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哒、嘎哒,云天大厦一楼大厅里,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云秋蹙眉沉思,心跳与鞋根落地声合拍,节奏远不似那般欢快。她刚经历了一场面试,应聘策划部助理,样貌,口才,简历,加上对未来工作展望,赢得了包括年轻的常务副总在内的三个的考官一致赞赏。
策划部长吩咐下属带云秋到会客室稍等,草草打发剩下的应聘人员,请来云秋,提出薪酬在原来基础上加两成,立刻签就业合同。三位领导以为云秋听到这样的话会喜出望外,那知她摇头说,贵公司的决定是否有些草率?起码对其他应聘者不大公平,三位领导慎重,合同先不忙着签了吧。
三位考官一愣,目光相互对望了片刻,即而一齐瞧向云秋。眼前这个简历上显示二十七岁零三个月,历年获得奖学金,历次全科考核优异的北大理科研究生,先前令他们又惊又喜,现下是且惑且慌中又悔又气。惑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话,慌是怕对方瞧不上云天公司,悔是不该见云秋条件优越,露出了迫不及待的心态,让人家得寸进尺争取更优厚的条件。各人心里好生有气,相互间低声商议。
云秋眼光从三人脸上一晃,跟着停在策划部长身前的桌面上。那里放着她的简历,走近两步说,资料先留这儿吧,合同的事请贵公司再三斟酌,今天来应聘的英才很多,适合做策划助理的未必是我。说完转身走向门口。
策划部长认为云秋装腔作势,拿架子,见她要走,不禁摇了摇头,轻声说,小丫头这欲擒故纵做的可有过了。今天是策划部招人,虽有常务副总坐阵,主管也有一半权利。常务副总见他有放弃的意思,身子向后一仰,侧脸向坐在右边的人事部长叹了口气,人才难得,可惜了。
人事部长久历聘场,知他这话是要留人,见云秋谈吐自然,眼神中不似作态留恋,显然对助理一职不感兴致,心里说,不感兴致你应聘什么。嘴上喊道,云小姐,请等一下。云秋回身望着他。人事部长拿起她的简历说,云小姐,薪酬加两成,当天签合同,云天集团招聘史上从未有这先例,我们公司是求贤若渴,求才也是每个公司的用人宗旨,但例子并非对谁都能破。
云秋右臂贴在腰间,手握挎包带,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散发自信的光彩,沉默一会,走到人事部长身前,左手一伸,说多谢贵公司看重,我还是别留下资料了。
三位考官阅人无数,像云秋这样优秀的见过不少,但如此任性的却见所未见。常务副总趁云秋沉默的功夫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眉眼口鼻未加修饰,挎包是帆布材质,拼色印花,看着新潮时尚,价格不会超过百元,再看她穿的T恤衫,乞丐裤,浑身不见一件饰品,学生气未退,让人觉得独特之外,又添了几分不可思议,为之吸引,慢吞吞说,云天公司是上市企业,门槛不算低了,就算名牌大学毕业,研究生在当今也算不上高学历,轻易放弃……嗯,要不这样,合同不忙着签了,你回去多方面了解云天,考虑清楚了随时和我……我们公司联系。人事部长正要把简历还给云秋,听了这话,手腕一扬,又放回桌上,说年轻人有眼界很好,但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你回去吧,资料留下。
云秋嘴角微微一动,转身出了应聘室。现下上午十点半,工作繁忙的时间,楼道,电梯,大厅一片宁静。两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服务台后,见云秋从电梯房出来,起身目送。云秋冲她们微微一笑,怔忡不定地出大楼。树荫下,等了多时的父母见女儿出来,提起屁股下的马扎,忙过来迎接。
父亲手里拿了把纸扇,距女儿老远便“哗”地一声抹开,笑吟吟的一面为她扇风,一面问,怎么样,闺女,面试顺利不?
“几十岁的人了,一点眼力劲也没有。”母亲横了丈夫一眼,马扎顺势塞到他的手里。“瞧你说的,我咋没眼力劲了。”父亲瞥了眼门口的保安,把两个马扎都套在臂弯上,陪着笑脸退开小半步,神情很是尴尬,手中折扇兀自摇的不紧不慢。
母亲把脸一板,欲要再说。云秋说,妈,你少说两句,这又不是家里。母亲一张严肃的脸当即舒展开,眼中露出无限爱怜,柔声问:秋,通过没有? 云秋说,妈,面试的不只我一个,哪能这么快知道结果。“哦,也是,啥事都有个程序。秋,甭管多少面试的,凭咱的条件录取绝没问题。嗯,哪啥,咱们去商场。”“去商场干嘛?”“还能干嘛,给你买衣服呗。”母亲从包里摸出一瓶绿茶,拧开瓶盖递给女儿:“里面凉飕飕的,你呆了多半晌,妈没敢要冰镇的。”
“你们进去了?”云秋接过绿茶问道,母亲脸色有些迟疑,顿了顿说,我上了趟厕所。云秋喝了口绿茶,手遮眼帘,抬头望向云天大厦招牌。日光下,不锈钢做的“云天集团”四个巨字灿烂耀眼。
云秋说,妈,我不缺衣服,你们回吧。
“啥?”母亲有些惊讶。
云秋不搭话,从包里取出手机看了眼,又放回去,迈下台阶。
父母不约而同地紧跟在后面。母亲说,马上参加工作了,还穿学生装哪成,听妈的,今儿咱们好好买几件名牌。
“对,听你妈的,咱上万达商场。”父亲附和。
“去商场干啥,尽是些地摊货,要幌大,质量还不过关。去品牌店,东西贵是贵了些,但上档次!”母亲白了丈夫一眼,语气越说越重。父亲一向被强势的妻子欺压惯了,不敢分辨,小声嘀咕说,万达卖的都是正宗货。母亲只含糊听到正宗,问丈夫,啥东西正宗?父亲唔唔答道,品牌店,品牌店的东西正宗,咱们去步行街。
“爸,你陪妈去买衣服吧,我去办件事。”云秋在父母说话间叫来一辆出租车,径自坐在副驾驶座上,摁下车窗,回头便吩咐司机开车。司机稍稍一怔,缓缓踩下了油门。
父亲左臂挽了两个马扎,右手拿折扇,开门不方便,眼瞅着女儿坐车离去,心里不由得焦急。母亲的手倒是闲着,但她平日指使丈夫惯了,正等他侍候上车呢,见车动,忙抢身上前去开车门,车向前移出一步,抓了个空。她又急又慌,口中喊,闺女,妈还没上车呢!拔腿便追,
云秋充耳不闻,关上车窗,从后视镜里见母亲追了几步,停身掏出手机拨号,当即从包里拿出自个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司机瞥见了,摇头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问:姑娘,你这样就不怕父母担心?云秋一心想摆脱父母,还不及瞧司机模样,听到问她,侧脸去瞧,见这人脸上皱纹横生,头上有不少白发,年龄似乎比爸爸大不了多少,面孔却比他苍老,心头一动,问他有没有女儿。
司机说,我有俩儿子,没闺女。“他们一般大吗?”云秋将手机放回包内。司机说,差了两岁。云秋说,这样还好些,不会像独生子女娇贵,事事劳心。司机又摇头叹了口气,姑娘,你还没结婚吧?云秋脸上微微一红,停了片刻说没有。她恼父母对自己管束太严,至今连男朋友也没谈,恐司机追问,岔开话题说,师傅,我在前面路口下车。
司机长叹了口气,现在这年轻人,父母管的多了嫌烦,管少了埋怨,里外落不是,老话说最累父母心,父母的心累不累,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体会。
云秋知他这话有触而发,不是刻意说教,但听来仍如泡沫在玻璃上擦来擦去,说不出的刺耳心烦,沉声让司机停车。司机向两边瞧了瞧,转向右边车道,又说年轻人都不愿听劝,除了父母,人人都拣好听的说,唉,好话误人不浅。两里多一点的路,车钱不用付了,别开车门……
他一句话没说完,车外“啊”的一声,一辆电动车撞中车门,歪倒在地上。
云秋照计时器上的数字扫码付钱,不等车靠边停稳便开车门,司机说别开车门时,她一怔之下听得有人惊呼,跟着是嘭,哎哟,脑子嗡的一声,乱成一团。
司机自后视镜中瞧见骑电动车的是个中年妇女,下车后自车后绕到她身前,探身叫了两声大姐。中年妇女斜趴在地上,口中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听到有人叫,手按腰间,侧身睨视声音来源,哎哟、哎哟地呻吟几声说,你开的车?“是我。大姐,您哪儿不舒服?”司机扶起她身旁的电瓶车问。
说话间,云秋下了车,附近和路过的人慢慢聚拢过来。
中年妇女口中咝咝嚎嚎着又是挺腿,又是揉腰,哪儿不舒服?你当感冒发烧呢!腰腿撞断了,动不了了,哎哟……。司机扶电瓶车时见车体完好,连漆都没磕破半点,对方倒地过程他全瞧在眼里,听她这样说,知道遇上讹钱的了,眉头微蹙,打眼向云秋瞧去,见她双手环抱胸前,凝目望着中年妇女,眼光温和,流露关切,心想:想做烂好人啊,事情是你惹的。忍气向中年妇女说,大姐。咱要真疼的厉害就去医院。
“呵,大家听听这话,听听啊,人都被撞的不能动了,他还问真假。哼,啥人啊这是。中年妇女痛苦的脸上露出极大的不满。
司机神情淡然,让人瞧不出是无可奈何,还是不知所措。旁观中有人劝他,司机师傅,赶紧送医院吧,大热的天,没事谁也不躺在地下。好几人随声附和。中年妇女又说,大哥,你认为俺碰瓷是不是?那好,你躺地上试试!
