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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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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拳法

刊发于2020年11期《啄木鸟》

 “霍麻子回来了!”

四十六岁的老殷,站在三公里外,给即将六十岁的老张,打来求助电话。

“老张,老张,霍麻子回来了。”

老张接到电话的前三秒,正像一条六十岁的藏青色毛毛虫,穿着警服弓着腰,钻在一块刚刚初春返青的菜地里呼哧呼哧挖掘着。接到电话后,老张又像孙悟空听见猪八戒说,“大师兄,不好啦,师傅又被妖怪抓走啦”,他一个猴急像猴一样原地弹跳,整个人都直挺挺地杵在菜地上,呆呆地杵了许久,远看,就像一个插在菜地里套着褪色警服,用来驱鸟的稻草人。稻草人在一瞬间想到些什么、回忆起什么,他心中的波澜有多么翻涌壮阔,只有马上六十岁的老张知道。老张缓了许久才缓过来,他问,“霍麻子——真的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我正要去拉架呢。”

老张叫张银军,二十年前,他从营长位置上退下来,转业回老家,进了公安,当了民警,而且是在县城南三环边上的派出所里当民警。二十多年前这座叫D的县城还只有东南西北,没有啥东三环南三环。南三环在地图上,还只是一个远离县城的小村子,叫横塘村,横塘村与稻田相接处,有一个鸟不拉屎的派出所,叫横塘派出所。横塘派出所背靠村落,面朝稻田,稻田特别大,像一片绿油油的海,秋风吹来时,金黄色的海涛一浪接一浪,不禁让人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但这样的诗句偶尔吟诵一句还挺怡情,天天吟诵就是一种负担。比如老张,不知不觉就面对大海二十年。派出所往南看是绿油油的稻田,往北看是破矮矮的老屋。过去人傻事少,天一黑村民们全都进屋开灯,宅家里看电视。傍晚灯火缥缈,天光暗淡,雾霭般的暮色,笼罩着派出所和村落,稻田里蛙声起伏。整个派出所也没几盏灯亮着,大院子显得阴森,老张从那时起就住在派出所值夜班,三天一个夜班,雷打不动,一晃二十多年风吹雨打雷劈,一晃就啥都经历了,啥都过去了,就像人生。

老张拎着一捆青菜,往所里走。他要给所里包饺子。地是他自己开垦的,肥是他自己拉的,菜是他自己种的,也算纯天然无公害了。派出所门口的这块空地,早几年前就被老张盯上了。盯着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派出所门口的一小片空地,老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一铲子下去,变成菜地了。只要他值班,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洗菜剁肉,包饺子给兄弟们吃。每次包很多,吃不完就冻冰柜里,下次他值班,继续煮了吃。新来的所长是个小年轻,看不惯,说不务正业。可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一个县城郊区的派出所,放个响屁都算大事,还能有啥大事,每天超不过十个警,还尽是些家长里短鸡飞狗跳邻里对错。办案队长是从主城区的一级所调来提拔的,本想施展下拳脚,抓几个小偷。哪知等一个月愣没等到小偷。可能小偷都去城里偷东西了吧。现在小偷也讲时髦了,当然要去时髦的地方偷。老张马上要退休了,白天出出警,社区里晃悠晃悠,该办的事儿办完,晚上真没啥可做了。小年轻还好,一到天黑就窝在宿舍联网打游戏,老张能干啥?老张培养出种地、包饺子的爱好,也算是健康夜生活。老张总给兄弟们包饺子,兄弟们都喊他“劳模”。一辈子也没评上个啥模,没想快退休了还被评了个“所级劳模”。每次被小年轻喊劳模,老张都乐呵呵地说,啊呀,这群众的眼前到底是雪亮的。

老殷叫殷华新,他至今仍深深记得,第一次见霍麻子。霍麻子是个狠角色。快六十岁的霍麻子,光着膀子敢跟村主任吆喝。那年老殷四十多岁,也是军转回来的,刚从其他派出所,调到横塘派出所。上午刚报道,下午就被喊到村委会去解决纠纷了。遇上这个久闻盛名的刺头,还是老刺头。村主任是人民公仆,知道这样的人民惹不得,犯难了就报警,反正有警察去收拾。可这事儿要摆在几十年前,村主任手下的治保主任就能轻轻松松搞定,红袖章一戴,放嗓门一震,呼啦啦率一帮人马,冲过去能把霍麻子吓尿了。霍麻子还敢在村委会里造次?笑话,给他三个胆儿也不敢。可现在年份不同了,村治保主任的嗓门没那么大了,群众的身份地位和幸福感也不同了,这就像窖藏的年份酒一样,年份不同价格不等,霍麻子现在不但是人民群众,还是将近六十高龄的人民群众,他今天就来村主任办公室造次了,你村主任敢把他怎样?幸福的霍麻子患“三高”多年,只要他不高兴,随时随地可能死在村主任的办公室里,让你村主任有理说不清,赔出三代人的棺材本。啊呀,想到这,村主任真有点胆战心惊,忙对殷警官说,明天我要在我办公室里也装个摄像头,现在这村主任也算是个高危职业啊。

老殷把警车停在村委会大门口,浑身上下绑着警棍、辣椒水、手铐、对讲机,打开肩头的执法记录仪,走进村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见霍麻子正坐在村主任的龙头交椅上,一副你爱办不办,不办也得办的模样。村主任见到殷警官第一眼,就开始倒苦水,现在的村主任不好当啊,过去的是当爷,现在的是当孙子。霍麻子啪啪地拍着村主任枣红色办公桌挤兑道,你那年龄怎么能当孙子,最多可以当我儿子。唉,你看你看,年龄大就可以随便骂人吗?我怎么骂你了,你四十,我六十,我是不是你父辈儿?唉——殷警官,你到底管不管,我都成儿子了。啊呀主任,你严重了你严重了,霍老伯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个三岁小孩。霍老伯您来,您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霍麻子瞥一眼殷警官,激动地站起来了,新来的?老殷腆着笑脸道,对新来的,刚调来。来抓我的?您看这怎么能说的,我怎么是来抓您的呢,这不是有人报警了我才来的嘛。你不就是村主任请来的救兵吗,你不是来抓我的来干啥的?我是来主持公正的。公正,你懂啥叫公正?霍麻子又坐下了。我坐他这个位置正不正?啊呀霍老伯,你看你,我哪知道你坐的正不正,但你有啥话说出来,我保准把事儿给你办正了。您——已经变成了你,殷警官是紧咬着牙在装客气。

