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孤形,锅台火苗,七尺高的灶突笔直朝上,炊烟袅袅,两间砖木结构的老房。屋后左右树荫浓郁,鸟鸣啾啾。清晨,朝阳穿透薄疏的晨雾,铺就出烂漫的霞路;傍晚,夕阳斜照林间,映红了主人的面庞,房顶像铺了件鲜艳衣裳,整个儿折射出金子般的光芒……这画面会使人浑然以为是深山,郊外某处果园,或林园。其实它距闹市不远,属城中村,是我每天曾看到的情景。房屋临街而建,灶台垒在道边,人是孤独的老汉。
近几个月,因通往单位的两条路同时施工,我不得不穿过几个村庄,改道往返。于是每天一早一晚,便见到这么一个老人,他身子往前探,往前探,胸膛几乎贴在膝盖上,脸侧向灶门,手里拿一根权作火棍、前端分叉的枯树枝,伸进火塘,扒拉、挑起,或吹气,直到火苗被浓烟裹挟着从锅底探出,舔食灶沿,伸缩向上。每当这时,老人挺直身板,笑容满面,脸色黑似烟熏过的灶门。烟灰描饰了皮肤,盖不住岁月留下的沟壑纵横,犹胜不算平整的混泥土路面。
老人生火时全神贯注,任你喇叭声再大,不满的声音再杂,各类车擦灶台而过,给人一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定性极强的姿态。别人对这种充而不闻或认为“东方式”的麻木不仁与习以为常。我见老人心如止水,一度怀疑他失聪。一次晚归遇到他与人聊天后,又认为是鰥夫,因此每次见到他清瘦的身影都不禁生出怜悯之情。但又想,处闹市能忍受寂寞与孤清何尝不是隐士般的修行?
古人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市朝”。隐居山林者不过形式上的“隐”,能在市俗中排除嘈杂干扰,达到物我两忘的心境,自得其乐,体现道家崇高思想的方为真性情。以此来说,真正的隐士是隐心,不是隐身,陶渊明在这点上不如朱亥和侯赢。举千古垂名的人物不是隐喻,抬高老人身价。老人只是普通老人,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断他没什么文化;房前门内的摆放露出他不懂得高雅;行止随意,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实实在在缺少基本的礼仪;窗侧搭建的菜案下积了堆发黄的白菜叶、萝卜根,说明他生活贫困,没有退休金。种种迹象而论,老人应该无儿无女,不知道陶渊明是陶潜,帮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朱亥和侯赢是屠夫与看门人,也不知道道家讲究无为。但这不影响他怡然自乐,诚如魏无忌和赵胜依靠小人物挫败秦国,一战成名的小人物从寂寂无闻再次淹没于历史烟云,完成史诗般的轮回。
隐士追求的是初心,看不出老人是外来迁居,还是少小离家又回故地。但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不管那样,老人守住了自己的心,以至简极诚态度向人展示出善良的品行与热诚。他的品行源之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向往。渴望与身边的人和事物,与这个社会融为一体,排解内心的孤寂。这样说会有人指出他是“伪隐”,并非“真隐”。庄子说战国是“窃国者侯,窃钩者诛”的时代。其实,何止战国,任何环境,不分国界,只要有利可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趋之若鹜,没有古今往来。区别真小人与伪君子要瞧他心怀刻意,还是率性而为,论性情与做事,伪君子不如真小人可爱。我经过的村庄,近几月有几场白事。每遇这事,老人灶台畔必有堆材禾,一到两个保温桶,几把水壶,身旁和不远的地方站着三到六七个不等的闲汉。他神采奕奕,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大家悠然地抽烟谈笑,显然,老人烧水如他熟视无睹的过往车辆一样,在他们眼里习以为常,或者说应该这样。傍晚,当我下班再次经过,村里一切恢复沉寂,老人孤零零的身子向前探,向前探,继续不知重复多少时日的烧火做饭。老人此时的心境应是在回味,留恋日间经历过的喧闹,重温自己从中扮演的角色。这心境不是虚荣心作祟。倘当事者不向外人说道,史书岂会记有毛遂自荐和窃符救赵?
老人追寻本心,远胜某些矫揉造作,恨不能让全天下知道、偏又故意掩饰自己那点微功的人。这些人德行可厌可憎。虚伪只能瞒过一时,历史早晚会还人青天,好比老人被熏黑的脸,烟灰洗尽,纵然皱纹如老树枯藤,却散发出令人可敬,而又可爱的一面。
有些东西没有看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有些事不是想躲便能避开。好比朝阳,无论形容它红彤彤,还是明晃晃,或引作词语称之为日暮途穷,日升月恒。太阳只是空中那个永远陪伴我们太阳,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见证沧海桑田与历史变迁,世上每一张脸。
我经过的这个村庄被错认为林园、山村是感官的原因,做事如果学会隐心,一切便变得完美,达到隐者隐其心,性情中的真君子,世俗里的假小人。老人或不喜欢修路带来的喧闹,但他心里有一种与生俱来、未被熏染的纯真。将花香入室,明月春风比作落叶归根,没有愁绪,不知何谓无眠,什么叫黯然惨淡。当繁华祛尽,夕阳在他眼里是景色壮美,收起了粲敖不逊,别具一格的风韵,心中自然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