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于《西南军事文学》2014年第1期
1
医院有内科外科,机场有内场外场,就像心肝脾胃肾胰肠,最后统统服务于一张漂亮脸庞。天刚蒙蒙亮,股队台连站的车辆排着长龙进场,塔台顶的小蓝旗睡眼蒙眬地飘荡着,帮维护连驱鸟;车鬼哭狼嚎般叫嚷;飞机嘶鸣着滑行至跑道准备起航,远离这个平静祥和三十多年没经历过战争的军用机场。
此时内场家属楼的人们还没到点起床。潘光光四肢僵硬,陈尸般笔挺挺躺在床上。他遍布浑身的神经元,如断裂的高压线迸射火星,释放出的生物电奇形怪状。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该干什么?
潘光光紧闭双眼、满目漆黑,高速运转的大脑像被吸进了黑洞,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拳头攥出两把细汗。
六点半,立于内场最高楼顶“位高权重”的大喇叭准时滴滴答答,像一名恪守本分的红军小号手,身穿粗布灰色军装,脚跨弓步手持红缨枪,站在楼顶神清气爽地把起床号吹响。
号声过后播放歌曲《祖国不会忘记》,小红军摇身一变成彻夜失眠的阎维文,带着雄浑豪迈的怒火,将失眠整夜的不如意统统倾泻,努力吵醒家属楼里那些酣眠如意的人。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站在楼顶扪心自问的“阎维文”终于如愿以偿地吵醒了家属楼里正连、副营、正营干部,一同被吵醒的还有他们漂亮或丑陋的老婆孩子们。
2
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干事潘光光被“阎维文”从三个终极问题中救赎。他浑身疼痛地爬起床,眯着加班到深夜而浮肿的双眼瞧瞧手机。手机边震动边播放《可惜不是你》——“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他忙摁掉手机闹铃,回头瞥瞥肉垫般铺展在床的老婆唐秋燕。“肉垫”继续铺展纹丝未动。他放了心,伸脚摸索,寻到拖鞋趿拉了,流水落花般机械向前,一路迷茫地漂到洗漱间。
大院里最高处的“阎维文”继续唱:“不需要你认识我,不需要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潘光光早已没有了青春,他甚至把中年都要全部融进祖国的江河了。他拧开水龙头,喷出几股黑水,接着是嘶嘶气体,时而清凉透亮时而混杂铁锈的自来水,终于尿频般一股一股地释放出来了。他掬一捧扑上脸,又抹了满脸的肥皂泡,责怪起供水系统。一个破问题向上反映多少回了,反复修仍没除根。他继续掬水洗脸,闭眼拽下毛巾揩干,无意间想起曹常伟那句漫不经心的话,“问题都解决了还靠什么申请经费”,不由在心中打了个寒噤。
他挤好牙膏,满面麻木地漱口,完了又忙乱地对镜刮胡茬,腐败了一夜的脸蛋终于在刮胡刀下清净利落起来。
“肉垫”披着睡衣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头发蓬乱四射,可谓“意气风发”,她语气轻柔不冷不热地问道:可惜不是谁,陪你到最后?
话无滋味,却如一股西伯利亚寒流,从背后穿心而过。潘光光敏感的心一阵紧绷,浑身如扎满了麦芒,瘙痒不得解脱。此刻,他真想做个“咆哮体”诗人,如金斯伯格般地冲她一顿号叫,让她无地自容。
但管计生的干事毕竟不像诗人,净干些二半吊子的事情。他理性地憋起满肚怒气道:你说谁,一首歌也这样,没完没了。说完转身出门。
不怀好意的“阎维文”站在楼顶刚好第二遍唱:“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潘光光嘴角抽出一丝惨淡的笑,自言自语“还有谁知道”。
3
潘光光迈着小碎步,手臂来回甩动。他必须在上班号吹响前到达机关楼,准时准点坐在办公室里,面对两张红褐色大木桌,背靠一排比“肉垫”还熟悉的铁皮柜,里面塞满了荡漾着老大娘体味的旧档案。
政委每天都会在八点准时到达二楼,先去各办公室转一转,有事没事他都要转一转。这是政委的习惯,也成了众多干事们的习惯。正如苏芮唱的:“因为路过你的路,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潘光光感叹,这个风云变幻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你无法接受它的美与丑,也必须接受无处不在的美与丑的“联系”。也许上帝就是无数只隐形的蜘蛛,杂乱无章地吐丝,将万物联系捆绑在一起。潘光光作为一名“混迹”机关多年的老干事,这点“规矩”早摸得透透的了。
潘光光快速挥臂,走在通往机关楼的主干道上,他就像个心急赶早市的大妈。他想起了“肉垫”老婆,内心自残般疼痛。早年潘光光领一份清贫的收入,没奢望找个漂亮老婆,更别说有个大城市户口的漂亮老婆。那时他光想着实打实的东西了,比如一个有大城市户口家境殷实却相貌平平的老婆。所谓相貌平平就是白天勉强,晚上凑合。那时唐秋燕长得像个肯德基喂大的富家闺女,但老大不小的潘光光也的确再没挑拣的资本了,只好槌落定音、花败其家。
唐秋燕婚后持家生子,为他立下汗马功劳。虽然做事小家子气爱计较,但大局都是为了家,潘光光也就默许容忍了,吃喝起居间,谈不上挚爱,也谈不上不爱,只心平气和的,任平常的生活和平凡的工作将时光打磨。不过他望着唐秋燕日渐肥硕的身躯,偶尔也会偷偷唉声叹气跟同事埋怨:生活不是一把“杀”猪刀,生活是一把“刻”猪刀啊。
想当年,婚姻在“实打实”的潘干事看来,更像是一场联姻,联系着事业与未来。潘光光叹息,现在的生活真叫迷茫,变找死,不变等死。这场开始便充满过多智慧的婚姻发展至今,早变成彼此熟识没有激情,被习惯牵制着的一个永不脱落的血痂了。按说此时的男人最容易看破爱,或去寻找爱,但潘光光可没有那份闲心,他每天加班加点地写材料,早已磨平了各种动物本能。倒是他的老婆总在时刻提防着他的叵测居心。
4
潘光光走在笔直的主干道上,心中又开始抱怨自己仕途多舛。都怪自己这名字,又没志气又没正能量,你看同在一个办公室坐自己对桌的曹常伟,名字多霸气,一听就有远大的理想。而自己还干着一个前途渺茫也不亮堂的工作——计划生育。在其他场站可都是女干部负责,师里管计划生育工作的顶头上司,也是一个曾经美丽过的老女人。
曹常伟常取笑他,老跟飞行员的老婆打交道,也不怕人家开飞机像美国“9·11”一头撞你办公室去?我行得正,坐得直,怕啥?潘光光义正词严抗议道,再说,我就是有那胆儿,也没那力啊。是的,“肉垫”为了让他有气无力,总在他还没有作案动机的时刻,便及时剿灭了“作案工具”。
潘光光没有说出口的是,有个飞行员的老婆确实好看,记得清楚她叫马湘慧。别人评价也不是特别好看,但潘光光每次靠近,总丢了魂似的内心狂热血脉贲张,那和风细雨的声音、珠圆玉润的体型、雪白滑嫩的臂膀、温文尔雅的举止,让他多么渴望与之久坐长谈。那不是生理激素主导下的原始欲望,那是在他内心深处,喷泉般涌动上来的,年幼时深藏过的一个梦想。谁都可以有梦想,潘光光也有过梦想,虽然好久不曾梦见了。
想想他的“肉垫”老婆,总算计着日常开销,嘴上挂了钱串似的,俗到透顶。“哪怕坐下来陪我听会儿歌也好啊”,他这样当面埋怨一句,“肉垫”便扔掉锅铲,“当啷”砸锅里,喊着:“老娘不做饭了,你来!”
