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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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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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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底下的爱情

刊发于202108期《当代小说》



军校毕业至今,已有十六个年头了。

十六年里我学会很多,也失去很多。直到今天,当年的军校老同学们,再一次回到军校,同学相聚。十六年后,有的已经离开部队,有的还在部队。有些来了,有些没来,还有一些,永远都不会来了。

大家喝得东倒西歪,有人笑着,有人哭了。我在喧哗声中,突然听到一个老同学,讲另一个老同学,王轩的故事。我醉眼迷离地想起王轩,还想起我们当年的军校。对,十六年前我们的军校在x市,现在还在x市。可我们已经大多数不在部队里了。

我还记得王轩的女朋友叫何璐瑶。我们毕业那年,她在x市师范大学英文系。那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何璐瑶从师范大学坐公交车来到军校。

1

“你怎么说来就来了?”王轩问。

“想来就来了呗。”

这是一个悠闲的周日的上午。

军校主干道两边,是两排主杆有一米粗的梧桐树。太阳舒服地晒着树上的知了。知了们像拉歌比赛一样呐喊着。

军校营区的草坪上,有一座小凉亭,里面坐着几个军校学员,正在埋头读书。

何璐瑶穿一袭白裙,光着脚丫,一双凉鞋。两人漫无目的地走,走在两排巨大的像拱桥一样笼盖住天空的梧桐树中间。

遇见一个花坛,两个喷泉,池水也不深。水里浸泡着许多铁质喷头和管道,像一个奇异的外星世界。

王轩突然从背后拦腰抱起何璐瑶,来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圈。何璐瑶在空中飞出一个圆圈,水面从她脚下掠过。她惊叫着。

他把她放回原地,哈哈大笑。她撅嘴打一下问:“鞋呢?”

他低头看,她的一只脚光着,一只鞋正飘在池中水面。他只好爬下,用手划动水面,把鞋慢慢勾回来。

她穿好了鞋转身就走。

“你不等我啦?”

“你一个人走吧!”

他忙爬起来,追了上去,硬是拽起她的手。

两人走上另一条宽大的梧桐树像卫兵一样分列两旁的主干道上。

前面有家冷饮店,两人跑进去取出一瓶黑色的泛着白色气泡的可乐,咕咚咚灌下去。

她笑着捂起脖子说:“我都找不到喉咙了。”

她露出一排白牙,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灿烂地笑着,这让王轩产生出一种爱情与青春的错觉。许多年后他仍记得这一切。

马上就要毕业了。何璐瑶伸长胳膊,搂住王轩的脖子说,“我跟我舅说了,想法子让你留校,一年后我们就结婚。”

王轩没做声,他的档案仍在老部队,老部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边,远在边境线,远在雪山巅。按照惯例,像他这种战士提干的军官,都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何璐瑶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舅舅了,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王轩并不想离开她,可他又有什么理由离开老部队呢?毕竟是老部队让他提干的。

如果他不提干,他就还是一个兵,也还是待在天边边,更不会遇见何璐瑶。

2

自从何璐瑶来找过魏刚后,王轩调动的事,便一直挂在他的心上,像个秤砣一样。

为此,魏刚特地给他二十多年没有任何联系的老同学打去了电话。他是硬着脸皮打去的。

魏刚的这位老同学,现在是边防某部队的政委,要给王轩办调动手续,必须经过他的同意。

两人彼此客气问候一番,七拐八拐,话题终于引到王轩调动的事上。

“老同学啊,你部队里有一个考学提干的战士,来我这读书,巧了,跟我亲侄女谈恋爱了,毕业后两人准备结婚,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想请你帮个小忙,把王轩的档案从老部队调学校来。”最后他还特意大声又高兴地说,“侄女结婚时候,还请老同学赏脸来喝喜酒啊。”