这两句话她说的底气十足,丝毫不滞,浑然不像受伤的模样,且越说越情绪是激动,说完脑袋一垂,伏在地上,呼呼喘气。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地打量云秋和司机,七嘴八舌,有的说,人老躺着可不行,谁有伞,给她遮个凉;有人说,打120没有?大热的天,好人也给烙坏了;有人问,这女的咋回事,中暑了?
有人回话说,没中暑,撞人家车上了。
那人说,哦,没见她哪儿伤啊?
回话的人说,是没伤,人车屁事没有,说话生气也足,明白着想讹人家。
现下是三伏天,树荫下都让人热的受不了,何况被烈日晒得热乎乎的柏油路面,司机不用躺地上便知道其中滋味,听了众人议论,说大姐,这地面是闹区,阻碍交通可不成,你去不去医院?不去,我可要报警了。
“报警,要报警,社会风气都让这种人带坏了,得好好整治他们。”人群中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随声附和。
先前说送医院的那人说,事情不要总往坏处想,这位大姐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万一人家有心脏病啥的呢?男孩说,好,是你说的。地上躺着的阿姨,你有陈年老病没有,有的话赶紧联系家人,光天化日讹人可不成。
众人一阵嘲笑,有好事的嗯嗯、是是附合,煽风点火。嘲笑渐渐变成斥责,且愈说愈烈。说送医院的人恐成众矢之的,再不敢帮腔说话。
中年妇女确实想讹几个钱,不过她缺少经验,未看清是出租车便借势趴在地上,听众人俨然把自己当成碰瓷惯犯,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撒泼无那份胆气。她双腿挺的难受,晒了半晌的柏油路面不但烫,还黏糊糊的使皮肤生痛作痒。她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羞愧,后悔,恼怒,恐惧,诸般情绪一霎时全涌到胸臆。
司机瞧在眼里,向云秋说,你走吧,我要报警了。
“你要报警,报就是了,干嘛赶我走?”云秋有些不明白。司机说,这儿离云天大厦不远,你不是躲要爸妈吗?他们说话的功夫便能赶过来。
云秋心地实诚,见中年妇女伤的不重,方才她没瞧清状况,未往重的方面想,初以为司机让自己离开出于爱护,听着听着又以为他担心爸妈追来,给他添麻烦,于是走到中年妇女身畔,蹲下身将手中绿茶放在她面颊旁边说,阿姨,你能喝东西吗?我扶你坐起来,咱们喝点绿茶,双手一圈,不由分说地揽住她双肩。
中年妇女正不知如何化解难堪,便任由云秋抱入怀里,绿茶就势灌入口内。司机借这当口把车靠边停好,劝围观的人散开。大伙知道中年妇女一喝茶,继续闹的可能性不大,好事者索然无味,口中说散了,脚下依旧恋恋不舍。便在这时,一辆警车停在了圈外,两名交警下车走了过来。众人一见警察来,脚下更不肯迈动一步。
司机迎到两名交警身前。其中一个瞧着中年妇女,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另一名交警挥动手臂,驱赶围观的人离开。他手臂向处,众人纷纷退后。
司机望着中年妇女,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说报警不过想让云秋离开,心里并不想让中年妇女难堪。
“也没什么,阿姨晕倒了。”云秋自司机目光中瞧出他心软,上前说道。
“哦,阿姨,你中暑了吗,要不要去医院?”交警摘下挂在肩上的对讲机便要呼叫。云秋跟着说,不是中暑,她血糖低,头晕,这会好多了。那交警握着对讲机,打量中年妇女,疑惑不定。
那妇女恐被戳穿了底细,心里发虚,不敢迎目相向。云秋说,警察同志,这街段马上就是高峰期了,您到别处忙吧,我扶阿姨去那边歇会。师傅,麻烦您把阿姨的电瓶车推过来,说着搀起中年妇女径向树荫下走去。
中年妇女再没有了先前的蛮横,任由云秋搀着,一声不吭。
交警见了这情形,嘱咐司机几句,开车离开了。他们一走,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陆续散去。
“姑娘,你陪大姐聊会,我走了。”司机把电瓶车推到中年妇女身畔说道。“师傅,你等等。”云秋站了起来,阿姨,我付了车钱咱们再聊。司机已说了不收钱,心里也确不想收,却不知怎的,心里对云秋特有好感,极想跟她说几句话儿,便说,二维码在车里呢,到那边扫吧,先自上了车。云秋跟过来,钻进车内扫码。司机伸手挡住,夸赞云秋有手段,轻描淡写地便止住了一场讹诈。云秋涩然一笑,我哪那有什么手段,是她自个不想再闹了。老大一把年纪了,就算自个豁出去,总要为儿女考虑,讹诈俩钱,闹得人尽皆知,让儿女以后还怎么做人。”说话间,她自后视镜里见中年妇女匆匆骑车而去,不禁轻叹了口气。司机也看见了,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走远,问云秋还去不去别的地方。
云秋嫣然一笑,问道,收钱吗,不收钱,就载我一程。
“大叔今儿为你免费服务,你想去哪儿?”司机对她说不出的喜爱。
“那就先去劳务市场。”云秋迟疑着说。司机应了声好,心里嘀咕,去哪里做什么,找工作吗?劳务市场在城北,司机调转方向,半小时后,车开到地方。只见人头攒头,几乎无立足之地,嘈杂声乱哄哄的,隔着老远传入车内。司机把车停在树荫下,瞥了眼窗外,忍不住问,姑娘,你要找工作吗?我能帮你找个轻松体面的活。
