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板凳上,戴着雪白的草帽,不时瞟一眼曾经穿着出入于写字楼、酒店的裤子、衬衣。清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里,套着一双雪白的丝袜,安了橡皮筋的裤脚边箍得紧紧的。他一声不吭地撬钉子,有时从裤袋里摸出个塑料包(防止汗水浸湿里面的东西),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短小的圆珠笔,唰唰唰地记录着么子。
太阳很毒。灰尘厚厚的坪场上,一大堆一大堆回收来的木板和甲板,像搁在烤炉上,发出“咝咝咝”的响声。
翠鸟、铁木匠、红毛坐在离他不远的木板堆旁,鼻子和眼珠被脏手擦黑,乌黑的脚趾头伸到拖凉鞋外,手脚出奇地麻利,一撬羊角锤,只听见嘎嘣一声,旧钉子像泥鳅一样从木板里弹出来,掉到脚边的地上,堆起来。被清理完的木板,一块块,在身边堆起来。
翠鸟起身,不声不响地来到他背后,他竟然没察觉。见他抓在手里的木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钉子,钉头有的生锈了,有的弯曲了,有的断了,有的倒扣进木板了,有的则直穿过木板,尖尖的露着。就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工人,要撬掉那些钉子,也是费时费力。
翠鸟故意咳了一声,站到他面前,说,像这号木板,只要撬完两端的钉子、锤平中间就行了。
他抬起脑壳盯了他一眼,说,要是被小高看到,又要退货。
翠鸟说,这么一小块,不碍事。
他说,一分钱一分货,你这不是坑人吗?
翠鸟大声说,那你把它扔了。
石头瞪了他一眼,跟着大声说,你有钱!你是大老板!
翠鸟说,你,你你,一天能撬多少板?
他没理他,仍旧撬那块板上的钉子,只是抓在手里的羊角锤在发抖,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
翠鸟盯着他,还想说么子,竟把它咽到肚里,离开了。
铁木匠是翠鸟请来的下料师傅,不下料时,他就和工友们撬钉子。他没戴草帽,用木条撑起一块甲板,坐在甲板下的斜角里,躲过毒辣的太阳。见翠鸟来了,便放下手里的羊角锤,从袋里掏出一包五块的白沙烟,用粘了灰尘的手指尖从里面夹了一根,递给他,笑着说,抽吗?
翠鸟接过烟,没做声,掏出打火机点上火,脸色铁青。铁木匠很快收敛了笑容,望了望不远处的石头,说,看他,一天能做多少事?在棚子里也做不了多少事,我看,吃完中饭,还不如把红毛留下来,让他去宏欣。
那是几排用旧油布蒙顶的低矮木棚,几乎伸手就能碰到檩子。这倒不是老板吝啬材料,而是那地方一年总要刮几次台风,棚子搭高了很不安全,也易招来城管消防部门的盯梢(当地政府视木棚为火灾隐患,时常出动执法人员围剿。这也是老板把木棚从货运市场内搬迁到林子里的原因)。
中午,在桌子边,翠鸟一边扒饭,一边安排下午的事。
红毛对翠鸟说,今天肚子有点不舒服,是不是另派人去宏欣?
翠鸟这才想起上午铁木匠给他讲的话,于是对石头说,木箱已装在车上了,要不,你去一趟,好不?