老同学想起了王轩,当年他还是政治处主任的时候,是他在党委会上力荐,因为这小伙子是块搞政工的好材料,能写会道的,挺有文化细胞,像个当指导员的料。他想给团里留一个人才,这才有了王轩提干的事。可是现在,他刚要毕业,就想调走了。

电话里许久不语。

魏刚忙说:“看在这么多年老同学的份儿上,破次例吧,你们团又不差他一个。”

电话那头无奈又不容置疑地说:“老同学,边防连队的干部,任职不满五年,一个也不能动,这条铁规矩,是我当政委第一天就定下的。我必须说到做到。作为军人你也懂,边防总要有人来守的,越艰苦的地方越需要。实不相瞒,我亲侄子也在这里,还是个战士,在这里当个士官,不也发展得挺好。年轻人,来艰苦地区锻炼几年,有好处。”

魏刚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他仍不肯放弃地说:“主要是,我那侄女,在大城市待惯了,我怕一耽搁,这婚事吧,就黄了。”

老同学说:“这样吧,王轩毕业了,先回老单位干五年,五年后他还是一个孬兵,我绝对不要。”

魏刚彻底失败了。

其实他早该料到,这位老同学在军校时,就表现的与众不同,意志坚定又思维固执。只是魏刚总还抱了一丝希望,毕竟何璐瑶是他的亲侄女,现在看来,他根本没必要打这个电话的。

王轩接到魏刚的电话,一路忐忑地小跑进机关楼。

王轩一路都心里没底。

魏刚客气一番后,问他:“想不想回老部队。”

王轩似乎预感到了,他低下头,久久不言。

魏刚看着久久不语的王轩,不知该如何为他曾经许给侄女的无法兑现的诺言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

王轩突然说:“回去,我想好了,我回去。”

魏刚舒了口气,他让微笑掩饰起无奈,他宽慰着说,“你先回去干几年,我再想想办法,三年后就把你调回来。”

魏刚望着王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要像个男人,军人嘛,别怕,苦也就是几年的时间。”

王轩眼里却突然涌上一点明亮的东西,他话不着题地说,“也许我跟璐瑶,就这样了吧。”

这正是魏刚担忧的。他没想到王轩也如此敏感。

他赶忙安慰:“没事,你们俩感情那么好,以后会在一起的。”

3

最后一天,终于来临。这是每个军校学员都必须面对的命运。

大四的学员们都以队为单位,在各自的俱乐部里集合。

系领导慷慨激昂地讲完送别的话,队长开始宣布命令。他每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起立喊到,然后宣布命令,答是,坐下。

一个又一个名字,五十来个学员,分配到全国各个省份,真的是遍布祖国山河啊。

队长终于念到王轩。

王轩答到!

他起立、立正、敬礼、礼毕。

队长说出了一个地名,很长、很远。

王轩答是,坐。

他坐得腰杆笔直。

可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跳到嗓子眼儿了。

队长给每名学员分发火车票。拿到票后,大家就忙着托运行李去。邮局和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在宿舍楼下现场办公,好多学员拖着麻袋在排队。他们将奔往祖国的四面八方。

王轩的车是后半夜开车。

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王轩还是不知如何面对绝望的何璐瑶。何璐瑶连问三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轩无法开口。

他只有紧紧地拥住,狂烈地亲吻。

她却无法抑制泪水的流淌。

平静下来后,两人去吃晚餐。吃过这顿饭,王轩就要出发了。

在X市中心广场的一家西餐厅里。装饰精美、音乐低徊,呢喃轻柔。

何璐瑶用叉子反复叉着一块牛排,一口没吃。

“能不能换个地方?”

“不能。”

“能不能不去?”