云秋手握内把手正要下车,听了这话心尖微微一动,笑盈盈问:“您能帮我找什么工作?”司机脸上显出迟疑之色:你什么学历?云秋不过随口一问,见对方犹豫,咯咯一笑,说出“研究生”三字,推门下车,钻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云秋家在江南,有个孪生姐姐叫云春,俩人模样相似,一般的聪明乖巧,父母视为掌中的两颗名珠,珍爱无比。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云春五岁时患白血病去世,父母悲痛欲绝,把万千宠爱全集在云秋身上,事事包揽安排,盼她出人头地,光大门楣。但宠爱并不溺爱,且管束极严,无孔不入,高考志愿填的都是距家不远的大学。云秋在父母管制下慢慢的性情不再温顺,生出叛逆之心,原来本科毕业就能找个好工作,为得清静偷偷报考了两千里外的北大。她认为父母定会大发雷霆,但想从此能摆脱束缚,满心欢喜地准备好了挨批。岂知父母看到北大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诧异之下,随之欢天喜地,一个说:闺女啊,你为云家可争了大光了;一个说:秋,甭担心没人照顾,你去哪儿,咱们就把家安哪儿。
就这样,父母双双辞工陪云秋来到北京。母亲在一家私营企业干临时工到也罢了,父亲原工作单位是市电业公司,这一放弃,云秋倍感惋惜,又是郁闷,又是愧疚,诸般心境交集,不服中生出抗拒,暗暗立誓:此生一定按自己的想法活出样来。
读研究生第二年,她用历年得的奖学金,做家教攒下的报酬和学校资助的创业资金,共七万余元,托人在家乡省会的郊外租了三亩地,与高中一位叫方晴的同学种植花卉。方晴大学读的是农科,灵活的营销方式结合专业知识,加上辛苦付出,两人很快回收成本,三亩也变成了七亩。毕业时,十亩又变成了二十亩,花卉由原来的几十个品种扩展到百余种,并试种了几样水果。规模扩大,云秋单凭电话和网络操作难以应付,于是向父母提出回乡工作。母亲仍是你去哪儿,就把家安在哪儿的话;父亲稍有异议,但在强势的妻子面前半字也不敢提。
二
来省城后,父母全力以赴的张罗女儿婚事和工作,半年下来,当地婚介所跑了大半,招聘信息、公务员和事业编考核基本滤了一遍。云秋一面应付父母,一面经营花圃,每天都是连轴转。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她曾几次拿话试探,想让父母帮着分担,每次只开了个头,母亲立刻拉下脸,语气大变,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咱们虽出身农村,但自你爸爸跳出农门,鲤鱼翻身,十多年没插秧耕田了,难不成转了一圈又回农村?秋,好歹咱也是北大研究生毕业,没留北京,妈依了你,省城再待不下,爸和妈的脸可没地方搁。
云秋有次忍不住,想说不回农村,种的也不是稻田,但想父母要的是自己出人头地,坐办公室,种花也好,种草也罢,只要是跟土地打交道,即便种金产银他们也不会同意,因此连那句“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也不争辩了。
云秋在劳务市场转了一圈,带着一对年轻的农民工夫妇返回停车地。司机远远见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愣了愣,忙下车迎接,说姑娘,原来你是接亲戚的。伸手去接那女的行礼。那女的甚是腼腆,侧身躲到丈夫背后,说俺不是老板的亲戚,是……是给她打工的。
司机眼望云秋,目光中露出狐疑之色。云秋呵呵一笑,说他们是帮我种地的。师傅,麻烦送我们去西苑花圃。司机怔了怔,疑惑的眼光闪过一丝惊奇,西苑花圃,姑娘,那……那是你的花圃?云秋笑而不答。农民工夫妇趁他两个说话的功夫走到车畔。司机心里疑惑,但知此时问不出什么,便帮着把行礼放进后备箱,依云秋吩咐驱车赶往西苑花圃。
途中,云秋为农民工夫妇买了许多日常用具及换洗的内衣。购买时,云秋讲明所有东西由她付钱,夫妇俩可由自己心思挑选。
这对农民工夫妇在外打工多年,像这样礼遇属头一次。两人一时均不知所措,说什么也不同意。云秋让了一会,将自个相中的东西一件件拣入购物车。男人慌了手脚,不住说,不成,不成,使不得,可使不得……
女人拦着云秋不让她买。云秋笑盈盈将她拨开,直把购物车装满方才作罢。
到西苑花圃时已近中午,云秋提前打了电话,让方晴和也是一对夫妇的两名员工迎接。她先自下车,吩咐他们帮忙卸行礼,等人全部离开,嘴角含笑地问司机,师傅,你愿不愿意给我打工?
司机对云秋的好奇和喜爱又添了三分,眼望一座座蓝膜覆盖的大棚宏伟气派,里面花团锦簇,四下硕果累累,鸟鸣啾啾,说不出的亮丽清新,心旷神怡,叹了口气说,这里的工作可比城里强多了。
这么说您同意了?好,劳您驾,明天七点半到云华小区接我,咱们出趟远门。云秋笑呵呵地从包里取出张名片,双手恭恭敬敬递给司机。
“云华小区?”司机从云秋眼神中证实了她住的地,两手缓缓伸出去接过名片:你真打算雇我?云秋嘴角边露出顽皮:怎么,嫌我这庙小?
“不,不,那倒不是。”司机唯恐云秋反悔似的,连声解释。
“那就好,不过工资要按天开,按月的话……我一月出不了几天门,平时您忙自个生意。大叔,您一天挣多少,我给您开双倍。”云秋十分干脆地说道。
“就冲你叫这声叔,还谈什么钱。姑娘,想什么时候用车了,随时给大叔打电话。”司机一边说,一边摸出手机,瞧着手中名片,忽然想起云秋先前对付妈妈的法子好,笑问号码能不能打通。云秋明知他开玩笑,双颊仍不禁一红:打的通。大叔,您笑我有两部手机是不是?司机叹了口气说,年轻人图方便,多用部手机是正常。云秋听他话里有话,便说你存上好了,这号码包管任何时候能打通。司机依号拔出,报了姓名,让云秋留存。
云秋已从服务卡上知道这司机姓高,名清,那时自己未向人家通报姓名,不好在大叔前面加姓,此时大叔已叫顺口,却不想叫对方高叔叔,说大叔,您要不要看看我的花圃?高清说,我到是想,可惜没那功夫,改天吧,改天行不行?云秋说,行,你啥时候来都行。随之叫方晴选了盆君子兰,请高清收下。高清也不推辞,将君子兰放进后备箱,驱车而去。
云秋和方晴吃过午饭后,给母亲发了条信息,说下午陪同学见客户,晚饭不回家吃了,请父母早些休息。她这话全然是真,母亲并不相信,信息一发出,电话当即打来。云秋硬着头皮接下。母亲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阵,语锋委婉地说,秋,在哪儿呢,吃饭没有,见什么客户呀?
