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农村,祖辈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由此可见热炕在人们心里占据的分量,它就是北方农村的标配,在漫长寒冷的冬天,温暖了多少人、延续了多少代已无从考证。工业文明的扩展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土炕已经逐渐被耐用、保温性能好、工艺简单的水泥楼板炕替代。但是,对于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的农村人来说,那最为饱满充盈的热炕才是最富足的生活享受,才是世辈繁衍生息的传承。那烟熏的黄土味,是冬天中最舒坦的记忆。
托泥基
屋里安置土炕首先要垒炕,我们这里叫盘炕。原材料成本很低,将土制作成胡基和泥基两种产品,因为都是土制品,有的地方也叫土坯炕,听起来简单,真要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胡基还好说,除隆冬结冰以外,啥时间都能出产品(制作),只要地不冻就能找到制作胡基合适的土,吃苦卖力气,就能产品,不过现在农村也很少见了,随着改革开放以后农民腰包鼓起来,胡基几乎被耐用的砖取代了。而泥基就不一样了,除了力气、土基本原材料以外,对天气的要求特别苛刻,必须在流火七月三最热的时间制作。这是一项超耐力的重体力劳动,涵盖传统工艺,也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工作。地域差异,泥基规格也有所区别。我们这里的土炕普遍为长3米,宽1.7米,泥基固定在60×45公分,一个土炕需要15块。泥基也是有寿命,经过冬天长时间的烟熏火烧,损坏的地方需要更换,勤快人家两年统一更换,那个年代没有化肥的小农经济时,烧过的泥基是农民种地最好的肥料,每家每户都非常重视这项积肥工程,这也是土炕除了取暖以外能长期传承下来的重要原因。
托泥基模子,因为不长用,村里只有那两三户人有,全村200多户人家每年赶在三伏天托泥基,模子很紧张,需要提前预借,再准备土提堆在打谷场上,等待晴朗的天气开始和泥。这种泥可不一般,区别于盖土坯房的一种特殊的泥,有耐压远远不够,称重力必须达到。和泥时添加的麦秸秆比较特殊,多少要适中,放多了容易着火,放少了就失去了拉力;长短比平常和泥要长,增加承载力。这样就给和泥增加了困难,再健壮的小伙子,托一次泥基也得出几身汗水,农民说,托泥基和泥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除了严格掌握时机、工序外,还要有丰富的经验,不然托出来的是次品,下苦还耽误了一年时间。父亲去世的早,不到20岁,家里托泥基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每两年的三伏天,我就开始忙活了。一个炕有三车左右的土就够了,农村人嫌麻烦,一次就托两年的,再加上在使用期间需要更换,成品保证在30块以上。今年要打炕换泥基,我提前就得预约别人闲置的打谷场,从很远的地方用架子车将土堆在目的地,再根据天气变化,如果十天半月没有大的降雨量,就可以动工了,如果赶上暴雨泥基被冲走,等于白干了,这是教训总结出来的。选好天气,提前一天开始渗土,我记不清担了多少桶水才将土渗到位,再准备好麦秸、麦糠。麦秸是和泥的主要原料,麦糠铺在地上起隔离作用,这样就不至于将泥与打谷场粘连在一起了。这些准备工作好,我晚上开始找一个明天的帮工,跑了几家,听说是托泥基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一起辍学的发小满口答应说,那就得赶早,不然完不了。
和泥是第一道工序,也是关键所在。天麻麻亮,约莫4点钟,我们就赶到了目的地,趁太阳没有出来,天气凉快,抓紧时间把活儿往前赶。我两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和泥,不时还需要光着脚进去来回踩,谁知里面暗藏有一瓦砾,将发小的脚划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鲜血直流,简单处理了下,就又开始忙活了。为这事他埋怨了我很长时间,即使已经过去了快50年,还时不时提起那次帮忙留下的伤疤,让我也很是内疚。