霍麻子用两个手指头将一张纸推向殷警官说,老村主任的签字,新村主任居然不承认,还说我不讲理,祖宗都不认啦?村主任扯着嗓子喊,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村主任了,我跟他差了几辈,我怎么认?你咋不弄个建国前的合同来让我认呢?老殷细敲,一张泛黄的白纸,边都磨烂了,也不知藏了多少年,折痕处都快断裂了。纸上画了一个简图,写着土地区域划分,落款处潦草地签了一个名,刘刚。

刘刚是很早前的村主任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冬日暖阳的中午,老村主任刘刚还没坐上轮椅。刘刚坐在村委主任的龙头交椅上,吮吸着霍麻子递来的香烟,边吸边签字。许多年过去了,岁月像一个傍大款的少妇,把刘刚像晒鱼片一样吸干了,刘刚已经变成枯萎的刘老头,老态龙钟、不能言语,整日目不转睛口角流水地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摇,摇着晒太阳呢。世事纷争与他再没关系了,他到活得消停,可他哪里晓得,霍麻子在许多年后翻出来这份签字,如得圣令,让霍麻子的拳头更硬了,也让殷华新的心跳更快了。

而老张与霍家父子的关系就更特殊了。就像哈雷彗星与太阳系的关系,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也不知来来回回相互交集多少次了。老张与霍麻子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的霍麻子只有四十来岁,浑身肌肉疙瘩的,也不是啥省油的灯。放现在光凭一身腱子肉,就可以给漂亮的小妹妹当个私人健身教练。但在过去那个年代,浑身腱子肉的人,基本上都去搬砖遛瓦盖高楼了,灰头土脸的,忙着建设四个现代化呢。二十年前的老张还是中年张,也四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脸洗的白白爽爽的,还没有成为油腻大叔。中年张刚刚正营转业回到故乡。那年刚好是世纪转折点2000年,记得当时有很多的传言,说地球要在2000年迎来世界末日,地球会在这一天爆炸。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中年张,就要面对地球爆炸的世界末日,可想心里压力多大,他为了维护世界和平,选择了当一名警察。从此每天穿着藏青色警服,骑着自行车,有人报警了,就猛按车铃铛,一路两脚猛蹬脚蹬子,车轮像风火轮一样咕噜噜转,顶着风往村里跑。远远地望见老霍和霍麻子抡着拳头在对打,也不讲究章法,打疼为止,像一场村委会组织的小型民间拳击赛。小张扔下自行车,像裁判一样冲上去拉架,搁在中间,被不懂规矩的拳击手打了好几拳。为个啥,为个啥,后年就要地球爆炸了,你们老子儿子还干仗,有没有一点大局观,有没有一点人类观?老霍累的呼哧呼哧,没占到便宜,涨红着脸说老子要让这孙子提前爆炸。说着就要去抄家伙。那一次张警官心生害怕了,忙拦腰抱住老霍。等后来拉架拉多了,慢慢熟悉了,鬼才懒得去抱呢。这都是老霍的套路。警察没来的时候,老霍都是皮肉摩擦,警察一来,老霍就开始喊着闹着要抄家伙。老霍转悠半天见没人抱他,他拿起刀试试,放下了,再拿起锹试试,又放下了,反正就是找,却总找不到一件逞心如意的家伙。中年张抱着老霍,嘴里喊,霍麻子霍麻子,你大小也算个村干部,就不能让着点儿你爹?四十来岁膘肥体壮的霍麻子,站一旁说,我已经不是村干部了,我现在是平民,大家平起平坐,他也不是我爹了。

打小,霍麻子就靠膘肥体壮,再加一双硬拳,从小打到大,占尽了便宜,在村里就没吃过亏,虽算不上恶霸,也绝不是善茬,欺负过善人,不屈从恶人,他要走的道,绝不轻饶挡道的,一人独来独往,天不怕地不怕。这样一个神物,要放古代,算一员壮士,要放战争年代,可能成为烈士,要放到现在,早被扫黑除恶团灭了。打小老霍还夸,我那小儿子胆儿大,见谁都不怕,没人能打过他,像我,长大了不得了。可真等长大了,又骂,这龟儿子,当初咋不打死他,现在连老子都敢打。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霍麻子扛着锄头春风得意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碰上一个真正作恶多端的村霸,二虎争斗,一下闹大,两人都被关进去,判了几年。村民们却欢呼雀跃。傻不愣登的霍麻子,用玉石俱焚的方法,也算为民除害了。出狱后,麻子也不知使了啥法,是自己图求上进,还是村委会量材而用,反正在村里谋个小差,没编没制的,帮着村委会干点跑腿活,哪知还得了众人的捧,见面都喊村干部。帮忙帮出了好,不知咋地还在村道边弄到块地,盖起房子做起生意,可好日子没几天,老婆又要闹离婚。夫妻一场不容易,霍麻子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不知是心比较狠,还是脑比较梗,反正一甩手把整个店铺白白送给前妻。前妻可不傻,转头就把店卖了,卷款无踪影。从此,不惑之年的霍麻子走上了风雨飘摇路。但身板儿像一副铁板儿的霍麻子,自己尚无命运的觉醒,他像一年年黄了绿、绿了黄的野草,蓬勃地迎来第二春。他再寻了个老婆,没房住,那就搬回老屋,要分老霍的一间房。从此就像大水冲毁龙王庙,吐血的龙王要治水了。

老霍有三间瓦房,两个儿子,大霍小霍,小霍就是霍麻子。按理说三人三间房,一人一份、和平共处、皆大欢喜、全都快活。但老霍不快活。打小看霍麻子聪明,可长大了越看越傻,自己店铺白送给前妻,最后孤苦伶仃无处安身,老霍恨得差点咬舌自尽。现在这个畜生又来盘算老霍的几间房,这是要图谋老霍的棺材本啊?霍麻子也恨老霍,儿子有难,爹见死不救,算个啥爹?按理说分家产我也有一份,为啥不能给我一个屋?老霍说老子还没死呢,等老子死了你再来分家。霍麻子说你那身板儿硬的,啥时候能死,你不死难道要我等死?两人就为房的事,从此走上不归路,没事就闹腾,不是对骂,就是对打,风雨无阻,日夜不停,可以说横塘派出所一年的报警量,有半壁江山都是这对父子贡献的。

