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娃读书都比较迟,一般要八九岁才离开父母到学校去读书。
由于哥哥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六岁的时候,我就跟着哥哥,到学校去“读书”了。
说是学校,其实是村里废弃的养猪场。说是教室,其实是养猪场最好的一间猪舍,半米以下的四壁,被猪拱得残破不堪,凸露的石头仍然留有猪挠痒擦身的痕迹,天气热的时候,猪屎猪尿的气味就弥漫在教室里。靠门的山花墙下,两根树杈艰难地背着一块七凸八凹的黑色木板。课桌是村里老人用剩的几块寿板,反扣在矮矮壮壮的土墩上,书摆在上面,自然形成四十五度的斜坡,很适合读书,可要是写字,字就会一个高,一个矮,歪歪扭扭,极不好看。学生坐的“凳子”五花八门,有南瓜,有土坯,有石头,最舒服的是木凳和草墩,因此同一个年级,却高高矮矮,参差不齐。黑板下面没有凸起的讲台,哥哥常年在这里走动,踩出了一个浅浅的窝坑,稍不留神,就会崴脚。
哥哥就在这坑坑洼洼、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土土石石、板板墩墩的前面讲课、写字。
村里没有一对父母能够记得自家孩子出生的年月,要去读书了,问起孩子的出生日期,他们便说,是“荞子开花的时候生的”,或者说,是“过年那天晚上生的”……因此想要读书,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你的右手翻过头顶能够摸到左耳,你就可以入学了;摸不着,你还得再跟家里的小鸡、小猪、小狗、小猫一起玩,直到你摸着自己的耳朵。
贫穷年代,人们给读书人的待遇特别优厚。那时候,一村的孩子全都穿着破旧的衣服,能够赤脚穿草鞋去读书,算是父母很能干的了,即使偶尔有穿布鞋的,那也是两头出气,脚趾脚跟全露在外面。好在冬天,在学校里读书的孩子就能享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待遇:家家父母都要捡来一个废弃的洋瓷盆,穿上铁线,垫些灶灰,放些木炭,做一个漂亮的火盆给自家的娃儿拎着去读书,既可以暖身,又可以烧东西吃。
说是跟着哥哥到学校里去“读书”,其实是因为家里人手不够,没有人管,我才跟着哥哥去学校里玩。
看见伙伴们拎着火盆,焐着洋芋,烤着甜薯,烧着苞谷,在霜雪洁白的世界里把火盆甩得火星四溅地朝学校走去,我真是羡慕到了极点。
招收新生的时候,我在队长面前踮起脚尖,歪着脑袋,使劲地摸了几回自己的耳朵,可一次也没有摸着。晚上睡觉,常常被温暖喷香的火盆给馋醒。
那年冬天,大霜过后是大雪,教室外面特别冷,裸腚露臀的我冷得手脚都生冻疮了,哥哥就破例让我把在外面长了冰碴的那坨木墩搬进教室里来,在小伙伴们旁边坐着,跟他们一起烤火盆。
人生就是这样一种轨迹: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不远了……跟小伙伴们坐着坐着、烤着烤着,我就入了学。
入学真好,家里人就不用担心我会出去干坏事,他们就可以放心去干活;我就不用再透过那圆圆小小的墙洞来看伙伴们烤着火盆听哥哥讲课了;我就可以坐在教室里,近距离感受哥哥讲课时的一颦一笑了。
霜雪真好,能够让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尽显无遗。入学之后,每个降霜下雪的早晨,母亲都要早早起来,为我烧好火盆,备吃、备穿、备用,让我甩着火盆,高高兴兴去读书。甩火盆需要勇气,也需要技术。刚学甩火盆的时候,总是畏畏缩缩,半道犹豫,常常在半空中停止下来,将火盆打翻,将火撒在头上、身上。熟能生巧,渐渐地,即使火盆里燃烧着熊熊烈焰,我也能把火盆甩得不落一点火星。在上学的路上,我把洋芋放在火盆里烤着,拎起火盆在空中甩出一个个圆圈,将熄的火盆顿时恢复了青春,在净白的旷野里划出一个个火圈,将我包裹在温暖的火圈里。
可别小看了上学路上那一点点吃的东西,天天这样下去,却是一家人不小的开销。其实啊,每一个读书人都是家里的一只老鼠,不停地往外搬食物,直到把家里掏空。冬天越往后,可吃的东西就越少,这个时候,烧“绵羊”吃,就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趁父母不注意,偷偷从粮架上扭下一包苞谷,藏在裤兜里,上课的时候悄悄伸手进兜,摸上几回,等待着下课,盼望着放学,那种感觉真好。抹一把苞谷籽放在火盆的子母灰里扒扒刨刨,苞谷籽就受热膨胀、膨胀放屁、放屁翻身,眼前就像遇到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噼噼啪啪的爆炸声特别悦耳。等爆炸声过后,苞谷花就像一只只绵羊,从子母灰里嘣嘣嘣地跳出来,我们就用湿筷子拈在手里,一边吹,一边吃。夹杂着火灰的苞谷花,是乡村火盆留给我烫香烫香的记忆。
要是兜里能够揣着红红绿绿的鞭炮,那就更稀奇了。拎着火盆,走一段路,放一个鞭炮,把身边的鸟兽都驱得远远的,走起路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是乡村火盆留给我的响亮记忆。
十冬腊月,乡村火盆最喜欢热闹的地方。
农闲下来,乡村女人就围着火盆织毛衣,围着火盆拉家常,围着火盆绣出精美的花鸟虫鱼;或者在火盆里化一碟香香的蜂蜡,在白布上蜡染出精美的花纹图案,制作出精致的花衣花裙。
乡村的婚礼,一般也要安排在清闲的十冬腊月,新郎新娘要拜天地,要白头偕老,必须要跨过火势旺旺的火盆,这样,他们的日子才会过得红红火火。
年夜放露天电影,家家户户都要把灶膛里的余火全部掏出来,扒进火盆,一家人围着火盆,嗑瓜子,看电影,火盆腾起的微烟,有时带着肉的香味,有时带着瓜子的香味。电影看完回去,再往火盆里埋进一根冷炭,第二天早上扒开外面的冷灰,里面就是红彤彤的来年火种了。
火盆也叫“神仙炉”,据说是三国时期黑龙江人为了方便室内取暖而用粘土制作发明出来的。这也不难理解,黑龙江有雪乡之称,是中国冬天最冷的地方,可“神仙”二字,将人们拥有火盆的舒服程度说得极其到位。
城里人更会过日子,人们用火盆烤制出香喷喷的各种美食,香飘四方,咋不叫人羡慕?咋不叫人过起神仙般的日子?
而今,温暖中国乡村两千多年的火盆,已经渐渐退出了乡村人的生活,可我依然怀念乡村火盆那一拃热乎乎香喷喷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