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天飞雪,朔风怒号。一支抗联小分队趁着恶劣天气摸过一道道关卡暗哨,穿行山峦起伏的林间,傍晚,在一山谷外停了下来。队长林峰命队伍就地休整,自个爬上一株大树察看谷内情形。白雪覆盖了整个山谷,灯火点点中,袅袅炊烟随风飘散。谷内这个村叫吴家屯,是抗联储藏粮食的堡垒村。
大伙俯身四下,不时去瞧树上的林峰,汗水浸湿的棉衣渐渐冰冷。半小时过去,一小时过去,林峰倚了个树杈,雪在身上落了一层,蒙蒙中,他瘦长的身躯似天然生成的树枝,飞雪中摇曳不定。副队长方杰见他久不下来,悄声喊:“队长,我去村里侦察!”“不用了,进村!”林峰刺溜下树。
方杰于他片刻间拿定主意不禁一呆,但见他神情刚毅,语声果绝,涌到喉头的话又咽回肚里,问村口要不要留人接应。林峰嗯了一声。方杰当即点了高义和郭长明两个小组,命他们择地埋伏。两组人不及答应,林峰信志满满说:“吴家屯从兵法上讲是死地,鬼子即使找到这里也认为抗联不敢进村,咱们反其道而行,大伙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带足粮食回山。”方杰见他改了主意,吩咐高郭两组断后,偷偷向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布置暗哨。
小分队悄无声息的摸进吴家屯。高郭两人等了多时不见敌踪,折松树枝作扫帚,沿途抹除脚印,留置暗哨,依约来到保长郭松云家。门口的哨兵指引他们去东厢房。
郭松云的老婆兰芝坐在灶台间烧火,蒸笼冒出的丝丝白汽里透着苞米的清香,橘黄色的火苗映照她脸上,面颊红通通的,蓬松,散乱的双鬓下,眼晴呆滞无神,见众人进来,愣了愣,起身向一口锅里添了瓢水。
郭松云闻声从里屋出来,向外望了望,胖胖的圆脸上露出喜悦:“长明回来了,后面还有咱们的同志吗?”郭长明是吴家屯人,论辈份该称郭松云一声叔,但两家数代结怨,勉强叫了声保长,抖落衣帽上的雪花不再理他。
“林队长,你带了足有一个排吧?”郭松云尴尬地笑了笑,侧脸朝里屋说。“一个排能扛多少粮食,我带了一个营。”林峰答道。“嗯,也是。高义,快请大伙上炕,我把西厢房的也烧热喽,这天冷的,把人冻的够呛。”郭松云笑吟吟掀开门帘。“别忙活了,其他同志去别处征粮了,村口留了些防鬼子,进村的就我们这些人。”林峰从里间走出。“哦,那先不烧了。”郭松云粲然一笑。
郭家祖上出过知府,子孙荫福,到郭松云这一代骡马成群,地近百晌,常年雇十来个长工,东厢房原是他们歇息的地方,里面砌了张长长的通炕。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施行移民政策,大批开拓团涌进东北,强行收地。郭松云富甲一方,首当其冲,数年下来,田园让日本人夺了个净光,儿子长青毕业于东北大学,九.一八事变前是沈阳市市长的秘书,市长逃到关内后,他回到家乡,恨开拓团欺人太甚,放火烧料场被抓,郭松云花了许多钱才买通日警放人。长青出狱后参加了抗联,由组织安排在日伪报社做记者。女儿被护矿队一个头目瞧中,打着中日亲善的幌子常上门纠缠。郭松云不甘女儿落入虎口,送她逃到沈阳,昔日热闹的庭院只剩老两口,门可罗雀,冷冷清清。郭松云痛恨日本人行径,在儿子劝说下秘密为抗联筹款筹粮,收留伤员。
按理说像郭松云这样仇恨日本的人当可赢得抗联信任,可惜满洲省委与中央断绝联系后,改由中央驻苏联共产国际代表团领导。当时代表团领导是王明和康生,这两人搞革命外行,内部斗争各有一套,方针指示胡乱下发,路线错误一拨接着一拨,搅得抗联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满洲省委因此解散。同志间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郭松云,昔日斗争的大地主,即便他对抗日做了许多贡献,政治上亦防亦拉,始终边缘化。
林峰是满洲省委派下来锻炼的进步青年,没多少战斗经验,但能吃苦,于代表团指示惟命是从,打心里排斥郭松云,瞧他不起,若非堡垒村相继遭到破坏,断不会寻到这里。林峰思想有缺陷,信念却坚,这也是上级选他筹给养的原因。
先后进来的战士有三十多人,挤挤挨挨,几无转身余地。方杰悄声问暗哨布置情况。郭长明正要汇报,林峰听到了,嘀咕说:“怎么还布置暗哨了。”剑眉一轩,吩咐方杰除门口岗哨外,全叫进来吃饭。
方杰年纪比林峰稍长,面庞黝黑,身材矮壮,多年作战积下了丰富的对敌经验,答应林峰后笑眯眯地问:“郭保长,村口有百十号人呢,家里有大锅吗?”林峰见他虚张声势,赞许地点了点头。郭松云说:“不打紧,家里有雇短工用的大锅,咱们熬苞米糊糊,包管大伙都吃上热饭。”林峰说:“天恁冷了,苞米粥送过去也是凉的,你多蒸些窝头,备些咸菜,做好了我派人给他们送去。”郭松云面有迟疑:“我要通知各户送粮食……。”林峰摆摆手说:“粮食我们吃过饭一起去筹。”即又补充说:“准确掌握堡垒村情况是形势严峻下战胜敌人的手段,也是上级指示,请郭保长多多支持。”郭松云立时神情庄重:“林队长放心,俺一定按指示办事。”
林峰说一句,方杰便说一个对,待他说完,连声说:“好,好,队长想的周到。”这话任谁听了都认为攀缘附会,林峰十分受用。上级派方杰来正是看中他性子谦和,易与林峰相处,能完成任务。
方杰说:“郭保长,俺们也带了一些吃的,你今年支援不少粮食,今晚又拿出不少,自个也要过活,窝头别蒸多喽。”郭松云忙说:“方副队长放心,俺家里的余粮可撑到来年打下新粮。”稍稍一顿,说:“讨伐队一月来几次,又残暴,又狡猾,粮食多了不安全,不如交给抗联。”
林峰嗯了一声:“郭保长能认识这点说明觉悟很高,很好,抗联帐目清楚,你的功劳,我心里有数。”
郭松云连连摇手:“不,不,俺长青也是抗联的人,捐粮理所应该,功不敢算。”林峰郑重说:“那不行,一是一,二是二,功过是非,分开了算。”郭松云躬身陪笑:“是,是,抗联了不起。林队长,今儿跑了多少路?”“百十里吧。”林峰漫不经心地说。方杰在旁边瞧着,他了解林峰处事为人,于他态度无可厚非,听得里数夸大,怕惹郭松云笑话,想说:“林队长把昨晚路程也算上了,今儿顶风冒雪,又要突破敌人封锁,走了不到三十里。”但只说了个“林”字,郭松云又称赞了不起,问:“来回总得四五天吧?”林峰说:“四五天只够跑单趟。郭保长,长青这两天来信没有,城里啥情况?”
郭松云一直欢笑的脸上斗然暗淡,说了个他,望了望林峰,又瞥了瞥方杰,眼中闪过一丝求恳之色。方杰说:“长青出事了?”郭松云一愣,随之说:“没有,儿大不由爹,前天他让人捎话,说要去众长春。林队长,你和上级熟悉,长青去长春是组织派遣,还是自个的主意?”
林峰淡淡地说:“不知道。长春是日军守备重地,长青能去,说明组织信任,是个能经受考验、可培养的的好同志,郭保长,你说儿大不由爹啥意思?”郭松云说:“没啥意思,长青干大事,比我出息。兰芝,粥好了没有?林队长,我去弄咸菜,蒸窝头,你派两人给我打下手。”借这话出了里屋。林峰下巴向旁边两个战士一扬,示意他们去帮忙。
方杰瞧出郭松云不怿,担心他筹粮不肯出力,低声说:“队长,斗争也要分时候,现下要指望郭保长呢。”林峰也低声说:“我是敲山震虎,方杰,你可瞧出哪里不对?”方杰说:“哪里不对?”心里说:“你用阶级眼光看人便不对。”林峰不答,说:“敌情复杂,大家都把嘴把严了,有关抗联的事一概不许泄露!”这话语声虽低,语锋严厉。小分队纷纷压低嗓音说是。
不多时,兰芝熬好了苞米粥,郭松云提进一筐高粱面窝头,一瓦罐咸萝卜。小分队一个个自外间盛了端进里屋,大伙围着热炕或蹲、或坐,郭松云发窝头时口中不住价地说辛苦。屋内热气氤氲,俨如暖春,战士们吃一口萝卜,就一口窝头,大块朵颐,稀哩呼噜,一大碗苞米糊糊下肚,热汗尽出,人人望着手中空碗,神情间意犹未足。
郭松云瞧在眼里,冲外间喊:“老婆子,盛碗!”“没有了!”兰芝把锅剐的“吱吱”作响。“大伙吃饱了才好干事,麻溜利的再熬一锅!”好嘞,这就下锅!”兰芝语声干脆,随之听到“哗啦”一声,显是她勺水入锅。
“郭保长,够了。”方杰抹抹嘴唇。“都是壮小伙,一碗苞米糊糊清汤寡水的顶啥用。林队长,准备不周,对不住,村口同志的窝头蒸好一筐了,这就给他们送去?”郭松云眉开眼笑地望着林峰,神色间殷殷期盼。郭长明家中贫寒,父母没少受郭松云欺负,冷眼瞧着他,心中暗骂:“贱骨头,肚量到也真大。”高义家境与他相同,对有权势的人也无好感,只是郭松云和他父亲曾有交情,每当眼光相接,不得不以笑脸相迎。
林峰说:“不急。”向战士们瞧去,一个个碗底精光,两腮蠕动,似是回味无穷,寻思:“鬼子封锁严密,就算人人有命回山,近期也难以填饱肚皮,该让大伙吃个痛快。”方要说把窝头抬进来,忽然想到郭松云说的干事,心下生疑,说:“郭保长,你有事让我们做?”“没……啥事,你们今晚就回,往后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有这会吃的尽兴,多吃一点,是一点。”
这话言不由衷,林峰疑心更重,正要再问,方杰接口说:“韩保长的话不错,大伙敞开肚皮,吃饱了多扛粮食!”战士们轰然叫好,从外间提进一筐窝头分了。方杰几口吃完,爽声问:“郭保长,附近有鬼子找麻烦吗?俺们帮你出气。”
林峰白了他一眼,沉脸说:“方杰,咱们这趟是为部队提取给养,没有战斗任务。”跟着又说:“郭保长,方副队长喜欢开玩笑,打仗岂是随便的,仗一打,四面八方的鬼子一齐围过来,误了任务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乡亲。”这话是想打消郭松云请小分队做事的念头,丝毫未顾忌方杰的感受。方杰平日见惯了林峰作派,深知他思想刻板,解决问题不讲情面,执行命令一是一,二是二,心地并不坏,嘿嘿一笑:“队长批评的对。郭保长,我收回那话,鬼子留着以后打。”郭松云老大不是滋味,脸上仍笑吟吟说:“长明是俺本家侄子,高义算吴家屯半个娃,方副队长这话见外了。”
这时,厚厚的门帘掀开半边,兰芝探头进来。郭松云收起笑脸问:“饭做好了?”兰芝望着林峰,脸上满是恳求,担忧之色,嗫嚅说:“还……还没呢,林队长,俺……俺想……。”林峰见她有事,顺着郭松云先前的话说:“长明,到家了,放你半宿的假看老娘。”郭长明喜出望外,放下空碗,打了个敬礼,掀帘出去。兰芝呆了呆,身子缩回外间。
高义望着摆动的棉帘子,鼻翼翕动。郭松云面颊上的肌肉颤了颤,呵呵一笑:“林队长,俺向你求个情,让高义和他媳妇见个面行不?”战士们听了这话目光齐望向高义。林峰打量高义:“成亲了?方杰,你知不知道这事?”