至于大儿子大霍,一脸的面瘫样,看着傻不愣登的、老实巴交的,可每次父子干架,他啥事儿也不干,只干一件事——报警,然后若无其事地观望。别说还真巧,每次都是轮到中年张警官值班就开干。每次报警,都是中年张警官去处理。中年张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地问大霍,你家那个电话啥时能欠次费啊?每次你爹和你弟开干,你拉架不积极,报警挺积极,你咋就不能拉一拉呢?万一两人打死呢?当我是你家三儿子呢?大霍也快五十的人了,看着面瘫相,其实诡计多,嘴巴还刁蛮。大霍说唉——张警官,别把自己抬高身价啊,啥三儿子,你是人民的公仆,最多算我们家的一个仆人。这话怼得四十来岁的张警官快气吐血了。如果大霍不报警,中年张警官就当没看见,让爷俩尽情地打,最好打死一个算一个,免得整天价闹腾,没完没了。可人家大霍每次都很积极地报警,张警官作为人民公仆就不能不管,万一打死了,霍家总动员,告你中年张出警不及时,没有及时制止纠纷,赔个家底精光。而大霍敢不拉架,因为他拎得很清。自己又不是公仆,就算眼睁睁看着爹和弟打死了,法律也不能把他大霍怎么地。最好是两人同时都over,房子都归他。大霍拎得清,静坐看风云。中年张警官就倒血霉了,一次两次三四次,白天傍晚大雨夜,中年张是从骑着自行车出警,到开着摩托车出警,最后开着小轿车出警,多少年下来了,连镇政府的旧楼都拆旧换新了,霍家三宝依然以报警为乐。这似乎已成为霍家父子调剂生活、活动拳脚、锻炼身体的一项竞技运动了。中年张今天劝和,明天拉架,后天调解,每次都是劝和没几天,又翻脸不认账。所长说,去跟他们讲道理啊。唉,老天爷都让他张警官骑车出警好好地走着,却突然爆了胎摔进泥沟里,咋就没讲个道理。跟这三宝讲道理,瞎扯呢吧。这霍家三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尽捡对自己有利的说,父子三人的事,哪有道理可讲。霍家就像长年反复发作的痔疮,时好时坏,不定期发作,痛痒难当,还无药根治。中年张警官想方设法、好说歹说,说服了老霍,把一间房分给霍麻子,好让霍麻子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可安生了一段时间,住一个大院里的三家人,又为别的事儿相互挤兑,不闹就不消停。

三户人、三间房、一个院儿,早晨起来漱口瞧见了,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喊一句,连漱口水都朝着彼此家的方向吐。中午霍麻子家来客人吃饭了,老霍瞧见,赶紧端出一盆子屎尿倒院当中,臭的客人再也不想来霍麻子家了。父子二人尽往死了作践,相互恶心,谁都不让谁心顺。多少年下来,爷俩一闹腾,大霍就报警。大霍在报警这点上,倒有着二十年不变的坚定信念。反正大事小事家事房事,啥都能成为霍家父子开干的理由,比巴尔干半岛的战火还频繁。张警官是硬生生被爷俩,从中年张折腾成老年张,被折腾的头发花白有气无力,一想起这对活宝就头疼。十年前还真希望两人狠狠打,打个半残或闹出人命,那算刑事案件,抓起来都判刑,一个都不放过,那样也能消停。可人家父子俩打起来,还挺讲究规则分寸,像武林大侠,姿势摆的吓人,却点到为止不伤要害,连轻伤都算不上,依据治安处罚法也不能把人家怎样。张警官吓唬说,打架是扰乱社会治安我要抓人。人家父子俩立刻统一口径,这是我们的家事儿,你管不着。好,家事儿那我就不管啦。可又闹起来,大霍依然积极报警。老张还要上门。霍家父子就像两个小顽童,打不得骂不得,你还得天天陪着人家玩。中年张警官干脆一个当爹养一个当爷供,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哄着骗着,只要不闹出命案官司,其他的都阿弥陀佛,一切虽他俩。反正有理说不清,爱闹你就闹,闹了张警官就来陪着。

转眼到了2010年,老张已经五十多了,地球拖延了十年还没有爆炸。世界没有迎来末日,可五十多岁的老张又被喊去处理霍家纠纷,他感觉自己如临末日。十多年了,容易吗,躲得过地球爆炸,却躲不过霍家父子的祸害。对于老霍家,张警官就是他们父子关系的润滑剂。对于五十岁的张警官,霍家父子就是他命中的大克星。老张在心里暗暗咒骂。“你说说,我从警十多年,他俩就不能搬个家吗,搬到其他辖区去,去祸害下其他社区民警不行吗,为啥总祸害我老张一个人啊,这样有意思吗?一天天的,没个消停,这俩货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妖精吗?”老张一边往法院赶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气,气得老张恨不得咽气算了。赶到法院门口一看,这一次,五十多岁的霍麻子又不知耍啥心眼,居然又与二婚的老婆闹离婚。这霍麻子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一辈子就没个安分守己的时候,折腾这折腾那,除了他爹的房子,就没一件事儿折腾成功的。这一次离婚不说,还把老霍赐他的那间房,又过户给老婆。这是什么打法,这是什么套路?这是脑子进水自寻死路的套路吗?老霍也一脸懵逼。聪明的大霍一口咬定,这小子是假离婚,把房子挂老婆名下,自己没房住,再来找爹要房子。这不,法院刚判完,老霍就不干了,跑法院门口闹事,怪法院暗无天日,骂法官没有天理。没有天理是老霍嘴里骂出来的,却像一顶大帽子,扣得法官脑袋生疼,也让县城里的法官们大眼瞪小眼,第一次领教了缠人的老霍。