云秋吃惯了母亲这套,手机一接通,摁下免提搁到一旁,听她消了火,抓过来说,妈,客户到了,回头向您汇报,先这样。摁下挂断键,迅速关了机。方晴掩口而笑:常言说的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云秋说,嗯,的确不是办法,你帮我想个辙吧。方晴吐了吐舌头:我?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自个的烂摊子还没辙呢。
云秋轻叹了口气。方晴比她大一岁,人长的高挑文静,冰雪聪明,从高中到大学,是许多男生的追求对象。她一个也瞧不上,东西除情书外一概不收。有人问,既然对人家无意,干嘛要留情书。方晴回答,不是留,是珍藏,珍藏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话不胫而走,许多人认为方晴自我炒作,坐价待售,爱慕之心化作鄙视,陆续退出了追求行列;有持之以恒者,见她假以辞色有之,始终不冷不热,渐渐的也萌生退意,转而另寻良伴。云秋知道她对婚姻的观念是顺其自然,情书在眼里只当同学友谊来看。
方晴有一弟一妹,最小的妹妹也已育子,父母因长女婚事愁的寝食难安,一致认为她挑花了眼,有好友也这样问她。方晴反问,人非要结婚不可吗?若是如此,出生便注定了结局,还有什么趣味可谈,我今生便要为自己而活,凭人去说。
话是这样说,为逃避世俗中的闲言碎语,方晴应云秋之邀来到省城,她想把这里打造成世外桃源,可人并非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许多事岂是想逃就能逃的开。方晴的父母如影追来,她被逼无奈,信口说自己在等一个人,等他援藏回来就结婚。云秋为此做了伪证。方晴父母初始信以为真,后来转动脑筋,问未来女婿回来的日期和家庭情况,直逼得方晴从网上合成照片,收集援藏信息,生生造出一个未婚夫。云秋笑她挖的坑越来越大,弄得将来不好嫁。方晴也知道这法子如同吸食鸦片和定时炸弹,早晚有撑不住和引爆的一天,每当闲下来便愁绪满怀。
云秋叹气是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忽然间,她想起高清,寻思:他高兴叹气,不高兴也叹气,这是不良习惯,还是有烦心事压抑?嗯,他膝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娶妻生子,烦恼比独身子女要多的多,何况还有经济负担。唉,这就是生活,人生注定烦恼多多。方晴见云秋蹙眉凝思,问她可是想应付父母的话。云秋说,事已这样了,想他干嘛,我在考虑该怎么跟客户谈判。方晴听她说正事,精神一振,登时将烦恼抛到脑后。
她两个要见的客户是万华集团供应部经理。万华集团旗下有省城最大的联锁超市,如果能谈妥,西苑花圃的花草水果可顺利入驻省内各主要城市,业绩从此扩大一倍。两人对这事信志满满,主要细节已商议了几天,谈判在际,每人持了份打印出来的合同,将其中条款,谈话时的语气,应该拿捏的方寸,逐句逐字地进行梳理。
转眼到了四点。云秋说,行了,离见面时间还有五十分钟,咱们冲个澡清清脑子,这就赶过去。方晴笑着说,你到沉的住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嗯,泰山崩于前而色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云秋说,谈判成功,大家双赢,万华集团赚得是钱,何必杞人忧天。方晴说,你看事情总是乐观,我想不杞人忧天,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如果人家另附条款,或要求更加苛刻,咱们这刚起步的小家小业怎经受的起。云秋俏脸一板:新条款是大家沟通好了的,他们倘若单方面再改,咱们先据理相争,不成就当没这笔生意,又有什么大不了?嗯,到时看我眼色行事。
方晴翘指称赞:处乱不惊,真乃大元帅是也。大元帅,小女子今日惟你是瞻,只盼您这么临渊峙岳一坐,喝一声,呔,尔等对我方条款可有异议!番邦夷狄,眼光粗鄙,怎见过您这样威武娇美的人物,喝声一出,一个个定会俯伏在地,战战兢兢说,回禀云大元帅,敝邦上下非但遵从芳驾之议,儿郎也任凭挑选,只是我等世居荒外,长相……那个……呵呵……粗犷,不及中华男子……呵呵……俊朗潇洒,恐难如您心意……呵呵……去冲澡!
方晴说话之际拉着云秋的手,一面说,一面摆出各种姿态。两人平日嬉闹惯了,云秋知道方晴的担心只是调笑,因此顺她话说,见她初始说的绘声绘色,忍俊不禁,待听她越说越不成体统,口中笑骂,上前对她又呵又扭,不让她说。方晴一面躲,一面说,说到澡字,闪身出了两人的简易办公室。云秋待她出房,悄立了一会,坐在一张竹椅上出起了神。她性情安稳,并非争强好胜的人,所做种种,只是想搏得心中的一种生存。那种生存方式有时她认为是柏拉图式的乌托邦,盲目空想,因而深藏心中,谁也没有告诉,方晴也没有。空想并不同于幻想,云秋静夜,或无人之际常自寻思:女人做家庭主妇,每日里小鸟依人般相夫教子有什么荒谬了?这念头就算绝大多数,甚至千万分之一的家庭认为天经地义,云秋的父母也认为不合情理。他们是把女儿当儿子养的,不仅希望她出人头地,家族振兴,传宗接待,几千年父辈寄予儿子的传统也全冀望她身上了。
这样的父母怎容女儿只做别人儿媳,云秋遇上好几桩良缘终因不满母亲干涉而放弃。她每天在担当中度过,身心疲惫。诚然,世间或许没几人觉得生活如意,但那样的生活换成女强人也罢了,云秋是外强内弱的女孩,方晴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引得往事纷沓而来,最后停在“大元帅”三字上,嘿嘿一笑:大元帅很美啊,威风八面,或能让我摆脱现下的生活,是否知冷知热却难说的准了。
银都咖啡厅内,悠扬的琴声在金黄灿烂的灯光中飘荡,云秋和方晴各支颐下巴搅拌面前的咖啡,两人如瀑也似的秀发从肩头滑下,铺散胸前,遮住了半边俏脸。方晴的目光随服务生每一声“欢迎光临”瞧向门口,又缓缓转回。她两个靠窗而坐,时间从五点半到现在,街上的霞光已换成霓虹,万华集团的人迟迟未至。不锈钢制的土豪金色的长匙一记记撞在骨瓷杯发出的“叮咚”声中,方晴的脸色由疑惑变成焦虑,渐渐又转为阴沉,当云秋的眉头第N次蹙起时,“当”的一声放下咖啡匙,气冲冲说:不等了!
“真不等了?”云秋斜了她一眼,支颐的手臂平放在桌面上。“不等了!”方晴加重了语气。“现在走,一个半小时算白等了。”云秋转脸望向窗外。
“白等就白等好了,云秋,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誉,跟毫无信誉的公司做生意,除了浪费更多时间,不会创出什么业绩。”方晴起身拿包,见云秋不动,怎么,你还要等?
云秋沉思片刻,目光缓缓转回,慢吞吞说,刘经理可能有事耽搁了,咱们再等等。“再……你真要等啊?”方晴闻声激动,吐出一个再字后,随觉失态,向身右瞥了眼,压下嗓音说了后面的话。
云秋又沉思片刻,抬眼望着方晴说,再等半小时行不行?不然就给刘经理打个电话,谈判的事……改天再约。这话听着商量,实是求恳。方晴无可奈何,说你就爱体谅人,等半小时,半小时不来,立马走人,我肚子饿坏了。云秋笑着答应。
刘经理是万华集团的供应部经理,也即她两个要见的客户,方晴尚未归坐,他给云秋发了条微信,说正在云龙山庄陪客户吃饭,请云秋和方晴来茶室等候,跟着将地址和房间号发了过来,说了些赔礼道歉的话。云秋回复谢谢,我们这就赶过去。她将内容告诉了云秋,笑着说:走吧,路上请你吃汉堡。方晴鼻孔中喘了几口粗气,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又忍了住。
云方两人依信息来到云龙山庄1012室,各人手中汉堡只吃了半个,一个穿浅蓝色短袖衬衫的男人推门进来。二人怔了怔,目光相视一望,从对方疑惑的眼神中瞧出彼此不认得这人。方晴放下汉堡,问他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那人在两个女孩脸上打量一阵,笑容满面地走近几步,瞧着云秋说,刘经理今晚有特别重要的客户,怠慢二位了,还请两位小姐多多包涵。方晴问,你是万华集团的?那人说:是。敝人姓亓,是……刘经理的……助手。
方晴嗯了一声:亓经理,刘经理派你来,他没时间见我们了,是吗?亓经理稍一沉吟,十一点之前没有安排。云小姐,合同带身边了吗?刘经理吩咐,您提的条款他全部答应,如再没别的更改,咱们现在就可以签下。
这话大出云秋和方晴意料之外。此前,双方在付款和销售方案上颇有分歧,万华集团要求三个月结一次帐,出售前所有管理费用由西苑花圃负责。这两项需占偌大成本,于根基深厚的园圃没什么,西苑花圃刚刚起步,云秋和方晴绝难承受的起。因此,俩人反复核算后决定以降价为让步,请求缩短资金回拢期限,及减免售前费用负担。上星期,云秋通过微信把难处和提议告诉刘经理,希望能调整条款。刘经理回复说,供货条款是集团统一制定,并非针对西苑花圃,你们有难处,我可向宋总反映,至于能不能成,要看宋总的意思。宋总是万华集团分管供应部的副总,云秋能和刘经理牵上线是托一位同学的关系,由他吩咐下的。云秋回信说,好,有劳费心。
那同学与宋总的夫人是表姐妹,己方又做出不小的让步,云秋料想事情当能顺利。果然,前天下午,刘经理打来电话,让她把回款期限和应负费用做成新合同,当面商谈。商场人人以利益为先,诡谲多变,云秋和方晴即使做了细致准备,有同学关系,仍防对方得寸进尺,亓经理的话让她俩喜出望外,即又生出疑窦。
云秋说,修改方案仅大致向刘经理说了一下,具体数据还未进行商榷,贸然签定会不会……草率了些?方晴说,等刘经理过了目再签吧,他今天忙得脱不开身,咱们改日谈也没什么。说着站起身来。云秋也跟着站起说,先这样吧,合同的事等刘经理方便时再议。她两个认为堂堂大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不会如此玩忽职守,何况事情牵扯分管副总,亓经理来说这话应是他失约下的委婉安排,当不得真。亓经理微笑说:两位是不相信我的身份,还是觉得刘经理喝多了,随意指派,事后不认?