石头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饭碗一丢,就回到睏觉的棚子里,洗了一把脸,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理了理额角的头发。找来纸笔,写了一张条子,贴在房门上,就出发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林子里,麻脚蚊出动了。它们成群结队,围着工友嗡嗡嗡地叫,叮在皮肤上,不痒不疼,慢慢地隆起白色的小包,就像医生刚给病人做的皮试。
工友们早已把撬了钉子的木板,按长短厚薄新旧归类,码到棚子前左边靠墙的阴沟边,整整齐齐的一排,盖上彩条布,防止淋雨。那些被清理出来的漂亮甲板,则被铁木匠一块块搬到棚子里的作业区,堆起一个人高,都快挨到棚顶的檩子了,靠近锯床。他把边角整得斩齐后,点燃一根烟,一边抽,一边把甲板数了一遍又一遍。他默算了一下,嘴角随即露出了蜜笑,对翠鸟说,这批甲板蛮划算嘞。翠鸟则用吸铁石吸坪场上的钉子、铁皮,归拢到废品袋,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因为百十来斤这么一袋废铁,可卖到近两百块钱。
棚子后部分是生活区,有睡房、厨房、洗澡间。地面铺上了一层木卡板,木卡板上钉了一层甲板。那里地势低,一到雨季,棚子的墙角和墙上就爬满了田螺和蜗牛。
秀梅在洗澡间为胜胜准备好了澡巾、衣服和洗发液后,赶到棚子外,大声喊胜胜洗澡。和果果闹得正欢的胜胜,没搭理。秀梅吼了一声,来不来?胜胜这才噘着嘴,恋恋不舍地与果果分手了。胜胜脱一件衣服,就扔一件给站在洗澡棚外的妈妈,完了扯下洗澡棚的门帘。秀梅在外大声喊,后背要用澡巾多擦几下嘞。胜胜在里面大声说,晓得嘞!秀梅又大声对里面喊,等下出来不要穿衣,我要检查!要没洗干净,莫想上床。胜胜在里面答,晓得嘞!秀梅这才放心地来到洗澡棚隔壁的灶屋里,揭开高压锅,准备给大伙做夜饭。
果果刚才还在和胜胜玩猫猫的游戏,眼看着胜胜被他妈妈叫走了,刚才还是嬉皮笑脸的他,转眼间就阴云密布了。他站在空荡荡的坪场上,感到有些孤单。他在地上玩了一下石子,就不由自地朝洗澡棚走去。他在棚子外大声喊胜胜,胜胜在洗澡间大声回应,果果,我在这里洗澡哩。果果掀开门帘的一角,笑嘻嘻地把脑壳伸进去。胜胜慌忙害羞地用手巾遮住胯下的小鸡鸡,又用脚去踢果果伸进来的脑壳,笑嘻嘻地,连说,踢你!踢你!踢你!果果朝他扮了个鬼脸,把头缩回去。他在洗澡棚外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就跑到外面去了。
天,黑了。
从棚子的檐下射出来的灯光,划破寂静的夜空。荔枝树下传来蟋蟀的低语声。空中弥漫着艾蒿苦涩的气味。
翠鸟吃完夜饭,打着饱嗝,信步来到坪场上。天色早已暗下来。荔技林里,迷漫着一层薄薄的雾霭。麻脚蚊在暗中涌动,围着他的身子翻飞。无意间,他发现一个细伢子,就蹲在他前方的一棵荔枝树下,象在玩石子,影子一点一点地在移动。他急急地走了过去。
是果果。他蹲在一块石板上,默不作声。玩一下石子,就望一眼地坪外的毛公路,象在搜寻着么子,等待着么子。也不知搜寻了等待了多久。翠鸟挨着他蹲下,说,果果,回去吧,你爸爸要很晚才回来嘞。果果噘着嘴巴问,叔叔,我爸爸还要多久才回来呀?要很晚很晚!果果带着哭腔,说,我要等爸爸回来!翠鸟伸手拽住他的一只手,说,好果果,跟叔叔回去洗澡。洗完澡,你爸爸就回来啦!
果果用力一挣,从翠鸟手里挣脱了出来,说,我要等爸爸回来才洗澡!翠鸟说,好果果,明天你还要读书,跟叔叔回去,叔叔给你洗。果果大声说,不!我只要爸爸洗!
晚上,胜胜洗完澡早就进入了梦乡。而果果,还在林子前等待爸爸回来给自己洗澡。翠鸟见劝不动他,便急急地回到木棚里,找到秀梅,小声说,你到外面去一下,把果果拉回来洗个澡吧,明天他一早还要读书嘞!
秀梅却冷冰冰地说,懒去得。
翠鸟说,为么子?
秀梅剜了他一眼,说,石头出去时,也不交代一下。再说,他现在也不喊我,仇人一样!
翠鸟感到有些吃惊,说,石头不喊你?
秀梅拉大嗓门说,是呀!他现在对我可有意见嘞!
翠鸟说,么子意见?
秀梅咆哮起来,我也不晓得,你去问他!
翠鸟说,你是不是又多嘴多舌了?
呸,你招来的人,关我么子事?
你是不是讲他做事太慢了?
讲过!难道不是吗?棚子里的人,哪个不讲他做事慢?
你呀你呀,懂么子?