方杰摇了摇头,围着高义转了个圈,笑嘻嘻地说:“行啊,高义,平日像个闷葫芦,娶媳妇却不含糊。”“队长,俺没成亲呢。”高义英俊的面庞显出红晕。众人一阵嘻笑。
“打小定的娃娃亲,俺保的媒,本来前年该把喜事办了,那知……。”郭松云叹了口气,说:“林队长,让娃娃见个面吧,打去年讨伐队来屯里杀人,瑶妮守着瞎眼的老娘日子过得苦。”“高义,也给你半宿的假,注意保密,去吧。”林峰思索了一会说。高义抬起头,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谢谢队长!”提枪便走。方杰伸手一拦,唬着脸说:“瞧你高兴的劲,把枪留下,也不怕吓到人家!”高义面上一热,将枪倚放墙边。众人又是一阵嘻笑。出门后,只听方杰问:“郭保长,屯里盐多吗?”郭松云说:“不是很多,但每家匀点,总能挤出抗联用的。林队长,时候不早了,我通知乡亲们准备粮食。”方杰说:“好,咱们同去。”林峰说:“方杰,多带几个人。”
高义听郭松云出来,脚步放缓,想向他打听瑶妮家情形,只听他说:“同志们还没吃饱呢,我自个去就成。”方杰说:“放哨的同志也没吃呢,不差这会。”先自走到院中,高义虽知他出来,仍是一慌,硬下头皮叫了声副队长。方杰走上两步,低声说:“你等郭保长?”高义说是。方杰说:“去外面,远远的别让人瞧见。”
高义依言走到街心。此时,雪停了下来,朔风兀自未消,四下里银装素裹,一片静谧。高义在暖屋待了多时,现下立身室外,寒风拂到面上,自脖颈吹入脊背,冷飕飕,不禁打了几个激灵。过了一会,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高义料想是郭松云到了,转脸去瞧,雪光下,只见一个胖而笨拙的身影蹒跚而来,正是郭松云,迎上几步,叫道:“郭保长。”
郭松云向身后左右晃了眼,伸手一递:“把这个给瑶妮。”高义低眼一瞧,却是几块银元。他原想向郭松云借钱,此时只觉银元刺目耀眼,既难为情,也无胆,双手不自禁的缩到腰后。
“依瑶妮论,你该叫俺一声叔哩,客气啥,拿着!”郭松云捉住他手腕,银元向掌心一塞,语气不容推脱。高义退后几步:“不,不,这钱我不能要。”“为啥不能,怕违反纪律是不是?高义,抗联不许拿百姓财物,这银元是俺把你当娃看,心甘情愿送的,不算违例犯纪,怕啥呢?再说了,你好意思空手见丈母娘?”郭松云握住他的手不放。
这话受用好听,高义心下坦然,只觉对方一股股暖流涌入心田,攥银元的手微微颤抖,口风不由的松动:“我……郭保长,俺怕一时半会还不上。”
“高义啊,俺跟你爹交情深着哩,不然咋能做你和瑶妮的媒人?你要看的起俺,以后叫俺叔,天下有叔送娃钱还要的理不?拿着,再不收下,叔要见怪了。”
高义说:“谢谢叔,这钱俺一定还。叔,俺想求你个事。”“咱叔侄有啥求不求的,瘦子的骆驼比马大,叔有些家底,白面,小米,菜油,想要啥,叔都想法子给你办齐喽。”郭松云紧紧握住他的手掌,说话时眼光不住向四下看。高义不敢与他过分亲近,耐心听完说:“叔,俺啥也不要,借钱的事你别告诉瑶妮行不?”
郭松云怔了怔,连声说:“行,行,这事叔谁也不说,你婶也不告诉。”拍了拍他的掌背:“侄儿,叔向你打听个事。”高义心中好生感激,忙说:“叔,您说。”郭松云说:“抗联现在啥情况,你们来了多少人?”
二
“山上……。”高义说了这两字忽然想起师长的叮嘱:“你们是意志坚定的战士,组织相信,因此把全师性命交给你们,下山后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军情,出卖战友。”心中一凛,说:“叔,你问这干啥?”“叔能干啥吗,打听山上多少人,你们来了多少,是好准备粮食。”“哦,尽量多筹备些吧,俺们背的动。”高义抽回手掌,顺势把银元揣入裤兜。“那按人头算,连林营长在内每人七十斤,多了你们也带不回去,师部现下驻什么地方,路程远不?”
“不远,师部在大松……我去见瑶妮。”高义得了银元,神思飞到未婚妻身边,心无旁骛,随口应答,说着说着,蓦然想到师部是不能泄露的机密,当即改口,心下害怕,转身便跑。郭松云喊:“小心路滑!”高义听了心里惊慌,脚下一个踉跄,仰天倒在地上,随即站起,小心踏雪而行。郭松云嘿嘿一笑:“这娃,慌个啥嘛,叔有话要问你呢。”
高义说的“大松”后面是个岭字。大松岭距吴家屯八十里,山势平缓,难守易攻,岭上生满古松,遮天敝日,野兽横行,现下是抗联独立师的秘营。抗联神出鬼没,日军摸不准行踪,围剿多对险峻陡峭的地方使劲,劳师动众,数月无功,如果知道独立师藏在大松岭,四面八方压将过去,不屑数日便能得胜。独立师选大松岭瞧中了此处既可打野兽充饥,敌人也不将它放在眼里。
高义惴惴不安地来到瑶妮家外,反复踌躇,最后寻思:“郭保长一家被鬼子害那么惨,恨都来不及,应不会向他们告密。”这样一想,心里宽慰不少,见院中伸出一串脚印直达门外,踏实老大一片,似有人在此徘徊,凝目细看,脚印既窄且短,像女子脚板。他料定是瑶妮留下,想不出她因何在门口滞留,见屋内亮有灯光,不时的传出阵阵咳嗽,呆了一会,推开篱柴,轻步走到屋檐下。只听屋内一个疲弱无力的声音问:“瑶妮,你盛了几升苞米面?”“三升!”一年轻女子脆声答道。
高义听了这两句对答,突觉一股电流迅速传遍周身百骸,两年来的担惊害怕、思念牵挂,刹那间自心头、从脑海涌起汇集,化成幸福的热泪,眼眶湿润。即便他知道亲人一直无恙,可经历了数百个日夜的思念,咋闻到久藏于心中的声音令谁也难以自抑,按不住欢喜激动。高义努力调整情绪,听那疲弱无力的声音又问“咋不多盛几升呢?”
“娘,咱总共不到五升,还要留些过年呢。”
“过年不是有白面吗?”
“白面只剩半升了。”
“咳……高粱面……橡子面呢?瑶妮,咱把苞米面都给抗联。”
“高粱面有三升,橡子面多些。娘,您这身子板只吃高粱和橡子面咋成,再说新粮下来还有半年呢,咱家粮食撑不到那时候。”“瑶妮,你今儿咋这么小气了?”“娘,我这也是……。”“行了……娘知道你心思,待会抗联来了,你……咳咳……多捞几根萝卜,山里苦,不吃咸的可没力气……咳咳……打鬼子。”“知道了娘。”瑶妮说话之际不住给母亲揉背。
高义听到这里,恍然明白门口为何留有脚印:“瑶妮知道抗联来了,想瞧瞧我会不会跟来,但又面薄,不好意思去问。”心头一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手臂伸向门板,指肚将要触及板面之际,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阵慌乱,如避蛇蝎般疾缩了回来。片刻,他手臂再次长伸,指肚按在门板上又缓又轻地划了尺许,翻掌用指关节“笃笃笃”敲了几下,低声喊:“瑶妮,瑶妮!”
瑶妮自高义参加抗联再没相见,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一颤,抚在母亲背后的手簌簌发抖。母亲郭柴氏听出是高义的声音,催促开门。
瑶妮下炕走到门后,轻轻拉开门插,逃也似地窜上炕头,躲在母亲背后。郭柴氏笑容满面:“早也想,晚也想,来了又怕见,真怕啊?那就去歇着,娘跟高义说话。”瑶妮叫了声娘,摇了摇她的肩头,羞的满脸通红,心里如闯入一头小兔,“突突”乱跳。
高义失言的不安早被欢喜替代,拋到了九霄云外,调好心态,推门踏进里屋。他不敢看瑶妮的脸,叫了声“婶”,远远离炕而站。郭柴氏挪了挪身子:“高义来了,上炕,炕上暖和。”瑶妮忙将炕上一个碎布缝的小口袋拿开。
高义猜想里面盛的是苞米面,心中一阵感慨,扭捏着向前迈了两步,晃眼见四壁剥落,家什破旧,瑶妮和岳母穿的棉衣补丁撂补丁,洗的褪色发白,情形比自己想象的清苦许多,心中又痛又怜,说:“婶,俺不冷。”郭柴氏笑脸一嗔:“这孩子,两年不见咋生分了呢?”瑶妮跟着说:“娘让你上炕,就上炕,大老爷们家磨唧个啥!”
