听大姑给她说的。我妈和大姑感情很深,大姑老来眼睛也瞎了,我妈经常步行10多里路给大姑拆洗被褥,直至大姑去世。

我父亲天生性格刚烈,在那军阀割据、土匪横行的年代,跟人跑江湖,也算是个能行人,就是不过日子,后来还染上了吸大烟的恶习,变卖了大伯置买的家业和田地,长年累月不入家门,一阵子跟这股势力,一会儿又跟那股势力,曾经还独步榆林在军阀井岳秀手下当过差,因误解,两天两夜从榆林徒步700多公里跑回来,被传为佳话。所以家不像个家,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解放后还被管制了一段时间,最终因没有掠夺别人家的财物,却有打抱不平的耿直之心,在方圆落下了好名声,成份定为贫农,管制的帽子就不了了之,受到牵连的是我哥被推荐上大学,不怀好意的人找不到理由,就把我父亲拉出来说事,反映有“历史”问题,我哥因此被取消了上大学的资格。

再说住北沟土窑里的事,我在这里出生成长,度过人生最美好的童年,我和土窑洞的关系除了亲切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美好和辛酸苦辣时常涌上心头,儿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身份证上显示的生日是正月二十六,我也一直认为这就是我的出生日。但村里一个老者说,这是错的,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他六十年代去延安修永宁水库,那时不像现在,交通不便,抄近道步行20多里到白水县坐车,路过窑洞,我出生了,他记得很准,这一天是正月十六,我母亲在世时他当着我的面纠正。我妈没有说话,过后说那人是胡说里。十六还是二十六,没有多大意义,直到母亲和当事人过世多少年,我从事了文字工作总想知道个究竟。想起村里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过,你和我娃一天生,你这娃还是早晨,我娃是下午,住在沟里吃不好,长了这么点个子。一次路遇嫁到别村的同龄人,我有意对她说,你是正月二十六日生。她说,正月是对的,生日不是二十六,是十七。这下我明白了,正月十七证明是正确的,十六应该是那人年事已久,一天的偏差也在情理之中,那么母亲为啥要将我的生日定在正月二十六呢?她老人家虽然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了,给生产队出工在灶火台上画杠计数,为啥在我的生日上这么执着呢?为了找到依据,我咨询了这方面的说法,明显十七不如二十六的数字吉祥,说明母亲对我的生辰是有想法的,一定是有高人指点过。我的母亲话语不多,从来没有给我说过缘故,正像我姐说的那样,咱妈永远是个迷,自己没有文化,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为啥非要供她读书,鼓励一个女孩子家走出家门在外面闯世界。是啊!母亲永远是个迷,是一本儿女们永远读不懂的书。

从出生到离开土窑洞,在这里住了多少年,谁也说不出准确的时间,现在回想那些美好的瞬间,是那么的清晰,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七孔窑洞两个院落住了三户人家,我家住最北边一孔最大的,院墙外面还有两孔放零碎用品,窑洞里面有几个拐窑和土楼阁,炉灶、炕、生活用品和农具均放置在不同的位置。隔壁是一孔单体土窑洞,住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单身老头,不知道叫什么名,他和我父亲、母亲是白搭话,我叫他老王伯。

老王伯上身穿着一件黑对襟棉袄,长年头上包一条白毛巾,清爽干练,给生产队看管北沟的庄稼和果木,除了认真负责外,老王伯勤劳节俭,在六、七十年代粮食紧张,村里人普遍食不果腹的饥荒时节,老王伯时常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粮食,接济揭不开锅的家庭,所以在生产队里落下了好名声。村里人还说我老王伯会武功,是习武之人,我那时不知道习武是啥意思,但时常看见老王伯把沟那边北塬人偷庄稼的老笼、镰刀,衣服等收了回来,如数交给生产队,可从来没有给我们显示过他的硬功夫。老王伯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他能把一本书讲下来,在那晚上黑灯瞎火靠煤油灯照明的年代,每到夜晚,空旷的沟壑宁静得让人恐惧,不时的还有野猫和猫头鹰落在坟头的柏树上乱叫,每到这时,老王伯准时推开我家土窑洞的门,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说三国,论六国,有时我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他还在绘声绘色地说,直到深夜不知道啥时候才出门。第二天晚上继续,几乎夜夜如此。至于说的啥,说的哪本书,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有天晚上,他一坐到炕沿上,就说:“今晚我给咱说岳飞。岳飞不仅是忠臣,还是个大英雄,得要好长时间才能说完”。他问我:“喜欢听吗?”我当然很乐意。所以每到晚上不见老王伯来说书,我还睡不着觉。