如果梦想是容易叫人心灵纯净的,那么潘光光的梦想便叫庞菲菲。潘光光此时走得一路匆忙,却仍不耽误内心对庞菲菲的怀想。
上个礼拜天,主任说有位老领导的女儿要来部队参观,女同志也曾是我们部队的战士,让潘光光去接待。潘光光受领了任务,老早便立于场站大门岗等待,以示真诚。
一辆地方牌照的黑色塔里斯曼驶到门岗停住。车窗打开,庞菲菲探头兴奋地喊排长排长。潘光光愣没认出来。多年未见,再说现在的庞菲菲一副知性熟女的打扮,要不是门岗处只站了他一个干部,还真不敢应声。潘光光手指自己,示意是在喊我吗?庞菲菲下车喜笑颜开地冲他挥手。她穿着亮闪闪的紧身衣,胸脯腰臀晃得曲线毕露、波涛翻滚,还随手挎个艳丽的名牌大包。庞菲菲连着又喊两声排长,潘光光这才想起话务班的那个小姑娘。
当年潘光光刚从军校毕业分配到场站,当了通信连的排长。庞菲菲剪个三齐头,像初中女孩般里里外外透着小清新。某天晚上拘谨清新的她,却把潘排长约出来,晴天霹雳般地说她喜欢他。可那时的潘排长刚立志要为事业奋斗终生,哪敢去想成家的事情,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女兵,不现实的。潘排长被惊得临阵脱逃。后来两人相遇,她总低头擦肩而过,他暗自觑一眼,缄默不语。年底庞菲菲期满退伍。那时她可没说她的父亲是一名转业干部,还在地方做大领导。
庞菲菲和潘光光边走边聊,她回去后到地方某事业单位上班,效益不错,后来又跟老公开了个店,老公比她大两岁。潘光光两耳只听出人家的风光自己的沧桑。庞菲菲说店面现在效益还好。潘光光从她自信的语气中听得懂,所谓“还好”是很好。潘光光内心纠结,不亚于当年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有一位小姑娘突然对他敞开了心扉。潘光光不晓得,假若当年庞菲菲道出她的真实家境,两个人的人生又将是怎样一番风景。潘光光暗自思忖,人生像一条无力自主方向的河流,面对无数个陌生的河床,随机选择并不可逆转地流淌。
此时知晓了一切的潘光光,说不出可笑还是惆怅。当然现在的庞菲菲也不再是当年的庞菲菲了,现在的潘光光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心中的帅气排长。潘光光已经胡子拉碴人到中年,而现在的庞菲菲却满脸荣光,她是无论如何也再看不上他了。虽然她还叫他排长,但他明白,两人都再无法逆流时光重复过去。庞菲菲得知他也有可能即将转业离开部队时,大呼幸好她这次回来了,否则以后再难相见。是的,他转业回家,回到遥远的北方,而她在南方,一个富裕的地方。她说部队让我们相聚,这就是你我的缘分,而现在又要离开,这是军人的命运。她还说人总要在不同的地方留下不同年龄的自己,然后奔向另一个年龄的自己。今天她又看到当年那个留着三齐头的自己。潘光光茫然地陪庞菲菲故地重游,遥想多年后,他将看到怎样的自己。
庞菲菲跟他要了电话号码,说以后常联系,说不定下次她出差会去排长所在的城市呢,约定再见。潘光光笑着答应,其实他知道,世界不大,天下很大,以后两人南北相隔,中间横亘着天下的无数的人来车往,相见不如相念。潘光光独自生发许多惆怅,他明白,他和她彼此只会相忘,记忆中的对方,都只会永远立正于彼此熟悉的军营中,遥遥相望。也许生活的美感总是存在于一个又一个渐行渐远的记忆里,一个又一个慢慢遗忘的姻缘中吧。潘光光望着驾车远去的庞菲菲轻声自语道,再见了,现在的我和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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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光走在笔直的主干道上,心中又开始抱怨自己仕途多舛。都怪自己这名字,又没志气又没正能量,你看同在一个办公室坐自己对桌的曹常伟,名字多霸气,一听就有远大的理想。而自己还干着一个前途渺茫也不亮堂的工作——计划生育。在其他场站可都是女干部负责,师里管计划生育工作的顶头上司,也是一个曾经美丽过的老女人。
曹常伟常取笑他,老跟飞行员的老婆打交道,也不怕人家开飞机像美国“9·11”一头撞你办公室去?我行得正,坐得直,怕啥?潘光光义正词严抗议道,再说,我就是有那胆儿,也没那力啊。是的,“肉垫”为了让他有气无力,总在他还没有作案动机的时刻,便及时剿灭了“作案工具”。
潘光光没有说出口的是,有个飞行员的老婆确实好看,记得清楚她叫马湘慧。别人评价也不是特别好看,但潘光光每次靠近,总丢了魂似的内心狂热血脉贲张,那和风细雨的声音、珠圆玉润的体型、雪白滑嫩的臂膀、温文尔雅的举止,让他多么渴望与之久坐长谈。那不是生理激素主导下的原始欲望,那是在他内心深处,喷泉般涌动上来的,年幼时深藏过的一个梦想。谁都可以有梦想,潘光光也有过梦想,虽然好久不曾梦见了。
想想他的“肉垫”老婆,总算计着日常开销,嘴上挂了钱串似的,俗到透顶。“哪怕坐下来陪我听会儿歌也好啊”,他这样当面埋怨一句,“肉垫”便扔掉锅铲,“当啷”砸锅里,喊着:“老娘不做饭了,你来!”
如果梦想是容易叫人心灵纯净的,那么潘光光的梦想便叫庞菲菲。潘光光此时走得一路匆忙,却仍不耽误内心对庞菲菲的怀想。
上个礼拜天,主任说有位老领导的女儿要来部队参观,女同志也曾是我们部队的战士,让潘光光去接待。潘光光受领了任务,老早便立于场站大门岗等待,以示真诚。
一辆地方牌照的黑色塔里斯曼驶到门岗停住。车窗打开,庞菲菲探头兴奋地喊排长排长。潘光光愣没认出来。多年未见,再说现在的庞菲菲一副知性熟女的打扮,要不是门岗处只站了他一个干部,还真不敢应声。潘光光手指自己,示意是在喊我吗?庞菲菲下车喜笑颜开地冲他挥手。她穿着亮闪闪的紧身衣,胸脯腰臀晃得曲线毕露、波涛翻滚,还随手挎个艳丽的名牌大包。庞菲菲连着又喊两声排长,潘光光这才想起话务班的那个小姑娘。
当年潘光光刚从军校毕业分配到场站,当了通信连的排长。庞菲菲剪个三齐头,像初中女孩般里里外外透着小清新。某天晚上拘谨清新的她,却把潘排长约出来,晴天霹雳般地说她喜欢他。可那时的潘排长刚立志要为事业奋斗终生,哪敢去想成家的事情,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女兵,不现实的。潘排长被惊得临阵脱逃。后来两人相遇,她总低头擦肩而过,他暗自觑一眼,缄默不语。年底庞菲菲期满退伍。那时她可没说她的父亲是一名转业干部,还在地方做大领导。
庞菲菲和潘光光边走边聊,她回去后到地方某事业单位上班,效益不错,后来又跟老公开了个店,老公比她大两岁。潘光光两耳只听出人家的风光自己的沧桑。庞菲菲说店面现在效益还好。潘光光从她自信的语气中听得懂,所谓“还好”是很好。潘光光内心纠结,不亚于当年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有一位小姑娘突然对他敞开了心扉。潘光光不晓得,假若当年庞菲菲道出她的真实家境,两个人的人生又将是怎样一番风景。潘光光暗自思忖,人生像一条无力自主方向的河流,面对无数个陌生的河床,随机选择并不可逆转地流淌。