母亲俩先后一说,弄得高义手足无措,臊着脸挨炕沿而坐。瑶妮性情直爽,害羞是因为与高义长久不见,说话间恢复了往日性情,见他不上炕,双眉一竖,便要喝斥,郭柴氏说:“抗联每天东跑西颠,缺吃少穿,这些没啥,打仗的时候弹子不长眼,自个要留心,听见没?”女婿登门,她老怀弥慰,一口气说了好几句也没有咳嗽。
高义胸膛一阵激荡,说:“知道了婶,叔呢?”话一出口,当即后悔,心中骂自己笨,慌乱间手指不经意触到裤兜里的银元,掏出送到郭柴氏面前:“婶,这个……你收下。”
郭柴氏听高义提到丈夫,心下有些伤感,但以为他不知丈夫被杀,仿似没听见般,布满皱纹的脸上仍是喜气洋洋,咳嗽两声说:“瑶妮,去做完面。”瑶妮答应了,从母亲身后挪出身子。高义双眉一扬:“瑶妮,别忙了,我不饿。”
“到家了,多少吃点。”郭柴氏摸索着下坑。高义上前搀住她的臂膀,随手将银元递向瑶妮。
瑶妮方才被母亲遮住了眼光,瞧不见高义拿出什么东西,此时看清是银元,眼帘一闪:“袁大头!高义哥,哪……来的!”语声惊喜发颤。她见过人家数银元,一枚枚色泽锃亮,相互间一撞, 余音清脆拖长。
高义把银元放在炕上,玩皮般地笑了笑,算是答话。瑶妮右手一枚枚捏入左手手中,欢快地数着:“一,二,三,四……。娘,五块呢!”托在掌心送到母亲面前,捉起她的手掌,又一块块数着码放她掌中。
郭柴氏听到“银元”时,欢喜的面容慢慢变得僵硬,待女儿数完,掂了掂,抬眼问高义:“哪来的?”昏暗的灯光映在她刻满岁月的脸上,慈祥中透着愁苦,疑虑,眼神浑浊,令人说不出的畏惧。高义原已想好了说词,但受这无华的眼光一迫,心生畏缩,竟然不敢隐瞒,支支唔唔说:“是……是……。”
“是啥?抢来的俺可不要。”瑶妮盘坐坑上,一张俏脸含嗔带笑。高义弹身站起来说:“不,不是抢来的。婶,抗联不像土匪抢人家的东西,抢来的俺不要,更不会拿来孝敬您。”
东北称山里的土匪为“胡子”,满洲日伪对抗联又恨又怕,将他们比作胡子,蔑称土匪,高义明知瑶妮不会这样认为,听到抢字,仍忙不迭声地解释。瑶妮见他神色紧张,扑哧一笑:“谁说抗联是土匪了。银元哪来的?”高义见推脱不过,只好告诉说借的。
瑶妮一双明眸中闪动灵光:“借的?向谁借的?抗联穷的叮当响,谁能一下子借你五块银元。”高义借钱时让郭松云保密是恐瑶妮在他面前失了颜面,此时被问的招架不住,说:“你别问那么多了,总之这钱来路周正。婶,俺跟你们讲抗联的事吧?”他这样反更显得心虚。瑶妮不依不饶地说:“你别岔开话题,不清不白的钱俺可不花。说,跟谁借的!”
高义不答,心里盘算如何应付,希望岳母出言干涉,帮自己化解难题,僵持片刻,见瑶妮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岳母一言不发,只得说:“瑶妮,人家不让说,但绝对一片好心,你别问了成不成?”他话里的人家说的是自己。瑶妮摆出一副任性的劲:“不成!”
郭柴氏听着女儿女婿说话,中间不住咳嗽,这时插话:“瑶妮,好好说,别跟讨债似的,呛着了高义,咳咳……。”
“好,好好说。高义哥,你告诉俺吧,不说,这钱俺和娘花的不安。”瑶妮探身帮母亲揉背,目光求恳地望着高义,说着说着软下了声音,语气和眼神中柔情似水。这一手使得高义无法再拒,无可奈何,说:“好吧,我说了你不许把这事搁在心里。”瑶妮嫣然一笑:“五块银元还压不倒俺,你说。”“跟……郭保长借的。”高义将话在口中转了转说了出来。
“谁?”瑶妮一愣,脸上闪过惊疑之色。郭柴氏说:“银元是郭松云借给你的?”高义说是。郭柴氏叹气说:“利打利,驴打滚,借时容易,还如登天,这银元……这银元……高义,好端端的为啥向人家借钱。”银元向身旁一放,脸上慈祥全然褪去。
高义心头陡沉,后背升起一股寒意。瑶妮变得怒容满面:“高义哥,你咋能向郭松元借钱?”下坑抓起银元送到高义胸前:“这两天他常在俺家门前转悠,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你把钱给他,现在就去!俺可不花黑心钱让乡亲们戳脊梁骨。”说着另只手推他肩头。想起父母说的没少受郭松云欺压,她用力极大,满腔怒火全发泄这一推之上。高义愣不防险些一个趔趄摔倒,身子向后仰了仰,稳住了下盘。他原本听得耳廓发热,羞愧难当,这一推激出了骨子里的倔强:“瑶妮,郭保长捐钱捐物,没少支持抗联,我借他的钱没啥不对,你咋这么生气。”“他支持抗联是怕以前的仇人找麻烦,想利用抗联做靠山,精明算盘打的准着呢。”瑶妮嘴角边露出冷笑。
郭柴氏温声说:“高义,听婶的话,把银元还给他,咱们再穷也不能花没底的钱。”“婶,郭保长以前干了不少缺德事,现在悔过了,人都会犯错,咱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俺们师常夸郭保长呢。”最后一句纯属杜撰,为的是能说服岳母和瑶妮。郭柴氏见女婿一再坚持,不便与他争辩,暗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俺去和面。”瑶妮侧向她说:“娘,俺去。”白了高义一眼,走到外间。
高义赢了口舌之争,反慌的厉害,朝外间说:“瑶妮,郭保长有千样不好,瞧在他给咱俩做媒的份上心里不能老存埋怨,银元你瞧着烦,待会我还给他。你别忙活了,俺该走了。”将银元揣入裤兜。他欢喜而来,却闹了个不痛快,好生烦闷不安。
郭柴氏一怔:“要走了,咋这么快? ”瑶妮闪进里屋,见高义愁眉苦脸,双眉一轩:“咋,俺说郭松云你不乐意?”高义迎上一步:“不是,队长只许了俺一会假……。”突然之间,外面传来“砰”的一声枪响,跟着又是一声。片刻间枪声如连珠炮响,“砰砰,哒哒”,愈来愈密,中间夹着手榴弹的爆炸,听声音谷口和谷中都有。
母女俩被突如其来枪弹声惊立当地,高义愣了愣急摸肩头,随之想起睡觉也不离身的步枪留在郭松云家,当下从腰间解下两颗手榴弹,向瑶妮怀里一塞,说了句:“拿着防身!”抢身出了里间。
瑶妮呆了一会,耳听得枪弹声,喝斥声,狗吠声,踏雪声交织入耳,一低眼,瞧见怀里的手榴弹,蓦地里回过神:“娘,是讨伐队,讨伐队来了!”双臂一抖,手榴弹落在地上。
高义来到街上,但见人影晃动,村外各处都有火光,心想:“敌人咋突然闯进谷了?乡亲们要遭殃。”正要去郭家取枪,就在这时,五六人从左前方小胡同中窜了出来,瞧身形是小分队的同志,高义追上去,见方杰也在,说:“副队长,我的枪呢?”
方杰说:“咱们一前一后出来,你的枪在郭保长家呢,我没动它。”“哦,我去拿。”转身奔向郭松云家,来到西厢房,一掀帘,蓦见兰芝五花八绑地坐在地上,两枝长枪对着她脑袋,不禁愕然。林峰怒容满面地提着驳壳枪,瞥了眼高义,缓声问:“是日军,还是满洲军?”他虽在愤怒之中,语气却十分镇定。
高义说:“四面都有敌人,不清楚。”见自己的枪仍在原地,一把抄起:“队长,我来拿枪。”“告诉方副队长,尽快找出突破点,不可恋战!”高义答应了,假装检查枪械,并不急去。他想问:“小分队走了,乡亲们咋办?”又担心这话让队长认为护媳妇,觉悟低。
“地主婆,你说儿子被宪兵队抓了,男人说去了长春,两口子一东一西,欺骗抗联,把你毙了不冤吧?”林峰说完,把手一挥。
高义心头一震,斜眼去瞧兰芝,见她神色间非但无丝毫恐惧,嘴角边还含着笑意,寻思:“她是吓傻了,还是有恃无恐,沉的住气?”
两名队员收枪去拖兰芝。高义此前常见同志间因路线反脸被杀,内中也说不清孰对孰错,纵觉不妥,毕竟是内部思想斗争,现下问题大不相同,兰芝没参加抗联,不能一昧草率,忍不住说:“队长,郭保长没少帮咱们,为啥枪毙她家人?”“为啥?郭长青做汉奸了,敌人是他带来的!”林峰怒声说。
高义“啊”了声,张大了嘴巴,今晚情景一霎时浮到脑际。林峰见他不动,把脸一板:“还不去传令!”“啊,是。”高义回过神,眼睛不自禁的瞥向兰芝,他拿了郭松云的银元怕受牵联,想问郭长青是否真投了敌,但此情形下,这话难以开口。
三
忽听院中有人喊:“兰芝,兰芝!”是郭松云的声音。高义一颗心倏地窜到嗓子眼。兰芝怔了怔方要应声,一名队员抢先捂她嘴巴,与战友摁住她肩头。耳听得郭松云边喊边向屋内走来,高义心跳加速,几乎要破膛而出,低声说:“队长,我去抓他。”林峰说:“不必了。”见兰芝拼命挣扎,口中唔唔有声,鼻孔中哼了声,提枪走到门帘之侧:“想通风报信,哪有这便宜的事,你们看好了,等抓了郭松云一块枪毙。高义,你紧张什么?”“没……没紧张。”耳听得郭松云的脚步声、院外的枪弹声愈来愈近,已有敌人冲进村内,高义心焦如焚,既担心岳母和瑶妮,又恐郭松云濒死之死抓稻草,说出借银元的事,急中生勇,说:“队长,俺有话说。“等抓了郭松云再说。”林峰斜了他一眼。高义慢吞吞地说了个是,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帮郭家说情。
片刻,郭松云走进外间,叫了两声“兰芝”,骂道:“憨婆娘,啥时候了还乱跑!”说最后一字时人到了屋外。林峰担心他离开,下巴向高义扬了扬,又朝炕桌上的碗筷一努,示意他弄出点动静。
高义拖延时间,眼神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假装不懂。林峰低声说:“去,把那碗摔了。”高义点点头,慢腾腾地挪向炕边。一名队员提脚揣翻身旁的板凳。“咕咚”声中,板凳撞上水缸,发出“当”的一声。郭松云在外面听见了,高声喊:“兰芝,兰芝!”闯进外间,说:“兰芝,在不在里屋?兰芝!”他似乎觉出不对,口中喊的急,脚却不踏进里屋一步。
林峰骂了声“老东西”,正要出去将他擒住。突然之间,兰芝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力,猛地挣脱两名队员控制,跳身站起,声嘶力竭的喊:“当家的,逃命啊!”
突如其来的状况大出林峰意料之外,但他反应极快,连声吩咐:“快制住这婆娘!高义,抓郭松云!”先自奔向外间。随着“啊、哎哟、咕咚”数种声音接踵发出,两名队员扑向近似发疯的兰芝,将她死死摁倒在地。兰芝死命挣扎,苦于脸孔朝下,泥土紧贴嘴巴,不能再向丈夫喊话。
高义怔怔瞧着兰芝,耳听得林峰喊“高义”,郭松云气喘吁吁置问:“林……林队长,你……你这是干啥!”心随声动,惶恐之心竟尔化为同情,也不答应。一名队员见他无动于衷,说:“高义,队长叫你呢!”高义恍若醒悟之状:“啊,好。”眼光离开了兰芝,提枪便欲出去,就在这时,有人闯进外间喊报告。
林峰说:“去找根绳子,慢着,什么事!”高义听认出喊报告的是郭长明,只听他说:“队长,俺报告一个情况。”“啥情况?”“郭长青可能投靠了鬼子。”“当真?”“嗯,八成错不了。”“什么七成八成,投靠便是投靠!情况哪来……算了,情报来源已不重要。张全,把地主婆带出来!”
