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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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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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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伴而行的菌子

结伴而行的菌子

王胜华

菌子也像人,喜欢结伴而行。

新新鲜鲜的雨水落地不久,大地娘胎里的菌子就伸胳臂、展腿子,呼朋唤友,准备结伴而行了。

性子最急的是香蕈。落一两场雨,出一两天太阳,树叶青青,大地寒中带暖,它们就急不可耐地从猪栗子树、板栗树、马桑树和冬瓜树的枯桩败枝上兀自冒出一个个小脑袋,一冒出来就睁大鼻孔,使劲地呼吸青山绿水间的新鲜空气。若是突然遇到特别辣的太阳,它们就施展祖传的缩骨功,把自己变小,缩成一团,等待下一波雨水。雨水滋润,它们立即复活,嘭嘭嘭地撑开伞盖,拉开菌子结伴而行的序幕。

香蕈刚一落幕,土地爷就用它的手杖咚咚咚地敲几下地皮,各种菌子就像土地爷饲养在树林草丛间的鸡、猪、牛、羊,陆陆续续地现身了。

挺着大肚子的牛肝菌,不倒翁似地在树林草丛中晃摇着。它没有鸡枞菌和老人头菌那么大,也没有虎掌菌那么大,却偏偏落得一个“大菌”的称呼。牛肝菌粗壮的腿脚上穿套着网格状的丝袜,怎么看,都像正准备走T台的靓妹,因而牛肝菌又叫“大脚菇”,罗裙下常萦绕着一群蚊子。山上捡菌子,有蚊子萦绕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隐藏着牛肝菌,跟着蚊子去寻找牛肝菌,不失为一种方法。

颜色和形状都跟鸡油菌很像的喇叭菌,就像孩子们组团到现场观看中国队参加世界杯时吹的小唢呐。可吹着吹着,孩子们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喇叭口常常贮满酸溜溜的露水。

低头戴绿帽子的青头菌,破了一点点皮就痛得直冒汗的奶浆菌,青铜风化模样的铜绿菌,珊瑚一样漂亮的刷把菌,石灰墙一样粉白的背土菌,白中夹黑的火炭菌,老虎舌头一样长着倒刺的虎掌菌,一见面就和你翻脸的见手青,满脸皱纹却很小气的皮条菌,青中带紫的老母猪青……它们都是菌子中的矮个子,虽然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都有,却通通只能称为“杂菌”。

松茸也叫“臭鸡枞”,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白给的,它名副其实,臭得熏人,如果里面没有那点微量的抗癌物质,谁会吃这么臭的东西?喜欢这种味道的人却说,臭到极点,就是香到极点,可惜云南人懒得叫它“香鸡枞”,偏偏要给它一个“臭”字,让它“臭名远扬”,扬到了国外。有人拿臭鸡枞炒肉给狗吃了,带着狗去山上闻臭鸡枞,一闻一个准。

松茸喜欢生长在高海拔的冷凉山区,常常躲在厚厚的腐殖土里或青苔下面。在长松茸的地方,会看见腐殖土或青苔隆起毡房一样的拱包,轻轻掀开这些毡房,小毡房里住着单身汉,大毡房里住着和谐的一家子,有爹,有娘,有宝宝。

关于鸡枞菌,人们攒下了很多谚语。比如“五月端午,鸡枞拱土”,意思是说,鸡枞菌是从五月端午开始出的;比如“过了七月半,鸡枞可做药”,意思是说,中元节以后,鸡枞菌就越来越少了;再比如“雷在午后响,鸡枞黎明出”,意思是说,鸡枞菌是大炸雷给轰出来的,若是晚上大雨滂沱,雷声轰隆,你就得早早起床,披蓑戴笠,赶着第一波露水奔向山野,像走亲戚、串门子那样去串你的鸡枞塘,说不准半路上就遇见箭镞一般尖戳戳的一大塘鸡枞呢,让你解下蓑衣,兜着走。我们人类有黄、黑、棕、白几种肤色,鸡枞菌同样也有黄、黑、棕、白几种肤色。

鸡枞菌是菌子中结伴而行的模范,你若是发现了一朵,再仔细翻翻,它的近旁还会有一朵、两朵、三四朵……即便是“大独鸡枞”,它也绝对少不了一个“老伴”。那些像幼儿园里的小班、中班和大班的“火把鸡枞”,伙伴就更多了,一出一大片,一出一大塘,一出一大窝。鸡枞菌会两三年甚至十几年住在同一个地方,只要你采挖的时候善待它们,它们就会年年在那里等着你。采挖鸡枞菌,最好不要用锄头和锐器,锄头重,容易振到鸡枞的“大脑”;锐器尖,会伤及鸡枞的“心脏”。如果采挖的时候震到鸡枞的“大脑”,伤到鸡枞的“心脏”,鸡枞就会搬家到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小菇菇戴帽帽,大盘盘撑伞伞,这是人们对菌子的总体印象。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云南有几种菌子,绝对是菌子中的另类,有的还是菌子中的贵族哪。

干巴菌不戴帽帽,不撑伞伞。汪曾祺曾在文章中这样来写干巴菌:“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作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城里人很少见过“半干的牛粪”,也极少见过“踩破了的马蜂窝”,很难想象干巴菌的模样。干巴菌里横七竖八地插着松毛、草茎和树叶,拣择的时候需要将这些松毛、草茎、树叶抽签子那样一根根、一点点抽出来,淘洗滤水,和青椒一起炒,味道十分独到。干巴菌有“菌王”之称,任何时候,它的市场价格都排在各类野生菌之首。“菌王”其实是味王,干巴菌有松毛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青苔的味道,树叶的味道……

黄皮肤、黑白眼仁的牛眼睛菌,皮肤糙糙的,像暴露在外面的土豆,将其一刀切成两半,年轻的牛眼睛就像范爱农的眼睛,白多黑少,藐视着手持菜刀的你;老了的牛眼睛却反过来,黑多白少,很是定神。

鸡腰子菌长不大,个头大不过一粒煮熟的白芸豆,皮肤跟牛眼睛很像,却细腻得多,用手轻轻撮掉上面那层薄薄的黄皮就可以生吃了,脆生生的,嚼头极好。

如果单从字眼去理解,松露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专门生长在松树的露天底下,其实不然,松露更喜欢生长在橡树(麻栗树)下面。松露像晒黑了的荔枝,是唯一不露出地面的菌子,喜欢躲藏在碎石夹土的碱性环境里,寻找极为困难。不过,松露里的二甲基硫化物有浓烈的公猪气味,有人牵着母猪去拱松露,一拱一个准,因此松露也叫“猪拱菌”。松露又叫“块菌”,切成块来煮粥、泡酒、炖肉、煲汤,营养价值不输松茸。

干巴菌、鸡枞菌、松茸和松露,都是野生菌中的贵族,捡到就是赚到。

雨季菌季,是山里人最忙碌、最快乐的季节,每个村口都成为野生菌的交易市场,人们披雨出门,踏泥而归,归来时,背篓里已经装满色彩斑斓的菌子,笑脸比菌盘还要灿烂。人们忙碌着、快乐着,捡够了吃肉喝酒的钱,捡够了送子读书的钱,捡够了讨亲嫁女的钱,也捡够了盖房买车的钱……

身上衣裳口中食,结伴而行的菌子,为山里人解决了许多问题。

   


                                  此文原发于2024年9月11日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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