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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忖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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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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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火把

 

                                                    一

1981年的春季,在一个树叶飘落的清晨,一轮残月勉强照出了长蛇一般的村间小路。 空旷的路上咯吱咯吱地走着一辆架子车,车上坐着一个女孩,她耷拉着脑袋,将脸深埋在抵御寒风的红头巾里面。路过大队部,依稀可见“积极实行科学种田,大力发展农村经济”“发展是硬道理”等大字标语。那是个刚实行了土地责任制的时代,中国农村发生了重大变革。女孩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折,由于家庭变故,她刚升到初一,上了一学期,被迫离开了学校。

那年头,在私有制经济冲击之下,村里人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精灵的人或做小生意,或出去打工挣钱。父亲带着一个老人和四个小娃娃过日子,既当爹又当妈,自然没有条件到外地搞副业,但村里陆续有人盖房子了。因他曾经是生产队砖基队的骨干人员,打的土砖坚硬,质感好,而且出手快,干过的活儿村里人有目共睹。因此,凡是想雇人打土砖的,自然都想到了他。这不,父亲拉着女孩黑乎乎的上路,就是接了个打土砖的活儿。

     土砖和烧出来的砖一样,都是盖房子的材料。只是前者是经机器倒模、切割和烧制而成的,而土砖是经人工捶打的。且一块土砖相当于四块烧砖。当年买一块油饼一毛五。打一块土砖 5 分钱。打土砖时,首先要去掉地皮活土,然后再从地面往下挖,挖得越深,土质越黏,打出的土砖越瓷实。父亲打砖之所以带上女孩,是让女孩给他当助手。

因为打砖需要挖土、供土等环节。女孩年龄小,挖不了土,父亲就全揽了挖土的活儿。每天鸡叫了头遍之后,父亲就出去挖土了。女孩天亮才进工地,这时候就看见地里出现一个大坑,父亲站在坑下面,像兔子似的将一簇一簇的黄土,通过泛着银光的铁锹头,一下一下地扔了上来。坑边,像小山似的堆起了一堆黄土。

一千土砖大约用多少土方,父亲心里大致有个数。所以,他每天清晨挖出的土方,足够他欢欢实实地用一天。打砖的模具是个长方形的木框,被固定在一个圆形木墩上。女孩先给模具里撒上草灰,接着用铁锹铲上土,倒在模具里,左一下,右一下,中间再补一下,结结实实地倒上三铁锨土,然后离开。父亲就跳上去,先是跺一跺,用脚将土踏平,再用两只脚分别刮掉模具左右边梁上的土,然后提起石锤,几乎高过额头,才狠狠地锤下去。那石锤头是个蒜头形,带个 70 多公分高的把子,大约 10 公斤重,连锤三下,接着再将模具四角的土敲击似的锤了锤,石锤的重量加人力,三锹土就这样被锤成砖了。之后,父亲用一只脚后跟往后一踢,磨具活扣就“哐啷”一下开了。这时候,他就弯腰扯开磨具,小心翼翼地搬起土砖,一路小跑着抱去摞在一边。一层摞五百或一千。这一层微微向西倾斜,第二层就微微朝东倾斜,间隙留有均匀的缝隙,既通风又整齐。因为土砖必须经过北风烘干,第二年开春才能采用。所以,土砖的土质要好,力度要够,还要干透!