按说,你老霍都把家产分给霍麻子了,霍麻子爱咋咋地,关你屁事。可老霍不这么想。老霍认为这三间房都是他老霍用一辈子换来的,绝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大霍又在旁边鼓捣,说霍麻子这样做,就是想继续侵吞其他房产。大霍这样一说,老霍心中就把霍麻子当做商纣王,把儿媳当做苏妲己。老霍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不对,是为老霍家除害。八十岁的老霍与五十岁的霍麻子在法院门口闹起来,一套霍家拳法,外加尼古拉斯赵四的步伐,让在场的所有法官都傻眼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电视台的也来了,扛着摄像机跟拍,记者一边拍一边感叹,嘿这个精彩,先别打先别打,我换块电池。匆匆赶来的张警官,十多年下来,他已经练就一身本领,像一位马戏团训兽的饲养员,大喝一声,震住了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的老霍与霍麻子。五十岁的张警官,恶狠狠瞪着倒闭马戏团里的两头老年狮子。三个老头子,不是五十岁就是八十岁,在十多年的交战中,已经彼此心领神会,惺惺相惜了。“简直是丢人丢出家了。”老张恶狠狠地瞪着骂,就像一个当爹的在骂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骂完叹口气,老张抽出烟,扔老霍身上,老霍不接,扔霍麻子,霍麻子也不接,两根烟都掉在地上,老张像给两位牺牲多年的战友扫墓祭拜一般,执行完了敬天敬地的祭拜仪式后,自己点上一根,猛吸一口,心力交瘁地唉一声,鼻孔喷出滚滚浓烟。“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一天天的,非要闹成全县热点新闻,让电视台也给你们报道报道,让全县人民都来看笑话?”电视台记者换好了电池,扛着摄像机跑过来,探头探脑问,停啦,换块电池就停啦,打啊。“滚、滚、滚蛋,还打个屁。”老张手指夹烟让记者滚蛋。法官看老张肩扛两杠三星的警衔,说话又这么牛叉,以为是公安局派来的大领导呢,纷纷围上来解释,领导啊,你看这对父子也太不讲理啦……讲什么理、讲什么理,人民内部矛盾,能讲理吗。你也不看看两个老头多大了,他们会能跟你讲理?话没说完就被张警官给呛回去了。他俩,不是讲理的人,你要哄着,像小孩一样哄着。霍哥,霍叔,我说的对不。霍麻子与老霍,兴许是被老张的一喝震住了,或许是被电视台的摄像机给吓坏了,竟不敢再歇斯底里撒泼耍赖,再老的人也终归要脸的嘛,两人都冷静下来,平息了内功、收敛了霍家拳法,叉腰呼气让老张评理。老张扁着嘴说,你俩能评出个啥理,我是评不出,让法官评吧,都听法官的。法院还真为这对父子有模有样地开了一次庭。老张像个媒婆子,在中间传话,说服霍麻子与老婆复婚,平了老霍心中的梗,才肯把房产落户给儿媳。儿媳成了最大赢家。经过几番角逐,霍麻子和老婆复婚,房产判给儿媳名下。这事儿闹的,这叫啥事吗,玩儿呢?又因为老霍家的三个房子成品字型,中间是一块公用大院,法院为了防止父子三人再闹矛盾,当年还在判决书上特意“叮嘱”一句,大意就是三家要以各自房子为中心起围墙,都不能在公用区域开门。这判决书也算是有史以来最细心的了。都怕了,想着法不让老霍家再闹矛盾。可话谁都会说,墙谁来盖?三家谁都不愿掏钱盖墙,法院也不可能捐款起墙。这事儿就这么平息了,何时再起争端,谁也没个准儿。后来可能霍麻子也腻烦了,就带着老婆娃一股脑跑回老婆娘家做生意去了。大霍也不报警了。老张消停了。没事的时候,路过老霍家了,他还进去看看,看看老霍死了没,八十多岁的人了,总一个人住着,哪天死家里还真是个事儿。老霍却仍放心不下霍麻子,每次见老张来,他都要趁机咒骂几句霍麻子,这个败家子儿,在外面被车撞死。老张说你就别骂了,人家都搬走了,你好好活自己的,做饭时把煤气关好了,万一漏气死家里,算非正常死亡,我还要来给你验尸呢。老霍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儿子都不操心,你瞎操个啥心。但老张确实有点瞎操心了,老霍是越活越年轻,快九十的人了,没事还总自己骑个自行车,去跟老大娘们跳广场舞。屁股一扭一扭卡着节奏。老张反而是长年熬夜班,浑身疼、尽毛病。平静了几年,老霍没有死,霍麻子也没有死,不但没死,他还回来了。老张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年,六十岁的霍麻子,就带着老婆娃,又搬回来了。这就是老殷第一次见到霍麻子的场景。

组织调老殷来横塘派出所,是来接老张的班。老张马上就要退休了,老殷提前来熟悉老张管辖的社区工作。老张说,熟悉社区工作,你就先从老霍家开始熟悉吧。老殷在村里转了一圈,说天下挺太平的,也没啥可熟悉的啊。哪知霍麻子一回来,就给老殷上了一课。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人是越来越老了,村庄却越来越年轻。县城招商引资,在横塘村建了许多工厂。工厂多了,外来务工人员就多,租房的人也就多,村民们把过去闲置的空地盖起房子出租,坐地收钱,发家致富,过去最不受待见的土地,成了香饽饽。霍麻子盯上了老霍家品字型院落正中间那块空地。他盘算着盖间瓦房出租。可大霍也有这打算。老霍快入土的人了,没想那么多,老霍只想在有生之年,保住他用一生换来的这块土地。三家又开始抢地盘了。

霍麻子回来没多久,就翻出许多年前,老村主任签字画押赋予他的那块土地。过去没啥规矩,老村主任就是规矩,他画个圈,就能赐一块地,像神仙一样。但神仙已经换了好几拨,法律规矩越来越细越来越多,霍麻子拿着老神仙画的圈,新神仙不认了。霍麻子没办法,就思谋着别的法子。有啥法子呢,霍麻子买了一车砖,码在院子一侧,先把地占着。大霍一看着急了,赶紧买一车瓦,也码在院中,他也占一块。老霍急了,两儿子这是逼宫啊,东家码砖西家码瓦,让老霍门前越来越逼仄。老霍买不起砖瓦,老霍就捡树枝,今天捡一捆,明天捡一捆,也堆在门前,搞得这个院子像片废弃工地。村主任看了也头疼,霍家就在村口,堆一院子垃圾,每次文明村评比,他家就第一个检查不过关。老殷也头疼,霍麻子回来没多久,报警电话又多起来了,不知情的人还特意打电话来问,嘿,老殷,你们片区最近不太平了?唉,是的喂,被几个快进太平间的人搞得不太平了。大霍与霍麻子隔几天就报一次警,报警的时候都说得天翻地覆,大霍偷了霍麻子家的砖,霍麻子装热水器拆了大霍家的房,最后出警,全是假大空,啥偷砖,自己修房用掉多少砖自己都弄不清,最后嫁祸给大霍。啥拆房,霍麻子要踩着大霍家的屋顶重新铺一下线路。就为这点破事,一个个说的马上要出人命似的,闹腾一番,大家都累个半死,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还非要警察出面调解,才能消停。老殷被折腾几个月,太累了,寻思天下那么多死法,两老头随便得个啥病,脑溢血、冠心病,晚上着点风,受点惊,一命呜呼,天地共开颜。可老头真要死了吧,又心生慈悲,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点歹毒,于心不忍,老殷又从道德的高度审判自己。刚审判一会儿,又气两老头,谁又是心底善良的呢,他霍家父子心底善良了吗,哪天把他老殷累死,他们会心疼吗?老张憋着笑说,你这想法,我二十年前就有过了。你也别瞎想,人家霍家父子身板硬朗的很,把你熬死人家也不会死。老殷气得说,这俩货也就生这个年代了,要早生一百年,绝对被土匪乱枪打死。土匪也受不了这两活宝。老张说,土匪跟我们能一样吗,我们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要讲文明讲公正。公正?老殷忽然想起,第一见到霍麻子时,霍麻子问他,你知道啥叫公正?多次处理过霍家纠纷,老殷还真不知道啥叫个公正了。就是脑门上贴着公正二字,老殷也处理不完这霍家父子的纠纷。