此时知晓了一切的潘光光,说不出可笑还是惆怅。当然现在的庞菲菲也不再是当年的庞菲菲了,现在的潘光光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心中的帅气排长。潘光光已经胡子拉碴人到中年,而现在的庞菲菲却满脸荣光,她是无论如何也再看不上他了。虽然她还叫他排长,但他明白,两人都再无法逆流时光重复过去。庞菲菲得知他也有可能即将转业离开部队时,大呼幸好她这次回来了,否则以后再难相见。是的,他转业回家,回到遥远的北方,而她在南方,一个富裕的地方。她说部队让我们相聚,这就是你我的缘分,而现在又要离开,这是军人的命运。她还说人总要在不同的地方留下不同年龄的自己,然后奔向另一个年龄的自己。今天她又看到当年那个留着三齐头的自己。潘光光茫然地陪庞菲菲故地重游,遥想多年后,他将看到怎样的自己。
庞菲菲跟他要了电话号码,说以后常联系,说不定下次她出差会去排长所在的城市呢,约定再见。潘光光笑着答应,其实他知道,世界不大,天下很大,以后两人南北相隔,中间横亘着天下的无数的人来车往,相见不如相念。潘光光独自生发许多惆怅,他明白,他和她彼此只会相忘,记忆中的对方,都只会永远立正于彼此熟悉的军营中,遥遥相望。也许生活的美感总是存在于一个又一个渐行渐远的记忆里,一个又一个慢慢遗忘的姻缘中吧。潘光光望着驾车远去的庞菲菲轻声自语道,再见了,现在的我和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6
坐对桌的曹常伟还没有来。因他的年龄比潘光光小,潘光光习惯于喊他小曹。小曹主要负责场站的新闻报道,作为一名士官,每年见报的稿件占全站上稿数四分之三,难能可贵无可替代。潘光光望着对面空落的椅子,暗自感慨:“小曹也算一个神人,我没结婚人家便结了婚,我刚要结婚人家都离了婚,现在我想离婚了人家又结了婚,永远走在我的前面,永远无法超越,额的那个神啊。”
但神也有神的烦恼,十字架上的基督也没有小曹煎熬。
小曹是被借调到政治处的,命令人仍在连队,占着茅坑不拉屎,连长自然不爽,几次催他回去。小曹跟潘光光气呼呼地道:小农思想、小农思想,他就没一丁点大胸怀,我给场站写新闻怎么就不是贡献了,他宁愿我多为连队打扫下走廊,也不愿我帮站里多写几篇文章,往大了说,我这是在为军旅文学做贡献。
潘干事“呦呦呦”的故意杵他道:你重要呗,没你连队建设会走下坡路。小曹立马怒目圆睁道:连队没有谁都垮不了,没他连长也照转,说不定还转得更好。潘干事推心置腹道:你就放平心态吧,他喊你是必然的,换你在他的位置上,一个鸟样。小曹不服气地说:我才不像他呢,只有被良心提拔上来的人才会凭良心干活,他越是这样“逼宫”,我越不回去,回去也不干活。
7
今天小曹还没到。最近他家属来队,小曹时不时偷个懒,完全仗着老婆这张王牌,政委也不便多说。隔几天瞧着政委那脸色要走火,他又早早地来了。这分寸拿捏真准啊,潘光光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灵性,哪像当年的自己。小曹来了也总要先坐椅上走会儿神,挂着两个凸眼袋和黑眼圈。潘光光意味深长地说:小曹啊细水长流。小曹微笑说:领导啊好地勤耕。
小曹的椅子空空如也,叫潘光光的心也空空落落。
正整理一堆文件的潘光光被推门而入的钟干事惊了魂。
钟干事在师部宣传科,要比潘光光所在的场站计生办高一个等级。虽然马克思老爷爷告诉我们人是没有等级之分的,但工作不是常人。钟干事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对万事都特别认真,走路也悄无声息,冷不防就立于身后,常叫人猛吃一惊,他倒觉得对方有点大惊小怪。
钟干事圆睁了眼,一眨一眨地看潘光光,语气诚恳颇为客气地问,潘干事,那个——话出半句戛然而止,不显山不露水,只有两人彼此意会。
潘光光忙客气地起身,面带微笑说:我再想想、再想想。
钟干事笑不露齿道:嗯,要快点啊,时不我待。边说边退出门,小心轻声地关上。一切都来得很突然,又消失得很安详,如梦一样。
潘光光嘘口气坐椅上。客气是优良素质的佐证,但过分客气是虚情假意的象征。钟干事这人挺好,唯独太客气,客气得叫人不自在,客气得让人想不开。
在中国这片地广物博的土地上,有太多的“那个”, 钟干事提的“那个”,别人还真搞不懂是哪个。潘光光想着噗嗤乐,没曾想钟干事转作风转文风都转到这个地步了。记得潘光光刚来机关,那时的公文总爱堆积大量“官方词汇”,好像话不那样说便要掉了架子。年轻的潘干事为求速成,天天背“官方词汇”,结果“成效显著”,终于“圆满完成上级赋予的任务”。背到走火入魔处,竟连小曹的小也懒得称唤了,直唤为“曹”。“曹,恭喜,又上报了。”“曹,帮我倒杯水。”“曹,一天了还没倒?”
8
钟干事提的“那个”师出有名。前些日子钟干事突来计生办,看只潘光光一人,他认真谨慎地说,想对潘光光的事迹进行一番宣传报道,把他推出去,亮点就是一个男人却干了计生工作。潘光光听后内心拔凉,好像他干了一件男人不该干的工作。但人家定要这样认识,他也无法左右,认识是一种最没道理可讲、最无法讨价还价的行为。反倒是钟干事后面的话一语中的。钟干事说:你也可借此高升。钟干事说:工作干再多,领导没看到,关键时刻怎会想起?升官三大宝:人缘、机遇、能力,你现在别说人缘,连人气都没有,如果有了名,领导重视,提拔岂不指日可待。
正被转业问题缠得魂不守舍的潘光光,恍如天眼大开。再想想“肉垫”平日里故意冲他说那些气话,自己倒定要做给她看看。我怎么就没出息了?在有权管钱的位置上就叫出息?什么样的人生观价值观?我定要调个副团给她看看,妇道人家、鼠目寸光。钟干事的“特殊照顾”令潘光光感激涕零没有多想。但写他的什么“事迹”呢?平时工作普通又重复,除了繁忙没有其他特点。钟干事点拨,琢磨琢磨最新的上级指示和大项活动,往上套啊。潘光光说:有是有,可我也没做啥。钟干事说:做多做少在于做,写好写差在于写,以前没做现在做,我写你还怕发不了?最后自信的话令潘光光特别扭,好像他做是配角,人家写才是主角。
潘光光想到,最近全军联系定点医院,为基层不孕不育军人提供专业治疗,钟干事说这个好,你要尽快寻到合适人选上报了送去治疗完成任务,不恰好是一条适时新闻吗?事不宜迟,要赶在别人前面。可找谁呢?平时老担心别人超生,猛要找个不能生的,还忒不简单。灵光一闪,他想起结婚四年仍没要小孩的管峰。我找他去,动员他去,有事没事就当做个体检,说不定他还真有病呢。
9
潘光光被钟干事的追问扰得心不在焉,满脑子尽是不孕不育。今天无论如何要去找找管峰,成败在此一举。以目前“忐忑”跳跃的心情是无法写材料了,只适合“报材料”。
“报材料”即呈文,作为一项简约而不简单的工作流程,快则一时慢则几日。其内容也总随“一朝天子一朝臣”折腾很多回。以前的政委喜欢呈文用B5纸打印,现在的用A4纸;以前喜欢语言精彩词汇精辟,现在爱文字简单通俗易懂。当干事的要及时转换角色进入状态,以不变应万变,否则不换思想就换人,太阳的移动总决定着向日葵的方向。