 父亲是个性急人,为了多出活,多挣钱,要求女孩撒灰时必须蹭蹭蹭的三下,供土时必须是利利索索的三锹,如果手下不灵光,他不是喊,就是一脚踢来,让女孩长记性。别看土砖也就那么大,用土量不少,父亲提前了两三个小时挖出来的土,在女孩一锹一锹地铲动下,赶天黑,基本就用完了。

由于撒灰,女孩的手皴得如鸡爪一般。胳膊因为抓铁锹,每天睡在炕上时就发出了阵阵疼痛。有时候,看着父亲跟找他打土砖的人说话,女孩心里有点恨,嫌他又接了活儿,但看到他的背部被汗水渗出了一个坨儿时,心又软了。女孩就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跟着父亲干了一天又一天。

                                              二

打砖再累,每当休息下来时,就看一看书。觉得一看书,好像就不累了,不为接下来的活儿发愁了。尽管女孩从学生到生产队最年轻的社员,又从社员变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貌似她与学校与书籍永远隔离了,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女,但她内心不甘,总觉得学没上够,书没念够,总爱看有文字的东西。字典词典、杂志、中学课本、小说、剧本等,凡是有文字的东西,她都看。通过看书,她养成了一种兴趣与习惯;也通过看书,星星点点地积累了一点知识。

        刚分了土地的前几年,家里没牲口,每到耕种季节,父亲就要拿他的力气跟别人换,譬如他给人耕地割麦子,别人借给他牲口播种。剩下一些小块坨坨地,父亲就不想借人家的牲口,而用人工来播。怎么播呢?就是把女孩像驴似的套在辕里,他按着耧靶,女孩拉着,他摇动着耧靶。通常牲口拉耧走起来比较轻快,而女孩的驾驭能力就不如牲口了,感觉耧齿插到地里面,拉起来很费力,身子不由得左右摇摆。这样不仅影响深浅,而且麦行弯曲。父亲因女孩走得不稳当,很生气,开始是呵斥,后来见不顶事,就一鞭子朝女孩抽了下来。因为鞭子在不打牲口的情况下,可用来敲击耧,让麦粒流下去。所以,即使在没有牲口的情况下,父亲习惯性地将鞭子握在手里。

       当父亲的鞭子抽在女孩身上时,她突然想到诗人臧克家写的两句诗:“眼里飘来一道鞭印,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因为女孩偷偷摸摸地看书,为生活性情焦虑的父亲有时候就受不了,譬如有一次,女孩将生馒头蒸在锅里,拉风箱往熟烧时,看起了小说《红楼梦》,父亲进来发现女孩低头看着书,认为女孩这个举动影响了烧锅,就一脚踢在了女孩的间……

当然,性情中人,再坚强,总有泪奔的时候。譬如跟着父亲打土砖的时候,

附近的学校传来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女孩听着,瞬间鼻子发酸,眼泪

唰的涌了出来,但怕父亲看见,女孩赶紧低下头,硬生生将眼泪往心里推。1999

年,已成中年的女孩去西北师大拜访刘杰教授时,第一次看到大学的校园时,积

压了多年的梦想与渴望,在这一刻带着心酸的泪水倾发了,她哭得走不动 ……

北方的深秋动辄刮风,尽管土质太干时,提前给浇了水,但当遇到吹风,黄土卷着筐里的草灰,劈头盖脸地吹向了女孩,经常雾得女孩睁不开眼睛。由于知道自己浑身是土,和人家那些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来回上学的女孩比起来,女孩很自卑。所以,干活的时候,她不敢往路上看,怕人家笑话。即使有人问女孩为啥不上学?是不是不喜欢念书?她都低头不语。女孩在别人的眼里显得寡言、呆板,甚至有点傻兮兮。但是,那时谁也看不出,女孩的生活现状尽管和同龄人有着巨大的差异,尽管像傻子似的整天盯着土和模具,但她的内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拥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气?没人能理解。

                                                       三

八十年代初期,市场经济刚起步,虽然盖房子的人不少,但为了节省钱,多数人都用土砖砌内墙,用烧砖铺面子,如此一来,土砖的需求量自然比较大。自从父亲干起打砖的事儿,生意一桩接一桩。这家还没打完,那家就来叫了。父亲就这么东村出,西村进,一家一家地往过打,少则一万多,多则两三万。半个多月后,父亲接到了一个 5 万块砖的大订单。

