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于2018年12期《啄木鸟》
1
“老赵你能不能把音乐关了,这是警车,不是佛堂。”
一辆白润泛光、顶壳红蓝闪烁的警车,在滚滚红尘中绝尘而去。
满世界红灯堵塞。
私家车排成长龙,车尾统统亮起红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暂停。唯独这辆警车,在不屈不挠中,傻不愣登地倔强前行。
警车冲上非机动车道,车屁股左右扭摆,妖艳蛇形穿梭,仿佛一个白硕肥臀少妇,扭动身姿在街上横冲直撞。吓得骑电三轮送孙上学的老太婆,在警车后大骂:警察也着急敢死去吗。
警车不理不睬,了无牵挂,绝尘而去。
车里坐了三个穿藏蓝色警服的男人。
车窗半开,风徐徐吹来。后排半倚半躺的辅警老赵,用手机外放听QQ音乐。窗外行人匆匆,表情凝重,每天的世界都很陌生。
粗颈光头的辅警老赵,捧着亲儿子为他新买的华为P10,支撑着年近五十的躯体,像个不倒翁,摇头晃脑兴致盎然地听歌。
“那一世,不远不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思量。那一日,不空不色不想不识不悲不喜不即不离不寻常。那一时,无苦无乐无欲无求无来无去无牵无挂无奢望。那一刻,无踪无迹无声无息无忧无虑无怨无悔无虚妄。”
老赵干了二十多年辅警,终把儿子也干成了公安。唯一比他强的地方,就是儿子拥有正式的民警编制。除此之外,父子俩一样,一样出警、一样值班、一样加班、一样夜班,一样挨老婆骂,和出警时遇到爆脾气群众的打。
儿子取了个媳妇,女辅警。老赵气得直骂,没出息,没出息。虽然他自己也是个辅警,却厚颜无耻地嫌弃儿媳是辅警,是全公安系统里最没出息的人。可老赵爱“面子”,老赵儿子爱“脸蛋”。如此看,父子喜好还是基本相同的。
儿媳身材瘦小,不会弹琴不会吟诗不会作饭,真没啥天赋可赞,唯一天赋就是天生一张美人坯子脸。
老赵儿子在派出所的办案队,是全公安最苦逼的岗位,每隔三天上一个夜班,还时不时地出差抓捕逃犯,见老婆大多是在拉灯前。所以老赵儿子对女人的脸蛋的喜好,远远大于才华啊、身份啊、工资啊、家境啊甚至做饭这些“内涵”。
老赵被老婆絮絮叨叨骂了二十年,他又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儿子骂了二十年。二十年的诅咒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两个人的。比如老赵的老婆经常骂老赵“你就干一辈子辅警吧。”然后又骂儿子“你跟你老子一个球样。”
二十年后,老赵真的干了一辈子辅警,由愤世嫉俗的青年辅警,变成了看破凡尘的佛系老警。老赵儿子由一个憎恨辅警的叛逆少年,变成了拥有正式编制的青年民警。现在老赵的老婆再不凶神恶煞般咒骂了,因为刚过更年期的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和他老子,果然一个球样了。
自从儿子孝敬老赵一部据说国产最牛逼,且拥有很吓人技术的国产手机后,老赵没事儿就爱用不限流量的手机卡听几曲佛系音乐,大有显摆的意思之意。
老赵这一辈子,苦吃了不少,夜班熬过不少,钱没赚下多少。可他至今仍在按时守点、上班下班,乐呵呵地每天披一件严重褪色的藏蓝警服,骑辆破电动车,穿过汹涌澎湃的人山人海。若猛然回头看一眼,还以为他是个满街乱窜的保安大爷。
冷少爷给老赵的盖棺定论是“老赵混沌一生无所作为到老仍需辛劳奔波苦命一世自己却没心没肺自得其乐虚度一生。”这就是没心没肺的老赵的生平简介。当然他还没死。但有生之年估计他也再干不出啥惊天动地能刻上墓碑的事了。
“冷少爷” 一身戾气、尖嘴猴腮,大学毕业、始入社会,家境殷富、不染尘埃,晃荡谋生、人不太坏。他应父母之命,应聘辅警,只图档案里多个“曾为党工作多年”的简历,正在加入共产党,立志考取公务员,发誓绝不干民警。
冷少爷对民警的看法是:一群苦逼、社会问题背锅侠、高危高压底层公务员、常被投诉的可怜虫。虽然他目前身为一线辅警,却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踩在这群倒霉蛋的头顶。
冷少爷快速变换档位,油门刹车交替踩。他把警车幻想为赛车开了。可惜这条马路上从没跑过一辆赛车,倒是经常塞车。冷少爷等不及,驱车进入非机动车道,七拐八扭,寻求出路。王小山想劝劝,假如发生交通事故,王小山这个正式编制的民警,可是第一责任人,那真要倒了血霉,降职降级扣工资赔偿。但话到嘴边又咕噜一声咽回肚。虽然冷少爷经常批评别人,但他最烦被别人批评。哪句不小心惹怒了冷少爷,一脚油门杀出去,不知要让王小山吃多少官司。也罢,也罢,还是学学老赵,听听佛曲,放宽心胸,自求多福吧。
王小山去年刚从部队转业,原师机关的副营职干事,现在华丽地转身变成开警车满大街巡逻服务百姓的派出所民警。他在部队干了十五年,从二十多岁的少尉军衔干到三十五岁的少校军衔,现在再次回归一毛二的民警警衔。冷少爷说:“这他妈一下回到解放前。”心宽体胖没心没肺的老赵说:“当了军官当警官,一辈子都是在当官。”
王小山喜欢把这辆警车理解为一个西天取经的团队。
一个体胖头光乐呵呵的老赵,一个瘦小伶俐叼兮兮的小冷,一辆警灯闪烁全身发白的警车,一个脱离军队初入红尘的王Sir,这简直就是一只猪、一只猴、一匹白龙马、一个不解红尘的唐僧,一路降妖伏魔救苦救难,奔赴西天取经。猪在听歌,猴子在开车,那沙僧呢?对了,现在行李都放后备箱,谁还要沙僧。
警车后备箱里放着一根和金箍棒一模一样的长条橡胶棍,一面半人来高防爆玻璃的法式盾牌,还有一条像沙僧的武器“降妖宝杖”的警用约束叉。
王小山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说:出警就是取经啊。
冷少爷边换挡边冷漠地说:每天出警,还不知要面对多少妖怪呢。
猪坐后排说:小冷你的心好冷,需要有人疼。
2
唐僧拿着雪白的出警单,眼巴巴望着,仔细核对报警电话和事发地点。
出警单上写“家中戒指被盗。”
警车穿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周围全是古老灰黑的民房,巴掌大的院落,水泥涂抹的外墙,表皮斑驳脱落,一大片低矮阴暗的贫民窟。隔壁的小区已经拆迁,新盖了三十多层的高楼,还未售出。这片小区也在等着拆迁,好一夜脱贫致富。这里的老房子,大多租给外来打工者,有建筑工人、装修工人、烧烤师傅、澡堂师傅、按摩小姐、盗窃扒手、吸毒人员、老上访户、碰瓷专业户,真乃五味杂陈、五毒俱全。如果你想学一门失传已久的手艺,总能在这里找到一位世外高人。
一个院子常被几户人家合租,每户人家住一个房间,每个房间每月300元钱。如果作家想体验人间百味请到这里来,如果公安想完成年终指标也到这里来。这里的每户人家的每一天,都在上演着鸡飞狗跳、鸡飞蛋打、一地鸡毛的狗血剧情,四溢着不安本分又难逃命运的哭声笑声骂声。
一个绿衣女子,远远地焦急地冲警车挥手。
车到跟前。啪啪啪三声,猴子、猪、唐僧统统下车。王警官拎着乒乒乓乓的警用腰带,环腰扎好。一圈警用装备,有辣椒水、警棍、手铐、警绳、救护药品,再卡上墨镜,瞬间变身一名西部牛仔。当然,腰间别着的是空枪套。老赵也扎上一条警用腰带,但每个套子里都是空的。老赵说他干了二十来年辅警,就没遇到需要甩警棍的警情。
王警官打开挂在左肩的执法记录仪,开始录制视频。冷少爷打开另一个执法记录仪,拍摄王警官执法全过程。
绿衣女子俨然一个地摊货包装起来的风尘女子。走近细看,其实是一个未成年少女。她满面愁容、后悔不迭地快步向前,指引大家拐进一户院落。局促的院里,站了一个老头、三个姑娘、三个警察。
“你报的警?”