潘光光再次通读材料,确认无误,打印好对齐装订,放入文件夹,去政委办公室。今天排队等候的人不多,稍等便敲门而入。政委精神矍铄地抬头。潘光光将文件摆于桌案,政委打开翻阅。室内被抽离了空气般安静。潘光光笔直站立瞬间石化。他均匀地控制呼吸,悄悄咽下口水,喉结咕噜上下滑动,像个只有眼球可以滴溜转动的塑胶模型,四处打量。房间空气流通宽敞明亮,角落养一棵绿意盎然的发财树,桌上摆着三台电脑,连接办公网、政工网,还有一台私人的。红色电话、黑色真皮笔记本和几本必不可少的最新党政书籍。
一切他都了然于胸。今天政委至少看了五十页,从书签的位置变化就能判断。小曹曾总结道,政委多年的进步得益于勤劳阅读和勤劳签字。休息天晚上政委的办公室也亮着灯,他爱学习的习惯早被参谋干事们传到场站的各个角落。在这个小小的机场,传言总能像蚂蚁搬家化巨大于无形,而机关人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在此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个干事都在基层有一大群关系亲近的兄弟,消息便借着暗河无声无息又经年不断地流淌,无论多远抑或多么微不足道的地方,照常到达。
政委执笔圈点完毕,精神抖擞地递给潘光光。政委看上去总是精神抖擞笑容满面的,一如他那“奔放型”头发,叫人印象深刻。潘光光双手接过文件。政委精神抖擞地说,我每天被这么多电脑辐射,迟早要因公殉职了。说完笑,笑的同时又问小潘电脑功夫如何?“功夫”这词寓意深刻,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功夫也不能随便炫耀。潘干事被问得全无准备,随便回答还不错,基本技术都会,编程也可以。答完他自我感觉良好,想自己在政委心中的印象铁定又好了不少。
政委顿时精神抖擞地说:好啊,以后政工网投稿的审核工作就你负责吧。潘光光如突遭雷击玉石俱焚。
他万没料到政委用意于此,自己却光显摆了,说会也就得了,还自我夸大,说程序也会点儿,会个鸟,这才叫没事找事啊。苦水涌上来,他还不能吐,硬生生咽下去,啥味道别人不知道,只把自己恶心得够呛。
潘光光面带微笑说:是,一定完成任务。心中却骂自己贱命一条,还嫌不够忙啊。
10
潘光光带着雷击后的身躯挪回二楼,钻进计生办,脑袋里冒着黑烟。曹常伟正容光焕发地坐在椅子上,捧一本杂志开门见山道:又上了一篇,你看。潘光光哪有心情同他分享喜悦,抛一句不错,落座。翻开文件脑袋愈发大许多,政委将他辛苦一夜的材料改得面目全非。潘光光抱怨改得太多了。小曹听后说,下次你先多预备点错别字不就改得少了,说完哈哈大笑。潘光光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不予理睬。小曹捧着杂志去其他办公室巡回展览了,意图通过别人羡慕的表情获取些正能量,坚定自己似荆轲赴秦般孤注一掷的文学道路。潘光光起身上厕所。
厕所共有三个小便池,坏了两个,被政治处与司令部共享。虽然参谋干事们总尿不到一个壶里,但上班时间总尿到一个小便池里。尿液脱离主子依然各持己见,活在自我的执念中,深褐色的沉淀,淡黄色的上浮,还有泛起泡沫的,如青蛙刚排放的卵,蕴含了生命与希望。
他再回到办公室,发现辛干事已一屁股填补了小曹的空缺。辛干事是一名新干事,不幸的是,因他姓辛,无论以后他在政治处资格多老,也终被别人尊称为“新干事”。对于衣服,用新来形容意味着干净,对于“机关人”,用新形容意味着嫩。脸嫩肤美,人嫩无知。目前的确无知的辛干事总爱在工作疲惫或心气难消时流窜到计生办宣泄一番。
今天辛干事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开口道,这个领导让干这个,那个领导让干那个,新来的就要累死吗?潘光光停下手中的活,看看这位稚嫩的小兄弟,一股亲切感袭来,恍然看到当年那个懵懂莽撞的自己。
潘光光用一副过来人的嘴脸教导道:事再多也有主次,你要领会上级意图,领导注意的我们先干,跟着领导总没错。最怕自以为是,领导向东你冲西。在机关千万谨记,你认为重要的不一定重要。地球那么大,重要的事儿多了,你身单力薄也无法立刻拯救世界,所以切莫自以为是。即使非要按自己的来,也要先获得领导支持,正所谓拿着尚方宝剑大鬼不拦小鬼不缠。
潘光光掏心掏肺灌输心得经验,辛干事却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另有意见,听完只从鼻孔发出一声轻微的“嗯”。潘光光听了有点好心没好报的失落,气便如雾霭般升腾上来,填堵了心。
他即刻噤声,再不多言。一个人影响另一个人,尤其是影响人家的思想,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过一支烟工夫,两耳仍听不到辛干事说一句感谢的话,他愈发心堵,仿佛一只树丛深处的蟾蜍鼓着大气泡呱呱叫,无人理睬,便扑通跃入池塘,徒余冷清的月色。
他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俗人,听不惯缺乏应酬恭维的话,受不得门前冷落车马稀。
俄顷他又恨恨咒道:路是自己选的,果子好坏他自己吃,关我屁事。辛干事简简单单一个“嗯”字,让潘光光生出一大堆愤懑。他莫名地恼火,也不知是气自己自作多情呢,还是气辛干事对他轻浮藐视。人一辈子要生的气还真他妈多,潘光光暗自叹息,一股未消一股又到。俗语道,人活一口气,我看人不是活一口气,是人活着要受很多气。
11
潘光光校过材料,又拿给政委过目,政委点头落笔在文件头签上大名日期,他又拿给其他常委挨个签字。站长与政委的名字总并列靠上,其他常委署名靠下,有的在此岸,有的在彼岸,且随着时光转换,左右飘移,像秋天的雁群,南北迁徙。他等所有常委签过字,把文件交给文书王益下发基层。暂时可以忙中偷闲,想想不如去工程维护连找管峰谈谈。潘光光下楼取自行车,直奔“鸟队”。
工程维护连负责机场附近的驱鸟工作,官兵们戏称为“鸟队”,连队战士统称“鸟人”,连队口号是“上天入地,谁说不关我鸟事”。
工程维护连过去驱鸟主要靠吼,敲锣打鼓天天过年,后来驱鸟主要靠走,扛枪抡棍四处转悠。经历了多年的人鸟大战,附近的鸟儿也进化得异常聪明,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别说打,就是寻到都不简单。每次开飞前形势准备会,鸟绝对首当其冲成为头号通缉犯。“鸟队长”也因鸟成名,总要登上“本月最佳被屌名单”。
现在维护连装备了新型驱鸟车,绿色军车头顶绿色大喇叭,飞行日大清早便开始在外场转悠,播放猛禽凄厉的鸣声,方圆两公里都能听到。
12
潘光光骑自行车出大门岗,老袁骑电动车进大门岗。
老袁不是军人,却长年穿一件六五式米黄色的确良军装。他垄断了机场到市区取送各类包裹的业务,每件十元,同时兼职各类家政服务,比如去市区银行柜员机取款,从超市购物,买张火车票,什么都干,只需十元。
老袁冲潘光光点头,老袁在部队大院,不管认不认识,碰上了总要点点头,也无论对方是否视而不见。冬天他还总爱戴个胖乎乎的摩托车头盔,骑一辆老旧的快散架的“小螳螂”电动车,的确是个行为准则坚定、颇具争议的人物。小曹阴险险地笑着说,他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啊!