傍晚,村委会的人都开车回县城去了,霍麻子借着霞光,乘机挖地基。没几天,市政府服务热线12345就有人举报,举报霍麻子违建。把霍麻子气得,站屋顶上对着全村开骂,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把几千年来老祖宗用智慧凝结而成的脏话,都在屋顶上骂了一遍。村民们对霍家人的泼皮耍赖早习以为常,也不好奇也不追问。而村头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照旧定时定点开启,播报国际新闻和国内新闻,然后播放流行音乐。大娘大妈定时定点拎着手提小音箱,聚拢在村头一片宽敞的水泥地上,在一片“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热闹非凡的音乐声中,摇——摆——起来。摇摆的人群中还夹着一个九十岁的老霍的身影。老霍最近特爱广场舞,不,应该说特爱广场舞上那一群摇曳扭动的大娘大妈。虽然这些大娘大妈都是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妇女,但在九十岁的老霍眼里,她们就是一群年轻的小姑娘。老霍从中看到了年轻与美丽。时代变了,老人们每月领着三四千的养老金,没事儿搓搓麻将跳跳舞,享受年轻时被儿女耽误掉的好日子,谁还有空去理睬那些个一地鸡毛的破事呢。再说也都老大不小了,指不定哪天跳着跳着就挂了,能跳一天是一天。正跳着呢,音乐换成倍儿爽。“天是那么霍亮地是那么广,情是那么荡漾心是那么浪。”守护了一辈子土地的老霍,忽然发现出门浪一浪也是挺快乐的。至于村里的年轻人,都搬进城买房了。就算还住村里的,也都下班开车在县城里下馆子看电影逛商场,不到九十点多不回来。六十岁的霍麻子站在血红的晚霞照耀的屋顶上,骂不过大喇叭不说,还没人搭理他,光自己累的吭吭吭干咳,拳头再硬也没用了,霍家拳法也没处施展了,一辈子靠拳头打天下的人,在六十岁的时候,却被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打败了,他忽然失去斗志,感觉人生挺失落的。

霍麻子坐屋顶上没人理,没人理他就气,一怄气就报警,一报警就把老殷老张喊来了。一见张警官来了,霍麻子就爬在灰白的瓦片上哇哇大哭,“张警官啊——张警官啊——”撕心裂肺,惨烈至极,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张警官突然死了呢。老张昂头站院里,望着屋顶的霍麻子,思谋不出他为啥哭,这哭腔不像年轻时的霍麻子,年轻时的霍麻子打死也不会哭,太丢人了。可现在这是咋地了,霍麻子都哭上了。“霍哥,你别哭啦,咋跑屋顶上去了,霍家拳法升级了,要到屋顶练了?”“练个屁,我苦啊,心里苦啊,没一个人理我。我也不知哪个千刀杀的,举报我盖房子,哇——张警官啊——”老殷对老张说,“张哥,我怎么感觉好像你死了?”“唉,这霍麻子折腾了我半辈子,没折腾死我,这是要哭死我啊。哎霍哥,你别哭了,有事儿下来说嘛,谁举报的你,我去找他算账。”老张像哄小孩一样把霍麻子哄下来。霍麻子抖抖索索往下爬,老殷看着担心,忙喊“老霍你看着点儿踩,别一脚踩空了,霍家拳法就绝后啦。”霍麻子被举报,消停了几天,见没动静,又偷偷盖,又被举报,举报几次后,霍麻子老实了,房不敢盖了。

可霍麻子老婆不老实。都说女人有第六感,而且很准,霍麻子老婆隐约感到,是大霍在举报。她的感觉是对的。但她没凭没据,不好乱讲。她气不过,就想法子撒气,大霍家不敢撒,就撒老头子身上。这婆娘不知从哪弄来一堆长木杆,很长很长,叫人都搬进院,木杆一头刚好压在老霍每天上厕所的小路上。老霍家不似楼房,厕所不在家里,而在院里,九十岁的老霍每天都要反复从这堆杂乱的木杆上艰难地踩过去,爬坡过坎跋山涉水,只为了一泡又一泡的尿。终于有一次老霍脚底打滑,摔一跤,原本计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归隐于村头小广场一心致力于看大妈跳舞的老霍,被这一跤摔得屁股生疼,心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几月不能出门不能骑车奔赴小广场与那群大娘大妈共舞,嘣嚓嚓,嘣嚓嚓,想想就心疼,一心疼就起了杀心,非要拔了霍麻子老婆的皮。霍麻子刚好不在家,霍麻子老婆与老霍打起来了。大霍赶紧报警。大霍在电话里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吓得老张老殷屁股冒烟赶来,心想两个老人可别打死了。哪知到现场一看,说“打”很不准确,两个年迈的老人,一个六十、一个九十,在院里推攘来推攘去,又彼此行动迟缓,像慢动作回放的恰恰舞,嘣嚓嚓,嘣嚓嚓,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相互谦让,别说打死个人,想打死一只蜗牛都难。老张望着这一幕,忽想起二十年前老霍与霍麻子的那场村办民间拳击赛,蓦地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悲伤来。唉,看来两人是真老了。他们老了,自己老了,这一辈人都老了。时光消磨人可真快啊。