“是俺,俺的戒指丢了。早饭后洗碗,俺把戒指脱下来放水池边上,洗完端着碗回屋,过一个小时才想起来,跑来找已经不见了。”绿衣姑娘拽着河南腔答。
“什么时候丢的?”
“一个多小时前了。”
“这是公用洗碗池?”
“对,隔壁邻居和俺两户人用。”
“隔壁住什么人?”
“住老头和他孙子,俺就夫妻俩个。”
“有谁进来过?”
“没人,俺老公出去了,隔壁家孙子上学了,俺在屋里看电视,就俺和老头。”
“大爷!”王小山冲里屋的大爷喊话,等老头辩解。
刚挪进屋的老头,又拄拐杖挪出屋,拐杖不停点地,他一身正气道:“我一直在家里呦,没见啥戒指呦,要不信你来搜呦。”这节奏快跟上说唱歌王了。
呦呦切克闹!不失时机的冷少爷在王小山耳边低语。
绿衣女孩唱着哭腔道:“院里就你和俺,还有谁会拿?”
拐杖哆嗦着,老头气喘吁吁争辩:“你咋就那么肯定呦,大门开着谁都可以进来呦。”
王小山转着眼珠听,巴不得他俩据理力争。
在第一现场当事双方激情争辩,往往会暴露真相。因为嫌疑人在案发现场,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往往激动时说漏了嘴。如错失这个时机,推后几小时再询问,嫌疑人总会编造各种借口,狡辩无罪,那公安就要挖空心思寻找各种证据还原真相了。可在这个假冒伪劣产品布满大街小巷的世界,找真相比找真货都难。
绿衣姑娘发飙了,河南豫剧变河东狮吼,中原妇女的爆脾气被小小年纪演绎得出神入色。“就你偷俺戒指了,就是你,你不拿还有谁会拿?”她跳跃着愤怒着咆哮着,手冲老头指指点点。老头像少林扫地僧,刚还身人老年迈,倏忽高举木拐,一阵风声劈下来。
王小山隔在中间,本能举臂遮挡,硬生生接下这一棒。
这一棒看似轻松,实则内力雄厚,老头将愤怒聚集拐杖,由拐传力,隔山打牛,打得王小山像只狗般嗷嗷叫唤。
冷少爷怒火中烧爆发了,他一个箭步贴近老头,伸手钳住脖颈,嘴里却标准地喊出警用术语“警察,别动。”
绿衣女子惊慌失措地也喊出百姓术语“警察打人啦。”
顷刻她发现脱口而出又发自肺腑的话居然喊错了,立马改口重喊,“老头打人啦。”
王小山怕闹出事,忙忍痛举手喊“好了,都别吵,没事、没事。”可小胳膊已酸麻无力。
军转后王小山曾在警校培训四个月。教官教王小山如何使用警棍。弓步站位,警棍贴肩,瞄准对方大臂外侧穴位,移步击打,高呼打打打!势如猛虎吼声震天。王小山问“对方哪会乖乖等挨打,肯定乱舞胳膊,我怎么瞄准穴位?”教官想想说教科书上也没说啊。是啊,少林高僧也不见得能够棍棍精准,在乱阵中歹徒可以挥刀乱刺,警察却要精准击打穴位,万一一棍子把人家打个半身不遂,怕要被告上法庭的。警察抓歹徒却被歹徒告上法庭的案例不在少数。
听老赵说有一次去抓赌,因为赌场在二楼,警察冲进去时,有个赌徒着急跳窗逃跑摔断了腿,赌徒家属把公安告上法庭,让公安赔偿医药费。还有一次抓逃犯,追到河边,逃犯害怕被抓,干脆跳河逃跑被淹死了,家属又把公安告上法庭让公安赔偿。理由是公安如果不追,逃犯就不会跳水。
老赵看小冷还卡着老头脖颈,忙劝:“都别动啊,没事啊,小冷,快放开大爷。”小冷极不情愿地松手。老头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看这阵势寡不敌众就默不作声。
老赵给大爷忙陪不是,又批评大爷你这叫袭警,懂不,袭警要抓去坐大牢的。老头一听要坐牢,拄起拐杖杵着地说:“我哪里是打他呦,我是要打她呦。”
老赵对绿衣女子说:“好了好了,你,跟我们走一趟,回所做个材料。哎,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个看热闹的胖姑娘,若无其事的模样,一个咬着手指头,一个低头玩手机。绿衣女子说这都是俺老乡,过来找俺玩的。
绿衣女子临出门,大爷为力证清白还举拐高呼:谁拿了谁该死呦。临危不惧大气凛然英勇慷慨。
3
回所的路上,老赵提醒,“小冷你下手太狠啊,那么老的人了你给掐个半身不遂,王警官就要变成王辅警了。”一句话把小冷也逗乐了,说反正公安背锅背惯了,也不差这一回。
王警官沉默许久问,戒指该怎么找啊?
冷少爷道:院子是公用的,戒指是她自己丢院里,别人拿了,也算捡,不算偷。首先怪他自己粗心大意,这不是盗窃。别人捡到了愿意归还,算好人好事。
老赵感慨:在场的每个人都可能捡到,可惜没有监控,在场的每个人都会狡辩自己没捡到戒指,不好找。
刚返回所里,叮咚,手机蓝信发来一条消息,“吾悦商场停车场电动车被偷”。
王小山扎上腰带,取了出警单,喊上猪猴,开启警灯,穿街过巷,直奔商场。
十分钟内到达现场。
一个斯文的眼镜哥,焦急万分地把三人带至停车处,一口咬定电动车是放这儿被偷的。报警人都有一个共性,个个都焦急万分。
王小山去商场的视频管理中心,调取视频,从眼镜哥停车开始,足足看了半小时视频,没发现电动车动过。
王小山惊叹:“怪事,车没挪过窝啊,怎么就会凭空消失了呢?”王小山暗喜,莫非遇上一个江洋大盗,采取移花接木神奇法术偷走了电动车?终于有一宗大案神案要破了。
老赵却突然拍着大腿怒骂:“那个龟孙,他自己记错停车地方了。”
帮助遗忘哥寻回电动车,遗忘哥摸着后脑勺傻呵呵地乐,四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叮咚,蓝信又发来一条信息。
冷少爷笑着说:“今天的警情跟过年赶集似得,我的红袜子算是白穿了。”
路上王小山问:“小冷你当初为啥干辅警啊?”
冷少爷换挡加油门道:“明年我就考公务员去了。”
“老赵你呢?”
“我为了能当公安他爹才当的公安。”一句话逗得满车大笑。
笑完了沉默,王小山回忆起他军转选岗那天回家,跟亲戚们汇报选了公安,亲戚们都说好的,公安权力大的。到底大不大,到底苦不苦,干了才知道。
雪白的警车穿街过巷,按照蓝信显示,进入小区。
爬上11层,敲门,不开。又敲,门里有人问,谁啊?
公安,开门。
门不开,问有什么事。
有人报警了?门里回没有。
王小山又敲几下,命令道,开门,公安的。
门就是不开。
王营长问老赵:怎么能这样,老百姓见公安也可以不配合?
