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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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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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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泥巴

玩泥巴

 

王胜华

 

泥巴,是可以塑成型的。

乡下农村,随处都有显露的泥土,随处都可以玩泥巴,即使在极度缺水的偏远山村孩子们照样可以玩泥巴:只要热乎乎地往土灰灰里冲一泡尿,就可以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可以说,泥巴是上苍赐给农村孩子的变形金刚”,想要么,就可以捏塑什;想让它变成什么样子,它就变成什

玩泥巴,最容易塑成形的是蛇。将泥巴搓成长条,在略粗的一端划上一刀,插上草根做蛇信,戳两个洞当鼻孔,再安上两粒乌黑的籼米籽做眼睛,一条鲜活的蛇就捏塑成形可以让蛇温和地盘着,也可以让蛇悠闲地觅食,还可以让蛇凶猛地直猋……其次是托土坯。刨土锤细,泼水发泥,剁一寸来长的稻草掺进去,光着脚丫去里面踩泥、和泥直到泥巴会“嘟”“嘟”“嘟”地放屁,将土坯模子放置在平坦的草坪上或者场坝上,铲一大坨泥巴,双手举过头顶,用力砸在土坯里,捧一抔水擀平抹滑表面,提起的耳朵往下一抖,一块你想要的土坯就捏塑成形了。乡下农村,托土坯大人和小孩都会的事情,但土坯粗糙,硬度不够,不堪大用,只能垒砌围墙、茅厕和简易的土坯房。

乡下农村玩泥,最好是那些粘性强、不沾杂质的胶泥土牛反复踩踏,让它粘性强,手感好,这样捏塑出来的东西光滑而不易开裂了。可咱们村,这样可以捏塑成型的泥巴要到108国道对门的瓦窑里才有我只能冒着车撞人亡的危险穿过国道,到对瓦窑里去玩泥巴。因此,我特别珍惜巴,常常把瓦想象成和我一起玩泥巴,过家家那位女孩,牵着她的手,回到我们村庄的一边盖一所泥巴房我做爹,她做娘,自由自在地捏一群光着屁股的孩。

好在父亲老实憨厚,几个外乡人常常叫他瓦窑里帮忙挖泥,父亲带着我到瓦窑里来,他玩他的大泥巴,我玩我的小泥巴。

可是,在烈日和暴雨下,我看到父亲玩泥巴,一点不好玩的样子:他破衣烂衫,满身是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与其说父亲玩泥巴,倒不如说是泥巴玩父亲。有时候父亲干脆脱掉衣服,坐在泥巴上喝水、吃饭,身上的皮肤泥巴长得一模一样,不仔细看,不伸手摸,即使你走得很近,眼珠子贴在上面,也很难分辨哪儿父亲,哪儿泥巴

瓦泥挖好之后,放水浸泡两三天,三四条水牛就被蒙上眼罩,连赶带推地让它们踩泥。在鞭杆的驱打下,喜欢玩水的水牛变得不喜欢玩水了这样昏天黑地从日升走到日落从毛长走到毛短再强健的举步维艰,不耐烦起来。

不耐烦起来,牛就会张开两胯,往泥塘里倾倒牛屎牛尿赶牛人就急急忙忙拿起牛屎盆,跳下泥塘,结果常常像苍蝇板上的苍蝇,手脚被粘得动弹不。趁赶牛人被泥巴粘住,三四条水牛你学我,我学你,将尿尿屎屎完完全全地倾倒在泥塘里。牛屎虽然粘性很强,乡人常常用它来蜂窝,养蜜蜂,蜂蜜;或者掺在灶灰搅拌成湖湖状,裱开裂的场,打谷麦,晒粮食。可牛屎毕竟是草做的,泥里掺多了,瓦片烧制出来,容易成割嘴的娃,不受待见。

泥踩好之后,赶牛人就像一个卖豆腐的人,用一张透气不透风的帆布将泥严严实实地盖住瓦匠师傅像一群买豆腐的人,拿着泥锯,从一掀开一个,割豆腐块一样把粘稠的泥巴新新鲜鲜地割出来,抱在胸前,小跑着进瓦坊,把泥巴”“”“地拍在做泥瓦的模子上手摇模子,沾水旋转,反复如是,一块泥巴就均匀地附着在瓦模上,成了标准的四匹泥瓦。待泥瓦稍微干水,颜色变浅,轻轻一磕,泥瓦就规规矩矩地脱落开来,将它们搬到四面通风的草下阴干,积累到一定数量,就可以装窑了。

瓦窑里打砖,土坯还要容易。

看着几个外乡人天天玩泥巴,我羡慕得不得了。到城里赶了几趟回来之后,我常常拿被瓦匠师傅们丢弃的边角废泥捏塑一辆辆汽车,捏塑一栋栋楼房捏塑一座座城市,想着自己在里面读书,在里面生活,在里面工作。

可惜读书以后,父亲很少带我到瓦窑来玩泥巴了。

好在瓦窑是我读书必经的地方,早上去读书,父亲要把我搀过国道,带过瓦窑,才折身回去挖泥;下午放学,天再黑,父亲也要在瓦窑等着我,和我一起穿过国道回家。好在瓦窑是村里人赶集必经的地方,每逢集日,父母赶集的孩子都要到瓦窑来接父母,说是来接父母,其实是到瓦窑来等吃等喝。人多力量大一个人过国道,就得左顾右盼,得小心翼翼地让着车;人多了,我们就互相拉扯着排成长长的队伍横穿国道,再凶猛的车,也会让着我们,大不了朝着我们几声开!”“开!

