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迈上楼梯的一刻,方鸣似要把承受一天的压力通过两只脚发泄出来,起的低,落的重,地动山摇,震天价响,不论白天晚上。邻居们对方鸣招牌式的回家仪式由嫌烦见怪,渐渐成了习惯,某天若是听不到这动静,好像少了什么,心里会空落落的。
方鸣的老婆依欣未窥出邻居的心理变化,她反对扰民这种行为,知道丈夫工作辛苦,嘴上不说什么,只要听到咚咚咚的上楼声立马开门相迎,等人从楼道口露出头,笑盈盈说,一上楼就听见了,窗户嗡嗡响个不停;或说缸里的鱼可劲向外跳,还以为地震了呢。拐弯抹角地暗示丈夫上楼动静大,企图用委婉的方式改变他近年形成的恶习。方鸣嗯一声,明白妻子夸大其词的意思,下次依然如故。
方鸣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车间主任,有素质,有涵养,把楼梯踩的震天响并非故意扰民,或显摆什么,而是一种宣泄,情绪上的宣泄。他手下管着百十号人,生产任务,产品质量,安全环保,诸多事琐碎累人,心烦气躁,原来骑自行车,他把烦躁撒在踏蹬上,现在开车,既不能对油门发泄,又不能带回家,楼梯就成了出气的地。
咚咚咚,楼梯再长也有尽头,何况三楼。方鸣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门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打开。方鸣喘了口气,正准备掏钥匙,门后咔嗒一声,缓缓向外推开。方鸣以为是妻子,便要开口招呼,门后有人轻声喊“爸爸”。是女儿晓慧。
方鸣精神一振,女儿柔嫩的声音令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温声问:慧慧,你妈呢?妈妈做饭呢。晓慧推开了门。方鸣摸了摸她的头,侧身进门,坐到沙发上,身子后仰。晓慧关上门从鞋架上拿起爸爸的拖鞋送到他脚前:爸爸换鞋吧。声音又低又轻。
以往,方鸣进家后或帮妻子做饭,或辅导女儿功课,半刻不闲。今天车间进了一套设备,他协助厂家调式,教授员工,累得精疲力尽,什么也不想干。女儿的举动让方鸣心头暖暖,倍感欣慰,又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孩子,去做功课吧,爸爸一会检查。
晓慧望着爸爸,小嘴动了一下。这时,依欣从厨房出来了,晓慧忙转身走进自己房间。方鸣疑心女儿受了委屈,问妻子,慧慧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依欣说没有,随之冲女儿的房间高声说,马上升初二了,还不让人省心。这不,又玩了一下午。方鸣向女儿房间瞥了一眼,想说:你小点声,孩子做作业呢。话未出口,晓慧房间里传来手机铃声。
依欣嘴巴一努:看见了吧,打着做作业的幌,挂羊头卖狗肉,又把我手机摸去了。大步走向女儿房间。晓慧迎了出来,把手机递给妈妈,轻声说,妈,是你放我房间的,我没拿。依欣一怔,右手食指在女儿额头上一点,含嗔带笑地接过手机,另只手在她面颊上抚了抚,径自去别的房间接电话。晓慧耷拉脑袋,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房内。
方鸣瞧在眼里,往常这种情形,女儿总要抗辩几句,若被发现玩手机,还会抢先关上门,与妈妈隔门打口水仗,今天的表现史无前例。听得妻子说,没有啊,哦,我问问她。出房间大声喊:慧慧,下午和珊珊在一块玩了吗?“没,没有。”晓慧在房间小声回答。
依欣把女儿的话说了,安慰说:珊珊妈,你别着急,暑假放的孩子都玩疯了,俺家这个进门还没十分钟呢,你再等等,说不定……嗯,好,等珊珊回来了给我打个电话。
依欣挂了电话,走到女儿房间问:慧慧,你下午不是找珊珊去了吗,咋说没见?去了,可是没见着,去别地方玩了会就回来了。晓慧头也不回,轻声回答妈妈的话。嗯,去洗手吧,准备吃饭。依欣出了女儿房间,向丈夫说,啤酒冰好了,自个拿,小碎步跑进厨房。