张全是两名队员之一,当即和战友把兰芝架到外间。高义心乱如麻,不由自主的跟出。郭松云方才听到老婆喊叫,冲进里屋,与林峰撞了个满怀,仰天倒地,后被他用枪逼着,心下惶恐,见老婆被绑,又急又怒,翻身站起来说:“林队长,俺好吃好喝的招呼抗联,你为啥这样对俺!”“为啥,没听见吗?你儿子当汉奸了,引鬼子来打抗联!”“长青去长春了,没当汉奸!”
林峰嘿地一笑:“民族败类到哪里都能当汉奸!郭松云,你儿子明明落到日本人手里,你咋欺骗抗联,说去了长春,凭这一点,枪毙十次都够了。”“去长春枪毙,去苏联呢,是不是满门抄斩!”郭松云气的浑身哆嗦,胀红了脸。“你说什么!”林峰脸色铁青,厉声喝问。他受左倾思想影响极深,奉教条主义为经典,打心里向往苏联,只觉郭松云这话有些刺耳,含有污蔑之意,一股怒火从胸中烧起。
郭松云听儿子说过抗联路线分争,了解一些情形,话赶话,顺口挤兑,并非出言针对,见林峰面罩寒霜,眼眶盈血,似若噬人,心中栗栗生惧,嘴上兀自强硬说:“长青就是去了长春,落日本人手里是为抗联干事,俺没欺骗,不是民族败类,你血口喷人!” 挺了挺腰身,强打精神向林峰迈了两步,接着说“俺……俺要……。”
张全枪口一转,朝他胸口拉了下枪栓。郭松云耸了耸肩,后面的话咽回肚里。“要什么?鬼子撑腰么?”林峰提起拨壳枪,推弹上膛。
“当家的,算了。” 兰芝语声哀怨,松油灯燃出的光芒映在她悲愤的脸上。“算了?他们说长青是汉奸,大是大非的事咋能这么算了?”“人家手里有枪,不算能咋样?”兰芝眼中闪出晶莹的泪花。
林峰冷笑说:“听这话你们是不服了?好,到要请教,小分队走了十几个村安全无事,为啥刚进吴家屯鬼子就跟来了?”俺不知道,俺求你们救长青,你们不救,说他是个汉奸,还绑俺,呜呜……。”兰芝满腹心绪到此时全化作委屈,放声痛哭。
在这片刻间,枪声愈发近了,冷弹不时射进郭家院内,激烈的交火中夹杂着双方战士的厮杀,声震屋瓦。
高义在旁边听到这里,方知误会重重,想帮郭长青分说,苦于自己拿了郭松云的银元,一言不慎就会牵涉其中,另外他知道林峰并非糊涂虫,这样对郭松云夫妇是因残酷斗争下、不得不手段血性。他想以阻击敌人为由出去,转念又想:“我接了郭松云的银元,不说几句好话便走,他岂有不拖我下水的理。”于是说:“队长,俺有话说。”“有话突围后再说!郭松云,你还有什么话快说。”眼见情况紧急,林峰不想无休止的纠缠,拖延时间。
郭松云见他要动手,想说:“俺为抗联做了许多贡献,你不能随便杀俺。”高义抢先说:“队长,鬼子如果真是长青带来的,岂不连自己的父母也害了?俺认为中间有误会。”郭松云听了不加思索地说:“对,对,中间误会一定不小。林队长,俺不知道你们要来,你们进村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俺想告密也来不及。长青烧开拓团料场被打的死去活来,恨死日本人了,不会投靠他们。”林峰说:“你想告也没那本事,不知道俺们要来,你儿子知道,师部正是听了他的报告,才把吴家屯列入征粮……。”一句话没说完,突听院中“嘭”的一声,直震的房梁上灰尘簌簌下落。
郭长明向外张了一眼说:“是炮弹,队长,鬼子打炮了!”“是掷弹筒,炮弹威力要比这大的多。”林峰瞧了眼被爆炸声吓得脸色煞白的郭松云和兰芝,淡淡地说。
日军不知想示威,还是逼出隐藏的小分队,在村中乱轰起来,“嘭嘭”的爆炸声不绝于耳。高义听的心惊肉跳,不住向外看,炮声响处,一团团黑烟翻滚上天,火光耀眼,暗暗祈告瑶妮和岳母能躲过炮弹。忽然,一名战士冲进屋内,眼光一晃,借着灰暗的灯光找到林峰,上前两步说:“队长,方副队长打开一个缺口,正带人向外冲呢,请你快突围!”林峰面露喜色:“长明,把汉奸家属毙了!”说着冷脸斜瞪了眼高义。
郭长明恨郭松云仗势欺人,打小怀有揍他的念头,但只限于揍,从未想过要他的命,迟疑着说:“队长,俺二叔说,他只看见郭长青跟日本人喝酒,郭松云规规矩矩的,没啥错处。”林峰拉下脸来:“怎么,手软了?咱们是抗联,你娘是抗联家属。想想鬼子会不会对她手软?”右手食指指了指脑门,又瞪一眼高义,意思说:“村里也有你的亲人。”
高义胸膛如烈火焚烧,心似五指抓挠,又是不安,又是焦躁,恨不能立刻去保护瑶妮,只是此间的事难以不理,于林峰的话半句也没听入耳内。郭长明说:“队长说的是,俺和高义枪毙汉奸家属。”走到高义身前推了他一把说:“别傻愣着了,找绳子去呀!”高义了解他的为人,知他不会杀郭松云,忙说:“好,就去!”
“瞎磨功夫,找什么绳子,拖出去……不,就在屋里枪毙!”林峰有些不耐烦。“屋里杀是不是残忍了些?拖到外面费不多少时间。”高义以为他看穿心思,背向林峰,枪口对准郭松云,嘴巴轻努,向他眨了两下眼睛。
郭松云是头脑活络的人,原就指望高义为他求情,见了这情形,心知活命有望,当即装出哀求、惶恐的神色,弯下身,双手抱拳:“高义,长明,不看僧面看佛面,帮俺求求情,求求情行不?”郭长明怒声说:“求什么情,你欺负俺爹的时候可想到今天了?”提脚在他腰间揣了一下,斜脸朝兰芝眨了眨眼。
郭松云借这脚“哎呦”一声顺势倒地。高义俯身抓起他领口向外提。郭松云不住讨饶,脚下极配合地狼狈出门后身子前冲,滚入雪地。兰芝不知郭长明使眼色何意,眼瞅着丈夫那肥胖的身躯被人轻易带出,突然像失控的猛兽,凶光毕露,一头撞倒距自己最近的张全,疾身出门,扑到丈夫身上。
众人跟了出去。这时,炮弹停了下来,四下里传来乡亲们的哭喊声,其中多是妇女儿童。高义心里如浪涛涌动,六神无主。林峰睨视郭松云夫妇,命高义开枪。高义说:“队长,你先走一步,俺毙了他们收拾干净,省得鬼子拿尸体做文章。”林峰觉得不无道理,说了句:用雪盖上就行了。正要出门,好几人奔进院内,头一个是方杰。随之枪声,脚步声,叽里呱啦的日军喝斥声,一齐跟来。林峰忙问:“方杰,怎么回事?”
方杰顾不上答话,命人守住院中各处,关上大门,方说:“队长,缺口被鬼子封住了,我们中了埋伏。”林峰忙问:“其他人呢?”方杰说:“只剩我们几个。”他一心想着敌情,末瞧见雪中的郭松云夫妇。
林峰揪心般的难受,将近四十人的小分队剩下不到三成,损失可谓惨重,鬼子情报再及时准确,如果不刚愎自用,谷口留人防守,纵然不能挡住敌人,起码也能示警。想到示警,他脑中闪出第一声枪响,猜想一定是方杰安排的暗哨所发,见他左手端枪指挥,右臂下垂,胸中不由的涌出关切之情:“方杰,你受伤了?”
方杰说:“肩上擦了层皮,不碍事。队长,郭保长呢?”林峰向郭松云瞥了一眼:“在这儿呢,本来让高义动手,你来吧,正好解气。”方杰顺林峰眼光一瞧,心下讶异:怎把人绑起来了?蹲下身去解兰芝身上的绳子。林峰伸手挡住:“他们是汉奸。”方杰斜了他一眼,起身说:“郭保长刚才还帮着筹粮呢,咋变成汉奸了?”“你不信?”“人命关天,要有真凭实据。”“证据以后会有,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你动手不动?”
说话间,郭松云翻身扶老婆坐起,四下里枪声渐稀,狗吠声,哭声断断续续,静夜听来骇人凄厉。忽听院外有人高声说:“里面的人听好了,只要扔出武器投降,皇军非但保证你们性命,还赏粮食大洋,否则开炮,统统消灭!”话声未落,一人急声说:“不能开炮!山田队长,俺爹娘在里面呢。”高义听出这人是郭长青,心下暗叫糟糕。先前那人说:“郭先生,里面是皇军的敌人,没有尊亲。”又一人用生硬的汉语说:“郭桑,皇军炮弹打的很准,会保你父母毫发无损,一小队准备!”“慢着!山田队长,炮弹不长眼,您手下留情,留情!”郭长青语音惶恐,忙不迭声地说。山田队长说:“哪尼,你的不相信皇军?”“不,不是,皇军炮弹大大的准,是抗联……他们会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嗯,你的不用怕,我给你个立功机会。”“谢太君栽培,您……您让俺做啥。”郭长青似乎料到不是好事,语音更加惶恐。“很容易,你劝里面的人爬出来。”郭长青吓了一跳“这……这恐怕……。”山田说:“恐怕什么,别忘了你的任务。”他两人语声颇高,即使四下嘈杂,小分队仍听得一清二楚。郭长青说:“是,是,山田队长,抗联个个骨头硬的很,爬出来恐怕不会……。”山田哈哈一笑:“不会?很好,一小队……。”“不,别,我劝,我劝。”郭长青显是怕小分队有所损伤,语音惶恐的有些发颤,小分队认为他担心爹娘挨炮弹,均想:他良心到未全泯。
山田哼了一声:“爬出来,皇军一个不杀;不爬,你,你的家人,吴家屯统统死拉死拉,鸡犬不留!”随之用日语吩咐两句。只听有人“嗨”了一声,大声用日语下令,随之“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咂门声,喝斥声,妇女和孩子惊哭声撞踵而起。
小分队又惊又怒,知道日军要捉拿百姓。片刻,只听郭长青大声讲识时务为俊杰,皇军破格重用之类的话,滔滔不绝。
郭长青刚开口时,兰芝仿佛打了针强心剂,腰身一挺,泪眼中闪放精光:“长青,当家的,是长青!”听了一会,语声哽咽,喃喃地说:“他们放了长青,长青没事了。”郭松云脸如死灰,耷拉下脑袋,一言不发,兰芝说了一阵,忽然低下了头,口中仍自念叨不休。
林峰只知郭长青其名,不识其人,先前依常理推测他投敌,心里有虚,不然敌情紧急,哪有心思费许多口舌,现下证据确凿,他的话如妙语纶音,只听得心中欣慰,浑然忘了外有大敌,洋洋得意说:“果然是郭长青告密,郭松云,你还有什么话说!”