       雇主是个姓顾的女性。男人在白银工作,女方暂时去了男人那里生活,将打土砖的事宜交给了她的弟弟顾师。顾师为了让这父女俩按时给他妹妹干活,提前几天就敲定了日子。说到了那天,他到大槐树那里等。

于是,在一个清晨,父亲又拉着架子车上路了。活儿在四十多里路以外的城东。路比较远,所以父亲就提早出发了。由于衣服单薄,一股夜风从漆黑中吹来,女孩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她不知此时是何时,就抬头朝天上寻找,终看见了斜挂在东面的七斗星,估摸是夜里三点多。

父亲拉着,女孩在架子车上坐着,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在摇摇晃晃中,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幽深的隧道,眼前很黑,周围很安静,没有颠簸,没有狗叫声,也感觉不到冷。女孩的世界很惬意。冷不丁一声喇叭,吵醒了女孩。这才发现,就要进城了,一辆货车高晃晃的立在路边,父亲的架子车从它身边穿过时,女孩感到自己相当渺小。

      此刻,太阳冒出了花儿,街道虽然空旷,但很干净。父亲像被这清丽的街道感染了,女孩明显感到架子车的速度快了起来。很快,架子车穿过街道,向东拐去,远远看见了一棵槐树如蘑菇状地站在那里,槐树旁的路边上,蹲着一个人,那就是负责打砖事宜的顾师。

        顾师在与父亲打招呼之中,提到了这棵槐树,说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他妹子家就在这棵老槐树附近。没走多远,就到了顾师妹妹家。那是个老房院,周围有几户房院人家,中间有个深达十几米的大地坑院。据顾师说,这几户人家先前和妹妹是一家人,兄弟几个结婚后,分了家。虽然他妹妹有两间房子,但因为他妹妹走时带走了钥匙,这父女俩只能被安排在地坑院里居住。

下地坑院时,要经过一个券洞形的巷道。女孩跟着东家往下走时,心里不由发

怵了—— 只见洞顶上的裂纹横七竖八,好像几个大土块被塞在那里,随时要掉下来。推开巷道里的木门,院子里的情景更让人毛骨悚然——整个院子里长着膝盖高的茅草,且地面凸凹不平。南面的两孔窑洞全塌了,正西的四孔也是残缺不全。只有北面的两孔比较完整。其中北首的那间,看样子还有人出入的痕迹。因为草丛被踏出了一条小道,直通那孔窑洞。

推开黑乎乎的两扇门,眼前即出现了一条木柱,那木柱子在炕头和锅台之间,以斜立的姿态支在窑顶上,因为上面有个椭圆形的裂纹,貌似那块土要塌下来,木柱子就顶在了那里。站在门口看,感觉窑洞挺大,炕大,锅台大,案板大,里面的摊场大。若往里瞧瞧,感觉挺有深度,黑乎乎的,里面的木板等杂七杂八的什物看上去若隐若现。

顾师告诉父亲,这个地坑院原先住着人,这些年再没人住,但锅灶、案板都有有,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建议他买点面粉,自己做着吃,到时候,他把工价给好一点:“你们父女就在这里将就吧。”

父亲一看,愣了半天才说这里能住人吗?这好像有几十年都没住人了。顾师指了指窑洞炕壁上的旧报纸说道:“咋有几十年呢?最多是三四年没有住人。你看看墙上糊的那些报纸,就能看出个年代。”

女孩一看,炕墙上真的糊了一层报纸,尽管已经变成了褐灰色,但“伟大领袖”和毛泽东的照片文字很清晰,而且,有的地方还张贴了几张比较新的报纸。看来,顾师没说假,这个窑洞从“文革”时期就住过人。七六年“文革”结束,假如没住人,也就三四年。