酷热的三伏天,太阳像火球一样烤着大地,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着,仿佛也在诉说着烦闷的心情,没有任何遮阴的打谷场瞬间成了蒸笼,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10点钟前完成了和泥这道最关键的工序,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叫,吃过早饭,稍加休息就接着忙活了。清楚地记得母亲那顿蒸的是萝卜包子,农村的包子不像现在城里卖的那么秀气,一个包子的纯面粉在一两左右,两人一下吃光了两笼28个包子,有了力气,干活显得很轻松,一锹一锹要把三四架子车土的泥托成泥基,半弯着腰,坐不成,站不成,可以说连个擦汗撒尿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干到晚上十一二点才收工,吃一天中的第二顿饭,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坐在饭桌上就睡着了。
这还不算结束,只能说最难、最苦、最紧张的工序过去了,下来的工作不是那么紧张费力气,待天气晴朗爆晒2至3天,再把模子套在泥基上,逐个用砖砸一遍,增加泥基的密度和承压力。正常情况下两人也得干8个小时以上,然后再晒2至3天,待晾干80%左右,一块一块地搬起来,摆成麻花形状,让风吹上几天,完全干透了,再用架子车拉在固定地方保存。
记得那时每次托泥基,背上都被太阳晒得脱一层皮。我有过下煤窑挖煤的经历,人们都知道挖煤苦,我亲身体会托泥基比挖煤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想起来托泥基的过去,浑身都在哆嗦。难怪农村人说,托泥基是农村七十二行中,最苦的一项,中国的农民为了生存,就是这样一辈一辈走过来了。
盘炕
具备了盘炕的基础原材料胡基和泥基,就可以请泥水匠进门了,匠人会让你准备垫底的炕土、少量的砖,做炕沿的材料,当然泥是少不了的。土炕由炕台、炕门、烟道三部分组成,炕门当然是在建房垒墙时预留好的,盘炕时工匠不必考虑,基本上都是通用标准,炕门在中间,这是不变的定律。而烟道是有讲究的,不确定的因素比较多,有的是在盖房时在墙上预留,有的是房盖起来了再重新挖。烟道是检验土炕使用质量好坏的关键环节,这活儿是有很高的技术含量,不是谁都会干,最好是工匠在盖房时预留,后面挖就有些返工,除质量无法保证外,还必须有经验的人操作。
烟道在烧炕时,起通风和抽风的作用,太通透了散热快,起不到保温作用,做的太小了,抽风作用不好,柴禾难以燃烧,炕烧不热烟倒流,污染环境还容易引发火灾。所以垒烟道是个很有讲究的技术活,哪个匠人炕盘得好,主要是在处理烟道上有绝活。除预留和后面补做的合乎标准外,烟道与炕连接处在制作上有技巧,别的地方把连接处叫啥名我不清楚,我们这叫“狗窝”。技术好的工匠,“狗窝”做的好,烧起来满炕热,保温时间长还省柴禾;二把刀匠人在狗窝上不得技巧,盘好的炕受天气影响,烟时常倒流,每次主人烧炕也被熏得像刚从煤矿井下出来,费柴、费力不说,炕是中间热,两边凉,还容易将泥基烧坏,诱发火灾。在土炕时代因炕引起得着火十分常见,没有引起房屋起火,都是万幸。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村有老人烧炕时由于倒风,火从炕门出来将房屋烧成灰烬,还把存放在家里一座古庙的真迹资料焚烧得荡然无存,造成家里多少年翻不过身,还给庙宇香火延续造成断档式损失,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姑父一生靠做泥水活为生,盖房垒砌技术很一般,在当地还留下不少笑柄,而盘炕技术却是独一无二的,在我们那很有名气,再加上他有宗教信仰,向传教士一样走天下,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姑父会盘炕,一年四季都有人请,我家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听母亲说我们住窑洞时,炕一有问题就找姑父,那时候我小不记事,从窑洞里搬出来盖新房,大概是1968年前后,炕的问题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姑父头上。我亲眼目睹了姑父的手艺,他干活慢,但非常细致耐心,总是提前一天来,把已预留的烟道按照他的标准重新进行修理,再把准备的材料一一排查估算,缺的部分让我们重新准备,提前和好泥,他来一天时间就完工了。姑父做关键部位“狗窝”时,再三叮咛用土先埋起来不让别人掌握他的绝活。我们都按照姑父的安排将缺的材料一一准备到位,他来了就不耽误时间,垒炕沿、做炕墙、立桩、踏泥基、上炕面子,没用上一天时间就大功告成。姑父洗刷完毕后,将烧炕注意的事项交待一遍说,他明天早上再来收炕面子,母亲挽留吃饭,他只说了句,回去还有事,紧赶慢赶已经走出了好远。