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2021年《民族文学》第10期
雪落乌蒙
乌蒙磅礴,泥丸无数。
乌蒙人不习惯没有雪的冬天,就像冬天不习惯花红柳绿一样,将带雪的梦,一场一场往后推演,期待着雪花飞舞,期待着天籁突然降落到乌蒙。人们一旁安适地推磨磨面,一旁给孩子们出这样一道谜语:“一边打雷,一边下雪,这是什么?”
裸腚露臀,乌蒙山的孩子自小就在乌蒙山上玩泥巴,这样的谜底难不倒他们,孩子们异口同声地抢着回答:“推磨——磨面!”
可是,乌蒙人期待着另一种谜底的出现,人们期待着北风吹雪,期待着素裹银装,期待着洗尽铅华,期待着玉城雪岭。这样的期待总是从立冬就开始,可小雪雪不来,大雪雪不来,小寒雪不来,大寒雪不来……整个冬天都等过来了,可雪,不来。
我倒想问问:
没有雪的冬天,那还是冬天吗?
没有雪的乌蒙雪山,还叫雪山吗?
等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春天,那还叫春天吗?
没有人回答我。
对于四季如春的春城,乌蒙山太高了,没有足趾的霜走不到乌蒙山的最高处,没有翅膀的雪飞不到乌蒙山的山巅,若是早上起来看到静卧在山坳里的一地霜粉,人们便误以为是雪落乌蒙了,都会不得了的欢喜,欢喜声彼此传染:“看,乌蒙来雪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乌蒙山脚下,春城无处不飞花,即便是在“万里雪飘”的季节里,仍然是嫣红连着姹紫,花红连着柳绿。难怪在暑气炎蒸的四五月天,春城里的人都要伫立在酷热炎蒸的城里,仰望着乌蒙山顶,希望飘来一朵带雪的云。倘若哪一夜醒来,乌蒙山真的留住了一片熠熠的白,盼着雪落乌蒙的人们便会惊呼:“看,乌蒙来雪了!”
接着,雪落乌蒙的图片就会通过微信纷纷扬扬地传进春城里来,让春城里的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卧不宁地遥望着乌蒙雪山。
遥望着,遥望着,仿佛雪已染发欲白,仿佛眉宇间已凝结成霜,仿佛心田早已住进一股透心的凉,仿佛心境比雪境更加安宁和纯净。
彩云脚下的乌蒙人,与天最近,人们把雨雪看作是天上来的稀客,都把下雨说成“来雨”,都把下雪说成“来雪”,让雨雪生了手、长了脚,甚至插上飞翔的翅膀,让这些天上的来客富有了仙气灵性。
这样的期待一直跟着来,来到了春天。风,好不容易从北方来,吹起了金沙千层浪,吹凉了金沙一条江,长了翅膀的白色精灵,飞越了北方旷野,飞越了黄河水道,飞越了零界线的秦岭,飞越了横断万重山,漫山遍野,飞舞而来,从乌蒙山巅自上而下地贮起了熠熠的白,茫茫的白,乌蒙山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麦地田塍、牛棚人舍、大道小途全都堆起了厚厚的面粉。
那是红军过雪山时的炒面吗?
是的。
乌蒙人,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方能在一夜间推磨磨出这么多的炒面!
春雪从天而降,自空灵而来,轻盈无声,归宿于磅磅礴礴的乌蒙,不拒鸟兽,不拒人烟,不拒草木,更不拒春暖花开,它们娓娓而来,素裹红装,氤氲成味。
这是“乌蒙磅礴走泥丸”的乌蒙山吗?
是的。
丹青绘乌蒙,一尘不染埃。
雪落乌蒙,将我牵回到遥远的儿时。
儿时的冬天,乌蒙山隔三差五就会来一场雪。那雪,往往是在夜深人静之后悄无声息地来,往往是在不经意间,一丝白亮亮的光线就从布满蛛丝的木门缝隙射进一束浮游着微尘细埃的光芒,透进漆黑的草屋泥堂里来。揉着惺忪的双眼踏光而去,推开木门,外面已经全白了,乌蒙山顿时变得简洁明了,浮华的心顿时变得纯洁安静了。旷野里,那长着翅膀的白色精灵依然漫天纷扬着、沉积着,那种净静的白,让我不忍心将带泥的脚往雪地上戳。
可是,每次下雪,母亲就准备好了火盆,准备好了几个洋芋催我去上学;我把洋芋放在火盆里烤着,拎起火盆在空中连续甩出几个圆圈,将熄的火盆顿时火花四溅,在净白的世界里划出一个圆圆的火圈,将我包围了起来……
儿时,雪落乌蒙是“万象晓一色,皓然天地中”的那种;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那种;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那种……
这样回想着儿时雪落乌蒙的种种景象的时候,脚步早已走出繁花似锦的春城,再次踏上去乌蒙雪山的山道上了。
在五月的灼风暑气里,山道两旁的乌蒙杜鹃花成片成堆地开放着,我的心奔进了古人“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花海雪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