云秋和方晴径向外走,也不答话。将要出门之际,亓经理叫道:云小姐!云秋停下步子。亓经理说,云小姐,宋总在隔壁房间,你不想见见他吗?云秋一怔:宋总?亓经理说,对,还有两位,都是您认识的。云秋重复他的话问:还有两位,我认识的?
亓经理笑而不答,说云小姐,方才的话更改一下,我是宋总的秘书,单名一个源,您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三
方晴已走到门外,听了这话一讶,心头随之再次涌出为人耍弄的愤懑,此次比咖啡馆尤其,当即停身回看。云秋向她眨了眨眼,嘴角边露出顽皮的笑来:“亓秘书如雷贯耳,怎会没听说过,方才我正有些奇怪呢。”
方晴知她这是不让自己说话,鼻孔中轻轻向外呼气,瞧着亓源不语。亓源背向方晴,脸上神采洋溢,说云小姐奇怪什么?云秋说,跟贵公司来来往往,打了两个月交道了,只听说宋总手下有个精明强干的助手,姓亓,怎地刘经理手下也有一位?亓秘书,说句失礼不尊的话,您这姓在百家姓里比较稀奇,贵公司能有两位亓姓英才,换成是谁,除了敬仰之外,多多少少都会感到奇怪。呵呵,却没想到是同一人,我现在又有些羡慕了。
“哦,云小姐羡慕什么?”亓源下巴轻扬,脸上神彩又添了三分。云秋微抿口唇,沉吟说,怎么说呢,万华集团供应部副经理有三个,资深员工十几个,宋总和刘经理绕开他们,派亓秘书传话,看中的不应是能力这么简单,嗯,主要出于信任。亓秘书,您能得两位领导信任,难得可贵,看来不日就要升迁了。呵呵,真是让人羡慕,我先恭喜祝贺,今后还望亓经理多多照顾西苑花圃生意。
云小姐,你这是把心里的委屈算在我头上了。也罢,只要两位跟领导说话时和和气气,顺利签下合同,无论什么不是我都一概担待下了。亓源讪讪一笑,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气概说。
云秋在生意场上混,天性使她做不到能屈能伸,受了对方这番摆弄,面上看似比方晴沉稳,心境与她并无二致,含讽带刺地说了一通,听对方这么说,到是担心自己不肯签合同似的,不觉好笑,欲待拿话圆圆场,方晴嘿嘿笑了起来,心想:她这一笑,说什么也没用了。当下笑容满面地出了房间。
亓源引她们来到1013号房间。房门开启的那一刻,云秋眼帘一闪,险些叫出声来。方晴进门后,亓源连说了三遍“云小姐请”,方如梦清醒般说,啊,好。身子不动。
房内共有三人,朝门而坐的是上午面试云秋的考官之一,云天公司年轻的常务副总。这人见了云秋,神色惊讶,身子动了动,眼光转望一旁,即又转回。云秋在他目光转动间,心头涌出一种欺骗,但随之又转了念,大大方方地跨进房间,笑吟吟走向一个四十来岁,秃顶发福的男人,微一弯身说:宋总,您好。双臂伸向他旁边一个珠光宝气起身相迎的妇女,握住她先自伸出的手,亲切地说:顾厅长,早知您也来这儿,我应该穿得正式些才是。说话间,她眼角瞥了瞥常务副总,略一颔首,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顾厅长是宋总的妻子,现任省财政厅分管预算的副厅长,为人强悍,御下极严,大凡原则政策,小到工作态度,但属管辖范围,无一不要求高标准,混迹宦海二十年,闯下了“铁娘子”的声名。她对此很是高兴,说有了“铁娘子”的招牌不但向我托关系的断了觊觎之心,底下人也无一个敢贪污腐败。事情确如她说,自分管预算处以来,资金调配合理,帐目清明有序,杜绝了许多胡乱花销的渠道。顾厅长公事上不讲情面,工作之外温情款款,除了不喜欢旁人称她嫂子,而叫大姐外,遇人请托,只要不违背原则,无论亲疏,能力所及,绝不推脱。
值得一说的是,牵线西园花圃与万华集团,是顾厅长对云秋一见如故,打心里喜欢,表妹的面子反倒为次。不过她虑事周全,担心云秋让人利用,既不让她知道自己喜欢,也不向谁露一丝口风。云秋对她又敬又畏,许多事在同学那里打听清楚,几次见面都小心翼翼,方方面面不敢有丝毫惹她讨厌。现下,她不住后悔来前穿吊带,未选择套裙。
顾厅长未发现云秋神情有异,笑呵呵拉着她手说,瞧你说的,咱们先认识的,反倒生疏了,嫌我穿衣服不会搭配是不是?都是老宋的主意,说有佳客驾临,非缠着我披金戴银,穿套裙,哪里想到是小云你。哎,你们两个大男人坐的四平八稳,摆什么谱呢!
宋总并非要在云秋面前摆架子,是见她与妻子亲密,没把她当外人,听妻子责备,笑眯眯地站起来说:云小姐人品端方,高总文质彬彬,两位郎才女貌,卓尔不群,出类拔萃,怎能说不是佳客?顾厅长嗔了丈夫一眼:故弄玄虚,也不怕人家笑……哎哟……你不是要……。说到这里,她细细打量起云秋,又看看常务副总,目光在他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这情景任谁都认为宋氏夫妇做媒说亲。云秋刚放下的欺骗重涌到心田,眼光如电般射向此刻才知姓氏,曾经面试自己的考官,见他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神色茫然,似乎对今晚这场相亲并不知情,胸膛燃起的火苗慢慢熄灭下来,欢颜说:顾厅长,改天咱们一起吃顿饭。宋总,刘经理今天忙,有些条款也没有商量好,要不再定个时间?说话间轻轻挣出手来。其实,顾厅长事先也不知丈夫心思,她察言观色,瞧出男女双方均蒙在鼓里,暗自埋怨丈夫做事过于唐突,但想事情已到这步,只能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看一步,于是笑眯眯地吩咐亓源去叫刘经理,向方晴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方晴在一旁早看的呆了,她只听说过宋氏夫妇,并不认识,至于高总,云秋到是向她说了面试情况,可没想到眼前这年轻人居然是云天公司高管。她注目凝视,见他面庞清新俊逸,眉宇间带着一卷书生气,与总字沾不上半边,心说:他一定是万华集团老总的儿子,不然年纪轻轻的怎能做到高管的位置。走近几步,望着云秋,心头如雾云笼罩。
云秋话里露出了要走的意思,只是又恐这样会让场面尴尬,迟疑着拿不定主意。
房内静了片刻,高总慢慢站起身,端详云秋问,云小姐,你不肯屈就云天公司策划部助理原来有自己的公司,那您有自己的公司,为什么又要去应聘?此话一出,顾厅长将目光注向云秋。宋总一副事情尽在自己掌控的神情,坐回了原位,端起身前的茶杯悠闲自饮。
“没什么。”云秋神色坦然,“高总, 西苑花圃小打小闹,仅是一个作坊,不敢称公司。去云天应聘是我出于被迫,嗯,确切说,是奉父母之命,并非存心胡闹,中间如果有得罪的地方,瞧在宋总和顾厅长的面上,还请多多见谅。”
顾厅长在旁边渐渐听出了事情大概,斜了丈夫一眼说,小云,原来你们早认识了。老宋,这出你可没想到吧!高总心想:宋总虽精明强干,情商可也太低,冒冒失失,瞒我们到也罢了,却连老婆也不告诉。他恐宋总回去后挨训,接过话说,顾大姐,今晚这事怪我。顾厅长眉眼含笑,当然怪你,怪你有眼无珠,小云这么优秀的人,居然想把人家招到手下打工。呵呵,大姐可要罚你,罚你什么呢?嗯,等大姐想好了再说。
高总陪着笑脸说,我接受处罚。大姐,你是知道的,我和宋总是生意上的好朋友,私下里什么话都谈。中午在一起吃饭,我忍不住提起云小姐,向宋总说,没留下这样的人才可惜了。宋总爱才如渴,当场向我打听云小姐的情况。我包里正好有云小姐的资料,便拿出来给宋总,宋总看完,说今晚给我安排一场惊喜。我当时想,难不成你也认识云小姐?便问什么惊喜。宋总说,惊喜哪有先说的,老弟听我安排就是。也是我好奇心太重,事后千想万想,宋总神通广大,该不会真约到云小姐见面吧?呵呵,果是。是我冒失了,不该泄露云小姐的资料。云小姐,这是我的名片,云天公司下星期有场展销会,到时还请您瞧在宋总和顾大姐的面上帮忙弄几盆上档次的鲜花,嗯,会场布置也请云小姐帮忙设计。事情紧迫,云小姐勿必瞧在宋总和顾大姐的面上莫辞辛苦,拜托,拜托!具体细节咱们明天上午详谈。