石头从小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一面,在上完小学后,就主动放弃学业,心甘情愿跟着父亲像牲口一样在田间地头下苦力。奇怪的是,这并不代表他从此放弃了学习,无论是在放牛的河堤上,还是在阴雨绵绵的日子,他手里不是拿着书,就是在本子上记录着么子。他似乎更钟情于后者,以至于数十年来,无论走到哪里,袋子里总是装着小本和圆珠笔,时不时在小本上记录着么子。他的字很小,歪歪斜斜,看上去很别扭。别人提醒他,他从来就不改。
1980年代,那时十五六岁的他,曾经日夜操练过武术,并一度离家出走。十七岁那年,他追随南下打工潮来到了深圳。顺利进入龙岗一家玩具厂做了喷油工。他受不了油漆的刺鼻气味,不辞而别,应聘进了一家家私厂。家私厂除了照常要面对让他讨厌的油漆外,还有厚厚的灰尘。他视此为养生大忌,便辞职到一家电子厂上班。电子厂一天做十多个小时,伙食如同家里的猪食,一天也吃不到一丁点荤腥,工资更是出奇的低。他忍无可忍,干不到十天半月,又拜拜了。
几年下来,他所应聘过的厂子多达几十家。他日渐厌倦了那些单调枯燥乏味的事物,转而到市区做了一名推销员。他受雇于某贸易公司,每天背着一袋假冒伪劣的圆珠笔、钢笔,出没于各大厦里的写字楼,数十次被大厦保安员逮住,圆珠笔、钢笔被没收。然而他并未打消退去推销行业的念头,继而去推销为了死去的魂灵而修筑的墓地。此种推销壮举,让他受尽嘲弄。然而,他倒不以为然。尽管他历经数月艰难行走,穿破皮鞋数双,耗尽口舌万千,却没能销售出一个墓地。
他接连又推销电子产品,结果都没有成功。他不愿回到像牲口一样活着的家,尽管那个地方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时常拽着他。也不晓得在深圳这样富裕的城市能否找到自己的位置,甚至连下一步是怎样也无法预料,但是他愿意与自己的命运殊死搏斗。
他厌倦了跑业务,应聘进了一个搬家公司。他力气之大,能背一口大冰箱一口气爬上七八层的楼梯。客人个个豪爽,一出手就是五十一百的小费。他在那里干了两三年,挣了点钱。但他还是不愿过这牲口一样的生活,又惦记起跑业务的事,于是到八卦岭一家规模宏大的印刷厂当业务员,居然如愿,且接二连三地捞到了订单,收入成倍增长。雪白的衬衣,鲜艳的领带,油光滑亮的头发,腰间的BB机,又大又宽的鳄鱼皮公文包,无不散发出尊贵、新潮的气息。他出没于一栋栋气派不凡的写字楼,与资深的主管经理级人物洽谈业务,邀请他们出没于酒楼夜总会。谁也不曾料到这个仅有小学文化、曾经像牲口一样活着的乡下人,一夜之间,时来运转。
很快,他捞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讨了漂亮堂客。孩子果果也来到了人间。
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后,他所在的印刷厂因同行竞争激烈收益下滑,宣布减员。他在减员之列。
他并没灰心,报名参加了电脑打字培训班。那个年代,电脑是新事物,他料定电脑将是未来的主宰。渐渐地,他的思绪渗入到网络的神秘世界之中。从中,他领略到了各个新鲜行业的迷人的风采。终于发现,原来在深圳这座城市,竟然还有那么多他未曾涉足的稀奇古怪的领域。他觉得那些领域就像一座座金光闪闪的矿藏,等待自己去挖掘。倘若自己以其敏锐的大胆的视角破入,定将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天生就不愿随波逐流,认为随波逐流的人,一生只会步人后尘。唯有独辟蹊径,敢为人先,方能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他意识到开家政公司是个新鲜而赚钱的行业。于是紧锣密鼓地张罗。把多年的积蓄都倾注其中。面对好友的百般规劝、千般阻拦,均毫不动摇。
一年后,他的家政公司亏得血本无归。只好关门歇业。原先跟随他一路打拼的堂客终于无法忍受失败后贫穷的煎熬,终日与他又吵又闹。
他随即跌入人生低谷。在深圳打拼多年,最终落得个一无所有的悲惨境地。然而他一点也不甘心就这样收手。他找到翠鸟,向他提出借款重开家政公司的请求,没想遭到断然回绝。一气之下,发誓不再与他见面。
石头并没就此放弃,想方设法从别的朋友那里东拼西凑了数万元,重开了他梦寐以求的家政公司。可是,一年后再次关门歇业。所有的投资均打了水漂,欠了一屁股的债。堂客真是恨铁不成钢,绝望间,离他而去,并丢下七岁的崽果果。
夜深了,他还没从宏欣做事回来。而果果还在林子前等他回来给自己洗澡。
翠鸟见劝不动秀梅,便掏出手机,拨通了石头的电话,说,还要多久?完了没?
