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王胜华
泥巴,是可以捏塑成型的。
乡下农村,随处都有显露的泥土,随处都可以玩泥巴,即使在极度缺水的偏远山村,孩子们照样可以玩泥巴:只要热乎乎地往土灰灰里冲一泡尿,就可以捏塑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可以说,泥巴是上苍赐给农村孩子的“变形金刚”,想要什么,就可以捏塑什么;想让它变成什么样子,它就变成什么样。
玩泥巴,最容易捏塑成形的是蛇。将泥巴搓成长条,在略粗的一端划上一刀,插上草根做蛇信,戳两个洞当鼻孔,再安上两粒乌黑的籼米籽做眼睛,一条鲜活的蛇就捏塑成形了,可以让蛇温和地盘着,也可以让蛇悠闲地觅食,还可以让蛇凶猛地直猋……其次是托土坯。刨土锤细,泼水发泥,剁一寸来长的稻草掺进去,光着脚丫去里面踩泥、和泥,直到泥巴会“嘟”“嘟”“嘟”地放屁,将土坯模子放置在平坦的草坪上或者场坝上,铲一大坨泥巴,双手举过头顶,用力砸在土坯模子里,捧一抔水擀平抹滑表面,提起模子的耳朵往下一抖,一块你想要的土坯就捏塑成形了。乡下农村,托土坯是大人和小孩都会的事情,但土坯粗糙,硬度不够,不堪大用,只能垒砌围墙、茅厕和简易的土坯房。
乡下农村玩泥,最好是选择那些粘性强、不沾杂质的胶泥土,让牛反复地踩踏,让它粘性更强,手感更好,这样捏塑出来的东西光滑而不易开裂了。可咱们村,这样可以捏塑成型的泥巴要到108国道对门的瓦窑里才有,我只能冒着车撞人亡的危险穿过国道,到对面的瓦窑里去玩泥巴。因此,我特别珍惜泥巴,常常把瓦窑想象成和我一起“玩泥巴,过家家”的那位女孩,老想牵着她的手,回到我们村庄的一边去,盖一所泥巴房子,我做爹,她做娘,自由自在地捏塑一群光着屁股的小泥孩。
好在父亲老实憨厚,几个外乡人常常叫他去瓦窑里帮忙挖泥,父亲就带着我到瓦窑里来,他玩他的大泥巴,我玩我的小泥巴。
可是,在烈日和暴雨下,我看到父亲玩泥巴,一点都不好玩的样子:他破衣烂衫,满身是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与其说是父亲玩泥巴,倒不如说是泥巴玩父亲。有时候,父亲干脆脱掉衣服,坐在泥巴上喝水、吃饭,让身上的皮肤和泥巴长得一模一样,不仔细看看,不伸手摸摸,即使你走得很近,眼珠子贴在上面,也很难分辨哪儿是父亲,哪儿是泥巴。
瓦泥挖好之后,放水浸泡两三天,三四条水牛就被蒙上眼罩,连赶带推地让它们跳下泥塘里去踩泥。在鞭杆的驱打下,喜欢玩水的水牛变得不喜欢玩水了,这样昏天黑地从日升走到日落,从毛长走到毛短,再强健的牛也会举步维艰,不耐烦起来。
不耐烦起来,牛就会张开两胯,往泥塘里倾倒牛屎牛尿,赶牛人就急急忙忙拿起牛屎盆,跳下泥塘,结果常常像苍蝇板上的苍蝇,手脚被粘得动弹不得。趁赶牛人被泥巴粘住,三四条水牛就你学我,我学你,将尿尿屎屎完完全全地倾倒在泥塘里。牛屎虽然粘性很强,乡下人常常用它来糊蜂窝,养蜜蜂,吃蜂蜜;或者掺在灶灰里搅拌成湖湖状,裱糊开裂的晒场,打谷麦,晒粮食。可牛屎毕竟是草做的,瓦泥里掺多了,瓦片烧制出来,容易成“割嘴的娃”,不受待见。
瓦泥踩好之后,赶牛人就像一个卖豆腐的人,用一张透气不透风的帆布将泥巴严严实实地盖住;瓦匠师傅们就像一群买豆腐的人,拿着泥锯,从一旁掀开一个小口子,割豆腐块一样把粘稠的泥巴新新鲜鲜地割出来,抱在胸前,小跑着钻进瓦坊,把泥巴“嘭”“嘭”“嘭”地拍在做泥瓦的模子上,手摇模子,沾水旋转,反复如是,一块泥巴就均匀地附着在瓦模上,成了标准的四匹泥瓦。待泥瓦稍微干水,颜色变浅,轻轻一磕,泥瓦就规规矩矩地脱落开来,将它们搬到四面通风的草舍下阴干,积累到一定数量,就可以装窑了。
瓦窑里打砖,比托土坯还要容易。
看着几个外乡人天天玩泥巴,我羡慕得不得了。到城里赶了几趟集回来之后,我常常拿被瓦匠师傅们丢弃的边角废泥捏塑一辆辆汽车,捏塑一栋栋楼房,捏塑一座座城市,臆想着自己就在里面读书,就在里面生活,就在里面工作。
可惜读书以后,父亲很少再带我到瓦窑里来玩泥巴了。
好在瓦窑是我读书必经的地方,早上去读书,父亲要把我搀过国道,带过瓦窑,才折身回去挖泥;下午放学,天再黑,父亲也要在瓦窑里等着我,和我一起穿过国道回家。好在瓦窑是村里人赶集必经的地方,每逢集日,有父母赶集的孩子都要到瓦窑来接父母,说是来接父母,其实是到瓦窑来等吃等喝的。人多力量大,我一个人过国道,就得左顾右盼,就得小心翼翼地让着车;人多了,我们就互相拉扯着排成长长的队伍横穿国道,再凶猛的车,也会让着我们,大不了朝着我们猛吼几声:“滚开!”“滚开!”