郭松云精神萎靡,儿子的话字字似重锤,如尖锥,击打在胸口,挖心般的痛,苦笑说:“家门不幸,无话可说。”
林峰轻蔑地笑了笑:“假惺惺,绑起来!”一名战士快步去寻绳索。林峰神采飞扬:“方副队长,咱们往日多有分歧,那是路线问题,革命方向是一样的,今晚同见马克思,也算殊途同归,来世还做战友。”
小分队在恶劣环境下与敌人作战,每天都是命悬一线,于生死本无所惧,听了这真情流露的话,心里积下的嫌隙一扫尽去,胸中只觉畅意无比,纷纷称是。那找绳子的战士未听到林峰的话,自后院提了根拴牲口的缰绳不由分说的往郭松云身上套。方杰出手制止:“队长,事急从权,咱们能不能这么办?”林峰说:“嗯,你说。”
郭长青说了一通,高声问:“考虑清楚没有?人生苦短,没必要为不着调的信仰把命搭上。”随之又说:“抗联整日价打着保护百姓的幌子东躲西窜,吴家屯若有啥三长两短,你们死了也没脸!”
方杰眉头微皱,欲要出言喝斥,想了想,终又忍住,说:“队长,横竖一死,为乡亲们咱们投降。”林峰一愣,即而圆眼一瞪:“什么?你要学郭长青当汉奸!”张全说:“副队长,鬼子可让咱们爬出去。”一名战士骂道:“爬他娘的祖宗!”众人一阵怒骂。片刻,方杰缓声说:“打仗最遭殃的是老百姓,咱们已逃不掉,何苦再连累吴家屯的老老少少。”
郭长青的话已敲动林峰心弦,方杰这一说,他瞧了瞧身边的战友说道:“你想到没有,院里有五名党员,一次投降五名党员,抗联没有这先例,放在全国也大大丢脸,何况……。”方杰说:“我没想到,投降的念头刚刚生出,不过队长,咱们党的宗旨是一切利益为了人民,只要为人民负责,无论做什么都不失一名共产党员的本色。”这些话若换作以往,林峰非跟方杰好好理论不可,今晚,他半分争执的心性也没有。
说话之际,日军将乡亲们从各家驱出,向这边聚集,大伙似是不敢哭泣,闹声渐息。初始说话的那人是翻译,这时说:“皇军允许你们考虑三分钟,不投降便按山田队长说的,吴家屯的人统统杀掉,那时就算皇军绕了你们,各位苟延残喘,往后的日子也难以心安,哈哈。”方杰说:“投降可以,但不能爬出去。”林峰急道:“方杰,谁说投降了!”方杰不理,高声问:“答不答应?”过了一会,翻译说:“把武器扔出来,山田队长答应了。”
方杰有投降念头是想起政委交给的任务,这任务是下山前吩咐的,只一句话: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忍辱负重。既无具体内容,也不明确怎样才算完成,笼统的过于含糊。方杰知道路线斗争比敌情更为复杂,政委交给这样特殊的任务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不好言明,听后仍问:“什么情况才算迫不得已?”政委仰脸沉吟半晌说:“临机择断吧,上级下达时只这一句话,我照本宣科,相信你是革命坚定的同志。”方杰不敢问上级是哪一级,接受任务后一直心怀疑虑,现下敌人突袭,心想:“这情况算不算迫不得已?”环视院中,见众人神情迷惘,寻思:“政委再怎么英明也料不到今晚的情况,迫不得已未必让我投降,可眼下除了投降无路可走。”便说:“再等五分钟,我们商量商量。”
翻译有些不耐烦:“说好投降,又商量什么!”顿了顿说:“好,给你们五分钟,不许耍花招!”方杰呵呵一笑:“你们也大胆小了,院子围的水泄不通,还抓来许多百姓,就算我们有招又能耍到哪里。”翻译默声不语。
林峰说:“方杰,你的主意是对是错,后人自有公论,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好之为之。”提枪对准太阳穴。小分队均无降意,因觉方杰的话怪诞新颖,暂时息了怒气,见林峰要自尽,齐叫“队长”,抢上前夺枪。
四
高义距林峰最近,可他一颗心大半系在亲人身上,待到察觉,郭长明一个箭步扑到林峰身畔,劈手夺枪。但听“砰”的一声响,众人愣在当地,眼光注向林峰,见他脸上神色诧异,手臂被人握着高高举起,一块石头落了地。
枪声一响,院外登时炸了窝,郭长青当先叫爹喊娘,问父母生死情况;山田用日语连声下令,原已消停的日军当即行动,喝斥声,惊哭声霎时间再起。方杰怕日军行凶,忙说:“没事,枪走火了!”连喊几遍均被喧嚣声淹没。好在外面未传出枪响,方杰命人从门缝中向外窥视,一旦日军残杀百姓,立刻出去救援。
闹腾间,郭长明夺下林峰的枪交给高义。小分队情绪激昂,纷纷反对方杰的提议。方杰眼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掠过,大家在他眼光到时或侧头避开,或不与他相接,张全避开后随之回转与他对视,鼻孔中呼呼喘着粗气:“副队长,俺死也不当汉奸,丢祖宗的脸。”方杰说:“大伙以为俺想当是不是?”众人默然。
大家均知他决不会当汉奸,所谓投降是迫于无奈,即便如此,思想上却转不过来。方杰说:“咱们革命最晚的也与鬼子打了几十仗,有谁见过今日这样?”眼光炯炯有神地在众人脸上一晃,注视高义:“你说。”
高义脑中尽是瑶妮的身影,听得问他,应声答道:“没有。”方杰说:“确实没有,鬼子剿咱们不灭,换了新法,企图从心理上打垮……。”话锋一转,说:“无论什么企图,终是想在咱们国土上奴役咱们,咱们因情施策,假以投诚,今晚受些委屈,日后定让鬼子见识抗联的血性,大大栽个筋斗。”众人都知打垮后面是“抗联”,人人激愤,待听到“血性”,脸上无不斗志昂扬。方杰不把后面的话说完,是以往路线斗争中养成了言语谨慎,眼见群情激愤,打消了说出任务的念头。
郭松云一直神情沮丧地望着众人,这时说:“林队长,你要信得过,俺有法子保全抗联名声。”
林峰自杀出于对革命忠诚、也有男儿血性,既未死成,见方杰为吴家屯乡亲忍辱负重,口中说的轻松,心知让他这样信念坚定的老革命投降比钝刀挫心还要难受,因此死志固坚,血性已有所消减,缓声说:“郭保长,你有什么好法子?”
这“郭保长”一叫,是不再把郭松云当汉奸,他喜不自胜:“林队长,俺东屋有……。”兰芝打断说:“当家的,放他们走了,鬼子可饶不过咱。”“长青当了汉奸,乡亲们怎么看?”“能怎么看,不过遗臭万年,总比没命要强的多,别忘了人家怎么对咱!”说完这句,兰芝忽觉失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敢再说。郭松云说:“兰芝,你咋不懂呢,说是保全抗联名声,其实为咱自个留条后路。”
方杰自他夫妻话中认为东屋里有地道,命人给兰芝解开绳子,温声问:“林队长出去了会为你们正名,地道能通到村外吗?”“没有地道,是夹墙。”郭松云扶起妻子。“夹墙?”方杰语声失望。郭松云说:“是夹墙,那是俺放粮食的地方,长青……他不知道,鬼子不知你们多少人,藏一些进去,剩下的依你主意,假投降,啥时候想回抗联了,随自己的便。”
方杰见他附合自己,话虽儿戏,仍是大喜,与林峰商议,自己带人投降,剩下的进夹墙。林峰不把郭松云当汉奸,也不信他有好心,沉吟说:“就算避过今晚,鬼子日后拿吴家屯出气咋办?”方杰知道大家都有这层顾虑,心想:“因此辩论,天明未必将他们说服,日军也不容有太多时间。”便说:“鬼子杀人防不胜防,现下没有活路,不如赌上一赌,赢了自不必说,输了为革命牺牲不晚。”这话近乎听天由命,听来却十分受用,大家缄口不语。方杰权当同意,提议由林峰带张全和一半队员进夹墙。高义和郭长明牵挂亲人,要求留下。方杰心里打着他们的算盘,又点了几个性情稳重的战士。
外面乱了一阵,渐渐安静。翻译高声问:“五分钟早过去了,商量好没有?”郭长青跟着说:“我爹娘呢?让他们说句话。”
方杰向郭氏夫妇使眼色示意他们说话。夫妻两个四目相视,摇了摇头。方杰只好说:“是枪走火,不关你爹娘的事。”翻译说:“小心些,伤了人没有?”方杰说没有。翻译说:“皇军真心实意的收编你们,别惹什么乱子,也不许有人自杀,死了一个,便用十个陪葬!出来吧。”方杰说:“不忙。”翻译说:“又有什么事?”方杰说:“我在抗联是副营长,投降后官不能比这个小了。”停了一会,翻译不耐烦说:“行了,皇军答应了,出来吧。”
方杰望向高义等六名战士,大家齐向他点了点头。郭长明打开大门,方杰昂首挺胸,领众人走到院外。七八丈外的空场上,火把通火,刺刀雪亮,数十名披着白斗蓬的日军官兵簇拥一个四十来岁、身材发胖、手握指挥刀的军官虎视眈眈地瞧向鱼贯而出的抗联战士,郭长青和翻译穿普通军服分站胖军官两边,身后是吴家屯百姓,另有数十个日本兵稀稀疏疏地散开,围成一圈,朔风卷起片片雪花,枪炮已然架好。日军将中国老百姓看的极贱,草菅人命司空见惯,牵涉抗联屠村的事屡见不鲜。高义和郭长明一颗心怦怦乱跳,纠结矛盾,既想见亲人,又怕亲人瞧见自己担心, 低下头,眼睛偷偷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搜寻,松枝做的火把跳动红红的火焰,找了几遍也未发现那熟悉,而亲切的脸。
郭长青瞪大眼晴瞧着门口,见到父母出来,高声喊:“爹,娘,你们过来!”只跨出一步,似觉罪孽深重,担心抗联打冷枪要他小命,缩回了原位。
郭松云夫妇相互扶持,走向人群。翻译数了数人数,问院里还有没有人。方杰说:“没有了。”翻译有些不信,扶了扶眼镜朝院内一张,低声向胖军官说了几句,跟着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末了腰板一挺,摆出颐指气使的架势问方杰:“你是副营长?”郭松云这时距他不远,接口说:“不错,他是当官的。”破口大骂:“兔子崽,狗仗人势,还不过来扶老子!”说话时眼睛瞪着翻译,明骂儿子,其实骂他。
这翻译姓钱,平时仰仗日本人撑腰,确实狗仗人势,郭松云的话令他好生恼怒,朝郭松云喊:“把武器扔了,双手抱头,并排站着别动!奶奶的,眼瞪这么干嘛!”郭长青担心父亲不甘挨骂,说出更难听的话,大着胆子上前迎接。郭松云恨儿子当汉奸,却不想使他为难,狠狠地瞪了钱翻译一眼,扶妻子走到一边。方杰命大伙依钱翻译的话做。
抗联扔下武器后,一小队日军绕过他们冲进院内,另有七八人过来搜身。方杰担心夹墙中的战友被发现,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回身看,又恐此举使敌人生疑,好生焦虑。待部下细细搜完,胖军官由钱翻译和副官笠原陪着走了过来,上下打量方杰一番,问他为什么要投降?