“不能。”

何璐瑶不问了,他也不说。

半夜,站台,居然挺冷。

一直无声的两个人,在列车员最后的催促下,何璐瑶紧紧拽着王轩的手,不停地哭着说,“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王轩说:“不会的,不会的。”

火车启动,将飞驰好几天,奔向遥远的边界线。王轩站在车厢里透过窗户,看着哭泣的何璐瑶,她在车后越来越远了,仿佛是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4

何璐瑶不敢去想王轩。

可她又总想起王轩。

大学毕业后,她没回老家,她选择留在X市。

一个人租房,上班、下班,她想用忙碌,赶走思念。

深夜、独坐,她给王轩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王轩全都没有回信。

王轩终于回信了。

王轩在信中描述着雪山的壮美、寒风的凛冽,他说小小的连队,矗立在山巅。下雪后,山是白的、雪是白的、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他说人在群山间,就像一个小黑点,自高自傲的人忽然变得无比渺小,渺小的他扛着枪,走在茫茫的雪原上巡逻,群山耸立的世界静默着。

何璐瑶回信,我等你,快点回来。

单位有人追她,她拒绝了。

王轩又回信,说他当上排长了。有一次巡逻,他差点掉进雪窟窿里。他还随信附了一张自己的画。满画都是山,山上有一个小哨所,哨所边站着一个更小的人影,模糊地看出,是扛着枪,站在群山耸立的世界里。

鸿雁穿梭,远远比不及,彼此的思念。

第二年,家里的亲戚们,开始为她张罗介绍对象,她总是拒绝。家里人不高兴了。

突然,王轩很久没回信给她。

大雪封山,在王轩的世界里,仿佛也被冰封了。王轩突然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成为画里的那个人。

她痛苦、迷茫。

母亲时不时地打来电话絮叨,“你俩离得那么远,不合适。”

“女人最美的时间也只有几年,花开败了,谁还会来欣赏。”

要好的女同事劝她,“别再沉迷于幻想,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万千个生命,就有万千次相遇,万千种可能。”

她在盘旋,她被搅得心烦意乱。她病了,王轩不知道。她疼得满头冒汗,王轩不知道。她挣扎起床取药,一下子摔倒。

她这才发现,王轩,真的如此遥远。

可她不知道,在那一晚,王轩其实正戴着一顶大棉帽,裹着一件大棉袄,站在山巅之上,瞭望着冰封的边界线,眨动着结满冰霜的睫毛,一双火热的眼睛在深切地祈盼着,祈盼着远方的她,一切安好。

是啊,如果爱情是一剂灵药,那么军人的爱情,便似远在天边的寺庙,神圣又远离人间。

5

时光荏苒,三年过去了,王轩还在天边边。

可是何璐瑶却遇见了古凌风。何璐瑶是代表公司去洽谈业务的。她遇见了古凌风。

古凌风在当年的X市师范大学,可是声名显赫的学生会主席,新年晚会主持人。当年有多少女生,曾在漆黑的宿舍里,将他当作男友进入睡梦。

那时的何璐瑶与古凌风说过一次话。他是主持人,她是舞蹈演员。可现在的古凌风,是一家大型企业的业务代表。当两人再次相遇,干练稳重的古凌风,看见了毕业三年后学会打扮的何璐瑶,他突然绽放出满脸的欣喜。

他盯着上班后突然变美的何璐瑶。是的,女人一旦学会打扮,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他一直看着她,看得她满面绯红。

三年后的王轩却像一个隐形人,突然有了消息,突然又从这世上消失了,他成为她心中的一个雕塑。如果爱情是一场永恒的亲吻,当这个亲吻的人越来越遥远,亲吻是否还该继续。

无助的她问自己。

古凌风站在单位大门口,捧着一大捧鲜花。何璐瑶说她有男友的,在天边边。

古凌风说没关系,你有爱他的权利,我有爱你的权利。是的,古凌风没错。

古凌风要开车送何璐瑶上下班,何璐瑶拒绝了。古凌风就去挤地铁,与她一起上班,晚上喊她看电影。

何璐瑶第一次主动给古凌风打电话。都是后半夜了,古凌风开车匆匆赶到她的出租房,抱起高烧肚疼的何璐瑶跑下楼,焦急地奔去医院,检查打点滴,忙到凌晨。

何璐瑶迷迷糊糊醒来了,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床边伏头熟睡的古凌风,她心中忽然一团乱麻。

