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河边湖岸，柳下花间，向来是恋人卿卿我我倾诉心声的地方。农村的池塘虽不如园林景致秀丽，麦香，蛙鸣自有一种田园气息，而明月清风，向来不厚此薄彼。

王丽坐在池塘边一棵柳树根上。月光均匀地撒在水面，泛出点点银光，对岸蓬乱而又茂盛的芦苇丛瞧起来朦朦胧胧，蛙鸣声声，令人生出无限的憧憬。

“人心高过白云，身子却渺小的很，尺高的树就可将他遮的半点不剩。”这话是杨凯说的。当时他俩坐在芙蓉湖畔的柳荫下，背后不远的花丛里依偎着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女的描绘未来，男的极力奉承她，这本是热恋中的常情。杨凯不胜厌烦，说了前面那两句话，又说两个娃娃夜郎自大，不知世道艰险，人心复杂，好像坐井观天的蛤蟆。王丽问他，干嘛跟年轻人一般见识？杨凯不答。

对岸河滩里的芦苇比日间那片花树高的多，水下有深不可测的淤泥，曾吞噬不少牲畜，静夜瞧去，不禁让人心生恐惧。王丽觉得杨凯的话含有隐喻，心想:他是笑话我呢，落到这田地由他笑好了。

杨凯算是她的初恋。初三那年，学校为留住各班的尖子生，效仿高校保送生办法，每班选拔两到五名综合成绩优秀的学生直接就读本校高中。虽然优秀的学生不惧中考，本校高中并非全县最优，可谁知考试中会出现什么情况，晕场、生病、考题与温习的不符。即便这些可能微乎其微，等待张榜的那份煎熬也让人难受的很。争取保送不仅升高中铁板钉钉，在刚解决温饱，视大学生为天之娇子的时代，这待遇等于半张高校的入场券，或一只脚已踏进高校门槛，个人和家庭都有面。

杨凯和王丽都是本班尖子生，众目仰慕下，一同踏进选拔保送生的考场。成绩出来后，两人在本班并列第三，全年级排名倒数第三。因别的班出现两例并列，成绩排在他们前面，依照规则，两人要有一个落选。杨凯向老师提出参加中考。老师正感为难，见王凯让步直夸他大度，并不知他是因为情愫。王丽把保送的事告诉了父母。消息传开，王家首次受到全村人的关注。王丽心里甜丝丝的。那几天她只觉脚底生了弹力，走路时双腿在飘，所有人的眼睛都向自己看，另有人在视线达不到的地方指指点点。

保送结果出来的第五天，事情出现了逆转。那天晚自习后，杨凯叫住王丽，等所有人都出了教室，向她说，咱们去芙蓉湖，我有事和你商量。王丽怀里像揣了一只小兔，怦怦直跳。这几天她正筹划怎么答谢杨凯，晚上出校，担心对方有非分之想，犹豫着摇了摇头:下月就要中考了，不赶紧复习，去那地方干嘛。

“去吧，算我求你了。”杨凯声音有些嘶哑，说完出了教室。王丽只好跟在后面。

芙蓉湖在城西，距学校不远，两人从侧门溜出学校，一前一后，来到芙蓉湖畔。那晚明月高悬，杨凯步履蹒跚，越走越慢，最后停在一棵粗大的柳树下，凝望波光闪烁的湖面，良久也不回身。

月色朦胧在水气之上，夹杂着阵阵花香。王丽瞧着杨凯不时耸动的双肩，忐忑不安，细声细气说，你有事快说吧，回去晚了，可进不了宿舍了。杨凯轻吭了一声，转身瞧着王丽，双膝一弯，缓缓地跪在地上。

“你……这是干嘛？”王丽吓了一跳。杨凯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爹得了败血症，医生……王丽，你能不能把保送资格让给我……

“不能！”王丽语声干脆地说。那晚以后，每想起当时的情形，她都奇怪自己怎拒绝的这么痛快。杨凯怔怔地瞧着王丽，愣了足有半天方问，为什么不能？

杨凯，大家都知道我免试上高中，让出去会落笑柄的，再说，学校也不会同意。

“可是我爹……”

“败血症不是什么绝症，一定可以治的好。你知道，两选一未必是我落选。”王丽恐他说完不好拒绝，当即抢过话头。可我让你得的毫不费力！杨凯霍然站起，你好好想想，不同意我也不勉强。撂下这话，他大步而去。

王丽望着杨凯远去的背影，心里好一阵纠结，最后硬下心肠没有叫住他。

此后，两人都刻意躲避对方。不久，杨凯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王丽向同学打听杨凯的父亲，得知中考前因败血症死亡，震惊，内疚之下，断了与他和好的念头。高考那年，王丽的父亲远赴新疆，为照顾家庭，填志愿时，她选择了本地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原来中学做了名教师。

第二年，王丽嫁给了在农行工作的一名信货员。按部就班地过了几年，王丽的丈夫违法贷款被人骗走五百万。他不愿连累家人，选择上吊自尽。但法院仍冻结了王丽工资，并没收他们的房产。王丽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带女儿回娘家住。

杨凯考上北大后，一路保送研究生，博士。王丽常从同学口中听到他的消息，说他娶了某高官的闺女，自己开了家公司。大家言谈中无不带有羡慕的神情。王丽住在娘家，吃饭依赖父母，经济来源靠办补习班，村里和学校常因此指指点点。生活让王丽变得实际，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今天，杨凯突然找来，说自己婚姻不幸福，希望王丽做他的情妇，每月给一万块钱，视孩子为己出。王丽怦然心动，她不是为钱，而是怀着一份婚姻的憧憬，可当年的阴影又让她心头沉重。

夜渐渐深沉，明月移过中天，隐没在一排柳树梢后。蛙鸣声中，杨凯发来一条信息：虚荣误了你一生，再次选择，慎重！

慎重什么？忽然之间，王丽脑中一片清明，手指点动，给杨凯回复信息:我曾经虚荣，也或是不懂，现在，我明确地选择家庭，喜欢，请给我一份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