顾师怕父亲不愿在这里住,一再解释说他仔细查看了,安全应该没有问题,说危险的地方他已经用木柱顶住了。就是窑有点大,光线不太好,里面有个地道,他都用木板堵住了。里面的卫生他大致都收拾了一下,你们就放心住吧。然后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堆干柴,说烧锅、烧炕柴火都有,尽管用。吃水时上面有个老人,她家房子旁边有个井房,他已经给说好了,平时就在她那里提水。顾师说着,父亲听着,看着,不吭声。顾师主动拿起铁锹,铲起了草,将附近的这些被踏得歪斜的草铲了起来,通至巷道口。父亲见顾师铲起了草,也就啥话没说,跟着干了起来。听到顾师说窑掌里有个地道,女孩很好奇,除了看过《地道战》电影,女孩的村上就有一个地道,女孩曾跟着村上的娃娃进去过。由于又窄又深,走到中途就害怕了,返了回去,因此至今也不知道那个地道到底有多深。因此就问那个窑掌里的地道有多深?顾师说:“我也不知道,你别进去看了,里面黑,小心吓着你。”

女孩因为平时喜欢看书,自然多少知道刘志丹、习仲勋等革命家在陇东闹革命的历史,就问庄子是不是解放前住过地下共产党?顾师明白女孩的意思,说没有闹过红,这家人以前是个贩盐的,家境不错,修地道可能是为了防盗吧,别看这个庄子现在烂兮兮的,曾经住过有钱人呢。

之后,顾师带女孩上去提水,熟悉环境。在大地坑院的上面,有一位独居的老奶奶,她家的隔壁,有个挂着辘轳的井房。

可能女孩和父亲的出现,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女孩上到井房跟前时,见几个阿姨和一个老奶奶站在井房附近聊着天,顾师就将女孩给老奶奶做了介绍,意思是以后吃水,他们自己去吊,若需要啥东西,请给帮个忙。

从这天起,女孩和父亲就在这个有钱人住过的地方,住了下来。5 万土砖不是几天就能干完的,父亲因此置办了一些玉米面粉加工的钢丝面、黄米和大白菜等伙食,准备沉下心来,苦干一场。

                                                四

女孩和父亲就在这个破烂的窑洞住了下来。每天鸡一叫,父亲就下炕出去挖

土方了,女孩赶天亮做好黄米干饭,焖在锅里,然后去工地给父亲供土。到十点多的时候回来一吃,稍作休息后,接着又去干。天黑后,女孩又提前离开工地,回来摸着墙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下巷道,烧炕,做晚饭。在这期间,父亲又得准备来日的土方,或拉水浇第三天所用的土地,挖第二天的土。女孩回去两个多小时后,他才回来吃。饭后,父亲抽两锅烟,女孩则拿出随身携带的旧杂志,趴在炕上看一会儿书,就睡觉了。

尽管女孩把肮脏不堪的炕打扫得比较干净,炕也烧得很暖和,可不知为什么,每晚往下一躺,女孩看着窑顶上那几道或横或斜的裂缝,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直感觉旁边那条歪斜的木柱要断了,窑顶要塌下来了。女孩把这种莫名的感觉说给了父亲。父亲说:“好着哩,我仔细看过了,这个窑洞还比较结实,就是这里有点问题,用木头顶着,没事。”

父亲这么一解释,女孩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有时候睡在半夜,听见“咯吧”一个响声,那声音好像是从窑掌里的那个木板处发出来的,就忍不住地问是啥东西在响动?父亲说:“可能是老鼠。”女孩说不像老鼠跑动的声音,父亲说:“那就是木板放的时间太长了,可能太干了,发出了声音。”

除了木板的响声,女孩在迷迷糊糊之中还听见“唰拉”一声,好像纸缝里或者墙缝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感觉脸上和被子上落下了一些土。女孩不由得惊醒,这时候见煤油灯亮着,父亲身上顶着被子,猫腰坐在炕上在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以前给那几家打砖,女孩很少见父亲半夜醒来。现在他在半夜抽烟,女孩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但父亲为了给女孩壮胆,故意用手抛了抛女孩头上的土,说:“你睡吧,没事,这烂窑就是这样。”