她爱王轩,但王轩与她的生活完全脱节,王轩就像一个意念,与她的灵魂纠缠着。而趴在床边的古凌风,又是如此的真实,此时此刻就陪在她身边,触手可及。他也真诚、温暖、善良,让她深藏的心又重新动摇了。

春天来了,雪化了。王轩的信终于来了。

信中还附带着一幅素描。女子的长发,拂过秀美的脸庞,又拂过军人的钢枪。

王轩下山了,他乘车来到距离营房一百公里远的小镇上。

电话通了。声音却遥远又陌生。

何璐瑶说:“回来吧,回来吧,我坚持不住了。”

“对不起。”

“难道只有你才能守护吗?”

“我,我——”

“那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

王轩料到终会有这一天,三年了,他无法调回去,他只是一直沉迷在爱情的许诺里,他不愿割离。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何璐瑶真得很痛苦。她也开始沉默了。

人生有多少青春,王轩献给了雪山。而她,也要把青春都献给无尽的思念吗?她爱他,她真心地爱过他,可现在,还有爱吗,还敢爱吗?

6

何璐瑶终于决定,去看王轩。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既然王轩回不来,那她就要亲自去那个遥远的天边边,去王轩画里的世界,那个远离尘嚣的山巅之上,她要去看看,自己能否也像他一样待在那里,像他一样去爱去生活,陪着他一起守护群山。

火车晃荡了整整三天三夜。

开门的瞬间迎面扑来满目的苍凉,苍凉的土地、苍凉的天空、苍凉的石头,石头的尽头还是石头,石头铺平的大地,石头堆成的群山。

王轩早等在车站里了。

军装外面蒙着一层灰土,他看上去就像一块大石头墩子。他怎么变成了这样?或许是在这里待太久了,他的皮肤也如石头般粗糙坚硬,他的笑容也如石头般凝滞无光,他的语言也如石头般贫乏沉重。

他却眼神欢喜地跑上来抱住她。眼睛不是石头,里面有泪光。她仰头仔细看这个满脸酱红、嘴唇龟裂的男人,她怀疑了,这是她曾经的恋人吗?群山已经重塑了一个生命。

王轩的笑容没有变。露出的白牙没有变。毕业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笑得像个男孩一样纯真。她望着他,灰扑扑的他,陌生的他,珍惜爱情的他。

汽车行驶上荒原,一条笔直又望不到尽头的石头路。车颠簸到一个小镇上,拐过小镇,又行驶上漫长的平缓的石子路,穿过一个村,非常小的村子,总共也没有几户人家的村子,然后开始攀爬山路,整整折腾了一天,才到哨所。

一路都没有见到一棵树。

何璐瑶简直无法相信,这里的环境如此苍凉。

她感到压抑、沉闷,甚至有一点点后悔了。她憋闷,难以喘息、头疼欲裂,连靠在车上迷迷糊糊的睡觉都头疼。到连队后,王轩赶紧把她送到卫生室,输液吸氧。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就像当年离开火车站时,她拽着他的手。他的眼神焦急。他暗暗地痛苦,他知道,她越是难受,就会越快离开他。

那几天,王轩简直快乐得像个小男孩。战士们都说,王排容光焕发。

王轩带着何璐瑶到营房周围看高耸的山,每个山尖尖上都有长年不化的积雪。山脚与平原连在一起,到处都是石头,大的石头小的石头,从山顶到山脚再到平原,一望无边的石头。

唯一醒目的是在高坡上,战士们用刷了红漆的大石头,拼出几个大字“祖国有我”。

走到一个僻静处,王轩还兴致高昂地为她朗诵了一首自创的诗。

“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岗,我和哨岗,站在不知有多高的山顶上,站在不知会下多久的大雪中,站在风化的传说里,站在雪山的怀抱中,站在秃鹫盘旋的天空下,站在时光磨砺的记忆里,站成一个中尉与一场爱情的雕塑。”