方杰已料想对方是山田,听声音果是,望着他领章上的银星问:“少佐,你出生农村,还是城市?”山田不解他这话何意,目光疑惑地望向钱翻译。
钱翻译睨了方杰一眼,躬身把他的话用日语解释一番。山田点了点头,告诉方杰,他家乡是北海道一个渔村。方杰说:“这便是了,阁下的攻心术真是高明,俺出生农村,骨子里有浓浓乡情,不想吴家屯的乡亲丧命,信仰也好,信念也罢,只好统统不理,心甘情愿地落入您的毂中。”指了指高义和郭长明,又说:“吴家屯是他们的家,父母让人放在案板上,没理由不投降。”钱翻译为讨主子欢心,加了些恭维的话用日语说了,山田一张胖脸乐开了花,下令放百姓回家。
过了一会,进院搜查的日军空手而出。方杰松了口气,正自庆幸战友得以逃生,见钱翻译叽里呱啦地向山田说了一通,山田听后眼光注向郭家大门,不由的一惊,寻思:“哪里出了差错?”一颗心刚落地即又悬起。山田用日语向笠原吩咐几句,请抗联和郭松云夫妇回城。乡亲们性命无恙,多待一刻会危及林峰,方杰巴不得快些离开,回城在意料之中,当下满口答应。郭松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哪里由他。
当晚,山田将方杰等安置在城北军营内的一个独院,此后命钱翻译好吃好喝的招待,自己再不露面。方杰大出意料之外,托钱翻译捎话,要求见山田。钱翻译先是说:“山田队长请方副营长和兄弟们好好休整,以备重用。”如此几天,不知钱翻译烦了,还是山田故意冷落,饭食依如旧例,人不出营尽可随意走动,他俩却不露面。方杰猜不出山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以不变应万变。
小分队往日钻山林,急行军,风餐露宿惯了,现下衣食无忧地闷在军营,固不受环境之苦,无性命之忧,终是难以适应,加上穿日军军服,饮食起居依日本习俗,不许训练,便如是狱中煎熬,度日如年。高义和郭长明更多了不安。那晚方杰说出他们是吴家屯人,自是想取信山田,以为他会当即指认,那知并未采取行动,这与他用乡亲们要挟小分队的行为明显不符。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钱翻译忽然来见方杰,笑眯眯说,山田队长晚上为诸位接风洗尘,不但宫本司令亲身赴会,各界名流也出席作陪,好好准备,六点我来接诸位。方杰早知山田是本城日军宪兵队长,宫本是本城最高长官,大佐军衔,寻思:“到今天才搞这些虚礼,应是一切就绪,鬼子要打什么主意?”他反复捉摸不出,嘱咐部下遇事百般容忍,心下盘算:“要不要说政委交给的任务?”
经历多日软禁,大家难抑心头狂躁,无刻不想与敌人抗争。有人说:“晾了这么多天,还能有什么好宴了,与其被人玩于股掌之中,不如趁此大干一场,让鬼子看看抗联的血性。”此话一出,除高义外纷纷附合。
方杰这些日子常劝导众人,什么卧薪尝胆,忍气吞声,里里外外说了一大通,原以为大家即使心里不从,对上级命令也应遵从,到此时方知一番辛苦付之东流,想说出任务的念头就此打住。这到不是郭长明等人执意抗命,而是他们见到亲人,同胞,战友惨死和牺牲,满腔仇恨化成了宁死不向敌人投降的血性。那晚为救吴家屯的百姓,方杰因势提出血性,忍气从权,事情过去多天,所见无不令人恚怒,大家重生异议,事在情理。方杰是军事干部,政治教育非其所长,却知思想转变不能硬来,问高义:“你怎么想?”高义不附合是担心瑶妮,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出口,于是说:“咱们没武器,徒手反抗伤不到敌人,好不容易忍了这么多天,不如耐心等待良机。”方杰跟着说:“这话不错,日后一定让鬼子见识咱们抗联的血性。”郭长明等人也知不能蛮干,听了两人分说,气愤慢慢消减。
接风宴设在城中最大的酒楼,万宾饭店二楼大厅。傍晚时分,两辆小轿车开进军营,钱翻译和笠原从前面车上下来。客套几句,笠原回身去开后车的车门。方杰以为车上坐的是山田,上前相迎,那知刚迈出一步,车门从里面打开,一个样貌文雅的西装青年露出身来,竟是自那晚再没见过的郭长青,不禁愕然。
郭长青神态谦恭地向笠原弯身行礼。笠原“嘭”地关上车门,转而打开前车后排车门,向方杰做出上车的姿势。方杰大咧咧上车坐定,钱翻译跟着钻进车内。笠原上车后坐在副驾驶座上,竟不理郭长青。
轿车起动,方杰侧脸瞧向窗外,见郭长青神色尴尬,直到己车开出许远,高义等人上了日军提前备好的卡车仍自不动,心想:“这是唱的哪出?”说:“钱翻译,郭长青的官很高吗,居然辛苦太君为他开门。”钱翻译哼了一声:“高他娘的屁,若不是宫本……。”说到这里,瞧了眼笠原,改口说:“这小子的祖宗不知积了什么德,竟然…嘿嘿。”方杰问:“竟然什么?”钱翻译仿佛没听见,闭口不言。方杰知他在日本人面前心有顾虑,也不追问。
五
过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万宾饭店。方杰自窗中见门口一群人迎接,霓虹闪烁下,山田与七八个日军军官居中而站,胸前挂相机的记者分列边缘,其余的衣帽簇新华贵,辨不出是商人,还是伪官。方杰从心里把他们一概当汉奸。军乐队奏响的欢迎曲中,轿车缓缓停了下来,笠原先自下车,跟着是钱翻译。方杰摆谱,神态十足地稳身不动。
笠原向后扬了扬手。郭长青跑了过来,向众鬼子献了献殷勤,帮方杰打开车门。前后情景两重令方杰又是一愕,迷惘中下了车。郭长青满脸窘态,低头不与他目光相接。“咔嚓、咔嚓”的闪光灯迎面扑来,方杰刺目耀眼,抬手遮在额前。山田挥退一众记者,笑容满面地捉住方杰的手:“方团长,欢迎,欢迎!”方杰听他称自己为团长,心下一怔,随之释然。抗联屡剿不尽,日军十分头疼,层层下达严令,下级为脱干系,报功时往往夸大战果,消灭或俘虏十人说成百人,连长说成营长,甚至团长。抗联番号多,建制不似日军齐装满员,伪满政权不清楚实际人数,为了升官发财,对下面报上来的数据并不核实。
山田诡谲一笑:“方团长,宫本司令有事赶去处理,稍后便来,这事与你有大大有关,不要见怪哟。”方杰心头一颤:“与我有什么相干,定是关系抗联。”随口说:“岂敢,岂敢!”
众人寒喧一阵,入内上楼。安坐时,方杰被安排首席主宾,主位留给宫本,前来赴宴的日军军官以山田军衔最高,由他坐在主位之右,钱翻译,两名宪兵队军官和几个伪满官员作陪,郭长青上楼后与笠原招待记者,坐在首席左侧。
顷刻之间,酒菜上齐,山田举杯致词,称赞方杰等投诚为大东亚共荣的立下大功。来宾多是奴颜婢膝,无民族观念的软骨头,山田高调唱完,一个个争先附合,阿谀奉迎之词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俨然把方杰等人当成凯旋归来的英雄。方杰对汉奸向来恶心透顶,恨不能抱挺机枪将他们“突突”扫尽,面上按先前打算笑脸敷衍,装出无上荣幸的模样,不但敬酒杯杯喝干,战战兢兢起身频频回敬,言词恭维,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还不住让分坐其他桌上的部下向宾客敬酒,举止无不向敌人表明从此甘心做走狗。山田看在眼里,喝的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酒酣耳热之际,楼梯口上来一个身穿和服,浓妆艳抹的妇女,“噼噼啪啪”走到山田身前。众人一见这妇女全停杯不饮。只见她嗲声嗲气地说了几句日语,山田点点头,挥手让她走。那妇女弯身行礼,一溜小跑地下了楼。
前来赴宴的伪满官员识得这妇女是艺妓,有好事者满脸坏笑地告诉高义等一干人,说日本娘们要表演节目,今日可大饱艳福。高义等人想起方杰嘱咐,听了这话,脸上强露出荣幸欢喜的神色。
过了一会,“噼噼啪啪”的木屐声大作。众人目光齐望向楼梯口,当先是那艺妓,跟着又是两个。待第五人一探出头,高义和郭长明“啊”地一声惊呼,这人姿态不及先前四个优美,举止间害羞扭捏,赫然是瑶妮。
高义一呼而起,双目痴痴地望着未婚妻,口唇嚅动:“瑶……瑶妮……。”厅间鸦雀无声,目光自楼梯口移向高义,随之转回原处。片刻之间,楼上已有十余名艺妓。瑶妮穿不惯木屐,举步不及真正艺妓轻盈,身形笨拙,在众人中显得憨态可掬,日军军官哄然大笑。伪满官员不知瑶妮底细,想凑趣陪笑,因恐惹恼山田,捂嘴不敢笑出声来。
瑶妮并未看到高义,见日本人发笑,心知笑的是自己,满脸浓妆下又是羞愤,又是害臊,脚下一慌,木屐落下时踩在和服边上,当即一个踉跄,向前栽倒。高义叫了声“哎哟”,便要去扶,旁边桌上一个日本军官顺势将瑶妮拉入怀里,在她脸蛋上扭了把,手移胸前,口中叽里呱啦地叫着又抓又摸,满脸兴奋之色,满厅人哄然大笑。 瑶妮惊呼挣扎,对方双臂一紧,哪里能够脱身。
高义怒不可遏,一个箭步窜到近前,挥拳便要打那军官,猛听方杰喊:“高义!”高义闻声滞了一滞,方杰抢身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说:“她是日本女人,你莽撞啥,忘了我说的话了?”高义斜脸瞧着他,语声悲愤地说:“副队长,她是瑶妮,我的未婚妻啊!”方杰一怔,那军官甩开瑶妮,霍地站起,骂了声“八嘎”,疾手去抓高义胸襟,另只手挥向他面颊。高义侧身避开抓向胸襟的手,左臂一圈,反扼对方咽喉,跟着脚下一铲,将之撂倒在地。厅中一阵惊咦,高义手法干脆利落,力道恰到好处,半身被方杰控制,这些到也罢了,关键他被打倒的是日本军官,且在众目睽睽之下。
厅中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齐注向高义。被铲倒的是名小队长,叫冈川,脾气火暴,平日没少欺负伪军同僚,伪满官员有识得他的,无不为高义捏了把汗。也有嫉恨抗联得日军优待的幸灾乐祸,希望他们丢脸,胆小怕事者担心城池失火,殃及自身,埋怨高义不知天高地厚,无端惹怒日本人。
方杰心知事情不能闹僵,一时又不知如何挽回局面,电石火花间,脑中生出数个主意,细想无一个行得通。突然,他眼帘一闪:“高义未婚妻咋打扮成日本妇女?山田应知道他们关系,是想戳穿我们假投降,还是另有目的?”