      由于之前在收拾卫生时,这个窑洞的炕上、锅台和案板上,都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当时足足清理出了两架子车。所以,女孩对每天落在锅盖上或案板上的尘土已经习以为常了,大不了在做饭时,清洗一遍而已。只是对动辄“咯吧”的响声,有点害怕,有时候感觉那响声在堵地道的木板上,有时候感觉在某个角落,有时候感觉在锅台下面。锅台下面响动时,女孩怕灶火里钻了野猫什么的,生火前,先用棍子捅一捅,才点火。

有一天晚上,女孩提前从工地回来,忙着烙玉米面饼子时,井房老奶奶下来了,她一手提着一个灯笼,一手端着半碗猪油,进门就惊奇地问女孩:“咋是你一个人待在里面?这么大院子,待在这么大的窑洞里,你害怕不害怕?”女孩说:“不害怕,等会儿我爸就回来了。”

老奶奶又注意地看了看女孩,瞧了瞧整个窑洞,然后把手里装猪油的小碗交

给了女孩。那年月,粮食产量低,麦子欠缺,女孩家里经常吃的是粗粮,苦力再大,都以粗粮为主,因为麦子交了公粮。自然,油水很少。老人送来的猪油,过

后女孩就用猪油拌黄米干饭,就着韭菜吃。

      老人和女孩聊了几句,就提着灯笼照着路,出去了。到了院子,女孩听见老奶奶自言自语道:“这女女的胆子真大啊。”

                                             五

不知不觉的,女孩和父亲在这个破烂的窑洞里住了一个礼拜。因为要 5 万土砖,完成这个任务,起码得一个来月的时间。至于这个窑洞里流土的现象,包括响动的现象,还是持续着。毕竟,女孩和父亲只晚上住在这里,白天基本上在I外面。

后来有几次,女孩半夜醒来,见父亲在抽着烟,煤油灯在木柱旁边的栏杆上冉冉地跳动着,心里不免有点怜悯父亲,就劝他快睡,睡不好觉,白天打砖就没力气了。父亲说:“没事,你睡,爸睡不着。”说着,他抛了抛女孩被子上的尘土,发出了深深的叹息。见父亲心事重重,女孩没有了睡意,想到老奶奶看见女孩那怪异的表情,那自言自语的感叹,就故意告诉父亲,有几次她晚上回来,想叫老奶奶下来给她做伴,说说话,但老奶奶不愿意下来。看来,这个院子里的人都不愿下到这个地坑院。顾师咋把咱们安排到这个地方住呢?父亲说:“好着呢,人怕吆喝地怕邪,快睡,别想得多了。”

就在父女俩说话时,窑洞里又发出了“咯吧”的声响,这响声似乎比平时更大,惊得父亲朝里面望了又望。女孩心里又莫名地慌了起来,问父亲到底是啥响声 ?父亲说:“木头声。以前没住人,潮湿,现在有了烟火,窑洞干了,木头也跟着干了起来,就有声音。”女孩不知道父亲的解释是否合理,但当时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清晨,父亲和往常一样下地走了。每天他走后,女孩就让煤油灯亮到天亮,在这期间,女孩补一会儿觉,才起来做饭。这天,女孩刚补觉时,突然间又传出了响声,女孩赶忙用被子蒙住头,有意识地别让自己听见。就在这时,门“哐”的一下开了。那门,父亲走时是拉住的,现在貌似什么人撞进来了,带进了一股风,使煤油灯疯狂摇曳,差点灭掉。女孩大惊,慌忙跃起穿衣服,高声问是谁?见外面没有应答。女孩跳下地,向外眺望,但见院子里黑乎乎的,南面那坍塌的窑洞像横卧在那里的一只猛兽,跟前的窑洞像动物的大嘴,草丛里还像钻了什么东西,好像在觊觎着女孩,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时候女孩感觉夜风像贼似的一下蹿来,邪恶地钻进女孩的身体,使女孩在这一瞬间恐惧感陡生,倏然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心要从口里跳出。女孩赶紧关住门,用木棒顶住,然后把灯芯挑大,让灯光更强一些。