新炕初烧也是需要技巧,按照姑父说的去做,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小,小了长时间炕干不了,泥基容易出问题,而且以后每次烧炕返潮,人睡在上边伤身体;火太大了泥基受不了,必须通过均匀慢火强攻的方法一次性烧干,这样炕不仅耐用,不返潮,睡上舒服。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姑父又拿着他的工具来了,看着炕周围都在冒热气(炕面子)炕,非常满意地发出微笑说,烧的还可以。让我找来一块木板垫在炕中间,弯腰角角落落用工具收缩了一遍,对漏烟的地方进行了特殊处理,然后将压碎的麦秸秆撒在炕面子上拔水分,我们这叫“出水”,检验的标准是再烧2-3天秸秆没有任何水分时,就可以正常入睡了。那时候一家人睡在铺芦席的热炕上,看着用各种材料和泥瓦组合在一起的屋顶,犹如格林童话般美妙,那种享受的喜悦不亚于住现在的高楼大厦。
有了姑父毫不保留将盘炕的技术传授给我以后,家里托、换泥基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姑父说,盘炕这活儿不难,只要用心,肯下苦,多看几遍,谁都会。确实是这样,我接了姑父的班,不仅能打炕换泥基,而且能盘炕,给自己盘,还有请去给被人帮忙。35年前,我结婚时能烧柴套炉子做饭的两用“鸳鸯”炕就是我盘的,至今还予以保留。
砍柴禾
人们都知道农村苦、农民苦,在那没有电,煤油灯照明,靠炕取暖年代过来人的那种苦,简直难以想象。就拿每年储备烧炕的柴禾说,现在的城里人根本想也想象不到。当然取暖的最佳燃料是煤,然而,那时候烧煤对农民来说是一种奢侈,别说生火炉,大部分家庭做饭用煤都很困难,唯一取暖只能靠储备柴禾,而且需要长年储备,稍有懈怠,冬天就得受冷。我从年幼辍学到生产队挣工分的两年间,和大人一样承担家里贮备柴禾的体力劳动。记事时大概是6岁左右,将生产队分配的玉米秆、花柴秆、麦糠往家里背。冬季漫山遍野地找柴禾、爬在树上搬枯了的树枝,甚至扯喜鹊垒的窝,扫散落的树叶、捡生产队牛马散养时拉在麦田里的粪便煨炕,春夏季周末给生产队的牲畜割草挣工分外,还要抽空砍柴,村周围的柴早被勤快的人砍光了,得去很远的地方,或在危险、偏僻、人不常到的地方砍柴。我们村边上就是很长的沟,父母叮咛跑再远不怕,千万不要去沟边危险地方,那时年幼无知,出门就把老人的吩咐当耳边风,正好沟畔上有根枯竭的树枝,一时还庆幸没有人砍,谁知这是陷阱,当我天不怕地不怕还没有到树跟前,脚下松软的黄土掉落,将我一下摔在30多米深沟里,幸亏下面是非常厚的黄土,没有伤着身体,算是侥幸,没有拾到柴禾,受父亲严厉的训斥也不敢吭声。那时农村因冬天砍柴造成的事故屡见不鲜,为的是生存、生活,每到冬季,每家每户门前的柴禾堆子堆积像小山包一样高,也是最直观鉴别懒惰与勤快的标志。
自有架子车以后,人们砍柴的区域更远了,有一年我们几家联合起来找关系从10多里远的张家山林场拉回来了几架子车砍伐的树枝,堆在门前,让村里人好羡慕了一阵子。那时候农村,因柴禾造成的邻里纠纷,引起吵架、骂仗非常普遍。
砍柴、拾柴、扫树叶,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一生抹不去的记忆。幸亏出生的年代,山林树木归集体所有,时间再往解放前推,山林、树木归私人,真不敢想象,几百上千年岁月,贫苦老百姓是如何与寒冷做斗争,繁衍生息走过来的。
我们家乡属于高原气候,总感觉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究其原因是保暖设施差,孩子在房间撒尿也能结成冰,学校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大部分同学手脚冻得红肿,有的裂开很长的血口子,唯一的取暖方式是放学往回跑,热炕上暖和。家里来客都是炕上坐,才能留住人,海阔天空地拉家常。尤其是每到春节,家家户户都要蒸过年馍,那时还没有发酵粉,只能用老酵面,天气寒冷,每家蒸馍都是把炕烧得滚烫,面盆放在上面,发面快,而且蒸出来馒头是满满的麦香味。现在农村土炕被水泥楼板替代,农民过年还是用老酵面在炕上发面,说用发酵粉蒸出来的馍吃起来不香。我在上小学期间,正是国家三年困难后期缺吃少穿的年代,每天母亲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将我单薄的衣服放在火尖尖上(炕中间最热的地方)暖热,让我赶紧穿上;还用炕的温度暖红薯,让我拿在路上吃,三年小学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想包括我在内的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一代农村孩子,和土炕都有着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感吧。