老赵没回门里先回,我干嘛要配合?这话堵得王营长瞠目结舌。
王营长说:要在部队,哪个兵敢不开门,我一脚就踹开了。
小冷说:王营长,这里不是部队,这里是社会。
门为啥不开呢?王小山奇怪地拨通报警人电话。
一位虚弱的妇女说:奥——我说错地址了,我家住隔壁楼上。
三人无可奈何地又下楼,再爬上隔壁楼的11层,累的呼哧呼哧。
敲门,一位脸色苍白中年妇女有气无力的说:我家儿子把自己锁屋里,还在微信群里不停骂我,微信群里都是亲戚呀,让我的脸面往哪搁,实在是没办法了,想喊你们警察来看看怎么处理。
王小山盯着那扇不肯打开的儿子卧室的门,无言以对。
老赵安慰妇女道:你也别生气,警察也不是什么都能管的。这是家务事,清官……
有气无力的妇女闻言起舞,舞动胳膊绝望地说:你们不管,你们不管我就自杀,看你们管不管。
管,管,这个得管。老赵忙拽她的手说,你别激动啊,你这是干啥,你当妈这么多年了,还跟小孩子怄气?小孩不听话闹脾气难免,他在亲戚群里数落你,亲戚们只会说你儿子不懂事,都是家里人有啥丢脸的,那些亲戚又不会当真。老赵几句话,将母亲这个易燃易爆危险品消除了隐患。
妇女说:那你帮我劝劝儿子吧。
老赵道:好,我跟他谈谈。
老赵站门口,细言细语道:小朋友,开开门,叔叔是派出所的,有啥话……
嗵!屋里的儿子将一只鞋用力甩门上,怒吼滚——
警察也没用了,还被儿子活活打了脸。
老赵却面不改色笑眯眯地对妇女说:你看,他在屋里好好的嘛,又没啥事,你别瞎操心。
王小山登时对老赵肃然起敬,这一只丢来的鞋,被老赵这么一说,打脸的事一拐弯就变成暖心的事。难怪冷少爷整天说,公安跟医生一样,光靠技术没用,还得靠嘴。
一句话阳光普照,心扉顿开啊。
王小山很想离开,又担心妇女想不开,真寻了短见,自己也要跟着吃苦受罪吃官司。这时环屋巡视的冷少爷,居然破天荒地发现,里间还躺着个她老公。冷少爷几乎颤抖着手指头说:你——你老公不是在躺着吗。你怎么也不吭一声,让你老婆哭半天,为这点事也报警,你这男人怎么当的。冷少爷说话嘴不饶人。
丈夫在里间继续挺尸,动动嘴骂道:我不管她,死女人,就知道哭,有本事去死啊。
男人一句话,女人又开挂,老赵的功夫全白瞎。
妇女又炸锅了,冲进厨房寻刀,老赵忙抱住腰,控制住。妇女仍呐喊着,我这就死给他看。
此刻,王小山比她更想自寻短见。脑袋像被女人砍了一菜刀,痛不欲生。刚安抚好的女人,又因一句话被点燃了。这个虚弱的女人折腾起别人倒是很有精神。现在警情升级,转为夫妻矛盾,甚至会动刀。最可气的是男人依然淡定,不管不顾,把猪一样的老赵累的满脸淌汗。三人把妇女强行控制住,坐椅上喘息,哭泣。老赵讲事实摆道理说服教育,讲了好久,讲的王小山肚肠空空咕咕叫,终于让女人熄火。
上车后王小山感谢老赵,说要没你帮忙,指不定要在她家耗一天呢。老赵不屑道,嗨,鸡毛蒜皮的事见多了,天底下有太多的“想不开”,我们公安要自己“想得开”。
王小山却揪心,担忧妇女可别又想不开自寻短见。
他按照报警电话,给妇女发去一条短信,叮嘱她多想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心烦了就多跟亲戚们聊聊。
4
老赵坐后排又开始听李玉刚的《菩提》。警车似乎也随着音乐香雾缭绕。老赵在彷如仙境的后排感慨,“过去公安抓犯人,公安喊一声犯人跟着走,听话的很,警察牵根绳子在前面走,犯人双手系绳在后面走。现在是警察动不动就被泼妇癞皮打,这个世界变了。”
冷少爷冷笑着说,“过去110还是警匪电话呢,不出大事都不敢打110。现在的老百姓啥事都打110,全政府那么多部门,老百姓只知道110,后半夜随喊随到的只有110。上次听一个兄弟讲,一个女孩在高速路上报警,警察到后,女孩说她下车小便不小心把男朋友送她的苹果手机掉沟里了,要警察叔叔帮她找。”
一上午接了十多个警,三人终于可以回所吃午饭。
饭桌上跟教导员聊今天遇到的事。
教导员说:“干警察,要学会自我调节心理,否则长年累月郁气难消容易憋出病来。听说有个交警处理一起交通事故,当事人天天纠缠投诉不断,交警都忧郁了,处理完案件后,交警写张纸条说公安太累了,然后自缢了。这就是心理没有及时自我调节。”
王小山忽又想起半月前,自己还在警校参加军转干部入警培训。警校政委请太极大师,教军转干部们学太极拳。太极大师绸缎白衣,腾挪起合,念念有词,“抱球,打开,再抱球,上步,抱球——”
一帮军转干部有模有样地学抱球再抱球,王小山戏言,二十五岁入伍,天天讲抱负,三十五岁入警,天天喊抱球。
待他真正融入派出所生活,才晓得警校政委在毕业仪式上讲的那番话。
“兄弟们,我也是一名军转干部,我们从军营步入警营,今后路途遥远辛苦颇多,可以说,是从奉献又一次选择了奉献,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军人本色,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勇往直前。兄弟们,公安队伍平均每年牺牲三百六十多人,几乎天天牺牲一名警察。我请大师教你们学太极拳,是希望你们今后在基层岗位,在日夜颠倒加班加点中,调整好自己的身心,才能谈为国为民。兄弟们,无论走得多累,都记得不忘初心,过去我们不忘入伍誓言,今后别忘入警誓言。”王小山毕业那天,还特意在学习笔记本第一页抄录入伍誓言,署名副连长王小山,2006年。第二页抄录了入警誓言,署名副科级民警王小山,2017年。
中午王小山在派出所宿舍里和衣而卧,仿佛部队战备一样。
这样的值班生活,平均每三天就要经历一次。老婆直抱怨,过去在部队总分居,现在转业了还分居,一辈子就这样难得相见,难道你们一天不值班,国家就会乱?
王小山被气笑了,说妇人之见真是一针见血,还别说,无论部队还是公安,真要一天不值班,社会真要乱。
老婆说人间本来就够乱的,住东边的非要去西边购物,住西边的非去东边上班。王小山说所以才要我们公安啊。
老婆说呦呦呦,角色转换挺快嘛,以前动不动就“我们军人”,现在居然喊“我们公安”了。
王小山腾地红了脸,他也发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我们公安”,倏地脸蛋滚烫。
午睡也没法睡,因为报案人不肯睡。
丢戒指的绿衣女子的老公打来电话。他叫尹俊。
“上午俺老婆去做笔录,你们说好帮俺处理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处理?”
王小山说:“有无数个人打110,可警察就那么几个,总要处理完一个再一个吧,我会去的。”
“你不急我急啊,一个戒指有多贵你知道不,俺要存好多月工资才够买啊。跟你说,中午俺又发现老头不对劲了,和他一提戒指他就手抖。你们咋不来搜搜老头的房间呢。”
王小山说:“怀疑不能成为证据,公安不是你想搜,想搜就能搜。”
尹俊估计也年纪不大,却精明老道,故意激怒道,“你们公安没一个好人,把老百姓的事都不当回事。”
王小山果然上当,一听这话就愤怒地喊叫:“公安怎么就没好人了,你是好人吗,你自己粗心大意丢了戒指,我就要在一秒钟内找回来吗。”
尹俊说:“好啊,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就这样服务人民吗,俺可都录音了啊,你不找回来,俺就去投诉你。”
王小山大瞪两眼不知所措。
老赵其实早提醒过他,说话务必冷静客观,对待报警人,一句不慎,自己被动。可是尹俊怎么能这样啊,人要不讲起理来,什么都敢干啊。难道这就是社会?王小山还没被磨成一个“社会人”?
叮咚。
王小山打开蓝信,看到一条消息“发现一只迷路的鸡”。
王小山揉揉眼,眨巴眨巴,定睛再瞧,的确是一只“迷路的鸡”。王小山愣了。
到达固河桥,没有人也没有鸡。
拨通报警人的电话,原来他是一个热心肠的路人甲,骑车路过固河桥,发现了一只鸡在独自晃悠,咕咕乱叫,到处乱跑。热心的路人甲就猜想,这肯定是一只迷路的鸡,寻不到回家的路,于是果断报警。
“现在鸡呢?”
“我哪知道,老婆喊我回家办事呢,我总不能跟踪那只鸡吧。”
“好吧,你很热心,快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冷少爷慢悠悠地说:“谁说天底下的热心人少了?”
叮咚。
天下怎么有那么多人报警。一整天没完没了的叮咚叮咚,王小山也快受不了这个叮咚声了。
王小山看蓝信,“老人走失”。
冷少爷说:“估计又是河边小区的老太婆。”
“你们认识?”