老霍看张警官来了,喊着要跳河。大霍抱着爸爸哭喊,爸啊你可不能跳啊。大霍现在也懂得拦他爸了。拉开了架,老殷拽着老霍去说理,老张带着婆娘去说理,保持距离分开劝说。老霍要赔偿,不赔就跳河自杀。婆娘就不赔,让老霍去跳河好了。老殷和老张交换信息,再交换说服对象,一顿忽悠,尽挑好话,挑双方都满意的说,像战争谈和一样博弈。霍麻子回来了,老张又去忽悠霍麻子,这是最关键的。霍麻子你得掏钱,你老婆打了你爹,你赔你爹500元,就当孝敬老人买营养品了。你看啊,你平时想给你爹买点好吃的,不还要找个理由说服你老婆吗,现在多好的理由啊,把钱给你爹也算一份孝心。霍麻子一听,这个在理,赔我爹500。似理非理地一顿搅和,事儿摆平了。老张老殷开车回所。后半夜,霍麻子又报警了,说他老婆要自杀。这何止是鸡犬不宁,简直就是鸡犬升天,老殷老张也快被折腾得要升天了。刚安抚得老霍不想自杀了,现在儿媳又要自杀。迷糊的老殷拎着单警装备边上车边说,都自杀都自杀,我也去自杀。老张从自己办公桌下拎了一盒牛初乳,二百来块钱,所长给他的,他也不爱吃,扔桌底没带回家,今天可派上用场了。老殷一进门就是个大黑脸,大声喝问寻死觅活的婆娘,你拿警察玩啊,真不想活就早点死,别一会儿一折腾。一顿臭骂反而让婆娘的哭声减弱许多,但仍劝不住。婆娘自觉丢了人,她不是要寻死,她今天是必须寻回张脸来。该老张上场了,老张是唱白脸的,跟老殷一黑一白,像穿梭在阴阳两世的黑白无常,世事本来就挺无常的。老张和声悦色拽着老婆子说,“老嫂子,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可咱们年轻,和一个九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斗啥气啊,指不定哪天他就送火葬场去了,你跟他斗气,不值得。咱不能气,咱要好好活着,快快乐乐活着,眼睁睁看着他咽气,那多痛快啊。给,我给你带了点补品,好好补补,你看那,我这纯进口的,八九百块钱呢。”本来哭声渐弱的老太婆,自觉占了便宜,斜眼瞥着牛初乳,哭着哭着就停了。

回所的路上,老张和老殷坐在警车后排,迷糊地睡着了。两个中老年男人从凌晨三点折腾到凌晨四点,该说的话都在霍麻子家说绝了,再也不想跟任何一个活物用人类语言多交谈一句。人类是最会折腾的物种。老殷闭着眼,又想起第一次见霍麻子时问他,你懂个啥叫公正。过去老殷总觉得自己懂公正,公正不就两字吗,多简单,一白一黑,一对一错。可今天他忽然有点不懂了,霍麻子家,从白天折腾到晚上,把老张从四十折腾到六十。啥叫公正?霍麻子、老霍、大霍这样不讲理的人,你能说哪个对哪个错,啥叫公正?他们一家这样折腾老张,对老张公正吗?而老张闭眼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这一生还没到头,但也差不多了,六十往后的岁月,都是活一天赚一天,一辈子警察操劳,累下一身病,意外随时会发生。张银军,嘿,这名字有意思。军,军人,银,银色警徽,我这一辈子就注定要干这两活,警察和军人,都被我爹算到了。老张忽然开心地笑了,笑中带着一点苦杏仁的味道。

疫情爆发期间,老霍家分外平静。老张和老殷挨家挨户排查外来人员,路过老霍家,想进去看看近况。一个月没报警了,这不正常啊。都那么老了,别不是突发疾病都死家里了吧?这么一想挺担心的。敲门打探,哪知霍麻子戴着口罩,站在院里的砖垛上,门都不开,高高在上地喊,“张警官,我们家没外来人口,不用问,你去别家吧。”“霍哥,你站那么高干啥,快下来开门,好久没来你家了。”“来什么来,别来,你整天走街窜巷的,要感染你最先感染,你别进来,我现在属于易感人群,你别来祸害我啊。”老张和老殷隔墙,望着砖垛上高高在上戴着口罩的霍麻子,面面相觑。过去不想来老霍家,老霍家天天报警喊他两来。今天突然想进去坐坐吧,还吃了回闭门羹,真有些不适应。以后要天天都这样,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让人揪心的疫情,终于在苦熬三月平稳了。这几个月来,老张和老殷没休息一天。天天要排查、防控、教育、盯人,一户户敲门检查询问,而自己会不会感染、啥时候感染,全靠命。家里还有老有小,为了防止意外,两人干脆家也不回了,天天睡所里,要死死一个,不能死全家。终于一级响应降为三级,春天的花儿开始绽放,工厂开始复工复产,老霍家也开始复工复产了。快三个月没回家的老张老殷,刚下班躺一会儿,就被报警电话惊醒了。老霍家开始复工复产了。霍麻子和好水泥,又想在院子里盖房子,老霍不同意吵起来了。老张老殷戴着口罩去劝和,哪知双方互不相让,吵着吵着就战事升级,都摘掉口罩互吐口水,我呸我呸我呸呸,吓得老张老殷赶紧后退三尺大喊,“飞沫传播病毒——飞沫传播病毒——”把双方拉开十米远,稳定情绪,老张和老殷又唱起了双簧。“吵什么吵,他都九十岁的人了,再过个年说不定就没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爹,珍惜啊。”“闹啥闹,他是你六十岁的儿子,再过个年说不定就没了,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十岁的儿子。”“南海都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了,你们家这片院子就不能?”九十多岁的老霍,交流起来是越来越困难了,他那耳朵时好时坏的,说他喜欢听的,他就耳朵挺灵,一说他不喜欢听的,他就开始变聋。调解纠纷四个字——谁知苦衷。

老张和老殷像两个艰辛的传教士,一碗一碗心灵鸡汤猛灌,才让老霍与霍麻子喝的饱饱的,暂时不会再闹腾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说多年前法院已经判定这片院子由三家均分,但三足鼎立难分伯仲,“边界纠纷”战火不停。这一闹,把村主任也闹来了。过去村里这家吵,那家闹,村主任只要拿起电话报个警,烂摊子都由警察去收拾了。可目前全村人都在同心合力抗击疫情,老霍家这样闹,万一闹出个事儿来,村主任也官帽不保啊。村主任来了,和老张老殷商量对策。“老张啊,这老霍家不能总这么闹啊,把你一辈子都闹进去了,再闹老殷一辈子?万一闹出个大事儿来,老殷的官帽也要丢哇。”村主任没说自己的官帽子。可老霍家闹了一生一世,还真就不闹出个大事儿来,清官难断家务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闹来闹去闹不清。难道这俩父子一辈子就冲他老张来闹的,这叫什么事儿呐,我老张一辈子咋就遇上了这父子俩?是我命苦吗?老张叹口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老殷说,你在这个村会遇见霍麻子,你到下个村会遇见王麻子。谁一辈子还不会遇见几个这样的人?