方鸣双手一按沙发扶手正要站起,晓慧耷拉着脑袋从房间出来。方鸣阅人无数,城府深的人要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晴,况且是心地单纯时刻牵挂的女儿,见她一连串的举动反常,心想,孩子一定有事。向女儿招了招手,柔声叫道:慧慧。晓慧走到爸爸面前,叫了声爸。语音低的仿佛从嗓门里挤出,眼光闪烁不定。方鸣见此更认定女儿有事,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拉着女儿的手问:慧慧,下午跟谁玩了?晓慧嘴角微动,迟疑着吐出“珊珊”。哦,还有别的同学吗?方鸣松了口气,也不问女儿刚才怎么不说实话。
依欣在餐厅喊:哎,你爷俩干嘛呢?还不过来吃饭!就来。方鸣应了声,复问女儿一块玩的还有谁。晓慧说出了燕燕。
珊珊,燕燕和晓慧打小学一年级就是同学,方鸣不但对她们熟悉,与珊珊的爸爸王昌还是同事,具体说王昌是他手下一名班长。方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少年犯罪事件愈来愈多,他方才以为女儿被男同学欺负,此时想,定是她们闯了什么祸,珊珊因此不敢回家,心中如释重负:小孩子能闯多大祸,顽皮罢了。松开女儿的手,起身拍了拍她肩头。
“爸爸。”晓慧叫住爸爸说,我们去游泳了,珊珊……。一句话没说完,依欣侧身探进客厅:怎么还不过来吃饭。慧慧,洗手了没?没……呢。晓慧神色慌乱地走进洗手间。
这孩子。方鸣,你们爷俩聊什么呢?依欣斜了眼女儿的背影问丈夫。“没什么,吃饭。”方鸣大步走进餐厅,女儿刚刚的表现让他重生不祥之感。
忐忑不安地吃过饭,方鸣趁妻子收拾碗筷,以辅导功课为由把女儿带到她房间,问珊珊怎么回事。晓慧低下头,小嘴翕动,沉吟着半天吐不出一字。方鸣脑中否定那不祥念头,平心静气地等女儿答话。
好一会,晓慧说,爸爸,珊珊……我们找不到珊珊。什么地方找不到?方鸣呼吸为之一窒,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晓慧低声说,水里。“去水库游泳了?”水库在城西,水深,地方偏僻,每年都有溺水事件发生,眼见不祥变成现实,方鸣怀着不是的指望问。
晓慧点了点头,语速急促地说:我们比赛水里憋气,五局中输两次的请大家吃冰激凌,先是燕燕输,第二次是珊珊,第三次……燕燕和我先后浮出水面,燕燕输了,我们等珊珊,可……好久也不见她出来。燕燕慌了,不停喊珊珊,说你赢了,我去买冰激凌……我潜水摸了好一阵。爸爸,珊珊……珊珊……。
晓慧越说越快,说着说着,先前由于慌乱,恐惧,担心生成的眼泪在泪囊存了多时经父爱诱使,终于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
方鸣心中脑中全然混乱,他是富有主见,做事干练的人,以往面临许多事故无不比别人敢拿主意,且快刀斩乱麻地决断,事后无不证明所下的决定英明果断。今日不同,他只觉以前所有事故加起来都没有现下面临的棘手难办,这不仅因为珊珊鲜花一样的人凋谢了生命(他心里已认定珊珊溺水),而是无论事情处理得怎样圆满,女儿都会因此留下阴影。
“怎么把事弄圆满,补偿?不,不能这样。”许多事故处理现场放幻灯片般从方鸣脑海中浮了出来,使他习惯性地想到补偿,随即想到主动补偿是自认责任方,不论钱多钱少,女儿都将背负一生的罪名。方鸣眉头紧缩,多年形成的工作思路使他不自禁地把事情想到最坏,思索最好的处理方法。
晓慧未察觉爸爸神情变化,自顾自的说,我们找不到人,草丛里冷不丁的蹿出什么东西,燕燕害怕,我们……。爸爸,珊珊……
“珊珊可能回家了。”方鸣被女儿叫回神来,慧慧,你安心写作业,爸爸出去一会。“爸爸,你是不是去找珊珊?”晓慧不再流泪,眼眶中兀自噙满泪花,晶莹闪烁。
“不,不是,爸爸去单位。”
方鸣是打算找珊珊,即便寻找纯属徒劳,也要走这一遭,他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引,这样可使自己心安,去单位也是他的打算,并非女儿说破后改口,不过女儿这一问使他颠倒了次序,先去水库改成了先去单位,找珊珊的爸爸,他现在正上班。方鸣心想:王昌一定
知道了孩子没回家,珊珊妈或从燕燕口中,亦或从别的渠道打听到珊珊去了水库,珊珊现下是他们最关心要紧的事,有消息会相互告知,王昌怎么不打电话请假?
