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胜华的头像

王胜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2/16
分享

落水松子


王胜华

“爸,我没有被大学本科录取……”

那年高考,我手里握着本科的分数,却只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我窝在家里,一处也不想去,一个人也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他听懂了我说的意思,他也像我,沉默得一处也没去,一个人也没见,一句话也没说。父亲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身上的压力已经到了快要超负荷的程度,就像一股时常咯吱咯吱的绳子,到了快要断的时候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就意味着父亲这十多年的汗水白淌了,意味着父亲这十多年来所采的松子,全都打了水漂。

一个星期以前,一向只会低头干活的母亲在林子里摞松针的时候就已经扒到了几颗松子,她将松子握在手心,回到家里就交给父亲说:“你的松果已经裂嘴掉子了,再不采收就要掉完了……”可父亲还是沉默不语。要是在往年,这个时候父亲早就已经把松果采回来,堆焐在院子里,焐透之后就剥出色泽饱满的松子,或者到门口风大的地方扬去不饱满的空壳,或者挑来井水,在水里放把盐巴,漂弃空壳和霉子,晒干水汽,趁过年过节街上人多的时候拉去卖,将所得完完全全地存给我做生活费了。可是现在,父亲不用再为了供我读书再去爬那高高的松树,不用再去双手沾满松脂地捡拾松果,不用再去两手长满血泡地剥松子了;他尽可以像杜甫那样悠闲地等着“天寒割蜂蜜,风落收松子”。

可父亲是农民,他怎么悠闲得起来?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的第一天早上,父亲就噗突突地摇醒沉睡了一年的手扶拖拉机,递给我一个相对软和的草墩说:“那就跟我采松子去吧,反正迟早都要交给你。”

这算是父亲回答我一个星期以前的话。

在乌蒙山深处,父亲有一片林子,山花野卉和杂木树林间夹生着百十来棵高大的华山松,我们乌蒙山人习惯把这些松果像菠萝一样的松树叫做“嗑松”,松子就是嗑松的果实。从我读书以来,父亲就是靠采卖这片林子上的松子供我读书的。那时候,乌蒙山人家都以柴火为主要燃料,松塔富含松脂,燃性极好,放学回来,我们放下书包,背着篮子就去山里捡松塔回来煮饭炒菜,如果能够捡到磕松松塔,我就会高兴得像捡牛屎的时候捡到了一泡水牛屎,拿在手里翻转把玩,如果在松塔里侥幸获取一两颗松子,那种惊喜不亚于在水牛屎里发现一枚金戒指。在缺吃少穿的那个年代里,我们这些乌蒙山的孩子,就像松鼠一样爱着松子,松果还不饱满,松子还不成熟,孩子们就爬上树去,劈下松果,火里一烧,用石头砸开就嗑了吃。饥饿的松鼠为了吃上松子,不惜把松果坚硬的鳞甲一点一点啃碎,父亲的松果常常被松鼠啃光,常常被人偷走。我们也躲着父亲,钻进他的林子,将松果偷偷摘下来,在地边的乱石岗上烧一堆野火,把松果丢在柴火上烧煳,黑不溜秋地扒出来,垫在石头窝窝里,抱起一块石头将它砸扁,手撕鸡一样将它撕开,抖落滚烫的松子,装进衣兜,跑进林子里躲着嗑。父亲在乱石岗上发现火堆和一片狼藉的松果皮,心痛得要死,常常这样训斥我们:“苞谷还不饱满,不准烧松子。你们这样烧松子,火烟熏了苞谷,苞谷就不会饱满了,来年我们就要饿肚子了。”后来我就出村读书去了,直到现在,再没有时间来验证父亲这句话的真伪,但我相信父亲是对的。那时我正在读书,处处都要用钱,十斤苞谷还卖不上一斤松子的价格,因此父亲格外看中松子倒是事实。父亲就割来粘粘草,倒捆在树干上,或者在树干上包了一层滑溜溜的塑料薄膜,让松鼠爬不上去。可松鼠能跳会飞,常常从邻家的树上跳过去,飞过来,落在父亲的松包树上,采食父亲的松子。我发现:只要父亲的松果被松鼠啃光的那一年,准是大旱之年,准是大灾之年,准是饥荒之年。