可是,人不是车,没有轮子,怎么会滚呢?

    一个人背着书包,路过瓦窑,我就像傻子一样常常在瓦匠师傅旁边默默地站着,看他们割泥抱泥打砖、做瓦,很想亲自去割一块泥,去抱一块泥,去拍一块泥……有几次看着好端端的一块泥从瓦匠师傅手里滑落下来,重重地在地上,成废泥,我可惜真想大声疾呼:呸!让我来!可每一次,我都只能在一旁默默叹惜。尽管瓦窑里的几个外乡人与我的父亲已经兄弟相,关系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尽管他们已经能够叫出我的小名,我也已经能够叫出他们的绰号,但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玩他们的泥巴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在沾父亲的光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只会玩泥巴的孩子,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过早暴露我想玩泥巴的愿望。在他们面前,我至少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读书娃,他们也不想让自己兄弟的孩子过早地成为一个玩泥巴的人因此,我常常趁他们不见的时候猫着腰,跳下泥塘,扣一团泥,塞进书包,匆匆回家,捏塑自己想要的小动物、小汽车、小房子,甚至是捏塑自己喜欢——姑娘

我觉得凡事都是这个理:只有偷着玩才刺激,才好玩,才有意思。

装窑,就像大蛇盘圈,从大圈盘到小圈,从底圈盘到顶圈。在这个小小的穹庐社会里,凡事都讲先来后到,最先装窑的瓦,就是最后出窑的最后装窑的砖瓦,就是最先出窑的瓦。

瓦窑像人形怪兽,将短短的腿脚陷进土里,将便便的肚子鼓往四方,将吞柴喷焰的嘴巴张向山林,将出气冒烟的鼻孔扬向天际……烧窑一边要往的嘴巴不停地喂柴凑火,一边要小心地从它的鼻孔里冒出来的火气,先用小火把瓦窑烧热,再用大火把瓦窑烧烫。开始的时候,烟很青,接着很浓、很黑、很高,渐渐地,烟子就淡下来、矮下来,直到瓦窑的个鼻孔同时飘着矮矮的白烟,瓦窑就散发出鸡蛋煮熟的味道。这是上学路上我最喜欢的味道,因此每每碰到瓦窑开始飘白烟的时候,我都要提前上学,放慢脚步,去慢慢享受那股鸡蛋煮熟的味道。

可是,上学路上,这样好闻的日子不多,两天之后,烧人就用稀泥把煮熟的鸡蛋味完完全全地密封在瓦窑肚子,这叫闷窑。

闷窑是个过程,需要耐心等待,就像等待一个待嫁的姑娘躲在深闺里试装出阁。

种等待是值得的,会让你欢喜得像一个崭新的新郎官

开窑的时候,窑热闹得像办喜事,四面八方的农村人都会备好足够的钱,挑箩背筐、牵马赶车欢欢喜喜地来到瓦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衣足食的喜悦。

我特别喜欢这些丰衣足食的喜悦面孔,也格外专注那些出瓦人黑不溜秋的面孔,他们人人头上的七窍,窍窍发黑,就连胡茬也发黑,脸庞发黑,衣服也发黑像鬼一样从脚黑到头。如果没有这些丰衣足食的喜悦面孔和爽朗的说笑就会害怕,我就会认为自己闯进了鬼的地盘。直到把瓦全部搬出窑外,整整齐齐地堆码在场坝上,那些黑得像鬼一样的人,才咕咚咕咚地喝下几瓢冷水,洗一把冷水脸,从他们脸上洗下来的水,都可以写毛笔字了,从他们喉咙里出来吐在地上的痰,都浓墨一般的黑

莫非那几瓢水下去,还洗不白他们五脏六腑

站在土岗上看着人们背瓦运砖瓦,都沿着曲曲拐拐的小路去了山里农村;砖,都沿着宽直的国道去了城里。时候,我更加羡慕这些玩泥巴的外地,他们玩的泥巴,长出了一座座青色瓦顶的美丽农村,长出了一座座青砖楼房的漂亮城市喃喃自语:我要做一块砖,去建设美丽城市;我要做一片瓦,去建设美丽乡村。


                 《玩泥巴》来源《民族文学》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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