老殷说我有个法子,从根子上解决。把大霍的儿子,也就是老霍的孙子从外地喊回来,让孙子从中斡旋,说服老霍、大霍、霍麻子三家谈和。再把全村所有活着的老村主任都喊来,把这个院子的来龙去脉、如何划分好好地理一理。对,把村里的乡绅也喊来,主持公正。上次法院不是判了三家分院吗,他们三家不出钱,你村主任出钱,村主任不出,我出,一定要把院墙修起来,划清边界,井水不犯河水。老殷激动地说完计划,老张点头,还是小年轻脑子活,就按你说的来。老殷激动地搬救兵,孙子爷爷爹、好几任老村主任、乡绅、老邻居,统统喊到老霍家的大院子里,间隔一米坐椅子上,地大、通风。老的小的都戴口罩现场办公,这么多人就为一件家事而来,特别符合“兴师动众”。你一句我一句,几十年的老账都翻出来了,既然两老头都不讲道理,那就今天把道理好好掰扯掰扯,说的老霍没话说,说的霍麻子肯认错。老殷拿着树枝现场划线,定了啊,就照这个砌墙,谁也不准反悔啊。老殷还拿出三台执法记录仪,多角度全方位摄像“取证”,直到签字画押,看你们父子三人谁还敢再反悔抵赖。现任村主任也高兴,墙盖起来,把院子收拾干净,下次文明村评比,不会再因为老霍家扣分。这场盛大的调解仪式,以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们的合影告终。

第二天上午,老张来到公安局,领了一个红本本,写着“退休证”,疫情期间,也没啥仪式,就给发了一个银色的圆盘,上面刻着一个银色的盾牌,凸印了几个红字,“从警二十年纪念牌”。领完这些,他就正式退休了。二十年的从警生涯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好像啥也没干,又好像啥都干了,干了好多,反正挺累的。这下可以彻底消停了,轻轻松松的,回家跟老伴儿出门逛街,想去哪逛就去哪逛,想啥时候逛就啥时候逛,不用担心报警电话了。

刚跟老伴儿打扮好了要出门,大霍就给老张打来电话了。大霍不知道老张今天退休了,他依然报警。这么多年,他报警都不打110了,有啥事就直接打老张的手机。老霍家又出事了,昨天好不容易说和,墙还没砌呢,今天就为几块砖报警。老张赶紧给老殷打电话,赶紧去控制住,今天就喊泥瓦工来砌墙,咱俩这几天轮流蹲他家,盯到墙砌好为止。化半天妆刚准备出门的老伴儿不悦了,说你都退休的人了,还瞎操个啥心,两老头死了也跟你没半根毛关系了,这一天天鸡零狗碎的,半辈子净忙了些啥啊。老张紧揪的心豁然开朗了,对啊,自己退休了,现在是老百姓,不是民警了,我还瞎操这份儿心干啥啊。管他的呢,出门逛街去。锁了大门开车出院子,刚开到半路,又纠结起来了。你说不管吧,大霍的电话都打来了,万一老霍吵着吵着脚底一打滑摔死呢,万一心脏本来就不好的霍麻子,气着气着一口气上不来气死了呢,折腾了一辈子,就像一位老父亲要照看自己的两个顽皮的娃,又气又爱,还真放心不下这俩货了。老张又一次对媳妇说,你先去逛吧,我去老霍家看看情况。

老张开车送媳妇去商场。来到镇里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年前在修路,修到一半停了工,至今还没修好。路上全是小汽车,堵得满满当当,车像秒表一样,一点一点往前挪,还此起彼伏地鸣喇叭,都没有耐性,都在催着赶路,仿佛老年人突然动脉梗阻,血小板们都急着要给大脑运送氧气呢。老伴儿嫌慢,嘀嘀叨叨下了车,戴着口罩独自步行去逛商场了。

在一片红灯闪烁中,在一片车笛蜂鸣中,老张独自坐在车中,忽然记得二十年前也是这条街,还没这么宽,也没几个店,镇里每次办庙会都选这条街,小红灯笼挂满街,各式各样小商贩,在两边摆地摊,不上档次却热闹非凡,老老少少熙熙攘攘,看猴子表演、瞄枪打气球、举棉花糖套圈。虽然都是些地摊货,可大家仍精心挑选,货比三家,终于买一个逞心如意的,提着乐呵呵回家,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那些年逛庙会挺时髦。那些年张银军也刚转业回来,跟着派出所其他民警辅警,一起混杂在人群间,即逛庙会,又维护治安。体格彪悍的霍麻子,也来逛,逛一半就和人家外地货郎吵架,张银军跟着即将退休的师傅“老刘”,被众人围观着劝架调解。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马路两边的店全是新盖的三四层楼,庙会也许多年再不办了。因为镇里盖起一座多功能大型商场,名牌衣服游戏厅、饭馆酒吧电影院,啥都有,镇里年轻人也再看不上那些土里土气的地摊货。这条街上,老一辈人忽然都寻不见踪影,而师傅“老刘”退休后没享几年福,就患病升天。来商场消费的时髦人,还是红男绿女,却已经风水轮流转,转到了零零后,还个个都有车,红男绿女们开着小汽车来逛街,这小镇居然也会堵车了。