瑶妮听到高义声音,定了定神,“哇”地一声扑入他怀中,随即拔腿便跑。高义喊:瑶妮!挣脱方杰去追。冈川弹身跃起,怒声骂了句,拔枪瞄向高义。方杰眼疾,横臂按住枪身,陪笑说:“太君息怒,息怒。”转头瞧向首席,想让山田出面调解,只见他醉醺醺的前俯后仰,不似先前那般神采奕奕,瞧情形分明是要不理,心下焦急,但想:“不论你打什么主意,总不能当众杀高义。”
这一瞥间,不少日军军官围拢过来。日军围剿抗联损兵折将,上层恼火,底下军官更是恨怒交迸,大家跨洋越海来到异乡,行径固不如畜生,总有些袍泽之谊,惺惺相惜,对上面款待敌人好生有气,见高义打倒冈川,怒火上窜,若非心有所惮,定要一拥而上。抗联一干人先自聚到近前,人人记得方杰嘱咐,既不出手,也不出言相帮。双方怒目而视,形势剑拔弩张,是打是和全系于山田身上。
高义抢身拦在瑶妮面前,怔怔地瞧着她,眼中噙满泪花,心里有千万句话,喉咙如有物堵,一字也说不出。瑶妮眼泪滚滚而下,连说了几个你,低头垂泣。
冈川气急败坏地夺枪,方杰满脸堆欢地陪笑,手上半点不让。僵持片刻,冈川抽不出枪,喘了几口粗气,又骂了声“八嘎”,撒手去拔同僚的佩枪。便在这时,只听楼下有人高声喊:“宫本司令到!”
冈川吃了一惊,急忙撤手,日满官员纷纷起身,有几人慌乱间踢翻了圆凳,“咣当、咣当”,厅间一阵乱响。高义听得宫本驾临,忙将瑶妮拉向一旁。此时,所有人忙于迎接宫本,谁也顾不得理会他俩人。
“咚咚”声中,一个身形瘦削,年近五旬,佩戴大佐军衔的日本军官从楼梯口露了出来。日伪官员本就腰板挺直,见了这人愈发恭敬。山田听到声音精神立时一振,抢身过来迎接,路过方杰身旁时伸手夺他手中的枪。方杰正愁如何处理武器,见他要,忙递了出去。山田接过枪随手交给身边的笠原,走到那大佐军官面前敬礼。
方杰知道这大佐是宫本,见他目光如炬,神情肃然,从左至右扫视厅间,又从右至左回视,用汉语问:“哪位是方先生?”语声温和,腔调与官话无丝毫分别。方杰又是佩服,又觉畏怖,心想:“听说这老鬼子对关外了如指掌,可见传言不虚。”上前两步说:“报告大佐,我是新投诚的方杰。”宫本点点头,斜眼睨视同来的一名大尉,叫道:“井上。”
井上一点头:“嗨!”从随身带的文件簿中抽出一份公文。宫本说:“方先生的事迹已上报关东军总部,司令官阁下回电嘉勉,建议满洲国皇帝任命先生为靖国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下巴向井上一扬。井上恭恭敬敬地将公文捧送方杰面前。
方杰瞥了眼文件,见正中印有五色旗图样,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行,落款盖有两印一章,心想:“做的到有板有眼。”笑吟吟说:“多谢宫本司令栽培,俺一定忠心拥护皇军。”弯下身,诚惶诚恐地接过后转手交给郭长明,郑重说:“收好了,回头找人装裱。”
关东军司令现下是美津梅治郎,此人也是个中国通,逼迫国民政府签订《塘沽协定》,使华北落入日本手中,大大有名。方杰身为抗联军官,知道关东军司令官的名字毫不奇怪。
突然“啪”的一声,有人鼓掌相庆,跟着掌声如潮,扑天盖地响起,钱翻译和一干伪满官员鼓的更是起劲。冈川在宫本上楼前躲到一旁,气鼓鼓地瞪视方杰,见众人鼓掌,敷衍拍了两下作罢。
那边,高义抬起右臂,迟疑着想擦去瑶妮脸上泪水。瑶妮挥手格开,怒气冲冲说:“你真做汉奸了!”“没……没有。”“黄狗皮都穿上了,还不承认!”“我……这……瑶妮,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样,是哪样!”瑶妮脸一沉,猛地扑入高义怀里:“高义哥,娘让鬼子抓走了……。”高义吃了一惊:“啥!”随之心想:“瑶妮被日本人抓来,她娘还能跑到哪里去。”温声说:“没事,他们不敢对婶子咋样,你咋这身打扮?”瑶妮抽抽噎噎,只是哭泣。
过了一会,掌声稍稀。宫本说:“方团长的委任状上盖有关东军司令部和满洲国大印,规格已然空前,美津司令官听说方团长立有大功,另盖了中文篆刻的私章,这等待遇放眼整个满洲国绝无仅有。”伪满官员听了“啧啧”称奇,艳羡之情布于脸上。方杰生平第一次见委任状,不知什么模样,见宫本说的庄严神圣, 不由的转了先前念头,心想:“他说的煞有介事,想必不只夸大其词。”口中说:“一张委任状这样大费周章,足见皇军对俺是真心实意的好,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略略一顿,脸上装出困惑之状:“宫本司令,恕俺孤陋寡闻,满洲有皇军,国军,这靖国军……跟国军有啥不同,饷银一样不?俺在那边是副营长,连提三级,心里不踏实。”
宫本见他问话粗鄙,不瞧委任状内容,以为不识字,与掌握的情况出入,便说:“今晚只喝酒,公事明天再议。”径自走向自己座位。宫本一入座,山田当即命艺妓表演。
方杰恐高义闯祸,趁着众人向宫本献殷勤,嘱咐他为瑶妮着想,千万忍让。瑶妮现为日军掌控,即便方杰不说,高义也不敢生事,咬牙切齿说:“副队长放心,俺知道咋做。”说这话时面朝瑶妮,见她一张粉脸上冲出道道泪痕,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瑶妮那晚听方杰与日军对答,见抗联战士一个个从郭家走出,抛下武器,不知他们是否真投降了敌人,心想:“就算是真,高义也不会。”哭了一阵,心中委屈渲泄出来,顺着话荏说:“你做你的,别管俺。”抬袖擦了擦眼角边泪水,双眉一轩,走向一众艺妓之中。方高两人望着她的背影一呆,随之心胸澎湃,涌出同仇敌忾。
“噔噔噔”的丝竹声响起,众艺妓随着乐师“呓呓啊啊”的歌声翩翩起舞。瑶妮初学乍练,舞姿原就不如众艺妓美观,此时情绪波动,身法转换总是比别人慢了半拍,僵硬迟钝,犹如鹤立鸡群,举间没有半点神韵。她不及补妆,脸上被泪水冲洗的像小丑模样,惹得日伪军官一阵阵嘲笑。高义心如刀割,拳头紧握,目光中喷射出怒火,恨不能立刻拉起瑶妮便走,什么也不顾得。方杰瞧在眼里,趁敬酒之际再次嘱咐他不要生事。高义强忍下泪花点头答应,目不转睛地望着未婚妻,直到宴散,再没有机会与她叙话。
第二天下午,宫本将方杰接到办公室,让坐后拿出一份文件,说靖国军正在组建,为让部队尽快形成战斗力,关东军参谋总部决定就地从满洲国军中抽调兵员,这是教官名单。方杰凝目瞧去,见总教官是山田,笠原和冈川均在其列,他知道日本人对伪军控制严密,对这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安排毫不奇怪,
宫本将名单上的人员作了介绍,说靖国军直属关东军总部辖制,待遇与关东军同等,问方杰城中有无熟悉人选,可破格录用。
方杰满心希望自己同志担任军职,但他认为宮本不安好心,说初来乍到,没有熟悉人选。宫本沉吟说:“郭长青怎样?如果方团长认可,由他做一团副团长。”方杰一愕,随之说好,便要告辞。
宫本慢条斯理地说:“郭长青对皇军赤诚不二,剿灭征粮队时毁了祖居,父亲气病身亡,做为补偿,我想推荐他做本城市长,那知山田这家伙目光短浅,死活不同意,事情闹到了长春,没办法,只好在靖国军安排个职务,请方团长今后多多关照。山田不希望你做团长,处处制造麻烦,有些事做的过分,我会狠狠教训他,你部下高义的未婚妻现在艺妓馆,我尽快想办法让他们团聚。郭长明先生的母亲昨晚死在宪兵队,这……这是场误会。方团长,你在想什么?”