王轩告诉她连队的许多趣事。王轩指着白雪覆盖的山峰说,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对它说话。王轩说他相信雪山有灵气,能够听的懂。

是的,大山懂他,可何璐瑶不懂他。何璐瑶望着一座座矗立无语的大山,看着满脸兴奋的王轩,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王轩已经离开她的那个世界太久了。

是的,她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勇气留在这里陪伴他,过他这样的生活。

这是一个需要意志多么坚定的人,一个拥有多大勇气的人,才可以留下的地方啊。

这里安静、原始,这里与天地相通,与人类远离。王轩在这里待太久了,他是否也会变成一块石头,孑然地立于荒原之上?

第三日,何璐瑶就决定回去。

王轩突然消失了前两天的欢乐,他走到哪里都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最后一个晚上,他紧紧地拥着她。在跌宕起伏后,她用牙齿狠狠地咬他的肩膀,她哭了。他也哭了。彼此都懂,从此一别,将是永远。

这个世界多么有趣啊,只在一念之间,两个人便可以擦肩而过,此生无缘。

她要回到她熟悉是五光十色的春光灿烂的世界。王轩将继续留在这片孤独的荒凉的原野,像石头一样立在这里,承受着整个世界的悲凉。她忽然感觉,这个像石头一样乌黑铁硬的男人,好可怜。

又是一次分别。

人生到底会有多少次分别。

王轩送她到火车站。小小的冷清的站台,只有他们这一对情侣。不,不知有多少对情侣,曾在这里分别。

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内心却有说不出的痛苦。

他犹豫了半天,才说,回去以后,还可以写信吗?

她没有回答。

王轩低下了头。

火车启动,又一次远行,离开这个孤独的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是的,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何璐瑶默默地坐在窗边,不去扭头,不看王轩。

王轩站在窗外,也始终没有抬起头。

他一直像一块孤独的石头,默然地竖立,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

她也不知道,就在这个站台,王轩一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个小时。整个世界已将他抛弃。她是他与凡尘的唯一牵系,失去了她,便失去了一切,从此,他将与凡尘再无羁绊,他将成为一个天际的灵魂。在空旷的大地上,他忽然感到世界有万千种变化,生命的去向有万千个方向,但又全无定向。

她还是走了,无法挽留。他必须独自留在天边边,守在天边边。

半夜,何璐瑶猛然醒来了。火车仍在哐当哐当地奔跑,绝不肯回头。她望见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个黄色的月牙。

她倏地想起王轩,好像俩人刚刚分别,心口又开始疼痛。

此刻,他也在望着月牙吧?

群山相隔。

7

毕业一晃,八年就过去了。

王轩还待在天边边。他当连长很多年了。

我们的军校举办了一期作战指挥培训班,王轩终于在八年后回来,学习一周。

老同学竞小强毕业时留校。现在他已是学员队的教导员。

竞小强已经不是小强了,变得白白胖胖。

他看见推门而进的乌黑壮实的王轩时,从椅上愕然起立,大瞪两眼。

王轩站在办公室门口傻呵呵地乐。

竞小强跑上来就捣了他好几拳。

铁疙瘩一样乌黑的王轩,把白胖胖的竞小强还弹回去一点。

“你个鸟人,你还活着啊,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王轩傻呵呵地乐。这么多年,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竞小强打开柜子,找出他那上好的茶,泡开了端给王轩。他仔细地端详着问:“你这是怎么啦,老得跟求四十岁一样。”

王轩说:“下车没刮胡子。”

竞小强说:“扯,你这脸红了吧唧、皮肤皱了吧唧,再过十年我也赶不上。”

王轩说:“我们那都这样,习惯就好了。”

