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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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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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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车谣

木车谣

王胜华

男孩子对车的向往与追求,远远要高过女孩子。刚刚学会要面子的童年时代,这种向往与追求就被无情点燃,我做梦都想有一辆小木车。

那时候,我们左右两个村子的男孩子常常约在两个村子的分界线上来比勇赛强,以此来赢得女孩子们的亲睐。我们比赛只有一种,那就是赛车,看谁的车跑得更快更远。我们“约法三章”,每次三打两胜,可以三打三,也可以一打三,哪村赢了,输村的女孩子就得扮做新娘的模样,像举行集体婚礼那样坐在赢村男孩子的车上,从村头驶过村脚。每次看着我们村的车队输掉比赛,右村的男孩子把我们村的女孩全部“娶”走的时候,我真想替我们村去赛上一把,也把右村的女孩赢过来,给我们当一回“新娘”,可每一次跟同村的伙伴们开口借车的时候,他们的话,硬得像块石头,打在我的心里:“呸!你连车都没有,就想去赢她们?”

从那时起,我就很想有自己的一张小木车。不为别的,就为了赢得一场比赛,就为了赢回一场面子。

这种想法是切实的:一来,我的父亲是左村和右村加在一起也找不出第二个的木匠,什么工具都有;二来,制作木车的材料,我们山上有的是。可我没敢把这个想望告诉父亲,我怕父亲在半道上阻止了我,让我的想望枯死在春暖花开的路上。我打算趁父亲的工具闲着的时候,偷偷地用它们来制作我想要的小木车,让它伴随着我,去实现我的“远大理想”。

其实,制作木车用到的工具不多,只需要父亲的锯子、砍刀、凿子和钻花就够了。锯子负责断木,砍刀负责宰轮,凿子负责打孔,钻花负责钻眼,每一种工具都有它特定用处。那时候,我们村的山林还没有分到户,制作木车的原材料都还是集体的,岭岗上的老沙罗树可以砍轮子,沟坎下的小黄栎树可以做车架,等天黑了悄悄砍回来用就行了。

做轮子的老沙罗树早就瞄好了,长在路边的岭岗上,菜盘子那么粗,但它已经上了年纪,像那种只会老去,不会长大了的人,树皮细滑,高枝上长满了寄生草,寄生草开花的时候,村里的蜜蜂全都跑到上面来吃吃喝喝,像是办喜事,欢欢喜喜,又唱歌,又跳舞,十分热闹。车架和引擎都必须是“丫”字树杈的小黄栎树,小黄栎树年轻,弹力足,不管你怎么舞弄,它都不会因为性格缺陷而断裂,而且需要两边的树杈一样粗,一样长,一样弯。只是做引擎的树杈要细一点,开口要窄一点,有一拃宽最合适;做车架的树杈要粗一点,开口要宽一点,有屁股那么宽最合适。因此,制作车架和引擎的材料特别难找,有时候你瞄好了,隔夜就被人砍走,必须白天瞄好,傍晚就动手,否则就会不翼而飞了。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的木车是在哪里砍的,树砍倒以后,我抓了一把松毛和腐殖土盖住新鲜的树桩,把用不上的多余部分拉去别处藏好,造成一种假象,让别人误以为车就是在那些树枝的附近砍的。

木车的部件很少,很简单,顺数只有一、二、三;倒数也只三、二、一,就是三个轮子,两个树杈,一根大梁。有了这些物资和工具,即使父亲一点不帮忙,我想也没有问题。经历了数次的“和亲”之后,我决定制作一张和别人的车不太一样的木车,让它跟我一起去征战赛场,去赢回右村那班好看的女孩,也让他们尝一尝“和亲”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把车架稍稍削扁,让它有足够的减震和缓冲作用,车就跑得更快,坐着就更舒服。木车跑得快不快,轮子是关键,轮子不能像切菜那样一刀齐地用锯子锯,必须像河狸砍树,用父亲的砍刀一刀一刀转着木头去砍、去剁、去宰,把轮子两边砍成陀螺状,让轮面只有两指宽,这样,轮子的触地面积小,摩擦力小,车就跑得更快。父亲的锯子,父亲的砍刀,父亲的凿子着实好用,唯独这个像公猪肚脐上长出来的“钻花”,一点不听我使唤。父亲看了看我的手势说:“你是左撇子,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去使用,反过来转就钻进去了。”

我不是正常人吗?左撇子就不是正常人吗?想开着木车去赢回面子的人,不是正常人吗?制作木车的那几天,我口服心不服地活在“左撇子不是正常人”的阴影里,但这是木匠父亲给我的第一个帮助。