坐在缓慢行驶、即将被报废的,黑色破旧桑塔纳驾驶座里的老张,面对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拧开收音机的音箱。阳光穿透前窗玻璃,照射到硬塑料质地严重老化的中控台上,在前窗反射出一片白光,车厢里漂浮着的许许多多尘埃,忽然都现了形,细细小小,密密麻麻,仿佛无数个记忆中的人,仿佛无数个处理过的警,悬空在记忆里,轻盈又沉重。老张从浮尘中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到了不同年龄段的霍麻子,看到了入土前的师傅老刘,看到了太多无足轻重的过往。这一辈子,咋一晃就过去了呢。已经毫无音色可言的车载破旧老喇叭里,李宗盛正用一副老烟枪的嗓子在唱,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啥叫一生呢?老张这大半辈子,都无法摆脱霍家老少的刁蛮与纠缠,像千年盘虬的老树桩上凸起的巨大结节,不知不觉,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这古树盘虬,反倒从最初的纠缠、无奈、绝望,等老张退休后,忽然变得越来越有趣、可亲、珍贵了。老张不恨也不讨厌霍家父子。他珍惜他们,就像珍惜自己这个平淡无奇的小警察的一生。

创作谈:

我是一个缺少生活阅历的写作者

用我那活到九十多岁的姥姥的话讲,我没有多少生活的阅历。所以,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仍然是一个不成熟的人。这种不成熟转变为气质,就像一只高傲的不会奔跑的羚羊,在非洲大草原上安然地啃草,早已忘记了身后匍匐的狮子。而那些成熟的羚羊们,则一边快速地啃草,一边机警地探视,发现风吹草低,立刻凌空跳跃,弹蹄四射。它们不但会奔跑,它们还会在空中短暂停留,停留的瞬间四蹄上下扭动一次,给我一种炫耀。而不成熟的羚羊,注定会被狮子吃掉。

我是一个不成熟的人,自然爱吹牛,爱吹牛就适合写小说,吹小牛,适合写现实主义的,吹大牛,适合写魔幻主义的,不吹牛,适合写报告文学。当然,在这个作家的生活阅历远远少于读者的生活阅历的年代,我作为一个不成熟的写作者,或人,不靠吹牛又靠什么去写小说呢?即使这样,我的小说仍然不被我那个当顺丰快递员的二大爷认可,他总是看完就说我写的故事无关痛痒。他还说大多数作家的故事都无关痛痒。我无法理解我二大爷一辈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我只晓得我这一辈子几乎都是在课堂书房会议中度过。有时,我那已经过世的姥姥,在她活到九十多岁的时候闭起眼睛随便讲讲,当年鬼子进村后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小女孩的绝望与渴望,我便听出了波澜壮阔又令人叹息的人生况味。而我只凭坐在书房里臆想虚构几个自以为是的生活细节,就想打动我那个当顺丰快递员的二大爷的心房?我二大爷总是说整日坐在书房里的我与瞬息万变的时代相距太远了。

幸好,有一天,我去派出所采访老张,老张就叫张银军,那天他刚刚出警回来,还被一个报警的女人抓破了脸。老张还成功调解了一起持续二十年的家庭纠纷,这个真实的故事本是要被我写成新闻的。可我又舍不得了。老张马上就要退休了,他一辈子也没有几个二十年,而这持续了二十年的纠葛,竟要被我写成一则新闻,对得起老张,对不起天底下无数个社区民警老张。所以为了天底下的社区民警老张,我几乎没有虚构地把它写成了小说。虽然这小说不会给老张带来任何的个人荣誉,但我希望它可以给天底下所有的社区民警老张们,带去一点点触动。因为这可是原滋原味的生活。

在这个短篇中,不成熟的我却渴望表达许多。老张是那只不成熟的羚羊,霍家父子是狮子,他们已经在这片草原上传宗接代千万年,早已熟悉了每一片土地,适应了每一个季节。一只羚羊和三只狮子的命运,是草原上春夏秋冬循环更替自古不变的法则,总有那么几只食草动物是倒霉透顶的,总有那么几只食肉动物是无比矫健的。羚羊谈不上悲哀,狮子也谈不上凶残,万物轮回,甚至它俩,最终都会被泥土吃掉。这与草原无关,也与公正无关,这都是美丽的。假想世上只有羚羊,羚羊在吃草,不停地吃草,就不美丽了。或世上都是狮子,狮子爬在树上,等待羚羊,却永远也等不到,那也不美丽了。在动物的世界中,最激动人心最美妙绝伦的瞬间,就是狮子在奔跑,羚羊在奔跑,音乐也在奔跑,追捕抓伤猛扑扑倒撕咬,狠命地最后一击,一切都平静了,世间也完成一次轮回。这对于狮子与羚羊,或许只有几十秒,而对于老霍与老张,却是几十年。游戏反反复复上演,狮子发自肺腑地爱上羚羊,羚羊也在最后的刹那,接受了自己的一生。当然,在沉默了几亿年的草原眼里,狮子与羚羊都是寻常之物。草原不会知道羚羊的悲伤,也不会探究狮子的快意,可我会,因为我也是一只羚羊,我也是一个警察。

我是一个不成熟的人,不成熟的人总爱调侃,我在我的每一篇小说中都以调侃为乐。不但调侃别人,嗨起来了逮住自己也一顿调侃。在霍家拳法中我调侃老张的遭际,调侃老张的无奈,调侃老张的释然,也调侃霍家父子古怪性格中注定的命运,调侃岁月滚滚浩荡如河,冲垮了文中每个人物曾经坚守的固执。在大爷大妈爆响的广场舞音乐声中,衰老的霍麻子终于蹲在房顶哭泣了,是的,那一刻,他的青春已过。当老张退休后还要迎着布满灰尘的阳光去劝架,他终于在尘埃中安然地接受了这一生。其实不但老张,即便现实中的你我,又何尝不会遇见一个霍麻子呢?你不在这个村遇见,也会在下个村遇见,不是遇见霍麻子,也会遇见刘麻子,这注定纠缠一生的人,其实是美丽的,就像你那百般曲折又美丽独一的生命。在生命面前,霍麻子要的公正,霍麻子要的对错,全都不值一提。而老张,在坦然自若中听到一曲“你我皆凡人”的歌,他内心一定又升腾起一股淡淡的忧伤,最后这一点点的忧伤,正是我希望能够感动我二大爷的。各位看官不妨也在看完小说后,打开手机听听这首凡人的歌,听听老张此时此刻坐在布满尘埃上下沉浮的时光中的忧伤。因为我就曾在某个早已忘记了具体日期的傍晚,开车下班堵在红绿灯路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这首歌,于是我就听了无数遍这首歌,边听边写完这个短篇。老张其实就是个凡人,我们又何曾不是呢。好了,不能再吹了,再吹就比我的小说还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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