掏炕灰
小时候家乡的冬天,每到夜幕即将到来的时候,你看村子的上空烟雾缭绕,有一种诗情画意的神奇,现在是对环境的严重污染,农民炕烟大量排出来扩散在天空外,自身也形成了循环,炕烟有进有出,必然造成烟道的损坏,需要经常维护。北方农村四合院式的建筑风格,烟道几乎都设计在邻居两家共用的隔墙上,正常情况下,每年要上屋顶维护疏通,不然积灰厚了,导致出烟不畅通,时间长了还容易着火,诱发安全事故。所以,处理烟道积灰也是一项谨慎的技术活,那时农民的房子不像现在的砖混水泥结构,很结实,每家住的都是土坯房,上房疏通烟道经常踩碎瓦片,造成房屋漏雨,更严重的还有生命危险,上房掉下来致死致残的事故不是没有发生过。经验教训告诉人们上房揭瓦是一项谨慎而又危险的活儿,小心翼翼是一个方面,还需要手脚灵活的年轻人干。那时20来岁,上房疏通烟道成了我必干的活儿。先用绳子拴上秤砣掉在烟道里上下来回碰撞,烟灰掉在炕道里再掏出来,有时堵的很严重,比如一个夏天不烧炕,鸟在里面垒了窝,有东西卡在里面,用秤砣法就管用了,要根据情况动大手术。往往是上房清理自家的烟道,还要帮别人家清理,北方农村四合院建筑家家相连,我也乐意为四邻右舍通烟道,也不是多累的活,在众人瞩目下,为大家做点好事,也是一种荣耀。
接下来就是处理炕里面的灰,地方语叫掏灰。土炕的作用不单纯是为了取暖,各种柴禾烧后的灰,包括两年一次更换的泥基,都是农民种地主要肥料来源,那时没有化肥,全靠农家肥,烧炕十天半月掏一次灰,掏灰还要掌握好度,掏少了柴禾填不进去,只能频繁地填,烧起来导致热度不均匀诱发火灾;灰掏多了费柴禾不说,保温性差,咋样才能合适,要根据各家实际自己掌握,这是经验的积累。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谁家娶了个好媳妇,炕不仅烧的热还节省柴禾,大家都投去羡慕的目光。褒义的赞扬,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给外人形成节俭、勤快、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形象却是真真的。
肥料是农民的宝,在生产队时期,谁家肥积的多,折算的工分就高,年底分红就多,土地分到户,谁家人勤快,肥积的多,责任田里长出来的庄稼明显不一样。一个冬天下来,家家户户门前都积累起一个粪堆,炕灰和未融化积雪混杂,经过雨雪渗泡,是很好的有机肥料,种蔬菜不长虫子,成熟后是最佳天然绿色食品。
化肥时代的到来,农家肥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把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再也不为土地缺肥发愁了,土炕也被干净、耐用、环保的水泥楼板炕代替,土炕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人们彻底摆脱了托泥基、劈柴禾的重体力劳动,告别了土炕。再加上村村通水的方便,农民卫生条件的改善,,危害人们身心健康的农村“三害”(跳蚤、臭虫、虱子)也绝种了。揭开被子跳蚤满炕跑、臭虫隐藏在墙缝里专等夜间丁你一丁一个泡,很长时间难以愈合,虱子顺着被褥和衣服爬,咬人的那难忍劲,只要经历过来的人才有贴身体会,90、00后出生的孩子们听了都是神话。随着新农村建设政策的持续深化,农民的居住生活条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他们再也不为吃穿发愁了,村容村貌、文化素质、健康卫生成为人们美好的追求,给90后的人讲土炕,那就像听故事一样稀奇。
现在回农村老家,再也看不到那候冬天夜幕降临时,家家户户房烟囱冒出青烟,村村烟雾缭绕的景象,再也闻不到秸秆燃烧时那喷香的烟味了。
土炕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淹没在历史的尘埃,只能成为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那温暖的情景只能在梦里出现了。
经历过而且消失的东西疑为珍贵。我们睡过土炕的50、60后这代人,对土炕的感情却愈加浓烈,这份感情已经渗入到血液中,镶刻在心灵深处,成为永远铭记一个时代前行无法抹掉的时代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