但是,好像有人已经钻进了黑黝黝的窑掌里,在这里一敲,那里一动,那响声比往日更频繁,声音更亮。这时候,女孩突然想起了奶奶说过的那些关于鬼的古经,眼前立刻浮现了青面獠牙的面孔,这种幻想让女孩更怕,心扑扑乱跳,头上簌簌冒汗,女孩心里狂叫:鬼来了,鬼来了……

就在女孩极度狂乱之中,女孩看见了炕边上的煤油灯,心里想起了“鬼怕火”的传说,女孩决定用火给自己壮壮胆!于是,女孩一把从炕墙上扯下一片报纸,点着烧了起来,希望把那些冥冥之中的鬼和邪气烧出去,希望自己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为了不让火熄灭,女孩站在炕上,一边烧,一边从墙上往下剥纸,竭力延续

 着手中的火把,豆大的汗珠顺着女孩的额头上往下滚动。当看到墙上的报纸马上

要剥完时,女孩心里想,如果这些报纸烧完了,再烧啥呢?不能待了,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于是,女孩就像疯了似的,把墙上的报纸全部撕了下来,抱在怀里,举着火把,离开了……

                                             六

女孩一口气从巷道里跑到了地面,见左邻右舍零星亮起了灯光,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学生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了过来。女孩这才长出一口气,惊悚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见天还黑着,女孩想叫醒老奶奶,在她跟前待会,但想到要打搅人家,就在她的窗子前蹲了下来。

在等待之中,她抬头望了望,自然,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北斗星。有头顶的星辰,有隔壁的老奶奶,女孩不害怕,也不寂寞了。

但由于极度惊吓,女孩全身出了汗,当静下来后,竟觉得出奇的清冷,好像衣服都湿了,那特殊的湿好像穿过了女孩的骨头缝隙和各个神经,使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至今,已经年过半百的她每当遇到气温低冷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出现了,多少年了,说也说不清,描也描不像。

       没过多久,天麻亮了,女孩听见了老奶奶的咳嗽声,知道她起床了。少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奶奶端着尿罐出来了,看见女孩,惊了一下。用她给父

亲描述过的话:“你女女脸上的黑灰一溜一道的,眼睛鼓得像铜铃,脸色惨白,真正吓了一跳。”

见着这位平时给女孩送这送那的老奶奶,女孩如见到亲人,眼泪哗地流下来

了。她请求老奶奶给父亲说说,别在这里干了,这个地方太可怕了,里面常有响声,好像窑要塌了。

女孩这样一说,老奶奶这才说道:“我早就想给你说了,你知道吗?那个庄

子里曾塌死过一家五口人,你看那南面的窑洞,成啥样子了?两孔窑洞齐齐塌在了一块。你们住这里挣钱,真正是不要命了。”

老奶奶知道说给女孩不顶事,亲自到了工地,给父亲说了这个地坑院的故

事。没想到没等老奶奶说完,父亲就拍了拍身上的土,离开了工地,找来了在附近搞副业的顾师,清点了土坯,扎了账,还了灶具等东西,就用架子车拉着女孩

和石锤等东西,离开了这个房屋和窑洞并存的庄子。

那天,父女俩刚闪过那个大槐树,没有两公里时,女孩听见了一个沉闷的响声,接着瞧见一片黄土像烟雾似的飘飘扬扬地从空中冒了起来,与晴朗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女孩很惊奇,叫父亲看。父亲停下来瞧了瞧说:“可能是哪个砖瓦厂在炸山哩。”

就在这时,顾师骑着自行车追来了,老远就喊父亲的名字。到了跟前,顾师跳下自行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们父女俩的命真大啊。父亲遂问:“咋了?”顾师说:“那个窑洞塌了,连隔壁的那个窑都撤了下去,震动的连走人的巷道都塌了。”

父亲一听,立即放下架子车辕,一屁股坐在了路边。顾师即蹲在他身边,给

点烟。父亲在接火之中,突然噗的一声,泪如雨下,声音沙哑地说道:“老天真是长了眼睛啊!”