方杰听说郭家被毁,仿似晴天打了个霹雳,脑子嗡嗡作响,想象林峰等人的情况,随后听宫本说的入情入理,便似知己推心置腹,倍感诧异之下,心头升起一团团疑云:“靖国军到底是什么样的部队?宫本干嘛向我说这些?郭母怎会死在宪兵队?”至于宫本眷顾郭长青,他认为是虚情假意,并不以为奇。昨晚,方杰看了委任状,上面先叙述他的事迹,说什么临阵投诚,协助皇军灭征粮队,林林种种,没一件属实。往下介绍靖国军,简述了宗旨和使命。他认为剿灭征粮队是日军借自己向脸上贴金,全然不信,此刻由宫本一说,林峰等人似已遭了不测,心中又是迷惘,又是不安,寻思:“难道林队长回山时又遇到敌人?”信口说:“山田不希望我做团长,便让他做好了。”宫本见他心不在焉,脸上略有些不悦,愠声说:“靖国军团长只能由满洲人做。”方杰说:“是。”满腹焦虑地出了办公室。
六
回到城北军营,方杰把高义和郭长明叫到自己房中,瞒下郭母死讯,将宮本的话说了。方杰昨晚回来后一直挂念瑶妮,只恨不能出营,听了这消息又喜又忧。三人捉摸宫本的话,只觉他言语听似简单,细想高深莫测。
正商议间,服侍方杰的勤务兵报告说,郭长青和一个姑娘来了,要见方团长。高郭两人恼他叛变,害人不浅,异口同声说:“不见!”勤务兵便要出门传话。高义心中一动,想问那姑娘长相。方杰开口说:“请郭副团长进来。”高义忙说:“郭先生不是外人,快请。”站起身来。勤务兵出门传令。
郭长明对高义态度顷刻间逆转颇为奇怪,说:“你小子发啥神……。”经字未出,忽然眼帘一闪:“瑶妮!呵呵,宫本这老……好,说话算话。”他老字后面本想说鬼子,蓦地想到身在敌营,硬生生改了口。
须臾,郭长青和一个日本姑娘来到房中。方杰三人好生失望,那姑娘到是落落大方,不等人问,便用汉语介绍说,自己叫宫本千代子,是本城驻军司令的女儿,因仰慕中国文化随父母来到满洲,现在一家报社做记者,与郭长青曾是同事。
方杰心下惊奇。高义见千代子样貌,气质均胜瑶妮,举止谈吐更不可同日而语,说到郭长青时嘴角边露出顽皮的笑意,惊诧中添了几分怅惘。
愣了片刻,方杰想起让座,叫勤务兵上茶。千代子咯咯一笑,负手欣赏房中摆设。山田不希望方杰做团长,却不慢怠,自他入住以来,陆续添了不少家什器皿,整理的多少有些团座办公室的气派,无奈方杰泥腿子出身,骨子里没什么品味,衣物鞋袜乱抛,虽有勤务兵收拾仍乱得一团糟。方杰随千代子的眼光左看右瞧,脸上发热,生平第一次害臊起来。
稍顷,勤务兵端茶进来,千代子见他领口没有军阶识别,打量说:“方团长,依您的身份,该用我们日本人侍奉,把他们换了吧,回头我让父亲派人过来。”方杰心中暗叹:“这姑娘被父母宠爱的天真烂漫,日本人在满洲是太上皇,岂是一个伪军团长随便役使的。”微微一笑,也不接话。
千代子端起一杯茶说:“中国有个惯例叫‘端茶送客’,我来是陪郭君见方团长,希望千代子有些薄面,不要让他难堪。”放下茶杯,向众人嫣然一笑,出了屋门。
方杰三人熟识的姑娘一般都性情质朴,生人面前害羞腼腆,即有活泼开朗的,谈吐间也留有三分内敛,如千代子言笑不拘,风趣幽默者生平首见。高义心想:“她性子与瑶妮一样单纯,说话可大方多了。”
郭长青携千代子同来是想和方杰商量要事,那知她说去便去,将自己置于尴尬境地,一时没了主意,窘然说:“方……方团长……。”方杰接过话说:“郭副团长,今后咱们一口锅里搅马勺,不是外人,喝茶。”郭长青心头正慌,以为对方让茶是千代子讲的“送客”,起身说:“方团长,容我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方杰客气是日后大家相处共事,关系不可太僵,便说:“郭副团长有话尽管说,坐下说。”郭长青说:“多谢。”眼光向门窗外张了张,在高郭两人脸上一晃,忽然露出诡秘的神情,低声说:“高义,长明,麻烦两位兄弟出去把风。”郭长明瞪了他一眼:干嘛!郭长青涩然一笑:事关重大,有劳,有劳。方杰以为他要向自己解释因何投降,心想:“事已至此,到不能使他过于难堪。”挥挥手,让高郭两人出去。
高义心里此时空落落的到也罢了,郭长明气鼓鼓地实不情愿。出的门来,两人倚廊下的木柱而站。郭长明双手抱怀,怒视房门,鼻孔中呼呼喘着粗气,几次指桑骂槐地数落郭长青。高义了解他的性子,只要接话势必火气更盛,于是置若罔闻。郭长明说了一阵,渐渐的气也消了,望着院中的景物自言自语说:“也不知俺娘咋样了。”话刚落地,只听房中“啪”的一声,方杰颤声问:“当真?”
郭长明转望房门,低声说:“什么是真了?”只听郭长青说:“千真万确。”往下再没有了声音。郭长明嘟囔说:“这小子打小就爱胡扯骗人,副队长可别信他。”高义默然不语。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只听郭长青说:“事情已这样了,也不必放在心上。”方杰叹了口气,好一会才说:“你走吧。”郭长青说:“好,恭候佳音。”随之房门打开,郭长青缓缓走了出来。高郭两人凝视着他,均不说话。郭长青迈下台阶时停身斜了眼高义,口唇微启,随即大步而去。高义猜想他有话要说,也想打听瑶妮,便要张口叫他,一抬眼,忽见山田,钱翻译和笠原走进院来,只得作罢。
山田是为商讨新军训练而来,说是商讨,其实是知会,进门后命笠原拿出一沓文件,说是训练项目,让方杰看完签字。方杰看也不看便说好。山田说:“兵员调选,服装食宿,统统由我操办,你的不许过问。”方杰沉默不语。山田抬高声音问:“方团长,你的明白!”郭长明在旁边看的有气,高义是气不打一处出,二人怒目瞪视山田,指节握的格格作响。
方杰瞧了他们一眼说:“把郭副团长叫来,我有话说。”高郭两人一怔。方杰催促说:“快去!”二人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忙去追郭长青。日军现下已允许他们出营,二人沿街寻了一阵,不见郭长青踪影,又不知他的住处,只得回报。孰料方杰已随山田而去。二人心下烦躁,把大伙聚到一块商议对策。等到深夜,方杰未回,出营找寻也已不能,大家忐忑不安地在团长办公室歇了。
次日清晨,众人正自昏睡,勤务兵敲门说,宪兵队打来电话,指名让高义去接。高义心头一惊,随他来到电话室。值班曹长识得高义,下巴向话筒一努,示意他去接。高义抓起话筒便叫团长,听筒那边传来方杰沙哑的声音:“高义,我去趟长春,山田队长过几天送瑶妮回吴家屯,告诉大伙,没事不要出门。”高义尚不及应声,听筒已发出“嘟嘟”的忙音,急声叫道:团长,团长!值班曹长从他手中拿下话筒,用生硬的汉语说:“挂了!”
高义又是欢喜,又是迷惘,回到团长办公室将方杰的话说了。大家稍稍心安。
七天后的中午,高义等人正在食堂吃饭,突然间脚步声杂沓,十几个日本宪兵冲了进来,带队的是笠原。日本宪兵直属陆军大臣,职权远高于同级别的日军,占领区内横冲直撞,无人敢挡,山田军衔低于宫本,面上尊敬,遇事敢向他叫板便是因此。
宪兵队一进来,食堂用餐的日军纷纷躲避。笠原向高义等人晃了眼,一挥手,宪兵队两人服侍一个,将他们缚绑后向外拖。便在这时,郭长青和千代子闯进食堂。千代子拿出一张电文与笠原交涉。笠原看了看一脸和气地解释。两人你说一阵,我说一阵,讲的都是日语。高义虽半句不懂,瞧情形也知千代子是来救人,至于笠原为何抓人,一时无心去想。
说话间,井上带了一队日军赶来,笠原心仪千代子许久,见她来,本就有心让步,见井上又来,有了收场的理由,当下接过电文,命人松绑,率队出了食堂。郭长青望向窗外,直到最后一名宪兵的背影不见,舒了口气说:“咱们去见宫本司令。”高义正有此意,说:好。
千代子开车来的,出了军营,她拿出一撂报纸反递向后座。郭长青接过来展开一份。高义斜眼看去,文字不识,版面中图片却认得,有一张是以方杰为首的小分队合影,背景正是万宾饭店,便问怎么了?郭长青不答,又展开一份让他看。高义凝目一瞧,险些叫出声来。报上的图片是几具尸体,林峰,李壮,杜光……,全是郭家夹墙里的小分队成员。高义双手紧抓两边头发,那晚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
郭长青说:“林队长死了,方副营长因功升任靖国军团长,日满报纸近日登的全是这事,抗联和不少胡子放出话,要……。”“怎样?”高义神思远飞,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千代子插话说:“事情过去了,说正事吧。”
郭长青收起报纸说:“今天上午,方副营长在记者招待会上刺杀梅津司令官……牺牲了。”高义胸口如锥刺般一痛,转头问道:“当真!”郭长青缓缓说:“宫本司令亲自打来电话,不会有假。”高义眼前一片茫然。
千代子说:“我父亲也提倡大东亚共荣,但他希望的共荣是亚洲人互相亲善,不是战争,亚洲的敌人是欧美,不是日本。高先生,我父亲倡议建靖国军是希望能取代满洲国军,你们不该与关东军作对,如果大家放弃抵抗,关东军就能腾出手将美国人赶出太平洋,实现亚洲人主宰亚洲的梦想。那知方团长居然……。高先生,你赞不赞成亚洲人主宰亚洲?”郭长青知道高义胸无点墨,在旁详加解说。
高义一阵酸楚,霎时间明白了方杰那天因何随山田而去,这些时日所受的煎熬,心想:“满洲国不得人心了,鬼子想扶植新的傀儡,副队长誓死不让敌人阴谋得逞,这其中有民族血性,也是退无可退,无可奈何。”想到这里,胸中凛然升出一股豪情:“长青,你读书多,道理看得透彻,应是同意宫本司令的想法了?”郭长青轻咳一声:“西洋人……。”高义忽地把脸一沉:“你知道夹墙,出卖了林队长,对不对?”郭长青脸色微微一变:“不,是钱翻译,他嫉妒宫本司令对我信任有加,唆使山田炸了俺家,误打误撞,害死了林队长。”高义回思那晚情形确实如此,暗暗叹了口气:“方团长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美津司令官不会组建靖国军了吧,宫本司令有没有麻烦?”千代子说:“高先生不用担心,关东军副参谋长木村将军正赶来调查,只要你们与方团长撇开关系,靖国军依然能组建,我父亲也不会受牵连。”嗯,怎么撇开?”登报声明即可,这是记者的工作,由我来做,不过……团长这职务恐怕要落别人身上了。”“每人给个连长就成。”“高先生见事英明,我一定在父亲面前保你做营长。”千代子笑脸如花,驱车直奔本城日军司令部。
晚上,宫本设宴款待木村一行和高义等人,山田及本城少佐以上军官作陪。酒过三巡,高义突然扑向木村,手中筷子直插他喉咙。他为求一击成功,此前未向战友说明,这一动手,郭长明等纷纷与敌人展开搏斗。赴宴的日军军官均未佩带武器,待将众人制服,木村喉部已是血流如注,难以救活。宫本面如土色,怔怔地望着木村的尸体不知所措。山田恼羞成怒,从闻讯赶来的卫兵身上抢过一柄刺刀,冲高义一阵乱捅,累得气喘喘吁吁,又连下了数道命令。
数年后日本投降,从慰安所死里逃生的瑶妮找到东北民主联军,请求调查方杰等人情况。其时民主联军刚刚组建,许多抗联资料不全,又忙于和国军作战,同样死里逃生举报方杰投敌的张全在一次为苏军执行任务时牺牲,事情无从查证。过了两年,东北局势好转,中共中央和东北局评价抗联功绩,派人调查史料。方杰等人的事迹因日军引以为耻,隐晦不提,事实依据却铁板钉钉,于是定为叛变。瑶妮急火攻心,加上饱受日军摧残,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托人请来兰芝,恳求她说出长青去向。兰芝问:“他们连累你成这样,心里恨不恨?”瑶妮眼望灰蒙蒙屋顶出了会神,淡淡地说:“他们是有性情的爷们。”
兰芝沉默半晌说:“那晚的事俺见了。”瑶妮如溺水之人抓了根木桩,侧脸望着兰芝,浑浊的眼中又是欢喜,又是埋怨:“是……你跟他们一块……婶,这么多年……你咋不说呢。”“说啥?你不知道他们咋对俺的。”兰芝忽地眼圈一红:“俺当家的死在鬼子旅馆,儿子去了日本,一个地主婆,说了也没人信……呜呜。”
瑶妮缓缓合上了眼,她认为高义不会投敌原只是信任,兰芝吐露了心声,他不负自已所信,就算永远摘不去汉奸帽子,此生也无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