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民族文学》2021年第10期
麦田里的母亲
王胜华
麦田里,母亲不停地种麦、收麦……
母亲爱惜麦子,如同爱惜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孩子。只要往麦田里一站,母亲就是一株弯腰沉甸、多子多孙的老麦子,乐呵呵地唱起心中的麦谣:“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麦子黄,做麦馍,边吃边干活……”
砍掉大春作物,父亲掌犁,母亲撒麦,翻新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麦粒身上散发的气味,弥漫在秋田的空野里。不出十天半月,麦田便“浅鬣寸许”,柔弱的麦子耷拉着绿色的小脑袋,任由凛冽的风雪梳理洗刷。等春风又绿江南岸,麦子便悄悄地昂起头来,伸直腰杆,仰望着蓝天白云,享受着春风春雨,赶着抽穗扬花,忙着饱满泛黄。割麦的时候,母亲总是带着一块塑料薄膜和一股背麦用的绳子,她先在宽平的麦埂上摆好绳子,铺好薄膜,然后才开始割麦。母亲不喜欢用“煮豆燃豆萁”的方式来以麦捆麦,她喜欢用稻草来捆扎麦把,让麦穗左右相对地聚在塑料薄膜中间,让麦根整整齐齐地露在塑料薄膜的外头,割到够背一趟,母亲就小心地卷起塑料薄膜,将麦穗裹藏在里面,像背儿孙哄睡一般,背起麦子小步小步地往家里走。遇到槽路或两边有树枝刮刷的地方,母亲就别过身子,让麦子舒舒服服地顺着路走,自己却像一只怀了孕的螃蟹,横着身子,艰难移步;下坡过坎,母亲先掉转身子,让麦子跟着屁股走在前头,脚不跟鞋地在坡坡坎坎上小步小步倒挪着,即使跌倒,也是母亲在下,麦子在上;即使沤水,也是沤着母亲,不沤麦子;即使跌伤,也是伤着母亲,不伤麦子。母亲尽量不去碰落一粒麦子,尽量不让麦子从塑料薄膜里醒来、溜走。可麦子就像顽皮的儿孙,总是趁母亲疲乏的时候从她漏风的巴掌间跑出去,从她挥舞的梿枷上飞出去,从她的撮箕缝隙里钻出去,从她缝补袋洞的针脚挤出去。一出去,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孙,急匆匆地跑到地上去,和泥土为伍,混成一色,让母亲难觅其踪,难求其还。雨后放晴,跑丢了的麦子就会从麦茬地里,从路边的泥沙堆中,从麦场边潮湿的麦秆堆上兴高采烈地长出来,青成一片片,绿成一线线,碧成一路路,让母亲不得不当着麦子的面叹气认输:
“唉,你们这些淘气的麦子麦孙啊,够做一块馍给我儿背着去上学了!”
母亲珍爱麦子,也疼爱自己的读书娃子。
有的年份,麦子黄熟时节恰恰是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读书娃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躲在山坳避风的地方烧一堆火,将饱浆的麦穗取来,火里一刨,搓出滚烫的麦粒放在嘴里嚼。饥饿年代里,那种麦香麦甜的味道是谁也挡不住的,虽然把嘴角揩得干干净净才敢回家,可还是让母亲给嗅出来了。母亲不动声色地用屁股关起门来,悄悄拿起门背后放着的小金竹竿,在我身后扬竿训诫:“你们这些小贼,麦子还不成熟就给糟蹋了,叫我以后拿什么给你去上学?”小小竹竿在我身后怒吼着,反复丈量着我的身子,一竿一竿地横在我的屁股上……可从母亲一下一下闭眼中,我能感受到母亲的痛,全在心上。
能够背着麦馍去上学,是我童年时代夜夜做的香梦。是香梦,也是甜梦,梦境里,春暖花开,麦子青青,麦花飞舞,麦子黄熟,麦馍飘香。我的梦,也是饥馑年代里母亲的梦。为了实现母亲和我的共同梦愿,麦收过后,母亲常常带着我去拾荒捡麦,人家收完麦子的麦田,人家背麦休息过的路坎,人家打过麦子的麦场,是母亲和我光顾最多的地方。每一次跟母亲拾荒捡麦,我都有同样的发现:弯腰拾麦的母亲,就像一只憔悴得已经掉翎落羽却忙在嗉袋里捡存麦粒以便回巢喂养雏鸟的鸟妈妈。
怜母之心,油然而起。
虽然拾荒,但跟着母亲捡麦,心里坦然。可有这么一回,让我从此不得再跟母亲去捡麦。
有一次,为了让母亲多捡回几粒麦子,我竟然拉开弹弓,打死了一只正在麦田里跟母亲抢啄麦粒的鸟妈妈。双手捧着热乎乎却已经殒命了的鸟妈妈,母亲把我的弹弓一扯两半,不再捡麦,挎起麦篓,匆匆往家里走。
看着母亲悻悻离去的背影,我瑟缩着老远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感觉空气格外稀薄,呼吸特别困难,在星光微弱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母亲身后,可母亲始终不发一语。
此后,有几次放学回来得很晚,我在回家的路上就碰见母亲独自一个人拾荒捡麦。在暮色苍茫的旷野里,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给我一个警示,母亲的歌声老远就从空旷的麦茬田里传来,特别嘹亮,也格外清晰:“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麦子黄,做麦馍,送儿去上学……”
听着母亲的歌,看着母亲艰难地一次次弯腰捡麦,我却再也没有脸面跟母亲一起去捡麦了。
捡麦回来,母亲徒手搓揉麦芒,让麦粒从粗糙的手掌间滚落下来,并用这双扎满麦芒的手簸去麦壳,推出麦面,揉发面团,在天亮之前做好碗口大的一块麦馍,放在我书包里层最靠背的地方。因此不论是天阴下雨,不论是降霜下雪,不论是涉河走桥,我的后背总是热乎乎的,我的书包里总是散发着麦馍的香甜。上学路上饿了,我就闻一闻书包里的麦馍香,蓄力前行。
南方高考时,恰好不是麦子黄熟的季节,母亲就把挂在屋梁上的麦种给卸下来,破例做两个麦馍,分别放在我的左右衣兜里。收完随行考具,我去跟母亲道别,母亲说:“三儿,你是咱村里第一个出村高考的读书人,不管成败,都不可做弱者相残的事情,否则,路就会越走越窄……”我使劲点点头,伸手进兜,双手摸着热乎乎的麦馍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两脚黄泥地站在待种的麦田里使劲地给我唱歌:“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麦子黄,做麦馍,送儿去高考……”没想到这一走,我竟已离乡40年。
城市在壮大,麦田在萎缩,透过密密麻麻的城市楼房往乡路上望去,当年我和母亲拾荒捡麦的麦田,已经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楼房;而母亲两脚黄泥地站着为我唱歌的那块麦田,也已经铺上沥青,车辆呼啸。
而今,母亲已然离去,麦田已然消失,可不管跟随世间繁华走到哪一座城市,就是在漆黑的夜里,我也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麦田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