这番话他说的声情并茂,不但把责任揽在了自己头上,而且扣着云秋的话两次提到宋总和顾厅长,大家听来受用,明知多半不真,面上却过得去了。人在世上任你高官巨富,还是商贩走卒,混得都是一张脸皮,面上过得去,所有不愉快可搁置不理。何况顾厅长和宋总是老夫老妻,云秋正做万华集团生意,两人都知他出于好意,虽然做的过分,些许小事也不放在心上。方晴却听得傻了,万料不到高总居然是大名鼎鼎,不靠父荫的实力型常务副总,愕然望着他,无数念头涌到胸臆。
顾厅长笑着说,能让你忍不住冒失,可见眼力不差,像小云的女孩任谁见了都会印象加重三分。当然,生意上还是要看实力,小云在在学校得过几次设计大奖,才气没得说,不然,我和老宋面子再大,砸招牌的事高总肯做么?宋总情商低是老婆长年压迫下,男女感情不怎么明白,也没兴趣整明白。此时仍不觉自己安排的相亲哪里有什么不妥,兴致勃勃说,云小姐的能力人所共识,正是这样我才说服董事会更改合同条款。云小姐,自分管供应部以来,集团可从未破过这样的例子哟。顾厅长嘿嘿嗤笑:事刚画了一撇便先邀功来了,到好意思,小云是外人吗,今后你力所能及做什么都应该。
云秋见话题在婚姻与生意穿插来去,寻思:难不成拒绝跟姓高的交往,会取消原来合作?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趁你们现下讨好,先做几桩生意。上前接过名片说,开门做的是生意,有生意上门哪有拒之门外的理。低眼瞥向名片,见姓氏后面是个森,随手放入包内说,高总,明天我去公司找您。宋总,更改条款的事贵公司既已允可,早签晚签不差这一刻。顾厅长,改天给您打电话,我们该回去了。说着手指背向方晴,连连挥动,示意她找个离开的理由。
云秋急着离开是见宋总借谈判搞相亲,有城下之盟之嫌,合同一签,担心日后有被动局面出现。
方晴神思远飞,眼前迷茫,未见云秋示意。宋总笑着说:云小姐稍等。掏出电话拨打。云秋知道他这电话不是打给亓源,就是刘经理,忙说:刘经理有重要客户……刚说了这几个字,宋总的电话接通:小亓,怎么回事……哦,好。挂了电话,笑眯眯说,到门口了,来,先把合同拿出来。
云秋无奈,只得让方晴拿合同。这时,房门推开,亓源和一个三十五六,留寸头,戴眼睛的清瘦男人进来。这男人正是刘经理,他人长的清瘦,举止投足却无不露出精悍,一进门便连声向云秋道谦。云秋嗅觉灵敏,不闻他身上有半分酒气,所谓陪客户云云显然有假,微微一笑说,刘经理,道歉的话够了,你不向顾厅长和高总打个招呼吗?
刘经理呵呵一笑:顾厅长和高总不是外人,客套话不忙着说。云小姐,我这人一忙起来就没时间观念,合同呢,我马上签。两人进门时,方晴回过神来,从包内取出两份合同,展开了,双手捧着送到刘经理面前。
刘经理抓在手中瞥了眼,接过亓源递来的签字笔,走到桌前,刷刷刷,在两份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跟着盖上了公章,笑吟吟地让到一旁。云秋从包内拿出一枝笔,笔走龙蛇,也是一气签完。方晴分别在两份合同上盖了西苑花圃的印章,收起一份。
云秋舒了口气:大功告成。顾厅长,宋总,刘经理,我们这就告辞了。顾厅长早巴望这场尴尬的相亲结束,只无合适的理由,趁势说,是打车来的吗?云秋说是。
顾厅长正要说:亓秘书,送两位一程。宋总起身说:高总,云小姐住云华小区,你顺路,送她一程。云秋忙说,不用了,我们打车。眼角瞥向方晴,示意她帮忙推托,但见她脸上流露出异彩,如醉如痴,双目凝聚如炬,心下好奇,顺她眼光瞧去,所看的人是高森,暗自好笑:难道这小妮子看上了人家?心中动了成全念头,寻思找什么理由请高森送方晴,他眼光先射了过来。云秋一怔,只觉这目光柔和亲切,如沐春晖,令人情难自禁。她今天与高森两次见面,目光相触非止一次,前者虽全属无意,这次也非故意,但因疑心方晴动情引动了深藏于心中的情愫,即使不是一见钟情,可与生俱来的男女之情,加上高森样貌事业俱佳,使本就徒具形势的克制镇定一触间卒然脸红心动,“高总”两字在喉头徘徊两遭,终于破口而出:高总。面颊一热,紧跟着补充一句:方便送我们一程吗?这话出口后脸上红晕更浓。
从云秋瞧方晴到说话不过刹那间的事,众人见了这情形,无不相视一笑。宋总没把说媒的事告诉老婆,向两个属于交待的却半点不剩,事情进行的顺利,三人喜不自胜。
高森说,云小姐客气了,大家不是外人,有什么不方便的,正巧,展销会的事咱们在路上交换一下意见。云秋一万个不愿坐他的车,可话已出口,只得硬下头皮说好。高森微笑着向众人告辞。蓦地里,云秋自他神态中想起一个人来,眼光倏地转向方晴。她心里生了异样,不好意思瞧她,此时一看,只见她目光已从高森脸上移开,眼角余光兀自向他打量,于周边事物浑然不理。
云秋定下了主意,说:高总,我突然想起有件事需要赶去处理,麻烦你送我同学回花圃,她对花卉摆放很是在行,你们路上慢慢聊。拍了拍方晴肩膀,嘱咐她路上跟高森好好沟通展销会的事,最好今天晚上拿出方案。大家对她突然改了主意很是意外,待方晴反应过来,想说自己不会搞设计,云秋已出了门。她不想让人小觑,忍住了不说。
四
云秋想起的人是方晴虚构的未婚未。方晴以假乱真,恐父母不信,照片中的服饰,背景,头型,设计的花样翻新,多达百张。云秋曾数次见过照片,每次虽都是好奇浏览,看时走马观花,看的眼花缭乱,可事情架不住反复,纵然对人的样貌记忆模糊,神态和气度却自然留在了心中。高森如果端坐不动,或不言不语,亦或匆匆一见,云方两人谁也不会多加留意,因此云秋两次与他见面都未察觉异样。方晴乍见下没有惊诧实属正常。吸引先是因为高森的身份,待听他说那番话时,举止,神韵,活脱脱似从电脑中走出来一样,方晴惊奇之下,情不自禁的为之心醉。
男人对女人一见钟情,时刻想对方相貌,回味与她相处的一颦一笑,女人也是如此。方晴虚构未婚夫不论出于怎样的无奈,毕竟是照着心中的王子拼成,说是无情,其实不由自主的用了情,人已深深地刻在了心中。
出了云龙山庄,云秋盲无目的地漫步街上,霓虹灯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来往的汽车在耳畔呼呼作响,高森的影子萦绕脑际,走了两站路仍挥之不去。她惊叹世事奇异,把自己走后方晴会面临的情形想了一遍,时尔觉得好笑,时而为方晴感到欢喜,自言自语说:如果他两个因此成了夫妻,可堪称一段传奇。忽然之间,她心头涌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寻思:方晴如果结了婚,可就剩下我一个单身了。每季一次的高中同学聚会于云秋和方晴来说,场面虽不如项庄舞剑惊心动魄,荆轲在易水畔慷慨悲歌,心境却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句话需要小心应付,每分钟无不在煎熬中度过,最是担惊受怕的时刻。