“天天走失,老年痴呆,他儿子啥也不管,告诉他买个GPS定位仪,他就是舍不得买,反正他娘走丢了,就报警,我们都快成她儿子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帮他找吧。”
“他总报警,你敢不找?万一老太婆掉河里,他儿子保准跟你没完。人家是大爷,我们是儿子。”小冷笑着说。
老赵说:“要满怀爱心,对待群众。”
三人通过视频跟踪,又四下打听,终于在河边找到老太婆。老太婆坐在河边的长廊椅上看风景。小冷说:“大娘,您又跑出来了?”
大娘说:“你——你——我认识。”
小冷说:“能不认识吗,天天找您,天天送您。您儿子就不能看护好吗?”
大娘说:“他忙着赚钱呢。”
三人把满头银发的老太婆扶上车。
一路上老赵打开他的佛系音乐。警车又变成一座移动的佛堂,吟唱着七星的《佛说》穿街过巷。
“彼岸花开花彼岸,奈何桥怎度奈何,一念地狱天堂,一念人心惶惶,断肠人愁愁断肠,两行怨泪泪两行,一念花开花落,一念是非对错,花开正茂谁来过,花落又是谁的错。”
坐老赵身旁患严重老年痴呆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婆,突然冲旁边听音乐的老赵说:“你是好人啊,谢谢你们呐。”
一句话让疲惫不堪的王小山湿了眼。
小冷说:“一天见那么多报警人,终于碰上一个正常的。”
老赵说:“老人家,你不要总往外面跑啊,在家好好陪儿子,跑出去危险的,待在家里,吃好的、喝好的。”
老太婆说:“我去找我老头子。”
小冷说:“她老头子,都不知死多少年了。”
警车在繁华拥挤的城市间穿梭,硬邦邦的楼房挺立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街上。
小冷说:“这看似拥挤的人群,其实隐藏了许多小偷、坏蛋。这看似太平的街道,其实每时每刻都有坏人在作案。人间真是不太平啊。”
老赵说:“公安就是守护神、守夜人,在普度众生。我们就是佛。”
5
所长打来电话,让王小山快回所里。
绿衣女子的老公尹俊,果然打电话投诉了王小山出,戒指丢一天也没找回来,你们就这样服务人民吗?
所长把王小山喊办公室问,怎么回事,不要搞事情嘛。
王小山说:我哪里要搞事情了,是他在搞事情。
所长听清来龙去脉,说明天早晨下班,你先别休息了,去老头家问问。
刚离开所长办公室,又有路人报警。
冷少爷说:得,又开张了。
这次的报警人是个酒鬼,而且很有社会公德心。
警车到现场。
一个其貌不扬的酒鬼,挂着醒人耳目的酒糟鼻说:你们看,这么大个坑,井盖开裂却没人管?这些砖头,还是我搬来的呢,下班骑车掉里面,会死人的。
酒鬼虽醉,但眼神毒辣、逻辑清晰、理念超前,已经想到掉坑里死人的可能。别说,井盖还真破裂,一半已掉入坑内。坑口有几块砖头围绕摆放,提醒路人。每天来往的行人,都见怪不怪,却只有一个酒鬼觉得奇怪。
老赵表扬他做的不错。
酒糟鼻得意起来,晃晃悠悠站马路边,还学起交警指挥交通,指引骑车的路人避让井坑。王小山忙劝说哥您赶紧回家吧,你晃晃悠悠站路边,不等别人掉坑里,你先掉下去了。
王小山联系政府服务热线,告知路政部门前来修理。
警车返程回所。
王小山说:忙乎一天,根本就没有一个案发现场。
冷少爷敢于批评每一个人,包括不苟言笑的派出所所长。更别说大他十来岁却初来乍到的王营长了。
冷少爷说:王营长你在部队待太久了,与社会都脱节了。光我们一个小小的派出所,平均每天就接到三四十多个110,一年下来有一万多个110,无边无际啊。现在的人,万事找公安,不管啥事都打110,其实好多报警电话根本就不属公安管。
难怪冷少爷的微信名叫“无边无际”。
冷少爷说:居民家漏水,不找自来水公司却找110,煤气管漏气,不找煤气公司也找110,忘带钥匙开不了门,不找开锁公司也找110,小摊贩占道经营,不找城管也找110。反正有啥困难都找110,都以为公安是把万能钥匙。”
老赵连说:“小冷你出警出得都快有心理疾病了,太暴躁了,要静心。”
小冷不服地说:“我不是暴躁,我是在爆料。”
老赵说:不过细想,你说的也有点道理,我小时候,这些事都归村长管,现在,村长有事儿都报警,沧海桑田啊。
叮咚,又有人报警,“发现车辆占道”。
小冷无心多言,撇着嘴将车掉头,返回现场,却大跌眼镜。
酒糟鼻居然从井盖处晃悠了二百米,又发现一个新的社会问题。
“你们看,这个奔驰,怎么能停在盲人道上呢?万一哪个盲人从这里路过,会撞死的。”
王小山痛苦地皱眉道:哥,这条道上一万年也没一个盲人路过,你就别操心了。
酒糟鼻说:“那这奔驰停到盲人道算不算违停?”一句话把王小山也问住了。可这归交警管啊。王小山好声相劝,“我们马上让它挪车,你先回家,这里放心交给我们吧。”
酒糟鼻摇头晃脑地说:“不要忽悠我啊,市长都忽悠不了我,我会再来的。”然后他霸气十足地挥手横扫整条街道,“瞧瞧这条街,都被你们管成个啥样了?”
王小山差点惊掉下巴,这条街?我想管也没权啊。眼前这位貌不惊人却语出惊人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回程的路上,老赵也无奈地说:一个离婚两次的无业游民,也不上班,整天晃荡喝酒买彩票和报警。
王小山说: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冷少爷说:有什么故事,招人恨。
老赵说:小冷,跟你说了,要学会体恤众生。
小冷说:他满大街的找茬,他咋不体恤一下我啊?
叮咚。
王小山说:啊呀,别说了,又来活了。
警车在一个又一个110中奔波到傍晚。
雪白的警车穿梭在夕照的车流中,火热又血红,温暖又坚强,顶部红蓝闪烁的警灯,仿佛在不知疲倦地警示人间,正义邪恶,泾渭分明。
各单位都开始下班回家,而这三个横跨“老中青”的男人,却同乘一辆警车,混杂在归途的车流中。警车恍如一匹白马,闪过一道白光,从尘世间驰过。
冷少爷望着滚滚车流说道:“这人间有数不清的的110,不知我能拯救谁,谁又来拯救我。”
6
吃过晚饭,“投诉大爷”尹俊居然胆大包天地来派出所,口头报案了。
原来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像个摇滚青年,耳钉像生锈的鞋钉。王小山不愿接待,办案队长说好吧,让别人去给他做份材料吧。
尹俊走后,王小山看他的询问笔录。
尹俊报案,今天下午他又发现老头进出院子比平时频繁,这很不正常,非常值得怀疑,要求公安立即把老头抓起来。
夜已漆黑,电话响起,平时都是蓝信提醒,这次居然直接打电话给王小山。看来是个大案。
夫妻打架,伤得挺重。
等了一天110,终于等到一个正经报案人。王小山心情莫名激动,这才是公安义不容辞的职责啊。
快出警,王小山几乎奔跑下楼梯,边跑边系警用腰带,打开执法记录仪。快点,快点,问题大了。
冷少爷也被吓够呛,边发车边问,死人了?
“没,快死了。”
“我去,那要快点。”这次警车是真的一路漂移,拉响警笛,红灯都照闯不误。
贪生惜命的老赵坐后排,紧握头顶的拉手道:小冷啊,你让我拿个退休费,别拿烈士费行不?
小冷两脚交替踩踏,右手像机器臂动感换挡,简直是F1赛车现场直播。
小冷说:要死人啦。
老赵说:我们别死前头,行不?
警车甩尾,拐进小区大门,一个骑自行车刚出大门的中年男子,被吓得连人带车跌进草丛。王小山也吓个够呛,忙提醒小冷慢点慢点,我们是去事故现场,不是变成事故现场。
至楼下,120刚到。王小山跑上前询问“谁是报案人?”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救护车里,一手捂住肚上血污的纱布条,另一支胳膊举起来,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是我。
“怎么回事,谁伤你的?”
“我老公,用刀捅我一刀,捅他自己两刀。”
“啊?人呢?没事吧?”