女孩听到窑洞坍塌的消息后,瞧着远处的尘烟,脑子像电影镜头似的迅速闪

 现着在窑洞里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听到父亲的感叹,想到自己一路打砖的心酸历

 程,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是啊,若不是女孩有个特殊的感觉,若不是

 黄土有情,女孩和父亲不是被埋在里面了?女孩泪如河流,跟着也哭了起来……

    哭罢,父女俩继续走。 路过西峰桐树街对面的劳动服务公司百货门市时,

父亲给女孩买了一件红色绒衣,并当着街上过往的人,给女孩套在了身上。问女孩想吃点啥?女孩说:“吃的就别买了,你给我一点钱,我想买两本书……” 那时候,对于女孩来说,可以穿烂点,吃差点,没有书不行。

这个女孩,就是本文作者。

                                             七

几年后,我从烟雾缭绕的村庄里走出,在乡文化站看到一本名《北斗》杂志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卑的小媳妇。从这个本土文学刊物上,我知道了什么叫小说,什么是散文和诗歌。如果说辍学后的我喜欢亲近文字, 经常依靠书籍来延续着对上学的喜爱,那这本《北斗》让我对文字有了多重理解,知道它可以编故事, 可以写诗歌,也可以 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从那时起,我心里有了当作家的梦想。

1985年,我提了几只白兔,还有半袋子兔毛,来到西峰,打算卖了去找一找在《北斗》杂志上看到的作家。途中路过庆阳机场,在跑道边骑车子行走时,一只兔子突然从筐里钻出来,跳了下去。当年不落飞机时,允许群众从机场过往。遇到飞机飞来,群众就站在边上观看。我的兔子大约没见过这么光洁的路,跳出去就跑了。我追其时,另两只兔子也跳了出来,并朝不同的方向跑。当时估计飞机要来了,两个机场工作人员骑着摩托在清赶过往的行人,见我追兔子,开始用喇叭喊,接着就帮我追了起来。捉住后,赶紧指挥我往边上走,看好兔子。

到了西峰,兔毛被土产门市收购了,但兔子还需到农贸市场上去卖。当时的农贸市场在西峰南城壕。市场上买菜的、买自行车的、买木材的、买狗的,买啥的都有,唯独没人买我的兔子。我蹲在路边,看着过过往往的人,觉得有点尴尬。但想起小时候在生产队的麦场上看到一溜儿群众,手里牵着羊喊出了自勉的口号:“下定决心,把羊拉到肖金,排除万难,争取把羊卖完!”想起这一幕,我提着兔子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上到处窜,最后为了见到作家,牙一咬,便宜卖了。

之后,我骑车子来到了位于西峰大十字的文化馆,向一个脸色白净的人打听一个叫余振东的人。经过介绍,我见到了余老师,后来还经他介绍,见到了贾治龙老师。交谈中,他们首先向我推荐了《北斗》,当然还有《飞天》等杂志。

零距离与作家交谈,除过仰慕,就是模仿。模仿他们的小说,模仿当作家。这一模仿,就是漫长的三十多年。

星斗转移,岁月蹉跎。经过多年的涅槃和蜕变,当年那个经常遥望北斗星的少女,现在已经白发闪现。虽然身在烟火漫卷中,与那些主流社会的成功人士相比,日子过得有点落伍,但内心依旧飘扬着作家的梦想,就像《北斗》长久的高扬在陇原大地上一样。


                                                            本文为  长篇小说《凤冠出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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