去年,两人曾因此有过一次谈话。方晴说,云秋,咱们不是去赴会,是上刑场。不对,上刑场可以大义凛然,咱们……咱们,唉,咱们参加的是展销会,让人问价待售的商品!云秋呵呵一笑,说应景的事你何必当回事。方晴说,应景?哼,说的轻轻巧巧,你敢说自己不怕这种场合?云秋不答,接着说,下次聚会,你把自己当作关云长,或者诸葛亮,摆气势震慑全场也好,舌战八方也罢。只此一次,无人不对你敬而远之。不然就任人家去说喽。哦,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也可以。两人相识多年,方晴怎不知云秋心态,听她这话大有事不关己,超凡入圣的味道,白了她一眼说:口是心非。从此,两人场面上各硬各的头皮,会前会后再不谈论这苦恼的话题。
她两个有这样的心态到不是同学取笑,说出让人难堪的话,也不是有人多口多舌,讨没趣的话说。能常聚的同学就算不是极熟极亲,人人在各领域打拼,业务往来,错综复杂,难免会求到人家门前,谁会傻到选尴尬话题让人家窘迫难堪。但因赴会的同学多得云秋和方晴父母嘱咐,或被求说媒,或帮忙劝婚,或打探口风实情,罗里罗嗦,架不住,逃不开,又不能厌烦,众人打着解铃终需系铃人的想法,只能从云方两人身上抓根本,或旁敲侧击,或转弯抹角,或干脆直言明了,聚会时有多半时间和话题围绕婚姻。
其实,省城未婚的大龄青年比比皆是,云方两人如果一直生长当地,就算有沉不住的气父母逼婚,也不会落到现下这副田地,可惜她们来自农村,观念,家境,期望,世俗眼光,种种情况似大山压得父母寝食难安,这也是同学理解帮忙的原因。
每次聚会,云秋和方晴小心翼翼地应对各种状况,面上坦然,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有一次酒后上头,醉醺醺地与人谈笑说,婚姻要讲究缘份,缘份到了自会结婚。如果此生注定没有缘份,我们两个就相濡以沫,一起生活。说这话时彼此搂着对方肩头,神态像恋人一样,大家一阵嘻笑,摇头说胡闹。
如今方晴的缘份到了,或许不久结婚,等到同学聚会,云秋便连嘴上伴侣也没有了。若就此不去,势必让人说出不好意思,心惧之类的话来。她是要面子的人,怎能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云秋神思远飞,许多悲苦,心酸的念头霎时涌满胸膛,不自禁的摸出手机,拨出方晴的号码,随之挂断,犹豫片刻,即又拨出。她先出于心慌,再打是按耐不住好奇。
听筒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云秋的心突突乱跳,自与方晴使用电话以来,她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紧张。过了一会,话筒中传来甜美的语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
“不接电话!”云秋眼前一片茫然,心头悲苦莫名,想再打,手上无力,没有拨打的勇气。
车流如梭,五光十色,繁华热闹的省城,夜景更加迷人。云秋手臂下垂,望着美丽的夜景怔怔地出起了神。凉风习习,吹动秀发在肩前肩后飞来飘去。云秋悄立良久,抬起握手机的手理了理遮在眼前的发丝,突然掌心振动,有电话拨来。云秋低眼瞧去,屏幕显示的名字是方晴。嗡嗡声中,她又是酸楚,又是喜欢,接通电话问,你……你回花圃了?语音禁不住有些发颤。方晴说,没有呢,你在哪儿?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云秋脑中此时尽是感情,就势猜想方晴逃不开这类话题,便说:明天见面说成不成?感情的事急不得。方晴说:感情?云秋,你不是让我做展览会的方案吗,高总发了一些资料,好多地方我拿不准,咱们商量商量。办完事没有?云秋听得是这事,心头如释重负,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温声说,好,一会园圃见。
挂了电话,云秋想起方晴的手机也调成了振动模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欢畅,打定主意:如果方晴对高森有意,一定力所能及地促成这桩婚姻。她是通情达理的人,性子朴实,先前心绪波动是突然遭遇感情,没了方寸,现下道理想通,便一心一意的为方晴打算。半小时后,两人在西苑花圃会面。
谈完正事,云秋看了眼时间,已是22:30,说了声糟糕,打开关机的那部手机。
扑天盖地的提示声中,云秋一面查看信息,一面收拾东西,嘟囔说:爸妈打了十九次电话,发了……咦,云天公司怎么也……。“云天公司怎么了?”方晴站在旁边问。
“下午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可能是应聘的事。明天上午你直接去云天公司,别忘了带上这些资料。”云秋应付着,麻利地将一沓资料装入公文包,放在桌面上,眼望方晴。“云秋,有件事你帮我拿拿主意。“方晴目光与她相接,神色有些迟疑。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云秋接通说,妈,我马上到家了,一会说。挂了电话,下巴轻扬:嗯。啥事?
“你……你觉得高总这人怎样?”方晴说第二个你时低下了头,说完抬起头来,目光不敢再与云秋对视。“他……很好啊。你问得是哪方面?”两人一见面就谈展览会布置方案,中间说到高森时,云秋数次想扯感情,均又放下,方晴突然一提,她猝不及防,即使对他们的事早想了无数遍仍有些愕然,随之定下心来,笑着说,高总各方面都很优秀,你看上他了是不是?方晴低头不语。
云秋微微一笑,伸手去抚她肩头。手机又响了起来,她鼻孔中轻呼了口气,接通说,妈,我说了马上到……半小时进不了家门,以后我再不离家半步!放心了吧?好,挂了。
云秋挂了电话,手掌在方晴肩头拍了拍,说我该回去了,高总这人不错,好好把握。
“他约我明天晚上吃饭,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云秋正要出门,听了这话回身说。
“可是……。”
“可是什么!你做梦都想嫁这样的男人,现下遇上了,水到渠成,还顾虑什么?”云秋急了,她是为好友良缘而急,也是情绪所至,缓了口气说,高森无论样貌才干都是难得的佳伴,错过这良缘,以后怕很难遇上了。
“嗯,这么说你看好他?可我心里害怕。”方秋沉默了一会说。
“傻姑娘,初次谈恋爱都这样,什么也别想,明天晚上跟人家见面。”云秋匆忙出了门,她必须赶在23:00进家,否则妈妈有气不能发泄,非跟爸爸闹翻天不可。
第二天,高清提前半小时赶到云华小区,见云秋神色焦虑地在门口张望。他以为自己弄错了时间,将车停靠云秋身畔,放下车窗喊了声姑娘,道歉的话尚未出口。云秋钻进车内说,大叔,去北城花卉市场!眼光瞧向小区内。
“花卉市场八点以后才营业呢。” 高清调转车头说,你吃过饭没有?咱们先找地方吃饭。
说话间,车子开出百十米。云秋身子后仰,舒了口气,说好,你安排吧。高清把车开到一家粥铺,要了两碗红豆粥,两屉小笼包。他今日早来是心里怀了个念头,问云秋,你刚才慌手慌脚的是不是躲父母?云秋说是。
昨晚回家后,妈妈问她去了哪里。云秋胡诌了一通,打了个哈欠说,累了,径回房间。她这招屡试不爽,满以为今日也像往常一样。那知妈妈把脸一沉:站住了!云秋心里咯噔一下,回身叫了声妈,瞥眼见爸爸向自己先是摇头,跟着努嘴,不明何意。
妈妈本来与爸爸坐在沙发上,云秋进来时她起身迎了迎,坐回原位,双手抱怀,板脸睨视女儿。云秋见来头不善,心知不是因为应聘,也不是晚归,心想:哪里惹她了?转眼见爸爸右手食中两指在额头,鼻梁和面颊上挠来划去,不知搞什么古怪,说:妈,怎么了?