可是,人不是车,没有轮子,怎么会滚呢?
独自一个人背着书包,路过瓦窑,我就像傻子一样常常在瓦匠师傅旁边默默地站着,看他们割泥、抱泥,打砖、做瓦,很想亲自去割一块泥,去抱一块泥,去拍一块泥……有几次看着好端端的一块泥“嗖”地从瓦匠师傅手里滑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成废泥,我可惜得真想大声疾呼:“呸!让我来!”可每一次,我都只能在一旁默默叹惜。尽管瓦窑里的几个外乡人与我的父亲已经兄弟相呼,关系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尽管他们已经能够叫出我的小名,我也已经能够叫出他们的绰号,但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玩他们的泥巴。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在沾父亲的光,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只会玩泥巴的孩子,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过早暴露我太想玩泥巴的愿望。在他们面前,我至少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读书娃,他们也不想让自己兄弟的孩子过早地成为一个玩泥巴的人。因此,我常常趁着他们不见的时候才猫着腰,跳下泥塘,扣一团泥,塞进书包,匆匆回家,捏塑自己想要的小动物、小汽车、小房子,甚至是捏塑自己喜欢的——姑娘。
我觉得凡事都是这个理:只有偷着玩才刺激,才好玩,才有意思。
装窑,就像大蛇盘圈,从大圈盘到小圈,从底圈盘到顶圈。在这个小小的穹庐社会里,凡事都讲先来后到,最先装窑的砖瓦,就是最后出窑的砖瓦;最后装窑的砖瓦,就是最先出窑的砖瓦。
瓦窑像人形怪兽,将短短的腿脚陷进土里,将便便的肚子鼓往四方,将吞柴喷焰的嘴巴张向山林,将出气冒烟的鼻孔扬向天际……烧窑人一边要往它的嘴巴里不停地喂柴凑火,一边要小心地看着从它的鼻孔里冒出来的火气,先用小火把瓦窑烧热,再用大火把瓦窑烧烫。开始的时候,烟子很青,接着很浓、很黑、很高,渐渐地,烟子就淡下来、矮下来,直到瓦窑的四个鼻孔同时飘着矮矮的白烟,瓦窑就散发出鸡蛋煮熟的味道。这是上学路上我最喜欢的味道,因此每每碰到瓦窑开始飘白烟的时候,我都要提前上学,放慢脚步,去慢慢享受那股鸡蛋煮熟的味道。
可是,上学路上,这样好闻的日子不多,三两天之后,烧窑人就用稀泥把煮熟的鸡蛋味完完全全地密封在瓦窑肚子里了,这叫闷窑。
闷窑是个过程,需要耐心等待,就像等待一个待嫁的姑娘躲在深闺里试装出阁。
这种等待是值得的,会让你欢喜得像一个崭新的新郎官。
开窑的时候,瓦窑热闹得像办喜事,四面八方的农村人都会备好足够的钱,挑箩背筐、牵马赶车欢欢喜喜地来到瓦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衣足食的喜悦。
我特别喜欢这些丰衣足食的喜悦面孔,也格外专注那些出瓦人黑不溜秋的面孔,他们人人头上的七窍,窍窍发黑,就连胡茬也发黑,脸庞也发黑,衣服也发黑,就像鬼一样,从脚黑到头。如果没有这些丰衣足食的喜悦面孔和爽朗的说笑,我就会害怕,我就会认为自己闯进了鬼的地盘。直到把砖瓦全部搬出窑外,整整齐齐地堆码在场坝上,那些黑得像鬼一样的人,才咕咚咕咚地喝下几瓢冷水,洗一把冷水脸,从他们脸上洗下来的水,都可以写毛笔字了,从他们喉咙里咳出来吐在地上的痰,都是浓墨一般的黑。
莫非那几瓢清水下去,还洗不白他们的五脏六腑?
站在土岗上看着人们背瓦运砖:瓦,都沿着曲曲拐拐的小路去了山里农村;砖,都沿着宽直的国道去了城里。这时候,我更加羡慕这些玩泥巴的外地人了,他们玩的泥巴,都长出了一座座青色瓦顶的美丽农村,都长出了一座座青砖楼房的漂亮城市。我喃喃自语:我要做一块砖,去建设美丽城市;我要做一片瓦,去建设美丽乡村。
《玩泥巴》来源《民族文学》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