潘光光也对老袁笑脸回应。潘光光觉得任何生命都不一定值得尊重,但都该值得珍惜。
传言老袁省吃俭用,积累百万,要留给儿子,哪知儿子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小曹说正是因为天下有太多的事与愿违,人才信了神,神是什么,神是在你绝望的时候告诉你一切还有希望。
13
潘光光骑车到工程维护连。
工程维护连的营房建成不久,当然不漏水。潘光光喊“文书”。一个机灵的小兵跑来,竖起耳朵随时听令,眼珠滴溜溜转。文书是个列兵,见所有干部都喊“领导”,倘若再过几年,等混“明白”了,看潘光光这种机关“非主流”干部,眼神就泾渭分明了。
文书跑得欢快,士兵们不怕大领导就怕小领导,越大的领导越客气,越小的领导越牛逼。潘光光牛逼地下令:给我把管峰找来。文书立正道:请问领导您怎么称呼。潘光光继续牛逼地答:潘干事。
文书面对如此“大”的一位领导,自然奋勇当先地跑走了,很快又奋勇当先地跑回来,说管班长说没空,下班的“时间没到”。
潘光光心头顿如抽去一根血筋,后悔刚才张口即报大名。“时间没到”这话让他陡然记起,自己跟管峰还有一笔未了的旧账。记忆如跳蚤般跳进一个巨大玻璃瓶中,里面有颗鲜红的心脏正被一种叫“别扭”的化学剂浸泡。刚才还自作威风,这下人家给你个苍蝇吃,满意了吧?潘光光埋怨自己,当年是他求于我,今天是我求于他,这人啊,真是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谁攀上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如放他一马,替自己留条后路。可话也不能这样说,上次他求我,是要我违背规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计生查得紧,谁敢?现在我求他,是他举手之劳,就看他记不记恨、帮不帮衬。唉,也怪自己心大,一点心思没有,人家可都惦记着呢。
潘光光悻悻地问:管班长在哪儿?
文书笑眯眯地答:车库修车。
潘光光底气不足地说:我就是来了解下装备情况。
文书乐颠颠地沉默,两眼都弯成月牙了。潘光光不愿让小兵看出窘迫,自以为是地找个台阶。但如此机灵的文书,看样子是把管班长的蛮横与潘干事的无奈看得透透了,哪有干事来管装备的,那笑意犹未尽。
14
管峰像跳蚤一样撅个屁股蹲在车头修理,潘光光冲屁股走去。
管班长,好久不见啊。潘光光老远便问候上屁股了。
管峰回头看看,又转回去,撅着屁股手起“板”落,“当啷”敲在挡泥板上,嘴里骂道:破东西,半天也修不好,欠抽。
车底有人应道:师傅你别火啊,要不送运输股去修?
管峰说自己能办的不求别人。
潘光光听了心生疑窦,两句话不迟不早地骂来,暗含怨气。也不怪,毕竟当年自己没帮到人家。
潘光光终于走到屁股边,亲昵地对屁股说:管班长这么忙啊。
管峰再次回头看他,这次没有转回去,直视着说:嗯。也不多言,爱理不理。
潘光光露齿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这不临时抱佛脚,给你烧香来了。
管峰眉头拧成旋风状道:我又没死,烧什么香。
潘光光被呛得哑口无言,他黑着脸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他边说边朝车底挤眼。
管峰说:我管峰坐得直行得正,有啥事就这里说,我还忙着呢。
潘光光咬牙字字铿锵地说:是我的事。
潘光光已忍无可忍,心里道:管峰你真不知自己算哪根葱,再敢放肆我就抛下这计生干事的知书达理,大骂管峰你算个啥鸟东西,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潘光光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管峰掂量下,没作声。他还懂点分寸,晓得收敛,正所谓人狂摔跟头、狗狂挨砖头,干啥都不可过头,意思意思就够了。
潘光光松口气,幸好遇见个懂事的。
管峰大步独自朝前走,也不理潘光光。
潘光光在后面紧跟,心里直念叨,这是小节不算什么,要忍,无忍难成大业。
管峰在猪圈旁驻足,背对潘光光,从裤兜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着猛吸,手指夹烟动作潇洒地拿离嘴巴,鼻孔喷出两股烟雾,像得知红孩儿被观音菩萨收服的牛魔王。手指上的那支烟,燃出一缕袅袅轻烟,婀娜升腾,如曼妙女子的水蛇腰,如滴进水杯的墨汁在舞蹈。
潘光光走近。管峰看着猪圈说:这里够静吧?
话刚说完,半人来高的猪圈围墙内,并排睡觉的大白猪开始哼哼唧唧,有一头还爬起身,蹒跚而来,黢黑的眼眸童真又好奇地盯着他俩。
潘光光也盯着猪问:管班长结婚有四个年头了吧?
管峰没好气地答嗯。
潘光光说:孩子还没要?
管峰表情烦躁地说:烦。
潘光光猜这管峰所言的烦是指孩子还是猪,或者他。
潘光光语气温和地说:实不相瞒,最近上面下了个政策,在全国选几家定点医院,为部队结婚多年没有生育的军人免费提供治疗,你看,我一拿到通知就想起了你,忙来告诉你,这是好事儿。
正吸着烟与猪对视的管峰,终于明白潘光光的此番目的,这不是在骂他不孕不育吗。他倏地从嘴里抽出烟,大睁两眼瞪着潘光光说,好个屁,你才有病呢,还病得不轻,我要不要管你鸟事,你没事别尽整没用的,有用的一点忙帮不上。管峰的嘴巴变成耧耙,锋芒毕露寒光湛湛,将潘光光耙得道道血痕颜面失尽。
潘光光说: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嘛,你看你急啥。
管峰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扯这些,还有啥事,没事我走了。不等潘光光说没事,他已经走了。
潘光光立于原地,望着远去的不欢而散的背影,偏头与那只眼眸黢黑童真无知的猪面面相觑。
15
潘光光今天实打实吃了一只苍蝇又碰一鼻子灰,倒霉的事情总是不打折扣。他推车灰头土脸地往回踅,路过小店,进去歇息。
小店是刘阿姨开的。潘光光刚来机场时,以为刘阿姨就是一位普通的姓刘的阿姨,在部队附近开一家杂货店。清明节那天,场站组织大家去烈士林园扫墓,潘光光无意间看到刘阿姨跪在碑前哭,才晓得刘阿姨是位烈士遗属。她丈夫很早便是飞行员了,也很早就牺牲了,那时她还很年轻。不过她丈夫的战友,现在有的已成将军,来部队检查时,总要进小店坐坐,临别时阿姨望着故人远去,眼泪簌簌地流。
潘光光走进小店,冷气沁骨,问候过阿姨,开冰柜取瓶加多宝,咕噜噜灌进肚里。阿姨正拿着扫帚缓慢扫地。
两张熟悉的面孔龇牙咧嘴冲他笑,原来是通信连巡查线路的郭正阳和李书元。这俩鸟人正一人一只卤鸡腿,就着可乐啃。他俩定是嫌太阳热,躲小店里吹空调、偷着吃喝。
郭正阳一股湖北公安话的味道问:潘干事你漆不漆(吃不吃)?潘光光摆摆手。大学生特招入伍,长得跟熊猫似的李书元,正自顾自往嘴里塞香肠。
潘光光手指他俩点啊点的,示意偷懒被我发现了吧。郭正阳报以憨笑,他不怕潘光光,否则早逃之夭夭。他们怕的是连长、指导员那些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领导,当然还有有权关他们禁闭的司令部参谋。潘光光作为政治处干事,跟战士隔山间水的,县官不如现管,彼此只是兄弟般开玩笑。
潘光光也没有怪怨的心,把他们看作小兄弟。他骂李书元:你就是个吃货,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李书元圆滚滚的脸咀嚼几下吞咽了香肠,嚅动着油乎乎的嘴唇,一副特别贱的模样道:领导您还亲自走路啊?潘光光骂:妈的,你走路还要人替啊!两个忙着吃喝的鸟人大笑。
潘光光作为一名老干事,轻松地展现出他的老练,心里掖着苦,脸上挂着笑。
俩人吃饱喝足跟刘阿姨、潘干事道别,腆个肚子各骑一辆28大杠自行车去巡线。屋外太阳晒得人两眼发花,很快他们便消失在一片金色阳光中。潘光光也结账出门,骑车返回,太阳晒得头昏脑涨。他惦记起刚才那俩鸟人。估计此时他们正匍匐于车把,费力地踩着脚镫,前行于阳光灿烂中吧。
士兵总能在苦闷烦累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欢乐,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可爱吧。虽然他们也有很多不完美,粗鲁、庸俗、暴脾气,但每当命令下达,无论艰难险重,只有服从,不问为什么,哪怕因此牺牲。这是一群多么令人心疼又可爱的小伙子啊,当你融入他们的世界里,再复杂的心,也会被他们单纯的快乐感动。
16
潘光光顶着太阳回家,心烦意乱地吃午饭。老婆秋燕趿着拖鞋像个钟摆走来走去,走得他心乱如麻。他说没事别走了,头晕。老婆斟酌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柔声细语地说,她想开个店,赚点钱。老婆已经开过不止一个店了,最早开饭店,赔了五万,又开鞋店,赔了三万,今天又说想开保健品店。潘光光忙说求你别开了,没事坐家里相夫教子吧,你现在不赔钱已经是给我赚钱了。老婆垮下脸,砰地扔了锅铲,独自进屋。潘光光坐着继续吃饭,味同嚼蜡。
下午起床,大喇叭吹过号,播放一曲《我的老班长》。
临出门时老婆问:下午去干啥。他说:给家属办证。说完就心虚。老婆接了话茬道:都快“走”的人了,还给别人帮忙,自己老婆都没安置,去给人家安置,积极得很嘛,老婆到底是别人的好。
他最恨老婆说这个,如果她能体谅下说点宽心话,他反倒会于心不忍。老婆却不解其意、回回抱怨,他听多了倒一点也不愧疚,心想活该。
他豆腐嘴刀子心地说:本来安置就麻烦,哪有那么多位置给你,你每月一千多随军补助,还有医保社保,坐着拿钱有啥不满。早年我一月工资才一千,你渴望翻一倍,我真拿两千了,你又想再翻一倍,说再涨一次就啥都不想了心满意足了,现在我拿五千多了,你还唠叨。
潘光光说完下楼,心想这人心真是无底洞,深得像格鲁吉亚的“乌鸦洞”。
老婆追出来站楼梯口喊:你家的菜不涨价?