“楼上,估计死了。”
“啊?死了?”王小山顿感形势紧张,人命关天啊,涉及命案,局长都要来现场的,要赶紧汇报。
“死了最好。”中年妇女怕人没死透,嘴上又给老公补一刀。
“他到底死没死啊?”
“人在楼上,我不知道。”妇女冷漠道。
急晕头的王小山蹿上楼梯飞跑。老小区没电梯,一口气跑到十二楼,仿佛百米冲刺,小腿肚都发抖发软。
门敞开着,卧室地板涂蹭血迹,一男一女两个白大褂,正把一具纹丝不动的不知是尸体还是躯体的肥硕男人扳上担架。
翻身,翻不动。王小山赶紧上前帮忙用力,“一二三,好”,侧扳,身下插入担架,“放,好”。
在男人的肥硕肉体的腰间,绷缠着几圈白色纱布,血渗出来,由浓渐淡地洇开,看不出有呼吸起伏。
王小山紧张地问:“人怎样?”
医生说:“有呼吸,送医院再看。”
老赵进屋,东瞧西瞧,用塑料袋捏住地上的一把刀,包裹了塞兜里。一看这就是老民警,这叫先固定证据。命案必破,如果男人死了,那公安可就麻烦了,到底谁捅得谁,是必须弄明白的,必须费尽心思取证、讯问,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几个人合力抬起担架,女护士手劲不足,冷少爷夺过担架。人活一口气,有气才轻盈。担架上呼吸虚弱的男人,竟异常沉重。谁说死了就轻松?只有搬过尸体的人才晓得,死了远比活着沉重。
搬着这个沉重的男人,四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尤其在楼梯拐角处,蹭破了冷少爷的手,磕痛了老赵的胳膊肘,抬担架的人都负伤挂彩。从十二楼搬到一楼,累得要死,让抬担架的四人,仿佛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地狱。
终于脚踩地狱,把男人推进救护车,妇女撇着白眼看老公。四人坐地上喘息。医生边喘边说:你们警察也不容易啊。老赵也喘着粗气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夫妻俩被救护车拉走。警车紧随其后。
过去总听老人说,医院的急诊室里半夜阴气很重。
可只有半夜来过急诊室的人才晓得,这里人满为患、阳气十足。
到处都挤满了活着的人或半死不活的人,站着给家里打电话催着送钱的,坐着焦急等待检查结果的,躺轮椅上浑身插满管子又眼神惊奇地瞟四周的,缠满绷带被护士推来推去嘴不能言的。医院真有阴魂不散,那也绝不来急诊室。忽然从大门口扶进来一个断手断胳膊的,骨头茬子外露,血管子咕咕冒,满脸涂抹了腥红还在惨叫,比鬼都吓人。
见多识广的医生瞥一眼腰间纱布血污的男人,淡定从容道,“好,推进去吧,等检查了才知道,一会儿看看伤到小肠没有,谁是家属,去签个字交下钱。”
“医生他肚子还在冒血呢,不赶快抢救吗?”王小山比妇女急。
“先吸氧,测下脉搏,检查下受伤情况。”
男人腰间的白纱布已被血浸得通红。
“这还不急吗,这会死人的。”
冷少爷说:“他们见的死人比我们见的活人还多。”
110指挥中心拨来电话,询问伤得重不重。涉及命案,整个公安都紧张。
“难说,人已经昏迷不醒,送120抢救了。”
“好的,局长刚才还在问呢,有情况及时联系啊,我让刑大去看下现场吧。”
以前王小山总觉得,刑大那帮鸟人总爱理不理、牛逼哄哄的,没个好脸色。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没脸色了,因为无论半夜几点,无论全城哪里,只要有案发现场,他们就要抛家弃子地奔去。局里有个女法医,获的全国级奖状都挂满了墙,可是又能怎样,褪下光环回归公安岗位,还不是一个苦逼的民警,经常在晚上刚放下自家厨房的菜刀,又拿起解剖尸体的刀奔赴凶杀现场,逢年过节亲戚邻居都不敢让她进门,说她是和死人打交道的,跟着阴魂晦气。
中年妇女捂住肚子强撑身体,给自己付过医药费,就不肯给老公付费了。
他老公正躺病床上昏迷不醒。王小山想:他要是现在醒来,听说此事,定会再给她一刀。
医生找女人要钱,女人让找警察要钱。
医生来找王小山要钱。王小山呲着嘴瞪着眼无言以对。管破案,管救人,怎么还要管付账呢?我是警察我不是超人。超人也只管救人,没见超人付账啊。
医生说他老婆让你管。
她让我管我就管吗,我怎么管?
医生说要死人了,你是警察你不管谁管?
我,我,我怎么管?王小山软下来了,人家都说你是警察了,警察还真不会坐视不管。信警察得永生啊。好,那就管吧。他摸摸口袋,口袋里除了手机支付宝里有一千元,就剩手机了。
正满地打转,老赵说“喊他亲戚来,让亲戚付费。”这简直是天籁之音,仿佛上苍佛主突然显灵,点拨凡人、声如洪钟。老赵不愧是二十年的老辅警,关键时刻总能一句点石成金。王小山真想跪在老赵膝下三叩九拜。信老赵得永生。
在男人身上摸索,除了两腿之间硕大的男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王小山只好用手机蓝信扫描男人昏迷变形的脸,比配到男人的身份证,这才找到亲戚的联系方式,让他们赶快带钱来。
亲戚在电话里说:管他个鸟,让他死了最好。
王小山差点吐血身亡。这是什么亲戚?
难怪这个男人要捅老婆一刀,捅自己两刀。估计他已在生活中陷入无力逃脱的困境。王小山望着依然昏迷的男人,忽生同情。
男子倒好,阖眼躺在床上,插满塑料管,远离了人间的痛苦。王小山望着他,比刚挨两刀的男人还痛苦。
还好,这世间仍活着一位希望男人也活着的亲戚。她答应了王小山,一会儿送钱过来。
女医生向中年妇女解释她肚上的刀疤,可采取不同的治疗措施,让她选择留疤的还是不留疤的。
女人恨声恨气地说:“少他妈废话,爱怎么治怎么治吧”。女医生被呛得哑口无言,圆睁了两眼剜她一眼。
所领导派有经验的老民警“狄大人”赶到医院。“证据固定没?”
“固定了,视频里有,女人说,全是男人捅的。”
“刀呢?”
“收起来了。”
“好,送去做指纹鉴定。如果男的醒来,承认都是自己干的,那还好说,就怕男人不承认,找证据可就麻烦了。周围邻居能作证不?”
“问过了,都怕引火烧身,都说没看见。”
“这可麻烦了,刀上只有男人的指纹还好,如果有男女两人的指纹,就不好查了。这样,你们守着,等男人醒来,第一时间问他,用视频拍好,把证据固定。”
“好的。”
副所长也赶过来了。见王小山就似笑非笑地说:“小王你今天的主班,可惹下不少事啊。”
王小山苦笑着应对:“是、是,今天五行不合。”
7
送走几拨领导,王小山也累得够呛,坐在医院塑料凳上靠墙歇息。他都开始唠叨了。“忙了一天,全是负能量,我就搞不懂,遇到的这些人,怎么都爱折腾呢?一个个精力旺盛惹是生非不得安生。难怪古人说入土为安,人不死真是不肯安分啊。”王小山想同情这些人,可怎么同情呢?天下又很多老实人,也有很多不老实的人,偏偏王小山遇到太多不老实的人。
老赵坐旁边说道:“人要向阳而生,可警察这职业,就像急诊室里天天面对残肢血污的医生,我们是守夜人。”
110又打来电话,寻问男人死没死。目前大家最关心的,就是男人到底死没死。男人昏迷在急救室里,估计将死未死的他,可能也没想到,今生会有如此之多的人,在关心他的死活问题。当然,有人希望他死,有人担心他死。他的老婆亲戚都希望他死。公安在担心他死。
而此刻估计小冷也恨不得他死。因为为了搬他,小冷碰破了手、扭伤了脚,被一起送门诊急救室急救去了。
小冷包扎好手,一跌一跌地走回来,点支烟疲惫地坐旁边说:“这人啊,一个个都咋想得?不好好过日子,都跟日子过不去,跟我们过不去。”
老赵说:“我们这是在救苦救难。”
“谁他妈来救我?”