老王伯无亲无故,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为啥能到这里,反正不是本地口音,有人说是陕南人,在家练武功,失手把人给打死了,才逃到这里落脚。这都只是些没有根据的猜测,真假难辨。直到1974年前后,来了一帮外地人打听到村里,才知道老王伯的老家是在大荔,侄男子弟来了一伙人接他回去,老王伯硬是不愿意离开,好像磨蹭了一年多,最终还是告老还乡了。生产队里的骡马车将他的家业装了满满一车,风风光光地把老王伯送回了大荔老家,安度晚年。

一年以后,老王伯还回来过一次,给了我一把他回大荔种的花生,我舍不得吃,将花生种在院墙朝南的向阳处,精心浇水管护,长势很茂盛,到了收获的季节,刨出来全是根,没有结出一粒花生。5e71c2c0a148cd55cf23db141188a48.jpg

隔壁院落的三孔窑洞住着一户张姓的老俩口,经常有人来看望,不知何故,他们和我家基本不搭话,隔着院墙经常听老俩口吵嘴,而且吵的很凶,有时老头还拿皮带抽打老伴,直至对方不吭声才罢休。我小不懂事,经常去他们院子玩,老俩口对我非常好,做好吃的都要留着等我吃。我们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他们长年都是白面馒头,还经常改善生活,每月有专人将白面、大米准时送上门。小孩自然不懂得这是咋回事,有意无意地串门混吃混喝,他们从不吝啬,有好吃的都给我留着。后来才听说这个张伯是陕北老红军,打日本鬼子时,子弹进了大腿化脓发炎需要锯掉,他硬靠着一股毅力没有锯掉才活了下来。模糊的印象里,记得有一次,张伯拿出了许多军功章给我看,讲他的故事。那时年幼,具体说了些什么都忘了,只知道1976年毛主席逝世,这位张伯是第一批被接到北京瞻仰毛主席遗容的老革命。这时我们已搬家,我后来参军到部队,和张伯就联系得少了,等我从部队回来再去窑洞看张伯,他已经回旬邑老家了……

这是我童年住在北沟的土窑洞里对仅有的两户邻居的短篇记忆。是啊!随着年龄增长,越加思念自己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的童年。接着再说住土窑洞经历。

我姐回忆说,她在老庄和土窑洞里都住过,具体住了几年,年数已多,她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1958年的假期,学校来人说,西安招收学生当工人,征求我父母意见,二老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从此以后我姐就吃上了公家饭,从庆安公司几经调动在郑州飞机公司退休,对住窑洞的印象渐渐模糊,只是参加工作后回来过几次。

知土窑洞事莫过于父母亲,再就是比我年长9岁的哥,他从这里开始上小学,直到初中毕业。初中住校,粮食紧张,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别的同学背馍上学校大灶,他背不起馍,母亲将挖的野菜在成菜疙瘩,每周步行10多里路送到学校供我哥念书,就是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哥完成了初、高中学业。哥说,他最难忘的是小学阶段,七、八岁的年龄,每天天不明就要一个人独自走二里多的山路,经过两处坟地群,还有野猫、野狗频繁出没,胆怯害怕,他就把包谷杆点燃拿在手里壮胆,一根接一根地往学校跑。有时上自习下课晚了,老师担心哥回去走沟里的路遇上狼,就把哥留在学校和自己住。至今我哥还说:“我的胆量就是从小练出来的,我非常感谢留我住宿的王老师”。

我对土窑洞的印象是模糊的,只记得那时父母在生产队干活,一天两大晌,拿上锄去上工,队里安排的活却是用掀,预计是晒麦,却让锄包谷,每日来回两公里路程,天晴还罢了,遇到雨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山里走,艰难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在人们普遍的印象中,住窑洞冬暖夏凉,接地气,是一种豪华的天然享受。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和父母住窑洞的经历,那简直是在受罪。用秸秆烧炕做饭,夏天太阳直射,烟逼在窑里面出不去;冬季遇到雨雪天,烟还是出不去,每次做饭,母亲都被烟熏得眼泪直流,而且土窑洞受气候变化的影响,无规律地掉土渣。在我记忆中,整个童年,饭碗里都有土渣渣做的调料。

