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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迎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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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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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一棵劲松

       从小我就不喜欢我的母亲。无论是她的穿衣打扮,还是她的言行举止,都让我觉得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母亲对自己的儿女很苛刻。哪个时候我刚上一年级,正是嘴馋护食的年纪。大伯家的女儿来我家玩,看见我正吃一穗玉米,便伸手要,我吃得正香,一点儿也不想给她。母亲看见了便示意我掰一半给堂妹,我万分不舍地掰了一半递给她,可是堂妹还是不满足,哭着闹着要一整个,我心里很生气,扭头就走了。堂妹便撒泼打滚闹了起来,母亲见此夺过我手中的玉米便给了堂妹。看着空空的手,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万分不解母亲的行为:“我才是您的女儿不是吗?”母亲见我哭了,生气地说:“这点事就掉眼泪,长大了能干成什么事?”我的脾气上来了,跑过去对着堂妹就把玉米抢了过来,母亲大怒,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扔进了昏暗的西屋里,“啪”的一声将门给锁住了,便锁边说:“为了一穗玉米和别人发生争执,你真没出息。饿你一天,想想吧。”

看着屋子上凝结的蜘蛛网,我怔怔地流泪,从那之后,母亲在我心里一下子变得可恶起来。

渐渐地我上三年级了,看着别的小朋友都有冰棍吃,我也很羡慕,可是母亲在这方面很严格,从来不给我们零花钱,更不用说买这些零嘴了,我只能看着别的小朋友手里的冰棍望洋兴叹。可巧,这一天,我扫地的时候,从床底下扫出来一毛钱,我高兴极了,拉着弟弟就去小卖部买了两个冰棍吃。刚回到家,便看见舅舅和母亲拿着棍子严肃地站在门口,一看见我就问:“你从哪里偷的钱买冰棍吃?”我赶紧解释了一遍,可是舅舅坚持说我偷钱,母亲见此举起棍子就朝着我打。那一棍棍打在我的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您不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吗?”那一刻我对母亲没有了丝毫期待。

上了初中,我对母爱的渴望就更淡了。我的大姐腿脚不便,都是我骑车带她上学,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暴雪酷暑,我的母亲一次也没有接送过我们。尤其是那几个月,因为修路道很难走,一下雨更是泥泞不堪,我只能用车子推着我姐上学,一路上就摔好几次,两旁的路上看见了一个个哈哈大笑,我尴尬极了。这还不算什么,到了学校全身都是泥水,坐在座位上浑身发冷,一熬就是一整天。哪个时候班里都有几个学混子,欺软怕硬,经常在班里欺负一些弱小的同学。大姐因为残疾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为了不受他们欺负,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打起架来那股狠劲儿不属于男生。但是一个女孩子在力气上毕竟不如男生,有时候还是会吃亏,手上、背上都是伤口。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向家里求救过,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过问过我在学校的生活。

后来,我去山东省上高中,来回二百多公里的路程,路上倒六七次汽车,我的母亲没有送过一次,哪怕只是送上车也没有。我的心越来越硬,生活越来越独立,母亲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家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特殊含义。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兼职、旅游、选修课、社团等等,我什么也不给家里说,一直是自己做决定。关于实习,我更是坚定了选择了遥远的上海,在我的心里距离家越远越好。实习期满,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北京工作。一个人孤身在外,说不害怕是假的,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观看一些搞笑的小品也不会给母亲打电话。孤独了,我会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伤心了我会给朋友打电话,失望了我用打扫卫生来调整自己,委屈了我会去吃一顿好的来安慰自己。实在撑不住了,我还会给弟弟打个电话倾诉一下。让我唯一对家里人有点欣慰的是有一年暑假我弟弟突然来北京看我,给我做了一个星期的饭,还给我带了几千块钱,我心暖暖的,觉得兄弟比母亲强多了。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母亲突然病了,来势汹汹。恰巧,我的妹妹和弟弟在上大学,我二姐姐即将生产,只有我去照顾。无奈之下,我只好从北京回到了老家。想起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我也是一肚子抱怨。母亲得的是胆结石,疼起来要人命,需要不停地输液,为此我从白天熬到晚上,不敢合眼。后来实在熬不住,只能玩会儿手机给自己提神儿,母亲看见了嘲讽地说:“玩手机能让你上进吗?还不如去看会书。”我当时就想反驳他,然而看着她疼痛的样子,我忍住了,默默地收了手机。