潘光光瞥她一眼,懒得搭理。孔子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现在果真是他养她。
潘光光伴着《我的老班长》走到办公室,给政治处的司机王东海打电话,下午他要到市区办理随军家属安置手续。王东海冷冷地说:没空,副主任一会用车。王东海说完便挂了电话。潘光光也摔了电话骂道:要个鸟车,就是不想去!他愤愤不平地自语,骚护士牛司机,送完领导回宿舍,啥时用车来电即可,过得比领导还爽,领导还要天天忙着开会签字屌人呢。
这人有了气真可怕,像个饱胀的气球,轻微刺激就会爆炸。目前潘光光感觉谁都在刺他。
17
潘光光自己坐公交车到市区。在路边报刊亭买了瓶格瓦斯,拧开瓶盖居然印有 “前途” 两字。他无比高兴,感觉这是好兆头,预示着命运将会焕然一新。他顿时感觉未来充满希望,特地将瓶盖塞进裤兜。办完了事,又坐公交车回机场。坐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他掏出手机百度“格瓦斯瓶盖印有前途的含义”。网上说“格瓦斯新推出一个活动,凑齐印有‘前途’、 ‘渺茫’的瓶盖可以领取笨熊一只”。
下车后,他灰暗的心又开始琢磨管峰的事,本已失望的心又找到一个说服他的理由,希望的小火苗扑腾扑腾跳跃,垂死挣扎。人就怕有盼头,一旦有了盼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没回机关楼,先去了工程维护连。
潘光光想,上回都怪自己说话太不讲究,应该说得和气一些顺耳一些,不应让他以为,我在说他有病,应该说有没有病都可以去查,就当做个免费体检。
潘光光在操场找到管峰。
这次他早有准备,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有事没事咱就当去做个体检,反正是上面给的名额,一分钱不用花……
管峰打断道:我没病去干吗,我说了不想去,你非要我去,我知道你潘大干事为我好,可我怎么跟你说呢,你怎么就是没完没了?
这时政治处副主任罗森来电叫他回去,说有材料没给领导汇报,要尽快。潘光光无功而返,赶回机关。
潘光光拿着文件正要出门,趴在桌上看杂志的场站“名记”曹常伟说了句,今天政委好像不高兴。潘光光怔住了,又退回屋,问怎么回事。小曹说今天师里工作组来检查,有一份保密文件没找到,现在全政治处的人都在翻箱倒柜。潘光光坐了回去,放下文件想想,还是先不去汇报了。领导也是人,是人不是神,当然做不了面面俱到,偶尔发火迁怒也属正常,做下属的被迁怒当然不是滋味,所以要发挥主观能动性,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再等一等,别往枪口上碰。
小曹见他无所事事,便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昨天刚听到。话说一名军人死了,上帝把他分配到地狱,刚过一周冥王就找来汇报:上帝呀,赶紧把他弄走吧,他在我那儿整天训练小鬼,喊口号练队列,还要按纲建连创先争优,争做优秀小鬼,天天点名,晚上站岗,动不动拉紧急集合,现在鬼都不听我的了,他还要让我下连当兵。上帝大怒,把他给我绑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一周后冥王路遇上帝便问,上帝你把他怎样了。上帝说第一请叫我同志,第二注意你的言行举止,第三我要去开军人大会,马上要举行岗位大练兵了。
18
下了晚班,机关人士们迈着闲庭信步回家,大喇叭播放一首《血染的风采》。潘光光一路听着这首催人泪下的歌,内心随之激情荡漾,大脑里鱼吐泡泡般冒出许多纷乱画面。
董文华唱:“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潘光光幻想,未来的某天,自己也冲上战场,提着枪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军包,夹杂在轰轰烈烈行进的大队伍中,回首遥望远处挥手告别的母亲。战争开始了,战场上,炮声隆隆硝烟滚滚流弹飞蹿,潘光光呐喊着冲锋着,突然,他中弹了,手捂伤口踉踉跄跄地向前,终于倒地。
董文华唱:“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潘光光悲壮的心顿时翻江倒海,他看到自己仰面倒在泥和血搅拌的土地上,痛苦地喘息。震耳欲聋的炮声统统消失,呐喊声厮杀声统统消失,一切都安静了,世界像个母亲揽他入怀,他像个婴儿躺在大地上,而天下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却无人知晓他是谁,无人知晓,此刻,他在战场上即将死去。这是何等的悲壮。
想着想着,潘光光竟泪眼模糊了,仿佛果真置身于炮火纷飞中,冰冷了身体。我要牺牲了,为了更多人的生活安宁。
一股热流,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热腾腾地涌上头颅。他想起“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悲壮。这一切,不正是他所渴望的、憧憬的军人风采吗?
董文华唱:“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可是,谁能不悲哀呢,失去亲人的痛苦,谁又能坦然承受?