“小冷,你要学我,多听听歌,有好处的。”
王小山也掏出手机,插上耳机,按老赵的方法,多听听歌。《佛说》的确是首迷人的歌。
“佛说孰能无过难道你从来没错,善恶都有你来做哪还有十恶不赦,佛说万物皆空可度过春下秋冬,既然平等与众生你为何不在五行中,佛你徒有虚名这天下怎能太平,救苦救难的菩萨你怎么还不显灵。”
叮咚。
菩萨不曾显灵,报警人显临。
王小山看看蓝信,果然有警务消息,刚才没看到,这边快要死人,谁还有心思去看手机。同一个人为同一件事打了三次110,“自来水漏水。”
王小山打电话给对方。
“警官,你们到底管不管啦?”
“怎么了?”
“我家楼上住户自来水管漏水了,水都流我房间了,楼上主人又不在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找自来水公司,把水闸关了就行。”
“人家自来水公司让打110,人家自来水公司都下班了。”
“自来水公司没有夜班?难道全城只有公安值夜班?”
“你要不管,我投诉你!”对方挂了电话。
手机嘟——嘟——嘟——仿佛一个失去心跳的人。
王小山手一软,手机掉了。
老赵说别急,我有办法。他掏出手机,给政府热线打去电话,模仿报警人,投诉自来水公司。半小时后,自来水公司居然打来电话,恨声恨气地说,是你打的投诉电话?老赵说是的,家里漏水你不管谁管?他将家庭地址报过去,自来水公司说,好的,等半小时我过去。老赵挂了电话说:“瞧见没,都怕投诉。”
半夜一点多,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救过来了。
王小山喜开颜笑,马上给110汇报,人没死。
110说好的,你们辛苦了。忙一天,竟没一个报警人说过这句话。
留两个人,一个看护妇女,一个看护男人。王小山与小冷、老赵驾车回所。
路上老赵说:“别高兴的太早,我们公安的事才刚刚开始。”
“啊,为啥?”
“男人死了,一切真相都是女人说。现在男人活了,鬼知道男人会怎么说。我估计男人会抵赖,说女人用刀捅他的。我们公安就要挖空心思去给他俩还原真相了。”
“啊——明明夫妻俩有人在撒谎,明明夫妻都知道真相,为啥到最后,却要公安为他俩还原真相?”
“这就叫凡人啊!”
三人无语,看窗外行驶的车辆,迎面闪过的,同向超越的,一辆又一辆在漆黑的夜里奔驰。
小冷说:这就是人间啊。
8
三人回到派出所,洗把脸,躺值班室休息。
小冷说太困了,要再不睡会,我都怕猝死了。
老赵说公安平均每年牺牲三百六十名警察,能活着当警察就是幸福啊。三个人笑了。
睡到半夜两点,又有人报警了。
小冷迷糊着双眼,像吸毒犯瘾一样,无精打采地开车。老赵也不管自己的死活了,靠在后座上,合眼休息,对于小冷是否闯红灯也不管不顾了。老赵说,我现在累死比被撞死的几率更大。
到了现场,两个男人,正为一盆花争吵。
一个店老板,五十来岁,一个小青年,二十来岁,竟为一盆价值十元的花,在半夜两点吵架吵个没完没了。
原本懦弱的店老板,因为是本地人,见到本地的公安出现,立刻打了鸡血,由被动迎战变为主动出击,和外地小伙吵得更凶。
王小山却累得浑身肌肉疼。只有熬夜累到极致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痛苦,人在极致疲惫的时候,真的会浑身肌肉疼。
王小山捧着一盆十元的花,双手在颤抖,两脸在颤抖,双唇在颤抖。
冷少爷站边上看俩人斗嘴,终于不耐烦地说:“你俩到底吵够没,一盆花值得吗?”
五十多岁的店老板说:“小伙子你这话说的不对啊,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这盆花明明是我的,怎么能白给他?我不是在意这盆花,我一个大老板,送他十盆都无所谓,关键是这个道理,我的就是我的。”
冷少爷说:“天下要能讲道理,美国还打什么叙利亚。”
两人呆滞了,估计他俩也没想通,吵架怎么和美国攻打叙利亚有关系了?当然似乎战争都从吵架开始的。
冷少爷说:“不打,那我给你十块,这事能解决不?”
老板说:“不行,我要花,不要钱,我是有脸面的人,给一百我也不干。”
老赵说:“这样吧,你两把联系方式留下,今天太晚了,大半夜为一盆花吵来吵去,你们觉得合适吗?我们出了一天警,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不管我们的死活?”
老板笑着说:“那不是,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嘛。”
老赵说:“讲道理就不会半夜两点为一盆花吵了。今天都各回各家,明天去派出所,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要不同意,就都去所里,坐下来吵一夜。”
小年轻说:“好吧,那我明天去。”
王小山说:“两人都把身份证拿来登记下。”
可惜,天下行得通的道路很多,行得通的道理却不多。
纠纷刚被老赵一句话化解了,又因店老板的一句话爆发了。
店老板拿出身份证,依然嘟嘟囔囔抱怨道:“那要让他先给我赔礼道歉……”
小伙一跳三尺高怒道:“你这样说我就不干了,现在只是休战,我又不是认输,我又没盗窃,干嘛要道歉?我决定了,都去派出所,大家都别睡了,我今晚就跟他杠上了……”
老赵大喝一声都别吵啦,你们愿意吵都拉回所里,在所里吵个够。
王小山和小冷呆呆地看老赵。老赵可是个信佛的人啊。
店老板顿生迟疑地问:“真的要去所里?可我这店——”
老赵说:“别扯了,快上车。”
小冷说:“别磨叽,必须去。”
两人竟毫无商量地站到了统一阵地。
小伙子也附和道:“对,必须去。”
店老板认怂,极不情愿地磨蹭半天,才上车。在回所的路上,老赵坐后排,被店老板和小年轻左右夹着,仿佛他才是个犯罪嫌疑人。
车里的五个人,都默不作声,各有所思。
老赵打开手机,外放音乐,安静的夜里,歌声汹涌澎湃。他居然放首《人在旅途》。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车上五人,本已苦恼,听过这歌,更加苦恼。
老赵也觉不合时宜,将音乐关了。
把两人推进派出所接警室,老赵说:这下可以随便吵了,你们吵吧,吵够了回家,吵不够就吵到天亮。
小冷说:看啥,快点吵啊。
两个人愁眉苦脸,坐在不锈钢长椅上,互不搭理。
看两人不吵,老赵让他们自己反省。
三人刚去休息室,就听接待室里吵了。王小山不放心,掂量着别打起来。老赵还没睡着,在黑暗中提醒,“控制不了局面就喊我。”
“好的”,王小山低声答,抹黑爬起,去接警室。
小冷已打起呼噜,逃避那盆价值十元的花。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王小山盯着两人道:“一盆花算什么?你们这样折腾我高兴吗?”
店老板不依不饶道:“警官,我不是折腾你,我是跟他讲道理。”
“现在是临晨三点,能讲得通哪个道理?我不想说你了,你一个五十岁的老板,跟一个二十来岁小伙子吵,丢人不?”
店老板腆着脸陪笑。
王小山把小年轻喊出接警室,在院里发支烟。
“多大了?”
“二十二。”
“在这打工?”
“嗯。但是警官,那花真是我的……”
“行了,我不想听你们的事。我只知道那盆花最多十元。你一个小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咱能不能把眼光放远点,凡事都往大处想,别计较那点小利。今晚你和店老板吵,得到啥了?就得到一盆花。可你的度量丢了。今后遇到人生大事更该怎么办?你以后要遇的苦难可多了,你总是忍不住,今后的路怎么走,还能成什么事?你为一盆花不依不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啥大发展。以后结婚了,你还会跟自己的老婆吵,跟同事吵,跟邻居吵。因为你不够男人。男人,就要做大事,看全局,大的利益不丢失,小毛小利损失点又如何?人就这样,好坏都是自己选的,明明可以往东走,你非往西走,导致你一辈子命运从此不同。”
小伙子突然开口道:“行了,大哥,花我不要了。”
王小山正说得来劲儿,小伙却不让他说了。看来只要好好说,他还是懂得人生道理的。王小山顿生满满的成就感。
“但是警官,你把我送回原地行不?”