后来因缘际会我参加了招教考试,做了一名教师。每天上班面对几十个孩子,回家还要做饭打扫卫生,心里一直后悔为什么不回北京。

有一次下班回来,我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就睡了。母亲看见了怒火中烧:“这点工作就把你累倒了,真没用。一个优秀的女性就应该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我积压多年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冲着她大喊:“你知道当你的女儿有多累吗?小时候除了上学的时间其他都要帮着家里干活,累了不准喊累,冷了不能说冷。长大了除了工作时间还要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你只知道我们取得了什么成绩,工作中有多么出色,在邻居眼里得到了什么评价,你可在乎过我们的感受?你知道这些年,我的心里有多孤独吗?我十几岁就一个人带着大姐上学,风里来雨里去,你没有关心过一句。下着大雪,雪到膝盖,我连车子都推不动;雨天,我在路上摔好几次都没人扶;冬天我每天早起一个多小时帮着大姐穿衣服,还是会迟到,被老师罚站;去山东,我一个人背着行李、买票、坐车、下车、倒车,我才十几岁,你都不怕我被拐卖吗?你只在乎自己的名声,只在乎儿女有多大的本事,你可知道我们活着有多累吗?这么多年你除了把我们养大,你还做过什么。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你对外人都比对自己的孩子好,和别人打架了,你打自己的孩子;有好东西了你先给亲戚家的孩子,让我们吃剩下的;在路上捡了个钱包,你连续一周找失主;村里的孤寡老人,你逢年过节就送钱送油;人家的孩子不上学了,你亲自去劝说,还帮人家把学费拿出来。2012年的时候,明明放弃12万的定金就可以违约,你为了自己的名声,偏偏遵守合同进货,赔了一百多万,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你对陌生人都能这么好,为什么对自己的孩子这么刻薄?我都怀疑我们是不是你亲生的。明明家里不穷,你总是穿着破衣烂衫,一条裤子你穿了20年,一件褂子你缝了再缝。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们吗?说我们不孝顺,明明我们几个每年都给你买衣服,你偏要穿旧衣服,给自己挣来俭省节约的名声。现在谁家不用天然气,可你非得烧锅,弄得家里脏兮兮的。摊上你这样的母亲,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母亲惊呆了,直直地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一向视眼泪为懦弱的她竟然泪流如注。

我和母亲大吵一架后直接搬出家在外面租了房子住,一连三个月没有回家。租的地方虽然破旧,却很清静,下了班看看书、跑跑步很是自在,对家里更是充满了嫌弃。这一天吃了晚饭,出去跑步,路上碰见了村子里的一个大娘,老人两鬓斑白,慈眉善目,很是富态,看见我笑眯眯地问:“这几天怎么没有在村里看见你?”

“我有点事没有在家住,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连忙编了一个理由。

大娘笑道:“你妈这么忙,你有时间了一定要回去帮帮她。”

“好的。”我的心里很不认可,可是又不想让外人知道家里的事儿,便敷衍着说了句话。

大娘好像意犹未尽,拉着我的手长谈起来说:“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像你妈这样的好人。”

我听了心里更烦躁了,她的好都给了外人。大娘又说:“现在日子都好了,以前你们家的日子真难。哪个时候你家可真穷,连续十二天吃不上盐,你妈怕你们几个得病,从别人家要了两碗咸菜汤给你们分着吃,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你大姐残疾,都十岁了学校都不收,你妈为了让她上学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跑关系。送一兜东西上两天学,没几天又被退学了,就再送一兜东西,你爸知道了和她吵架,周围邻居和亲戚都说她傻,平常人家的女孩子都不让上学,偏让一个‘瘸子’上学,后来你妈当了老师这种情况才好些。你爸老实,村里的人都欺负他,如果不是你妈支撑着,你们这个家早就散了。现在你家不穷了,她还是要样子,经常帮助村里的老人,谁家有难了,她都会去帮忙。”老人边说边回忆,眼里带着深深的敬佩和赞叹。

我沉默了,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出现了怀疑。回到出租屋里,我犹豫了好几天决定凑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回去一趟,和姥姥详细谈谈。