我们家在土窑洞里住了多少年,哪一年搬走的,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之间,我推测1957年搬进去住到1970年,这年夏天,连续下了几场大暴雨,我和几个同龄的小孩给生产队里的牲口割草,被暴雨隔在距离村庄不远的了一个废弃的窑洞里,亲眼所见划破天空的雷声将村沟边棵有筛子粗的古杏树拦腰劈开。忽雷白雨三后晌,中间隔了一天,又是电闪雷鸣,顿时,天又下起了倾盆大雨,伴随一声清脆的雷声,从天上穿下来一道红线,距离地面两仗多高瞬间消失。我站在院子的门楼下,当时就吓蒙了。暴雨过后,雷射的那地方出现半米的深坑,干土块子散落在地,当时不知道缘故,村里的老人说,时常发现这里有蛤蟆,估计成精被雷击了。4e82dc1d7c332d96434d5281fc580bb.jpg

划破天空的电闪雷鸣让人心有余悸,最主要的是连阴雨让我们被迫离开。屈指算来我们在土窑洞里整整住了12年,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了,有一天无意间问起母亲住窑洞的那段经历,母亲犹豫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过去的年馑好遭啊,不提了”。

时间可以隔断历史和今天,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我后悔当初没有追根问底,成了终生的遗憾,否则我的窑洞经历会写得更生动。

土窑洞虽是借宿别人家的,算不上宅,但是,我在这里出生,度过了似懂非懂的童年,经历几十年风雨侵蚀,土窑洞年久失修已然坍塌不复存在了,但我每次回到故乡,都要走在那条通往北沟里已经是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上,站在窑洞遗址前,灵魂好像要脱离身体跳出来的感觉,久久不愿离去……

母亲的话,我永远铭记在心——“过去的年馑好遭”。而我年幼不懂事,脑子里存留窑洞的记忆是那么的美好,天上的云彩一朵一朵地随风飘来飘去,炎热的夏天,一股凉风顺沟吹在身上,是那么的舒坦,凉爽,没有嘈杂,没有别人家的孩子干扰,随心所欲地在下过雨的路边捉蛐蛐,爬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洋槐树上抓知了。冬季一场瑞雪,鸟儿四处觅食,我们在雪白的地面上撒些包谷粒,用筛子扣麻雀,然后把捉来的麻雀用泥糊上放在灶火里烤着吃。不大不小的院子留有一块菜地,母亲春季种下的萝卜、辣子、茄子等家常菜,收获后贮存在土窑洞的拐窑里,满足我们家人一个冬天的需要。窑背上还长着三棵碗口粗大的枣树,虽然归生产队所有,老王伯看管得非常紧,但每到成熟时节,只要刮风下雨,熟透了的大枣就会随风不时地往下掉,还有沟愣地边长出来的野桃子,三三两两的野杏伸手就能够到。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我身处那样的环境,曾引起村里多少同龄孩子的羡慕,我也为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而窃喜。天真的童稚使自己根本体会不到父母窑洞12年的艰辛。

党和政府在距离老庄一里多地划了新桩基,放了几年没有能力盖,还是在我那拿工资的大姐的帮助下,多年以后盖起了四间材房,这时父母亲都是50岁以上的人了,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记得从窑洞搬新家的是个晚上,月亮分外的明,大概记得所有的家当拉了三架子车。现在想想,父母奔波了一辈子,始终在食不果腹的温饱线以下挣扎,终于有了自己的窝,尽管简陋,总是自己的家啊,别提心里有多高兴。搬到新家没有几年,父母亲就到了年迈多病的年龄,几乎失去了干活挣工分的能力,尽管生产队里照顾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总归不是常事,在那吃粮普遍紧张的年代,两位老人挣不了工分,生活就更加拮据了。我哥一边上学一边挑起了4口人生活的重担。