歌声笼罩在夕阳的温暖里,“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潘光光终于热泪盈眶了,他害怕死亡(谁不珍惜生的权力)但他又渴望死亡,渴望在战场上像英雄般豪壮,那是一种大义、那是一种大气,在他的血脉中久久激荡。
19
潘光光不想就这样平凡地离开部队,他想努力,他想调到一个新的岗位,他想在一个紧张激烈的,充满军事斗争准备硝烟味浓重的岗位上,磨炼自己。
潘光光没有回家,他又往管峰单位折去,半路买了盒礼物。
管峰住士官来队家属楼。
敲门,管峰打开,看见拎礼物的潘光光,堵门口说,潘干事你这是干什么。潘光光说进去说吧。管峰说就这里说。
潘光光说我还不是为那个事来。管峰不耐烦地说当年我想早几个月结婚,你就是不同意,说我老婆年龄没到,我去给你送礼你不接,还在办公室里骂,让我在全场站丢人,现在你却拎东西来找我,到底啥意思,三番五次,你安的什么心。
潘光光说你看你看,兄弟你想多了,你说你去医院看看又没啥坏处。
管峰说我没病,要去你去我不去,我也不想沾那个光,你不就是为了完成你的任务吗?一句话说得潘光光没了底气,老底被揭穿,面红耳赤臊得慌。
管峰说我知道你今年要调副团,你想进步挺正常,你要奋斗是好样,你干工作我不反对,可你真的是为了关心我才让我去治疗吗,你有没有带了私心干工作,带私心也尚可,但你做过了知道不,我说了不去你还找我,我不去会死吗,不会,但你会,你把自己绕进去了,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影响到别人的正常生活,像你这样的人爬上去了,为达目的不辨是非,贻误的就不止我一个,而是一大帮人、一个体系、一个民族。
潘光光拎着礼物站门口听到咣的一声。他看看前后,各家的门都关着,但话肯定是都听到了。他满脸燥热地匆匆离开,骑车回家。他感觉身体在一寸寸地结冰,好像失眠过几宿,头晕腿沉、身体笨重。到家他和衣躺上床麻木地睡去。
20
刚云里雾里地睡过半小时,被老婆推醒。老婆洗完澡,腹部毛毛虫样的刀疤赫然呈现,是剖腹产的馈赠。
秋燕说:别睡了,礼品放家里干吗,也该找领导谈谈了,换个位置,老管些“套子”有啥发展,你看人家被装助理,整天下馆子,你呢?潘光光噌地跳地上,怒不可遏道,我不爱钱不爱权,就爱平平常常,怎么啦,有什么不好?老婆瞠目结舌地缄默半晌道,你不爱钱不爱权就爱套子行了吧,神经病!潘光光转身赌气离家出走,把门摔得差点掉下来。他走在军营大院,看到天空一颗偌大的月亮,一年有那么多颗月亮,却没有一颗能懂他的。月亮又大又圆,估计是今年最大的一颗了,潘光光心想,就让这颗月亮变成一个大金币,砸到家属楼,砸死那婆娘。
进机关楼,心中的怨气已消去半截。其实他真正气的是自己。他被钟干事勾得失魂落魄,又被管峰说得一败涂地,现在回头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正如管峰所言,有点不正常了吗?这都是为什么,还不是全为自己?他陷入无尽的思索中。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地,我还是尽好责、站好岗,既然终将离去,只求做个好人。
走进办公室,曹常伟也在。小曹每次发现一个新闻素材,突来灵感,便要鏖战通宵。小曹问:领导你没陪老婆啊?潘光光说:没有,你呢?小曹说:老婆放一晚还在,灵感放一晚无影无踪。小曹再次突发灵感道:要不我写写你吧,你看,管计生的,就是发套子的,取名“套中人”,不好,这名别人用过,那就叫“套中人二”吧。潘光光说:你刚从阴沟里爬出来吧?
曹常伟在电脑上敲打着,突然有心无心道一句:最近钟干事积极得很嘛,四处找寻,不推一个典型人物出来誓不罢休,他是“有想法”的人啊,他这人也是,没个定性,前面还挖掘岗位练兵的优秀标兵呢,风吹风浪撵浪的。
潘光光触电般愣怔,随即又陷入恍惚,他终于明白,钟干事总说这事儿对你好,还真没想过对钟干事有啥好,只一门心思感激人家。现在明白了前因后果,反倒释怀,一切都顺理成章。钟干事要推他当典型,他要推管峰做典型,两人都太“急”了,急着出成绩,却犯了共同的错误,做人做事都不该假,或者太假。
翌日晨,小心谨慎的钟干事又来询问。潘光光笑笑说,你别写我了,其实有很多人比我更值得写,他们默默无闻,工作单调又辛苦,也许他们的性格或行为还不完美,但精神这东西不就是剥开了现实的杂乱无章而挖掘出来的吗?不管多么丑陋的一副肉体下面,也可能藏着一颗流着温暖血液的心。
钟干事一无所获又若有所思地走了。
21
春华秋实,时光荏苒,玉兰花的花瓣一瓣瓣掉下来了。
温度变幻不定,忽冷忽热。干部转业摸底即将开始。大家私下讨论着今年转业名单会挂上谁。
别人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潘光光抱着一颗坦然的心,与平时并无两样,别人倒看不惯了,见他便道,都快走的人了还干啊。他憨憨地笑。不走能怎样,走了又怎样,同一批战友,有的已调副团两年,有的早转业五年。别人说,人就要有个奔头,你不奔,怎么往高走,难不成坐那里就平步青云了?别人又说,自己都不关心自己,谁会关心你。别人的说法总有千万个理由,路最后都要自己走。潘光光现在反正彻底放下了,有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转业呢。这么多年,他看过凯旋得胜位高权重的,也看过费尽心机不过如此的。他告诉自己一个道理,要问心无悔,先问心无愧。
他是军人他渴望战争,他是人他又害怕战争。他想通了,难道和平不好吗,大多数人不都在和平中平和地生活着?军人总在迫不得已的战争中为捍卫正义而成英雄,可英雄的终极目标还不是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和平?渴望战争不等于盲目挑起战争。在这个军人难以成为英雄的时代里,既然已在一次次渴望中平凡,终将带些遗憾地打好背包离开,那么为何又不带着一颗宁静的心,到英雄们为之牺牲的和平世界里生活呢?倘若某天战争真的再次来临,作为老兵,也一样勇猛冲锋。
22
政委找潘光光谈话了。
政委笑眯眯地问他有什么想法。政委总爱笑着问话,感觉好像很有文化。笑容可谓千变万化,猛见顿显善良友好,再看略带应景之嫌,细瞧又呈自然本色,久盯倒是乏善可陈了。潘光光面对一脸乏善可陈的笑容糊涂了,政委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反摸不透政委的想法。他望着政委春风化雨般的笑容,猛生痴念,莫非政委得到上级的最新指示,意料之外地要给他潘光光一次晋升机会?潘光光缄默观察、再观察,终于政委那旷日持久的笑容让他复归平静了。哪有什么意料之外,这辈子除了挨批就没啥意料之外的,只怪自己复生贪念了。苦非苦乐非乐,人最怕有执念,人也最怕没有想念。潘光光摇摇头,笑着说:没有,听从组织安排。
晚上潘光光躺在沙发上小憩。他在千回百转中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军装了,他好着急,大喊我还没转业呢,怎么就回收了军装?一时心急,眼角竟挤出星点黏液。急醒后的他在沙发上默坐良久,身穿挂了十九年资历架的军装发呆。十九年的奋斗,也曾怀着青春的梦想,也曾有过年少的痴狂,波澜起伏经历多少过往,以后竟再不能穿这身军装!怅然回首,当年那个初入军营懵懂的新兵蛋子,可没想到会有今日。人生这东西,很难定成败。
23
门铃响。潘光光起身去开。门外竟破天荒地站着管峰。
管峰提一个红色礼品盒。没等潘光光开口,管峰一脚踏进门,身子贴紧他的肚子,硬生生“穿越”过来。潘光光关门,反像个客人似的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管峰自顾自换鞋放礼品落座。管峰看着呆立的潘干事,忙又起身,招呼快坐啊。一头雾水的潘光光稀里糊涂走过去,坐在沙发中。
管峰说:潘干事,噢不,潘哥,我来赔礼道歉了。潘哥您是好人啊,都怪我,哎,其实我也有难言之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伤痛你不懂。管峰像个说唱歌手,接着道,潘哥,实不相瞒,我真的不行,偷问过很多老中医,连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试了,没用。你来找我,我却那样对你,是我不识抬举,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放心上。我没答应你,都怪脸皮薄,人活一张脸,我没那个胆啊,你说我有病,我说你才有病,其实我是真有病,又不敢说自己病,在这个男人窝里,那不是说自己不像个男人……