他说,正在回来的公交车上。
赶快回来,果果非要等你回来,让你给他洗澡!
下午一点钟的时候,货车到了宏欣。在宏欣楼下货梯门口,雇来的司机帮他卸下木板后,开车走了。他在仓管小高的帮助下,把近两米高的通迅设备推进三楼货梯,下到一楼,推到电梯门口消防区间的水泥地上,再一台台推到木箱底座上,固定四个轮子,才动手把木箱的其他五个面钉上去。
一锤子下去,他总要再瞅一下,看是不是钉正了。钉子有没有从木条里偏出来。如果偏出来了,就想方设法把那颗钉子撬出来,重新钉一颗下去。如果换上红毛来,遇到这种情况,就会在旁边补钉一颗钉子了事。因为从木条里撬一颗钉子出来,要花一定的时间。而补钉一颗钉子,则只需几钞钟就够了。可石头却不肯这样,他并不在乎时间。一颗钉子钉偏了,他要撬出来,再钉一口新的。可他到棚子里的时间并不长,钉子跑偏的事屡屡发生。这样,他忙到晚八点多还没钉好。整个工业园的员工,快走完了。白天闹闹哄哄的工业园寂静了,等待装车的物流公司都等得不耐烦了。小高没办法,只得操起锤子帮他钉。本来,钉木箱从来就不关他的事。
订完木箱,签了送货单,石头来不及擦一把汗,就急匆匆地离开宏欣,到工业园外的公交车站亭搭车。
公交车站旁挤满了等车的打工者。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石头一看里面挤得水泄不通,想想自己一身臭汗,他有点犹豫。想坐下一班,可一想到崽,就顾不上那么多,挤了上去。
他不敢抬头,生怕让熟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样范,而那些异样的眼光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感到这座他曾经充满爱和激情的城市,瞬间将他逼进了一条似乎永没尽头的黑洞。
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点也不迅急。他的崽,从小就显示出执拗的一面,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此,他深感不安,担心他已踏上自己走过的路,只是他没看到而已。
夜,深了,马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他肚子早就叽叽咕咕叫了。一下车,就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赶完那一里多毛公路。在林子口的荔枝树下的石板上,他发现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躺在那里。他好奇地上前一看,躺在石板上的是一个人,是他的崽。
崽蜷曲着身子,头枕在臂弯里。鼻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好几只麻杆蚊叮在他细嫩的脸上,肚子胀得鼓鼓的,飞不动了。
他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紧紧地贴在胸脯上,好像有人要抢走一样。
那时他突然想到了离他而去的女人,孩子的妈妈。每当孩子问妈妈哪去了时,他就说,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孩子又问妈妈么子时候回,他说早呢,你好好读书咯。在夜深人静时,他看着孩子熟睡时稚嫩的脸、闻着他香甜的体味,泪水便从眼眶里叭嗒叭嗒掉下来。
凌晨两点,手机的闹铃响了。他被震醒了。果果也被震醒了。他不紧不慢地穿衣服,说,爸爸要出去办点事,你睡吧,天亮了,爸就回来了,给你带你喜欢吃的油条和豆浆。
果果坐在床铺上,睡意朦胧,说,爸,你到哪里去嘛!
爸到外面办点事,放心睡吧。
哦,爸,我怕!
怕么子?这么多伯伯叔叔都睡在你旁边。
爸,红毛叔叔说,后背大山里有老虫(老虎)。
扯淡,哪有么子老虫?只有动物园才有,不要怕,你把门闩了,么子东西也进不来,好吗?