竞小强问:“怎么,还在那里,没想着调动一下,都待这么多年了,也该动动了。”

王轩喝口茶,憨憨笑着说:“待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想再折腾了。”

晚上竞小强喊来一大桌子人,都是当年军校的同批同学。现在不是队长就是股长,不是副营就是正营,说话都有分量。王轩挂着正连的资历架,渐渐被大家的谈论所遗忘,只应酬性地不断举杯,与老同学碰杯,先干为敬。

竞小强喝多了,战友相聚,没有不喝多的理由。

他趴在王轩耳边说:“何璐瑶现在牛逼的,跟她老公开了个店,搞装潢的,咱学院办公楼搞装修时我见过她。”

王轩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最想躲开的,最不容易躲过。幸好借了酒劲,他的脸色依然是高原红。

竞小强问:“你跟她没联系了?”

王轩摇着头说:“早就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啥。”

竞小强口吐酒气,手指王轩,咬字不清地说:“别他娘的装,老子最见不得,装。”

竞小强说完猛扭头,哇哇吐一地。

何璐瑶还是知道了王轩回来培训的事。竞小强依然像学员时代,改不掉爱管闲事的恶习。

何璐瑶给王轩发来短信,“晚上有空吗,半岛咖啡厅见。”

王轩走进咖啡厅。

多少年都没来过这种地方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在连队待很久了。

上二楼,他按服务员所指,望见了她的背影。

心又开始猛跳。

一个大男人,在高原上整天匍匐训练,大冬天也脱光了摔打,硬得像黑铁块一样的男人,还是心里乱跳了。

他有些恍惚。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她第一次上高原,一下火车就被他抱住的何璐瑶。还有那个乘车离去,隔着车窗却彼此不再相望的何璐瑶。

可惜都不是。

何璐瑶转头的刹那,他看到一个似是而非、美艳丰润的何璐瑶。

是呀,都八年过去了。

少女的清瘦,变成了珠圆玉润,五光十色罩着她的成熟风韵。依然令人心动,只是不再是过去那一种。

何璐瑶看到王轩的瞬间,心底也是一颤。

这是一张令人多么心疼的饱经风霜的脸啊。

她面带微笑,起立伸手,大方地握手,问好。

王轩反倒有些拘谨了,笑得不自然了。

“你还记得这家店吗,就是你第一次离开时,我们来过的饭店。”

X市的整个市中心广场,都被拆除重建了,所有的店面都是新盖的高楼。

王轩刚进门时,也忽然闪念了一下,好像在哪见过这家店。可里面的装修又陌生。

何璐瑶补充道,“楼是新的,门牌号没变。”

“门牌号。”王轩可没记过门牌号。没想到何璐瑶连门牌号都记得。

两人开始若无其事地寒暄,似有若无地询问起各自的境况。

她与古凌风婚后育有一子,说着,她还欣喜地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给王轩看孩子的模样。王轩接过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看,她的儿子很可爱,可不像她,也不像他。是的,这不是他与何璐瑶的孩子。这是何璐瑶与古凌风的。

她还给他看她们夫妻一起出去游玩的合影。

王轩不做声地听。咖啡厅里,温馨的灯光、舒缓的音乐、飘溢的香味,他有些恍惚。一切都像在某个平凡的午后闲暇时光里,她与他相向而坐,享受着夫妻那漫长又惬意的生活。

喔,这是梦吗。

她听说他还是单身,一时怜悯。她好想闯进他的心,去看看他那颗风雪飘飞的心,是否还有她的身影。或者说,是不是因为她,他才选择单身至今。

但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八年过去了,边关的风雪让他硬如磐石,脸上挂着的,只有沧桑和坚毅。除了时光,一切都无法凿刻。

谈起往事,她爽朗地笑了,笑彼此过去的不成熟、幼稚和年轻。

“怎么就爱上了呢?”回忆让她有点语无伦次。

“是呀,都想不起原因了。”他也稍稍带着笑。

“都不知道爱你哪里。”她本想开句玩笑,又发现不合适,只好强迫自己笑。

“忘记了也好。”他嗫喏着。

她笑着,又痛着。

“我走后,你痛苦过吗?”