姥姥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了,老态龙钟,脑子却很清醒。她看见我就说:“这几天正想去找你说话,你就来了。”我脸上一燥,低着头没说话。姥姥没有直接指责我,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妈现在脾气不好,这都是我的错,以前我重男轻女,对她说了很多伤心的话。你妈上学的时候很聪明,成绩很好,一直考年级第一名,可是家里太穷了,实在供不起她。后来你姨来说媒,说你爸也该考大学了,如果他俩结了婚就可以一起考大学,我就同意了。谁知道嫁过来以后你大伯不让考了,生生的把你妈耽误了。所以她希望你们几个都能上大学,不要留遗憾。你奶奶欺负你妈是外地人,经常伙同你大娘欺负她、打她,还挑唆你爸打她。分家的时候,你家只分到了一袋玉米、一口锅,家里穷的都揭不开锅,就算这样,你妈也没有产生过一次让你们辍学的想法。因为家里穷,你奶奶都不登你家的门,隔三差五跑过来骂一顿。你妈心眼儿好,你奶奶这样对她,等到她老了,你妈像伺候自己的亲娘一样尽心尽力。”

我忍不住问:“我就是看不惯她这一点。”

“我也说过她。”姥姥叹气,“可是你妈说,‘她年纪大了,何必和她一般见识,能够原谅自己的敌人才是真正的有胸怀,何况一个老人。’”

我静默了。姥姥继续说:“后来你家发达了,有钱了,你妈还是穿的很俭朴,有时候我都说她。可是她又说‘不能忘记以前的穷日子’。很多人都笑话她,说她装样子。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还是老样子。你爸老实憨厚耳根子软,总是被人骗,你妈为了这个家抛头露面。出去进货、跑市场、要账都是她的事儿。有一次去山东进货,遇到了一群劫匪,要不是你妈有勇有谋,早就没命了。现在她都六十了,身体还不好,可是干劲一点儿也不小,你姐姐你弟弟都劝她休息,她却说‘我现在多挣两个钱将来老了不拖累孩子。’”

我的眼睛湿润了,鼻子酸酸的。姥姥看了我一眼又说:“你们总觉得你妈脾气不好,说话难听,其实都是生活逼得。她以前可不这样,你妈小时候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她一直上学也不会骂人,你奶奶、你大娘骂她,她都不会还嘴,后来被人欺负很了才有了脾气。可能你觉得你妈不够关心你,你想想,家里五个孩子,还有十几亩地,还要想法给你大姐治病,村里的人还欺负她,活着已经不容易,她哪有心思去关心你们,只能用严厉的态度约束你们。你大姐残疾,从生下来就看病,上了高中,得了尿毒症和脑炎,在市重症监护室待着,一天就要一万多,光看病就把家里的钱花光了,所有的人都劝她放弃,可是她一直坚持治疗,哪怕有一点儿希望也不放弃。上海、北京、广州都去过。后来你大姐走了,你妈疯了半年,你们不在家根本不知道。那半年,她吃不是吃,睡不睡,精神恍惚,动不动就流泪,经常说胡话。”

我的心疼了一下,为什么这些事她不说呢?如果她说出来,也许我就没有那么怨恨她了。

姥姥抹了抹眼泪说:“你去山东上高中,她恐怕你的生活费不够,隔三差五就给你四舅打电话。怕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托了好几个亲戚帮着照看你。你在山东没有户口,没法考大学,你妈很着急,跑遍了山东、河南两个省,托了无数的关系才把你转过来,你要知道咱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想要通过两个省的关系有多难。哪个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像个蒸笼一样,你妈为了给你转学籍,坐在教育厅门口一等就是一个星期,差点晕过去。你二舅知道了说‘一个女孩家认识几个字就行了,还费这么大功夫给她转学籍,有钱没地方花了。’你妈很生气,骂了你二舅‘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走我的老路,只要她想上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她。’后来你去北京工作,你妈不放心偷偷去北京看了你两次,见你累的面黄肌瘦,住的地方又小又热,连家里的厕所都不如,回到家就哭了,晚上经常做梦惊醒,梦见你工作压力过大从高楼上跳了下来。怕你心里有压力,她还托你弟弟去看你,给你带钱,给你买小空调。”

这一刻,我的心里满是愧疚,悔恨的泪水一下子倾泻而出。

姥姥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和你妈置气了,她说话是难听些,但是对你们几个孩子,你们这个家,她真的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她对你们这么严厉,不是想让你们多厉害,给她挣来好名声,脸上有面子,而是让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的手颤抖起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原来这个世界,有些爱用眼睛是看不到的,需要用心去体会她背后的心酸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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