“只要你不吵,这小事儿啊。”
王小山在接警单上写:“经协调,两人达成谅解,互不追究。”
短短的一句话,冷静的一句话,可是谁知道,背后却耗费了王小山大半夜不休不眠苦口婆心的调解辛劳。这些背后的故事,永远不为人知。它们只属于公安,只属于基层的民警,只属于警徽盾牌中的那抹藏蓝底色。这抹藏蓝,是暗淡无光的背景,但它深邃沉重,无声有力。因为这抹低沉的藏蓝,警徽中的长城与国徽才更显金光熠熠。
王小山让小伙签字按过手印。他自己打滴滴送走了小年轻。
小年轻临行前凑上前说:警官,能加你微信不,以后我多听你讲人生的道理。
王小山说可以可以,但要在你人生最痛苦的时候,记得找我就行,平时就不要找我了啊。
送走小伙,又让店老板签字。王小山一再提醒店老板,半路万一再相遇了,可别再吵了。
完事王小山躺床上,仍不放心,担心两人相遇又生是非。他在担忧中不知不觉入眠。
可他心中又是满足的,他教育了一个年轻人,让年轻人懂得为人之道,说不定还会影响他此后一生。老赵说的对,警察是在救苦救难,这不就是佛吗,解惑于漫漫旅途里,渡人于重重迷津中。
9
五点,天刚麻麻亮,“投诉大爷”尹俊就打来电话。他不关心王小山一夜没睡觉,他只关心他的戒指。
“今天你还来不来调查老头了?昨天没来,今天也不来吗?太阳都出来了,你还不出动?”
王小山实在不愿与他纠缠,尹俊投诉了王小山,现在居然又打电话颐指气使地命令王小山。
“我知道了,我刚睡一会,警察也要休息嘛。放心,该去时我会去的。”王小山怕尹俊再用手机录音,他克制着。
在尹俊眼里,戒指比啥都重要。至于王小山会不会因此累倒猝死,于他无关紧要。
但对于王小山则不同,无论多累,尹俊的事对于警察王小山来说,他必须负责,再苦再累,也得去做。
今天是星期六。但事实是,还有无数个案件在等着他,还有无数个受害人在催促他,怎么可能休息。
王小山洗脸漱口,换一身轻便的休闲服,不穿警服,忽然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他提个皮包,在马路边吃份煎饼,仿佛一个普通的白领,活好自己就行。可事实是他穿了休闲服也是警察,他不能只过自己的生活,他要为了别人的生活奔波。他还要去找老头谈谈。
记得王小山刚去派出所报道,开门看见头发蓬乱、四炸飞散的办案队队长杜鹏。一个刚满三十岁的男人,刚从办公室的折叠躺椅上起床。两个彷如重病不治的黑眼圈,一副沙哑干咳的嗓门,还有桌上浓郁发褐的酽茶,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以及办公室铺满一地的快递单。为了破案寻找证据,他们从全市搜集来几麻袋的快递单,已经一张张地核对了几天几夜,人困马乏。可是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和谐安宁的小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和谐安定的社会背后,警察在夜里正与多少犯罪分子搏斗。
王小山走进老头的院子。
来前,王小山还是有所准备的。他调查过老头的信息,有一个孙子,在高中读书,马上就要高考,和老头住。这是一个心理突破口。老人都会迷信。
院里刚好碰见老头的儿子,骑一辆凤凰牌直梁自行车,驮着些米面,来看望老头。
王小山在黢黑的屋中坐下。把老头儿子支开,关上门,与老头谈。
“大爷,知道我是谁不?”
“知道知道,昨天你穿制服来过呦。”
“你认出来了。啊呀,这屋子就你和孙子两住?孙子要高考了吧,你儿子在昆阳镇郭家村种地?”王小山故意透露老头家庭信息,造成已经掌握全部证据的攻势。这叫布局,或心理暗示。
老头憨厚地笑着说:“对,种地人,没啥出息呦。”
“大爷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往上推三代,我爷爷还是种地的呢。听说孙子学习挺好的,马上高考了,指不定考个好大学。”
“孙子学习好呦。”
“大爷你知道我来干啥不,隔壁家戒指丢了,我们调取了四周的摄像头,没发现任何人进过院子。我们经过技术推断,已经确定是谁拿了。”这样说是为了让老头产生心理恐惧,老头笑着没做声。
“但是大爷你看,这个事儿也不大,没必要动用刑警,你说一大帮警察来院子里搜索,搞技术侦查,传出去多不好听。你要是捡到了……”
老头突然开口,“我没捡到呦,我捡到早还他们呦,我要那个干啥呦,我都快入土的人了呦。”
“对,我没说你捡到,我是说你帮他们找找,万一找到了呢,还给他们,你看他们小夫妻都是外地人,来这里打工,一个月住300的房子,多可怜,那个女的,初中都没毕业,给人家做苦力,都是穷苦人啊。您也算积德,你孙子高考也会有神灵照顾的,能加分呢。这人啊,太多的偶然性啦,出门被车撞的,莫名其妙中彩票的,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恶报善报?”
看老头不语,王小山又说“您要是找到戒指,就积德行善还给他们,你要那干啥,是不,一个戒指值钱吗,说值钱其实也不值钱,人一辈子还不知道要赚多少钱呢,您孙子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一个月就赚一万呢,一个月就是一个戒指,你说这一个戒指能发多大财呀?”
老人说:“我帮他们找找呦,我帮他们找找呦。”
“好的,大爷,我敢说你要找到了,他们小夫妻肯定感谢您一辈子。”
告别老头,出屋。
绿衣女子在院里洗衣服。她已没了昨天的愤怒,看到王小山,怵生生的。她果然还是个女孩。
“警官。”她怯生生地把王小山喊住。
“怎么啦?”王小山撇头看她,他真不想搭理这种人。想想她老公那个样,哎,不值得怜惜。
绿衣女子低声道:“请您帮俺破案吧,房东都要赶俺们走了,不让俺们住这里了。”
“为啥?”
“房东说老头是个好人,说俺们夫妻在损坏老头的名誉,不让俺们住这里了。”
没想到,住这里的人,把名誉看得如此重要。王小山说:“我尽力。”
王小山出于好奇,走进绿衣女子的出租屋,边走边问,“你多大年纪?”
“十九。”
“还有兄妹?”
“有一个弟弟,当兵去了。”
军转干部王小山愣怔一下,开始对这个姑娘有所好感了。
“你做什么的?”
“怀孕了,没上班。警官,您就帮俺找找戒指吧。”
王小山惊讶地望着一脸稚气的姑娘,万没料到,她这么小,已经有孕在身。
王小山逡巡屋里,潮湿湿,黏糊糊,一张床,一圈杂物,满屋子的湿气。
王小山心潮汹涌着。那个尚未出生的婴儿,一出生就要面对这样的父母。可他连选择的权力都不曾有过。但他生下来就要去死吗?不,他不会的,他依然会带着笑容,饥渴地生长,喷薄地成长,会像他的父母一样,活着,好好活着,人不就活个奔头吗。
离开院子,王小山很想帮这一家人,帮那个小孩。
他去学校找老头的孙子谈。他明白,这是突破老头的关键一步。
冷少爷曾经说过:“人活着,就总能在美好的生活中遇见几个操蛋,又总能在操蛋的生活里遇见些许美好。”
老头的孙子听王小山说了几句,便开口道,叔叔你不用急,我去找我爷爷谈,真是他拿的,肯定还回去。这孙子是真善良、真仗义。
王小山离开学校,忽觉一身轻松,步履轻盈。
又是一个中午,路人行色匆匆,与他逆向而行,个个眼眸聚光,精神矍铄。这哪像沉溺于苦海的大众呢?每个人都充满了生的希望,在精力充沛地奔波努力着,坚定不移地向前行走着。
他忽又想起,那个被自己小孩骂得自寻死路的母亲,便又给她发一条短信,“孩子大了别计较,有些事你也阻挠不了,无论怎样,人都要活好自己的每一天。”警察要为自己的亲人操心,还要为许多不认识的人操心。
半路上,尹俊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兴师问罪。“你怎么还不来?”
“你怎么说呢,我早去过了呀。”
“俺怎么没看见,你啥时候来的?”
“你老婆没告诉你?”
“奥,我今天出门了。”
“你自己去问她!”
“戒指找到没?”
“我是警察,我又不是神仙,去一次就能找到吗?”
“找不到你来干嘛?”