嗯,记得给我带早餐嘞。
好,爸走啦。
他提着一个又大又宽的鳄鱼皮公文包,打着手电,反身关上了木门。听到果果下床后闩上了门闩,他用手轻轻地推了推,木门一动也不动,被闩得牢牢的。他掉头就走了。脚踏在坑坑洼洼的毛公路上,沙沙作响。
不久,他来到了黑咕隆咚的林子里,静静的,只听见脚板响,让人后怕。他壮着胆子往前走,决不回头。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在黑夜里走路,是不能回头的。
凌晨的城中村,街道上行人稀少,灯光耀眼。
蓦然,仿佛眼前的地方,此前他不曾到过,有一股无形的新的力量紧紧地拽住了他。
是啊,这灯光耀眼的地方,难道不是他内心无时不在向往、渴盼的地方吗?他回想起那些风光日子,那时候他人生得意,在人前笑靥如花,从来就不晓得忧伤为何物。他深信那样的日子还会重来,命运只不过是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径直来到一个网吧。
网吧里,尽管是凌晨时分,年轻的网虫们也依然鼓大眼珠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疯狂地拼杀,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和诅咒声。
他坐在电脑前,显得很安静。他全神贯注,有时把键盘敲得嗒嗒嗒响,有时则只听见点击鼠标的声音,有时则铺开纸笔,一边看电脑,一边在上面唰唰唰地记录着么子,字体还是歪歪斜斜,还是很别扭。
那时他完全变了个人,仿佛只有那样,才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才从白天的那个黑洞里爬出来,抵达一片自由自在的全新的天地。他在黑洞里,看不到诗和远方,总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包裹着他,所以他很少开口说话,成天板着脸,甚至不愿瞧一眼整天嬉皮笑脸的老乡,他认为他们在嘲笑讥讽他的失败、落魄和笨拙,也觉得他们麻木不仁,像牲口一样活着。他无力改变自己,一任秃败的情绪在黑洞里蔓延。但这个想法一到天黑收工,就从脑壳里神秘地消失。那时侯崽早已放学回来,他开始帮他洗澡洗衣服,当老乡们嘻嘻哈哈地围在桌子边打牌,或者结伴去城中村逛街时,他带着崽进入了梦乡。到了凌晨两点准时被闹钟闹醒。
当他看到那些网虫倒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打着呼噜、网吧里出奇地安静时,他才发现四个小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是他给自己限定的时间,他要强迫自己这样做,一晚接一晚,没有理由。
他提着鳄鱼皮公文包,走出了网吧,在街边买了油条和豆浆,急急地朝木棚里赶。一到八点钟,他就不得不钻进那个充满惯性的黑洞。
翠鸟穿着一身工作衣,去了作业区。今天宏欣要做一百多个大木箱,他昨天下午接到订单后,随即采购补充好不足的材料,通知老乡们夜里早点睏觉,明天早点上班。像这样的订单,对于他这个小作坊来说,算是大单了。他私下细算了一下,做完可以赚到一笔不少的钱。但是,时间紧任务重,如果违约,就有可能给别的木箱厂以可乘之机。深圳同行竞争之烈,他深有体会。整整一夜,他都没睏好。
天刚蘸亮,翠鸟就起床了。秀梅也比平时起得早些,她特地在绿豆粥里放了些红枣,给每个工友煎了两个鸡蛋。铁木匠听到响动,也睁开了眼珠,准备起床了。
谁知,石头竟然是起床最早的,他背着一个又宽又大的鳄鱼皮公文包,穿着一双擦得溜光的皮鞋,头上梳着中分。因为夜里在城中村的网吧熬夜眼珠牵满血丝。
见翠鸟正在整理作业区,他匆匆走了过去,说,请个假。
翠鸟盯着他的眼珠,好久没转过神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时常回想起自己初到深圳时那一幕,那时石头住在印刷厂的宿舍,四五个业务员挤在一个单间里。石头本来睏上铺,见他来了,就和同事换到了下铺。窄窄的床,一人睏一头,一动脚,就碰到了对方的脑壳。石头习惯了一个人睏,但从不吭声。同事看在石头面子上,也不好说。黄昏时,石头常常带他去附近的水库堤上散步,给他讲自己跑业务的经历、如何笼络客户的心,讲他的同事某某某辞职去炒股的事,讲深圳的变化,点拨他如何在深圳立足。他俨然大哥哥,冷静乐观,雄心勃勃。翠鸟在佩服他的同时,也深受影响。在那里打住了一个多月,直到石头为他找到了一份搬运工工作,才离开。
翠鸟也只读了初中,但他和石头一样,内心总是不安份。对搬运这个又苦又累的工作很是抵触,那时他眼里尽是石头的影子。石头每天西装革履,出没于大厦里的写字楼工厂里的办公室,还有可观的业务提成。他想,石头能,为么子自己不能?他决定也跑业务去。刚好,他通过搬运而熟悉了货运业务,就辞职到另一家货运公司当业务员,并狠心地带走了那家公司的几个客户。后来他开了货运公司,再后来他开了这个木箱作坊,虽不起眼,但一年下来赚个十多万不成问题。
他做事的原则就是稳,从不去做没把握的事。而石头,在他看来,则恰恰相反。每当面对自己的成功时,他总会回想起石头。
得到石头落难的消息后,他就打他的手机,好几年没打他的手机了,事前他的心情颇为复杂,他想起了当年拒绝借钱给他的事,也想起了几年来没打电话给他,内心充满愧疚。当他决心抛下所有的顾忌,鼓起勇气拨通他的手机时,手指瑟瑟发抖。当听筒里传来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时,一时间,他竟然说不出话,喉咙里像堵着么子。最后,他哽咽着说出几个字,……你……过来……吗?