晓慧说,珊珊一定淹死了,人不可能在水下呆那么久。方鸣又嗯了一声,筹措见王昌后该怎么说。三个孩子一起去游泳,一个出了事,另外两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干系。这里的多少是钱的数目大小,方鸣不在乎钱,他只想消除此事对晓慧的影响,尤其是身心健康。这想法充满私心,近乎不大可能,却是所有父母爱子的缩影,也是通病。
方鸣将要走出女儿房间时,忽然想到自己嗯的那声会让她心头变得沉重,心说:这时候怎能让孩子有压力。停身瞧着女儿说:慧慧,别胡思乱想,爸爸回来检查作业。
“不好好写作业,瞎想什么?”依欣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听到丈夫的话走过来问。唔,跟慧慧说笑呢,我得去趟公司,今天车间新安了套设备,不放心。方鸣说着出了女儿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好,路上开车注意点。依欣对丈夫不分时间外出早司空见惯。
方鸣出门下楼,咚咚咚,脚步急促轻盈,心里却似压了块巨石,沉重的令人窒息。上车,打火,驱动,当夜风穿过车窗拂上面颊,方鸣长舒了口气。
路灯,广场,商店,小吃摊,一处处熟悉的景物从眼帘掠过,人们三三两两,成群成对,或是单身,聊天,散步,跳舞,品尝美食,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欢乐。
方鸣不时被两旁景物吸引,于他来说,从家到公司的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一瞥一掠间,忽然生出一种未有过的愜意, 脚掌松动,车速慢了下来。
“这么美的景色以前怎没注意?不是没注意,是从来没去看,用心仔细的看。为什么没用心仔细看?”他心中自问自答,静心想了一阵,得出结论,因为工作紧张压抑。每月的产量目标惟恐完成不了,从月初到月底,夜以继日,抓统筹,抓落实,抓提升,等殚精竭虑地把任务完成,新的一月开始了,且指标要求更重,如此周而复始,惟恐丢了好不容易拼来的芝麻绿豆官。
生活成这样还有什么心情观光赏景。方鸣自言自语说,我对珊珊的事虽然紧张,心里却怀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念头,认为可以摆平王昌。这念头使方鸣在愁闷的心境下生出不同以往的轻松,因此有看夜景的心情。
倘若溺水的是慧慧呢?方鸣脑中忽然跳出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当即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脱口说道:不,不会。“今天不会,难保明天不会,不溺水,还有车祸,火灾,地震,事故有千种百样,谁也说不准自己和别人今天或明天发生哪桩……。他脑袋仿佛成了一个水底充满沼气的池塘,“咕嘟、咕嘟”,一连串荒诞不经的念头接踵冒出。
不,绝不会!方鸣松了松胸口的安全带,喘了口气,打开车载CD机。
柔和而轻快的音乐使他镇定下来。我脑子出故障了,思想上的故障。他为自己以权压人的想法感到可耻,即便这想法尚末考虑成熟。
驶出城区后,夜风变得凉爽,挟带着花香与河水的腥味一阵阵扑入车内,月光星辉代替不了霓虹的光芒,自有迷人的地方。
方鸣感到背后凉飕飕的,方才的想法使他生出一身冷汗。两边车窗已开到最大,出城后他将后排车窗,天窗逐一打开,仍觉胸口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几乎透不过气。他想:我还找王昌干嘛。原来信志满满的盘算此时全化成羞耻之念,脚掌不由自主地从油门换到刹车板,车缓缓停在了路旁,他手肘支在车窗框上,侧脸望向道旁的绿化带,思考解决事情的方案。此处已距单位不远。
茂盛而高大的杨树林夜里显得阴森神秘,因此也为许多恋人提供了庇佑,深邃,黑暗向来是幽会的佳地。林中不时发出的咯咯轻笑把方鸣的思绪拉到十几年前,那时,依欣常来单位等他下班。两人或骑车,或推车步行,最终都走进这片树林。岁月磨去了人的豪情,也磨去了许多性情人的棱角。方鸣属于有牲情的人,遇事直来直去,不懂得委婉回避。在这片杨树林里,依欣开导,劝诫,一点点把自己未来的男人打磨成圆滑,世故的车间主任。
“去水库瞧瞧吧。”迎面射来的两束强烈的车光勾回了方鸣的思绪,来车驶过后,他自言自语地感慨。便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方鸣斜眼瞥向车载显示屏,心里咯噔一下。电话是王昌打来的。
方鸣猜想王昌请假找女儿,摁下接通键心平气和地问,王昌,是设备出故障了吗?
嗯……不是,主任,有……有件事对不住您。王昌吞吞吐吐说。
方鸣一怔,心想:怎么向我说对不住?随即认为是珊珊妈逼丈夫要赔偿,听王昌言词语气比往日客气许多,语声中没半点悲伤,心说:这两口子真是钻钱眼里了,孩子出事了先想到钱。便要说,有什么对不住的,该咋办咋办。只听王昌说,主任,你听着吗?听着呢,说吧。方鸣估计他要什么数目,心生鄙夷。
隔了一会,王昌说,主任,嫂子在身边吗?不在,有什么想法跟我说也是一样。方鸣随口应付,脑中急速估计钱的数目:五万,十万?这时两辆轿车追逐而过。
那……那这样,你给嫂子打个电话,弟妹刚才态度不好,不是对她,是生孩子气呢,请嫂子瞧着咱们多年情份千万不要见怪。王昌听出方鸣不在家,小心翼翼说。孩子,谁的孩子?方鸣心头笼罩一层疑云,脱口问道:珊珊吗?
是,小妮子不知好歹,闯出这祸来,唉,折腾大人……
珊珊回来了,她没事?方鸣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截过话头问。
她能有啥事,刚学会潜水,逞能,早回来……也不至惹嫂子生气。主任,您给嫂子说说,消消火,孩子胡闹,咱们可不能坏了关系……
方鸣含糊答应一声,挂了电话。他无心向王昌问清原委,喃喃说:孩子胡闹,大人也经不起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