“忍忍也就过去了。”他淡淡地说。

“是呀,痛苦就像人生,忍忍也就过去了。”她说,“人生就像做梦,你在这个梦里满足了,又在那个梦里失望了。”她欲言又止。是呀,谁都有说不出口的幸福与悲伤。

他没对她说。其实在她走那天,他疯狂地跑到在雪地上,他奔跑,跑到无人的山下,嚎叫。他喊了无数次何璐瑶。山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仿佛有千百个王轩在寻找何璐瑶,呼唤何璐瑶,可惜都没有找到。

他倒在雪地里,看见瓦蓝的天空。他像一棵突然从凡尘移栽到天边的树苗,就在她离开的那天,也突然枯萎了,透露出死亡的气味。但是一切痛苦,迟早都会成为过往。它埋在土里,就会生根,生命的蓬勃,不是一场风雨就能断送的。大地不容许它放弃,大地给它养分,给它灵气,让这棵小苗,与大地连通了气息,慢慢变成皮粗枝硬的荆棘,让它在野地里生长,让它释放出蓬勃的生机,让它释放出荒蛮的野气。

他跑在雪地里咆哮,他跑到大风中击打。是的,在它真正向着土地扎下根的刹那,它的体内灌注了这片贫瘠大地的血液,他与它血脉相同了,他懂得了它的疼痛,知晓了它的欢乐,因它的沧桑而震撼,因它的广袤而无罔。他为它折服,他为它倾倒,他慢慢爱上它,他就是它,他就站在天边边,他站立在大地上,他就是守护着这里一草一木一石一土的雪山。

她是拥有七情六欲,将尝尽人间滋味的幸福的小女人。而他是天边边寺庙里的一座神像。他们已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何璐瑶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是古凌风发来的短信。

她放下了说,“一会儿他来接我,”她又问王轩,“要不要出去见个面?”

问完,她又有点心虚,她并没有告诉古凌风,她只是告诉他,她去逛下超市。半岛咖啡厅的下面就是超市。

王轩说:“好多年前在你们学校的新年晚会上早就见过了,就是那个男主持人吧。不见了,免得让我在他心里打了折扣。”

她笑着说:“怎么可能,他也老了。”

她与他起身,握手,道别。

“下次,还会再回来吗?”她没有放开手。

“嗯,不知道。”

“转业呢,选哪个城市?”她拽得更紧了。

“也没想。”

“干嘛,不再谈一个。”她终于还是放开了,佯装出笑意。可她的心,却无比热烈地渴望,他在此时此刻,能够一把将她拽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就像当年毕业时她被他紧紧地抱着,吻着。他在吻,她在哭。他抱的那么紧,仿佛生离死别的拥抱。

“还没有遇到吧。”他还是云淡风轻的。

问与答间,两颗心像撞墙反弹、四处乱跳的乒乓球。

熟悉又疏远。

她失望了。是啊,八年过去了。爱情早已成为过去。而一切也终将成为过去。她决定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望着她走远,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进万千个人影中。古凌风下车迎接她,伸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两人上了车,车驶入五光十色的霓虹中。

王轩又踏上归途。他又一次站在X市的火车站外。命运就像一条路,走到尽头了,突然要面对一大片荒野,而“没有路”也可能是“拥有千万条路”,每条路都通向死亡,或者天堂。这么多年,他孑然一人在荒野上走出一条怎样曲折的路啊。可那是他的决定,也是他的命运。

他站在X市火车站的进站口,望着车站前重新修建的大广场,看着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年轻情侣,他们都是一样的脸庞,都是一样的匆忙。匆忙的他们都不知道,会在下一秒与谁匆忙地分离。