木车做好以后,父亲围着我的木车转了一圈,二话没说,示意我去试车。

我十分珍爱我的小木车,时时刻刻都想坐在我心爱的小木车上,可自从有了这张小木车,我的屁股常常回到穿开裆裤那会儿,再厚的布,两三天就磨薄、磨通、磨破、磨烂,有时候刚刚穿上去的新裤子,一次翻车就成了白亮亮的开裆裤,弄得我常常光着屁股坐在那两根黄栎柴上。幸好都是在晚上,幸好都是些孩子。

这样反反复复练车的半个月时光,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以致突然听到两村的男孩子要再次约赛的消息时,我高兴坏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双方都认为输赢如昨,已是板上钉钉。我们左村的女孩子们早早就把鲜花插在头上,妆扮好自己,准备再次乘坐右村男孩子们的小木车了。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突然参与进来,让右村猝不及防。防也没有用,毕竟车就在那儿摆着。那天中午,父亲从我的脸色就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活计,他从垃圾堆捡来几只烂解放鞋鞋底,剪了跟车轮一样宽,包裹在轮子外面,用小钉子沿着轮子两边严严地钉好,又从爷爷的围墙上砍来一块肥厚的仙人掌,捣烂成糊,装在瓶子里,嘱咐我赛前一定要浇灌在轮轴上。这是木匠父亲第二次帮我。

强者对付弱者,往往会故技重施,赛前,右村的男孩子们都躲着女孩子,在房子拐角处拉下裤子,一个接一个去冲尿浇灌在他们的车轴、车轮上。我趁对手都忙着去放尿冲车的时候,遵照父亲的嘱咐,悄悄地把仙人掌糊糊浇灌在轮轴上,我的小木车虽然最后一个出发,确是第一个冲出了终点,给在场的人们一个大大的惊叹。可是,人们只知道我的小木车跑得快,却不知道我的小木车已经凝聚着祖孙三代人的共同努力。凡事都是这个理:一个家族要在某个领域里出类拔萃,往往需要几代人瞄准这一点去共同努力,去共同付出。

比赛输赢,最能够看出人的本性。得胜之后,我有意落下右村那个最好看的女孩,“开”着我的小木车将右村的女孩一个一个带在身后,从右村男孩子的面前疾驰而过,从他们羡慕的目光里,我看出了嫉妒,看出了恨。此时,我像左村一个功臣,一个获胜归来的将军,又像左村那只天天领着一大群母鸡转悠刨食的公鸡,头抬得高高的,四下张望,四下咯咯,四下炫耀。末了,我把车推回到坡路的顶上,向着那个还没有坐过我的小木车的女孩一扬手,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头上插着桃花,登上我的小木车,坐在我身后,两只手死死地揪着我腰上的衣服。我将瓶子里剩余的仙人掌糊糊全部浇灌在轮轴上说:“坐好喽!我们要飞喽!”一股浓浓的土尘在我们身后呼呼腾起,漫卷着路两旁围观的人们。在烟尘中,我和那个女孩突然冲出路边,消失在魔鬼般的烟尘里,一骨碌滚进了人家屋后的阴沟里。

人们合力把我和那个女孩从阴沟里盘出来的时候,我紧握引擎的双手已经流血,那个女孩的裙子已经撕成了好几块,屁股半露在外面。我们的狼狈相立即引来同伴们的欢跃,欢跃声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的木匠父亲得知他亲手加工、提升的小木车在他儿子手里闯下了大祸,四步并做两步走,气呼呼地奔着来,把我丢在路边,右手拉着那个女孩,左手拖着我的小木车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我的小木车。

我心爱的小木车没了,我反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没了双戟的典韦,就是那个没了赤兔马的吕布。

这桩童年往事折磨我四十年余年,每次回想起来,心里都充满了羞惭,多少次想问问父亲:我的小木车究竟去了哪里?那个女孩究竟怎么样了?可我还是隐忍不言。

直到三岁的孙女要我讲过去的事情,我就把小木车的故事讲给她听,一遍,又一遍,可每次讲完故事,她都跟我一样,满脸遗憾地追问小木车的未来。

我就想:一张陪着主人闯了祸的小木车,还有未来吗?

老家通水、通电、通路,我们一家人开着四个轮子的车回家,已经九十多岁的父亲从柴房里拖出覆满蛛网、覆满灰尘的一个木架,木架下面还带着三个轮子……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这不正是四十年前陪我从风光走到落寞的那张小木车吗?没有想到,陪我风光之后,陪我闯祸之后,它竟然像一个哑巴,灰头土脸,隐姓埋名,饿喂于此。

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可他的仙人掌还在,我砍来一块肥厚的仙人掌,捣烂成糊,像喂一个哑巴兄弟那样,一勺一勺地把仙人掌糊糊顺着轮轴喂进去,我一边喂,一边转,让轮轴上的每一条裂缝都吃饱喝足。

这一回,我不能再让小木车隐姓埋名了。

此文原载2023年《红豆》杂志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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