我接过父亲递来的草墩,坐在车厢里,手扶拖拉机在去父亲那片林子的山路上,轮子一会儿上坎,一会儿下沟,颠簸得极为厉害。颠颠簸簸,父亲这话一直跟随着我们进山,荡涤在我和父亲去山里的路上,让我反复咀嚼。可我越是细细反刍,就越感觉不是味,好像我没有被本科大学录取,就是因为心里记挂着父亲这片林子,要回来继承所致。车厢里,我像一个胀气的皮球,东蹦一下,西跳一下,几乎要从车厢里蹦跳出来,滚下山坡。我觉得父亲是有意不捡好路走,故意要拿我当皮球来颠,以此悄悄给我一个惩罚。于是,我干脆放弃草墩,站到车厢的最前端,双手攥紧篷杆,以便指挥父亲捡择好走的路走。此时我看到父亲那双粗糙皲裂的手虽然用力地把持着拖拉机的把手,但由于路况太差,颠簸得实在厉害,父亲的手一次次被拖拉机的把手振落、拍打,一边是皮肤包裹着的炽热骨肉,一边是油漆覆盖着的冰冷钢铁,就这样在山路上你来我往地搏斗着。搏斗中,父亲常常处于下风劣势,他的双手被那些丁丁吊吊的钢铁部件反复拍打得里紫外黑,青筋凸起。我心里一直在想,一直在担心:父亲这把炽热的老骨肉,能够战胜拖拉机冰冷的钢铁吗?假如父亲输了,我们就有可能滚下山坡,掉下山崖,压在这堆冰冷的钢铁下面,变做两堆骨肉!我担心到了极点,心里直打哆嗦。可父亲依然一会儿换挡,一会儿加油提速,一段5公里的山路,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坐完了这一生的全部车程。

幸好,炽热战胜了冰冷,骨肉战胜了钢铁,父亲战胜了拖拉机,拖拉机战胜了山路。

拖拉机在林子里停稳,父亲满脸愧疚地对我说:“路不太好,坐够了吧。你在树下等着装车,我去树上砍松果。”说着,父亲就把长把镰刀高高地挂在树上,穿上那双“豆豉味”很浓的胶鞋,向他的林子走去。我说:“爸,我年轻,让我爬树去砍松果,你在地上装车。”父亲说:“我还没有把它交给你呢,树上不比地上,危险得很,还是我去……”我抢不过父亲,父亲像一只因饥饿而瘦弱的松鼠爬上高高的松树,在树上艰难地挥舞着长把镰刀去砍松果,我心痛我的父亲。半个早上,车厢就已经装不下了,父亲才下到地上来,他的手手脚脚,他的衣衣裤裤,他的须须发发,全都沾上了松脂,板结在一起,扭结在一处。

人往往因为七情六欲过重而错失了节令,可植物不会。趁父亲和我沉默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的松子大部分都已经裂壳掉子了,松子很容易剥落。尽管如此,把松子剥完,父亲的两根拇指都掰出了蚕豆大的血泡。怜父之心油然而起,我在松子堆里捡了几颗饱满黑亮的松子递给父亲,父亲说,没有牙齿了,嗑不动了。人生就是这样一组矛盾:有牙齿的时候没有松子,有了松子的时候却没了牙齿。我更心痛我的父亲了。

松子堆在院子里,父亲说:“别看这些松子长得同模同样,它们差别大着呢。”“差别在哪里?”“有的松子饱满,有的松子不饱满,只有饱满的松子才叫落水松子。”“可是,一样的颗粒,一样的色泽,怎样区分呢?”“是非曲直,善恶好坏,劳动人民自有劳动人民的区分办法。”父亲这翻话,让我半信又半疑,看着我疑疑的目光和惑惑的眼神,父亲滿满地打来一桶清水,抓一把盐巴去水里搅化,捧一大把松子放进去,松子在盐水里起起落落,有的漂浮在水上,有的悬持在水中,有的沉积入水底,父亲指着沉积到水底的松子说,这才是落水松子。

院子里的这堆松子如果不经水落,就这样胡乱地堆在一起,最饱满的松子就像人群中最沉默最低调的人,往往被浮华掩压在最底层。

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让我跟他一起采松果,剥松子,并让我亲自见识了什么是“落水松子”,恐怕是另有他意吧?

      《落水松子》来源《民族文学》2022年第7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