喔,这虚无缥缈的人世间,这变幻莫测的轮回中,一个人的一生是多么的渺小又短暂啊,有太多不能据为己有。唯有与真爱之人一生相伴,或许才是苍茫宇宙间逃避孤独的唯一寄托吧。可连这,也常难寻觅。他提起了沉重的迷彩包,就像提起了整个宇宙,检票进站。火车渐渐驶离X市,王轩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放下了。时光是最好的解药。可这次回来,又一次遇见她,他的心再一次掀起波澜。

火车疲惫地奔跑,不停喘息。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天色朦胧中,车厢内响起一首歌曲。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又一次遇见她,又一次想起她,在平静的内心中,又一次泛起了情欲。他走到吸烟处,点了一支烟,这才平稳了气息,放下了一切。一切遗憾终将消散。或许这,便是宇宙中最大的遗憾。

火车鸣叫着向西而去。它一步步远离了喧嚣的人间,奔向雪山之巅,奔赴天边边。

凡尘与天际,终归有所割舍。众生皆贪爱,众生皆畏死。我不赴汤蹈火,谁赴?

王轩抽着烟,他仿佛看到一个镜像,那是死去的自己,就在一片沙场上,就在一个河谷旁,就在一群山峦间,就在一片苍黄中,一个无头的躯干,正拎着自己的头颅,归来了,归来告诉众生,他守住了脚下的那片疆土。是的,有些人生来就会选择留在尘间,有些人生来就会选择位居神列。

王轩在自己的QQ空间里留下这样一句话。“披甲上阵,提头而归。”

8

康国新正面对着桌上的一封信。这封信摆在桌上已经一个月了。他不知该把信退回呢,还是让它永远留在哨所,就像连长一样。

信是寄给王轩的。这是另一个姑娘写给连长的信。可连长此刻正睡在石头下面,睡在连队不远处的,背风向阳的山坡里。

那里还有一座水泥抹的碑。每年清明节,团里都会组织官兵来这里祭奠。碑下不只一个坟头,有好多个坟头,每个坟头下面,都睡着一个军人。

每年官兵们站在坟前,敬酒、敬礼、鸣枪。没有音乐,也没有痛哭。天空蓝得出奇,大地静得可怕,旗杆上的红旗红得浓艳,艳得就像流血一样,迎着凌冽的风,舞得哗哗作响。

很多新兵刚来连队,还不晓得石头下面埋着谁,老兵们就给他们讲每堆石头下面埋葬的故事。

有时候,还会有一个爱情故事呢。

康国新记得,那天有近百个敌人越过国界线,连长带着十几名战士巡逻,双方相遇。敌人疯狂地向他们扔石头,连长带着十几名战士守在坡顶,占据有利地形,猛烈反击。连长抵住了敌人的侵犯,后援部队赶来,敌人被击退了,连长和三名战士受了重伤,被运回部队。可伤势太重了,连长在担架上还没回到连队,就没了气。从此他就安睡在一堆石头底下。

我的老同学把故事讲完了。这就是我的军校同学王轩的故事。我听完故事,觉得这一定是他虚构出来的,请大家千万不要相信。因为我那些遍布祖国山河的军校同学们,他们是如此渺小,被播撒在祖国的广袤山川间,是那般的微不足道。在他们钢铁一般的内心里,在他们苍凉粗粝的脸庞上,怎配拥有如此纯美、圣洁的爱情呢?

我端着酒杯,大脑早已眩晕。是的,我已转业好几年了,今天又一次回到军校,与战友重逢。我在火热的眩晕中,忽然听到了歌声。

“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

不知是谁带的头,后来大家都跟着齐声高唱,我们又成了当年的那群军校学员。我也跟着他们唱。是的,我边唱边哭,我为什么哭了呢?

祖国啊,我想大声告诉你,我曾爱过你,用我的热血、用我的青春,用一颗仿佛爱一个姑娘般圣洁的心,炽热又滚烫地,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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