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当时秀梅就在身边,那是她头一回看到丈夫流泪,她懵了,搞不懂丈夫为何对石头有如此之深的感情,尽管他时常在耳边提起他和石头之间的往事。
也许是丈夫的眼泪打动了石头,也许是石头确实无路可走了,他带着崽来到了木棚里。
但是,自石头到棚子里做事以来,翠鸟就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他不得不承受这一错误决定带来的压力,为此他常常感到郁闷和无奈,但总是竭力压抑着。但今天,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压抑了。
他说,做么子去?
你不必晓得。
为么子?
以后就晓得了!
你在这里一点也不安心。
在这里,只是暂时的,我还是要找点别的门路。这点工资,根本不够花。
可铁木匠、红毛他们比你少多了!你不要三心二意,这里非常适合你。工资虽不高,但没关系,我会设法弥补!
我不想搞特殊!
他终于愤怒了,吼道,你总是过于高估自己。其实你并不具备干其它大事的能力!
当年你开家政公司,我就极力反对,因为你并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我之所以不借钱给你,是因为不忍心看到你再亏本!可是你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我不讲义气。这个无所谓,我尽我心。但你把我的话当做放屁,结果怎么样?你亏得一塌糊涂!
现在你又要放弃安安稳稳的事,去搞么子鬼名堂!我现在又在这里放个狗屁,成不了事!
但是石头一点也不生气,很平静,说,你不理解,不想跟你争!
你去做么子,脚长在你身上,我无能为力!只是尽一个朋友的职责向你敲警钟而已。要搁在别人身上,我都懒得操这份闲心!
你本来就不要操这份闲心!
可你这样经常请假,搞特殊,那大家都可以搞特殊。那这个厂子还搞个卵?
不差我一个。
你……你……
不管怎样,今天非去不可!
明天去不行?
不行。
石头懒得跟翠鸟争辩,铁青着脸,扭头就走。阴沉的天色,一如他的心情。在他身后,传来“呜呜呜”的锯床鸣叫声,“吧嗒吧嗒”的气钉枪扫射声。翠鸟的话一句句跟在耳边,像鼓点,敲得他心惊肉跳。
他没回头。
他不能回头。
他加快了脚步。就要穿过那片林子,踏上了那条柏油马路了,马路边的公交车站亭,那是黑洞的尽头。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叫喊声,他随即站住,细一听,是铁木匠的喊声,焦急,仓促,充满宁乡打鼓垄的泥土味。
他追来了。
他追来了。
他做贼一样,一闪身,躲进旁边的一片灌木丛,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
石头,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晓得你躲在里面!
你出来,回去打木箱!
你还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出来!出来!
铁木匠站在毛公路上朝他这边臭骂,喊叫。
这时,也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尖利而愤怒,充满仇恨,她朝他这边喊道,石头,你这样,对得起我和翠鸟吗?不该把你父子俩请来?翠鸟不该背着我给你加工资?不该操心你的崽?不该各方面照顾你?哎?
嘿!你今天不上班,就给老娘有多远滚多远!
他听得清清楚楚,终于明白,有的人终其一生走不出黑洞,注定在黑洞里度过一生。
他突然从灌木丛里站起来,面对望木匠和那个女人,吼道,老子就去上班!
说完,一转身,将那个又宽又大的鳄鱼皮公文包抛向空中,它随即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坠入了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