王小山被尹俊气得七窍流血。
“告诉你啊,俺想好了,你要再找不到戒指,俺要举着大喇叭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是小偷。”
“你不要做傻事,人家就算捡到,也不是偷盗。再说你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你要给老头台阶下的。否则他宁肯扔了也不会还你的。还给你,岂不是不打自招吗?你说你能不能像个成年人。”
尹俊憋半天道:“找不回来我就投诉你。”
“你这是什么人啊!”王小山摁掉电话,呼吸,深呼吸,抱球,再抱球。
今天周六,实在扛不住了,得赶紧回家睡一会。三天一次值班,雷打不动,若赶上周六周日值班,下周一仍然照常上班,所以每月总有两个周末不能全休。老赵常说:派出所办案队是全公安最苦的警察。
回了家,没人。
换拖鞋,推开卧室门。原来母亲正在卧室里与媳妇争吵。
丈母娘丢了一个耳钉,怀疑掉在家里,媳妇问婆婆见到没有。婆婆说我没捡到,我不是捡到不还的人。儿媳说我不是怀疑你。婆婆说你就是在怀疑我。两人为此争吵。
王小山心生怒火,重重地摔上门,乏力又气愤地转身出门。他无法理解,也没法调解。太累了,他再也不愿意去调解了。他推门出走。
吵吧,你们都吵吧,全世界的人都在吵,回家也在吵。他拯救了别人,却无力拯救自己。
10
回到派出所的宿舍,没吃午饭,直接躺下,一觉睡到傍晚。
睡梦中似乎接过一个电话,是绿衣女子打来,她激动地说戒指找到了。王小山迷迷瞪瞪还没来得及高兴,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是被小冷推醒的。
“王师傅,王师傅,有人来所里闹事了。”王小山宛如席梦思上一根失控的弹簧,嘣地弹坐起来。
“闹事?”公安最怕“闹事”这个词,就像“上访”一样令人头疼。
“老头的儿子来告状了,说你去找过他儿子谈心,会影响他儿子的高考。还说你也找他爹谈心,破坏了老头的名誉。还说丢戒指的人到处宣扬,怀疑老头偷戒指,损害了他们全家人的名誉。现在房东要赶他们爷俩卷铺盖走人。”
“这是个什么房东?前面赶小夫妻走,现在又赶老头了?”
王小山下楼见老头的儿子。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蹦三尺高,“就是他,就是他,搞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现在左右邻居都在骂我爹,说我爹偷东西,怕被警察抓才还回戒指。我儿子跟这个警察说话后,回家就质问我爹,你说这事儿对我儿子有影响多大,他爷爷能是偷东西的人吗,我儿子高考不行我跟你没完。”
民警们劝说安抚拉拽。
副所长让王小山上楼去,少给所里惹事生非了。
王小山被拽上二楼,刚睡醒的脑袋一个比两个还大。怎么又得罪老头的儿子了?好事做到最后,自己还是罪人了?
副所长上楼命令道:“你,现在给小夫妻打电话,让他们找老头赔礼道歉。”
王小山板着脸默默扣手机,不搭理副所长,也不想搭理任何人。
王小山给绿衣女子打电话,问戒指怎么找到的?
绿衣女子说,下午她的两个老乡,就是那两个胖女子,帮忙在院里一起找,结果在草丛里找到了。
“那就证明不是老头拿得啦。你和你老公去老头家道个歉。”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就是老头拿的。肯定是他怕警察,又故意埋在草丛里了。”
“你没有证据懂不懂。我也没说道歉,让你去给老头,说几句好话。毕竟你们错怪人家啦。”
绿衣女子没吭声。她不愿意。
这下可烦了,天下最难的事,莫过于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以前在部队要给战士做思想工作,现在当公安,又要给百姓做思想工作。
“你看啊,你的戒指是自己放水池边的,这算丢,老头拿了算捡,这不违法,就算是老头还给你的,那算好人好事,你要感谢老头才对。”
绿衣女子仍然不吭声。
“你再想啊,要是你捡到老头丢的戒指,你会还给他吗?”
“我当然会啊。”绿衣女子终于吭声了。
“你别说得那么肯定,你现在没捡到,你要真捡到了,鬼知道还不还呢。你有那么高尚吗,你见财不贪吗?你要真捡到,可能还不如老头呢。你连句话都不愿说,我当初就不该帮你,让你哭着喊着找不到。”王小山窝火,他已经受够了,出尔反尔的人心。
难怪人类要制定数不清的法律条文,假如没有法律,不知要乱成何样。
女子默不作声。她在反思自己,还是不屑?
王小山压住火气缓道:“老头最终还你了,是出于善良才这么干。你就说句好听的话,又不伤钱。听我的,去说几句吧。”昨天绿衣女子求王小山拯救她,现在,王小山却需要绿衣女子去拯救他。
王小山同情起老头来,老头可能真拿了戒指,但老头是听了王小山的话,真的想做个好人,又偷偷把戒指放到草丛,万没想,老头的善良,竟将自己推向了悬崖。
而小夫妻,得到戒指后,就亲手将老头推下不义的悬崖。与之相比,老头似乎更加善良。
人间有太多的难为之事、难言之隐。
绿衣女子没吭声,王小山又劝几句,心想她这是基本默许了。
王小山还是不放心,又给绿衣女子的老公尹俊打电话,没接。又打,还是没接。打了前后五遍,都没接。他又给绿衣女子打电话,绿衣女子说她老公出去逛街了。王小山心想这尹俊翻脸也太快了,寻回戒指就不睬人?
王小山真想把尹俊揍个鼻青脸肿。
刚幻想着,五名辅警押着鼻青脸肿的尹俊进所了。
王小山两眼大睁。“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以为尹俊又来派出所投诉,被辅警给打了。
王小山还在自怨自艾着,辅警说“这小子真不是好鸟,在商场偷东西被保安逮住了。我们去把他押回来的。”
尹俊紫着脸,歪着眼,肿着嘴,不看王小山。
王小山满腔愤懑,想扑上去照脸再打几拳。他最后竟是个小偷。自己还想真心帮助他,而他还投诉过王小山。
负责看视频监控的王勇,走过来告诉王小山,发现有一个胖姑娘曾进过院子,然后又出去了。
“哪个胖姑娘?”
“就她老乡中的那个啊。”
“那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她老乡偷的?”也许大家都错怪老头了。老头是无辜的?放进草丛的人,也许是那个所谓的老乡?
王小山帮忙找回了戒指,最后却没有一个受益者,更没有一个人会来感谢他。甚至那枚戒指,就是尹俊偷来的。
王小山只想去街上走走,出去透透气。
刚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昨晚为一盆花吵闹的店老板迎头而来。
“警官,我正找你呢。我把隔壁店铺的视频拷贝来了,你看看,那个小伙子明明是小偷,你却把他放走了。”视频中小年轻鬼鬼祟祟地拿走店老板的一盆花。
这怎么可能?但这是事实。
王小山摆摆手,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一帮辅警换上便装,成群接队地跑出大门,超越了王小山。
一个辅警问:“王师傅,去不去,去宾馆抓吸毒的。”
心乱如麻的王小山戴上耳机,现在他终于可以下班了,脱下警服,做一个普通人,再也不用听这世间的嘈杂了。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过,再多一次又如何。”
铃声响了。王小山又多了一份苦恼。
办案队长交待任务,让他明天去医院,躺在医院的男人终于醒来了,他不肯交待,硬说是他老婆用刀捅了他,他夺刀的时候不小心又捅了他老婆。至于指纹鉴定的结果,在刀上提取到两个人的指纹。很难说清到底是谁捅了谁。
“你再去问下那个男的,注意想法突破口供,看他到底是不是说真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案情果然发生逆转。到底夫妻俩个谁说了真话呢?还有没人说真话了?
王小山看不透这个纷乱的世界了,他连尹俊都看不透,更何谈这亘古不变的人间?
“叮咚”,这个声音真可怕。
但这次不是报警,是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那个被儿子骂得要死的母亲,终于给王小山回一条短信。“谢谢警官,我太无助了,家里没一个人肯帮我,只有110。”
一辆白玉般泛光的警车,驶出派出所,与王小山擦肩而过,它白润如玉,顶部红蓝闪烁。又要出警了,今天该轮“狄大人”带另外一拨辅警出警了。他们三个人,又将驾着车奔波于芸芸众生间,穿街过巷,救苦救难。
他们是另外一帮“取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