潘光光听得六神无主,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潘光光想问管峰你他妈是上天派来捉弄我的吧。说唱歌手管峰却不给他提问的机会,嘟嘟囔囔没完没了,他继续道:我老婆跟我谈了几夜,国家掏钱给看病,多好的机会,干吗不去,全军多少人,就你一个?我骂老婆狗屁不懂。老婆就让我独自睡沙发。我睡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发现老婆的话也有道理,全军那么多人,难道就我一个人去看病?再说潘哥你帮我罩着点,把这事儿做得不漏风声,岂不两全其美,我对您可就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潘光光终于明白了管峰的来意。他惨淡地笑,笑得莫名其妙。生活的戏剧性让潘光光猝不及防,他曾苦苦追寻的,将他摔倒在漆黑的拐角,刚刚爬起,准备一身轻松地跋涉前行,即使路途遥遥,光明却刺破迷雾绽放眼前,满目刺痛,不知该哭还是笑。潘光光兀自笑得莫名其妙,笑得管峰不知如何是好。生活总爱费尽心机地与生命开玩笑,或是愚弄,或是善意,或者仅仅是个玩笑。
潘光光答应了管峰。管峰说千万记住保密啊。潘光光重复说记得记得。管峰起身离开,礼品务必留下,否则他“不能放心”。潘光光推辞几番,终于明白了管峰的“不能放心”,他是放不下潘光光为他保密的心,只好接纳。
潘光光跟主任汇报了管峰的顾虑,两人商定此事你知我知管峰知,绝不外泄。管峰如愿以偿地“休假”了,带着老婆和证明去定点医院就诊。潘光光来送行,管峰去上厕所,潘光光借机塞给管峰老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自己掏的几百元,却说是单位给的餐费,先拿着用。管峰老婆低头流着泪说部队真好,抬头再看,潘光光已消失在人潮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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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股喊潘光光填写转业申请表。主任进门扔给他一支烟。他说不会。主任说抽点吧,减压,现在又不让喝酒。
潘光光坐办公室点了,轻描淡写地吸,徐徐吐出,原来吸烟这事对男人是天生的本领,潘光光嘴角抽搐轻笑,手指夹着又吸,这回吸得过猛,呛在喉咙里辣辣地疼。
曹常伟没心没肺地说:每年战士退伍还搞个向军旗告别的仪式,干部转业却独自打背包静悄悄走了。
潘光光没心思理睬他,整理抽屉,现在铁皮柜里荡漾着老大娘体味的旧档案,揪心般叫人难舍。
小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三等功胸章,扔给潘光光,说保密啊,不入档案,但可以留作纪念。
政治处司机王东海打来电话,问潘光光是否要到市区办事,可以顺路捎上他。人真是个奇怪的物种,时好时坏,难以琢磨。
半路潘光光下了车,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本来他是要去办事的,现在却又不想了。人总是受感情支配而行动。这时手机闹铃响,到下晚班时间了。上次“肉垫”刺他几句后,他就把闹铃改成了汪峰的《去无方向》,免得又惹那婆娘是非口舌。
潘光光在一处十字路口前驻足,红灯醒目,车笛嘈杂。倏地天空一架运输机从头顶划过,冲着机场的方向徐徐降落,银亮的外壳在余晖中绽放出金色光芒,放下的起落架像个小人儿般挂在庞大的机身下,清晰可见。潘光光忽然感觉那挂在高空的好像自己。起落架总在机体与跑道的缝隙间承载负荷,主动适应、调整震荡、默默伸缩。这不正是一个军人的缩影吗?无论起或者落,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可他总是默默无语。
“叮咚——”主任发来一条短信,是首小诗:
最后聚餐的时候
别忘了
叙一下旧
记得初始
我们都
很年幼
翻看相册的时候
别忘了
擦一擦愁
老宿舍里
许多乐
上心头
火车远去的时候
别忘了
挥一挥手
即使胳膊
挡不住
眼泪流
走到天涯海角的时候
别忘了
回一下首
我们曾经
是兄弟
是战友
潘光光站在繁华喧闹的十字路口,绿灯闪亮,人流穿梭。他没有动,蓦然心生悲哀。军营,他曾在那里有过无数的欢乐或者悲伤,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忽要离开,心在莫名地隐隐作痛,甚至当初的那些不快乐,今天忆起也是叫人多么怀想。他突然好留恋那个一片湛蓝的地方,那个承载着他的青春岁月和军旅生活的地方。他恍然感觉自己就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面对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面对纷繁变幻的大千世界,面对奔流不息的人来车往,不舍又彷徨、祈盼又迷茫,去无方向。
创作谈 调侃中的军营漫画
平时我是一个在别人眼里没有多大发展前途的家伙,这得益于我稀里糊涂的脑袋和淡然处世的心得。我不爱讲话,主要不爱同陌生人讲话,当然领导总是除外。这表现得像个屌丝。但我又是唠叨烦人的,尤其跟周周、飞飞、丝哥、小灰灰从干部灶就餐后漫步回家,个个情绪激昂高谈阔论家事国事天下事,讲一些不切实际又自以为是的看法,俨然像个愤青。当了这么多年愤青,我觉得愤青除了嘴巴臭点脾气暴点,愤青最爱国。或者这样表达,要做个最爱国的愤青。既然是愤青,当然摆脱不了调侃的臭德性,调侃领导调侃女人调侃战友调侃自己,而这也的确是一些没有多大发展前途的家伙们经常干的。当然调侃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可这个世界上的无数事件又有多少有过大的意义呢。我认为大家都活在命运的调侃中。
本文原定题目是“起落架”,主要为了气氛不那么沉重。但左思右想,我觉得人还是不能轻易地自我救赎,尤其是本文的主人公,如此富有浪漫主义的一个中年人。
还记得那天我为了赶写一则新闻,在机关楼加班至凌晨,道路漆黑寂无人影,我想大家一定都“安息”了,只我圆睁着两只黑色的眼睛,在黢黑的主干道上回家,走得步步惊心。当时我踩着幽暗的月光,为了壮胆戴上耳机听汪峰的《去无方向》,顿觉内心无比凄惶,不是为了我的遥远的未来,只因那天夜色和月色在共同营造一种无比安静的假象。人越安静心越不安静。汪峰又咆哮着不厌其烦地在耳机里告诉我他去无方向。当时走在漆黑路上的我也的确摸不清前进的方向。我预感到这也许就是人生的某种境况,你无法辨知远处有什么在等待同时深知自己只能义无反顾地前往。就像即将转业时内心对军营的不舍,却又不得不离去时的苍茫。
于是我虚构了一个人物,虚构了一个故事,在虚构中宣泄那种强烈的预感,虽然我只是个写新闻的。新闻报道写多了我发现,新闻有时候像小说,小说有时候像新闻。但后来我又发现,无论外表多么丑陋的一具肉体里,也可能跳跃着一颗流淌热血的心。我意识到其实小说和新闻都干着同样的事情。于是我企图让《去无方向》不只表达军人的茫然感,更能展示军人面对许多困境时,仍然渴望坚持实现军人价值的豪迈沧桑感。虽然小说的意义总没有多大。
我想任何一篇小说总会面对形形色色的读者,虽然现在有的小说几乎没有读者,但总还是会有那么几位领导或者基层战士,在百无聊赖的片刻,拿起我的小说,寻找些现实中遥不可及的感觉。我认为细节是小众的,故事是大众的。我只希望每个人都能从中读到一两处似曾相识的感觉,除此之外还能图些什么呢?记得王玉珏曾对我说,人离不开娱乐,而一切都是娱乐,包括小说。于是我此后不再藐视报刊亭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报纸杂志了,也不再鄙视有人成天吃喝玩乐了,我明白了,那就是包容万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