为了生存,我也不得不休学,和我哥借了亲戚家的一辆架子车,从很远的地方把柿子买下,拉到百里以外的渭河北换粮食,就这样度过了几年断顿的饥荒。我哥过日子馋伙,领着我给家里打水窖和红薯窖,圈院墙,栽各种树木,没有几年,梨树、苹果树挂果,我骑着自行车到东边的矿上卖,爬火车把柿子用担子担到铜川、西安卖,和村里人去百十里以外的黄龙山割条子编筐,拿到集市上换钱。我哥还去南山砸石头,拉回来了各种用石头做的生活用品,比如捶布石,过门石,经常风餐露宿,靠苦力挣钱,我们这个家才有了一点点像样的光景。总之,那时太穷了,用我妈的话说,穷根扎得太深了,把娃挣死日子也过不到人前头。是啊!在我上小学时就遭过白眼,让我一度产生了厌学情绪,不敢进校门。被扛过枪,性子刚烈的父亲用赶牛的鞭子打得遍地鳞伤,从几十米的深沟里跳下去,逃学不敢回家,最后还是学校派高年级学生集体出动,从很远的地方找到,将我硬拽到了学校。记得12岁那年,还是因为逃学,父亲用核桃树枝条做的旱烟袋抽打,我身无分文竟然背了书包,拿了两个馒头,忘记了怎样上的汽车到县城、再到陈庄坐火车,从西安专程跑到河南灵宝我姐所在的工作单位,请求转学念书,至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因为穷,造成对学习的逆反心理,现在才悔当初不能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在受教育上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再加上后来学工学农,让我从此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最终只拿到了一张初中毕业证书。

对新家彻底改造是到了1985年我在煤矿下井的时候,这时父亲已经离世好多年了,母亲整天念叨谁家娃有本事盖房了,谁家又添农具买了架子车,日子过不到人前媳妇都没有人说。我下井不到2年时间,而且还是协议工,我哥就已经调到地面工作,也是才成家,还欠一屁股的外债,那时农村盖房的花费和现在相比,和在城市买一栋单元楼花费不差上下。为了母亲的心愿,我和我哥商量,硬是东家凑西家借,村民和亲朋好友义务帮忙,将原有父母亲留下的四间房全部推倒,升高了地基,盖起了八间大瓦房,而且青砖垒到窗台齐。上梁的那一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到场恭喜,有些老者感叹地说,穷了一辈子,在娃手里把日子过成了,听了这样赞誉的话,母亲心情别提有多高兴。8be714a0b431106b9f78430808a7ab2.jpg

人生这辈子就是在匆忙地赶路,走一程看一阵风景,再走一程看一阵风景,歇脚的地方有许多,但家才是自己心灵的栖息地,才是永远的港湾。是一把育树的黄土,是一点柔和的荧光,是一柄慈爱的大伞,是一抹亮丽的云彩,是我魂牵梦绕的归宿。老庄是前辈劳作耕读给后人留下的精神遗产,为了这个家他们撒下多少心血和汗水,却被无声无息的时间所淹没,只有老庄依旧在默默诉说着陈年往事,老庄才是延续香火的神圣之地。我庆幸自己能亲眼目睹老宅的存在,尽管已是残垣断壁,但在我心里它仍是那么的庄严肃立,它向后辈绽放它曾经的光华神采,无声诉说着它经历的风风雨雨。老庄,你是我心灵的丰碑,你是家族血脉的源泉。

每次归来,我都要仔细再看你一眼。因为这是父母亲不堪回首历经磨难的地方,是煎熬,是苦难,是贫穷的伤疤,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却己变成了财富,这里的一草一木是这般亲切,仿佛每一棵树都在给我诉说当年的事情,尤其是那棵苍老的柿子树,在我幼年尚能记事的时候,你是这样,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一副阅尽人世沧桑的模样,而我却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变得两鬓斑白。我稔熟的那条小路,盛满了我儿时的欢乐,如今已是荒草萋萋,分不清路在哪里。还有距离窑洞不远处的那颗野桃树,每年秋季结出的桃子是那么的甘甜爽口,曾让我美美地大饱口福。记得有一年桃子被人摘了,我为此还伤心地哭了一个晚上。如今野桃树依旧长在干枯的山梁上,结出的桃子却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味道。是啊!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化,当年和我一起生长的草木,随着季节变化还是那么的枝叶茂盛,生生不息,如今它们和窑洞一样,只能作为情感记忆的符号,永远烙印在我记忆的深处。

老屋,窑洞,我儿时的记忆。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无法放下对你的牵挂。新宅是我走向人生道路的起跑线,倾注了我的汗水和心血,与我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跟随时代变迁,也将和老宅一样渐渐式微,这是人类社会不可抗拒的规律,但也同样是我记忆中的宝藏,是一笔珍贵的财富。如今赶上国家新农村建设的好政策,我已经重建了现在的家,新房比较现代,但总觉着缺了点什么,故乡、土窑洞、老屋,才是我心灵的归宿,永远的牵挂,是我永恒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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