妈妈哼了一声:丫头,做老板了,出息了,耍得爸妈团团转。云秋唬了一跳:谁走露了消息?强作欢颜,上前两步说:妈,您说什么?爸爸五指化拳,落到口边咳了一声。妈妈瞪了他一眼:现在通风报信,晚了!云秋从爸爸咳声中已料想妈妈对自己种花掌握的确切十足,再听她这样说,知道无法隐瞒,脑中放幻灯片般将可能泄露消息的人滤了一遍,只觉人人可疑,又无一个可疑,心想:既然瞒不住,实话实说好了。如此一想,心下大宽,坦然将诸般情节一五一十的说出,末了说,爸,妈,我种花是为咱们一家,可你们看不起这行业,所以瞒着不说,这可不是故意隐瞒。妈妈黑沉着一张脸说:你真有孝心,明天带我们去瞧瞧那二亩坷垃地。云秋知道妈妈一旦去了西苑花圃,势必隔三岔五巡视,总之把生意搅黄为止,因此一大早偷偷溜出,想在北城花卉市场租间门面,来个李代桃僵。
高清说,你这法子只怕瞒不过去。云秋愁眉不展,说那有什么法子,只能走一步说一步。高清夹了个包子,咬了口,整个儿送进嘴中,胡乱嚼了嚼咽到肚里,说道:这么着吧,咱们去见个人,他一定能帮你解决难题。云秋眼前一亮:见谁啊?高清说,这个……暂时保密,我先打个电话。云秋嗯了一声,瞧着他拨号。
片刻,电话接通。高清说,我八点到公司,咱们谈谈,一小时内不要让人打扰……哦,那就半小时,好。
云秋听他口气俨如老板吩咐属下,说大叔,你给谁打电话呢?高清微笑不答,问云秋打算去什么地方。云秋说,也没什么地方,就是想围城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地块。
吃过早饭,高清载着云秋来到云天公司。云秋好生奇怪,问来这里干嘛。
“找人啊。”高清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云秋隐约觉得不对,脑中闪出一个人,却不敢相信是真。
高清选了个车,将车停好,摘下安全带说,咱们找的人你昨天见过,是我……
“高森!他是你儿子?你怎知道我们见过,他告诉的是不是!”云秋一霎时确定要见的人是高森,至于怎会突然肯定,事情过去许久才知是感觉。
高清说,是,也不是,你说对一半。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也不告诉他妈。你昨天是来应聘吧?
“对,应聘策划部助理。大叔,你和我爸妈一样,把孩子看的死死的,什么都想干涉,什么都干涉不了,好比抓沙子,抓的越紧,留在手中的反而越少。大叔,还不到八点昵,咱们等一会再上去。”云秋向车窗外张望。“如果他能有他弟弟一半的性子,我干嘛操这份闲心。”高清正要下车,听了这话,即又关上了车门。
五
云秋问,他哪里不让你省心了。这话一出口便有些心慌,心想:瞧架式他是要撮合我和高森,这怎么可以。便说:大叔,你是不是每天都守在这儿?高清长叹了口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辈传下来的理,不婚不嫁,家业再大,你留给谁用。他一时伤感,将云秋绕进话里,到非有意说她。
云秋心说,原来你因为儿子不结婚叹气,做父母不易,把自己观念加在儿女身上,儿女的难处又向谁说去。不禁对高森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说大叔,儿女自有儿女的打算,以后别这么累心了。
高清昨天与云秋一番接触,见她品貌端庄,人又能干,回去和妻子商议后,定下娶她做大儿媳的心愿。老两口兴奋的半宿没睡,高清今早这安排是和妻子商量妥的,顺着云秋的话说:不累心怎成,自打他留学就没让人省心。嗯,他读的是美国哈佛大学,博士生毕业,学的工商管理,今年小三十了,比你……。打量云秋,似是认为当面说女孩年龄不妥,左眼眉毛跳了一下,改口说,美国是啥地方,枪杀,暴力,毒品,好人也给学坏喽!姑娘,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云秋说,高总知道我的情况,若是肯帮忙,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今天成全他一桩好事。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了。方才,她瞧见方晴进了大厅。
高清明知她说的好事与婚姻无关仍是喜欢,大包大揽说,放心好了,一定帮得上。哦,下个月他去欧洲考察,要不你跟着散散心,避避风头?云秋心中一动,暗自生下一个主意,浅浅一笑说,到时再说吧。
两人下车。进了大厅,云秋主动向服务台报出高清的身份。两名女孩听得是常务副总的老爸驾临,本就甜美的脸上立时笑成了花,忙不迭声地问好,向高森的助理报告。助理说,高总和客户谈生意呢,请老爷子先到接待室。工作人员照实说了。
高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无可奈何。云秋明知高森口中的客户是方晴,仍问,和高总谈生意的客户是女的对不对?从手机相册中翻出方晴的照片,又问:是不是她?两个女孩露出惶恐诧异的神色,一致认为云秋是高森的女友,方晴与他关系不一般,女友带老爷子前来,大有兴师问罪之嫌。两人每天迎来送往,接待各色人等,争风吃醋的场面虽属社会常象,公司内从所未见,人人心头鹘突,不知如何应付。
片刻,一个女孩轻声说:高总真的在见客户。另一个女孩瞧了她一眼,嘴唇翕动,似想说,却又不敢说。云秋摘下墨镜,说我知道高总见客户,我是他今天要见的客户之一,麻烦两位向他请示,就说西苑花圃的云秋答应做策划部助理了。
这女孩一怔,随即想起云秋昨天曾来面试,欢声说:原来是云小姐。高总吩咐了,您来了直接去他办公室,不必请示。云秋笑脸道谢。两个女孩暗松了口气,一个欢天喜地在前引导,帮着开电梯房,告诉高森办公位置,直到电梯门关上,始终神态恭敬,言词客气。另一个女孩将情况向高森的助理报告。高清听云秋说要来云天上班,即便猜到她做助理是想敷衍父母,仍又是欢喜,又觉意外。
高森刚请方晴坐下,房门推开,助理引父亲和云秋进来。高森不意父亲和云秋认识,叫了声爸,眼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很是惊讶。方晴起身迎接云秋。
云秋说,高总,我打算来云天上班,你欢不欢迎?高森已得助理汇报,笑着说:云小姐肯屈就来云天,求之不得。方晴深知云秋性情,知她决不会来云天上班,凝视她一张俏脸,也不说话。云秋笑盈盈说,高总,我来是有条件的。高森依旧笑着说,云小姐是难得的人才,薪资待遇,职位安排,一切都没问题。云秋微笑说,高总,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抢先说了,是担心我提的条件办不到?或者,你就不怕我提的条件做不到?
高森青年得志,意气风发,说话居高临下,别人多委婉奉迎,何曾遇人质问,就算问的语气让人喜爱,仍微微一怔,说不是。挥手吩咐助理出去,问父亲可有要紧的事。高清原打算以帮云秋为由,促成她和儿子认识,眼见云秋把儿子拿捏的服服帖帖,乐呵呵说,是云秋的事,让她自个说好了。转身便走。
云秋忙叫住说,大叔,我的条件和你有关。
“噢,你说。”高清站住了。
云秋说,高总,头一个条件是请大叔做我的司机,这事我们昨天大体商量好了,以后我在你手下做事,需得再经你同意。高森瞧了爸爸一眼说,云小姐,我更正两点,第一,我和我爸各有各的工作,你照顾他的生意,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第二,咱们都是为云天工作,隶属只是形式。无论从公司制度来说,还是在人权方面来讲,这条算不得条件。他一面说,一面沏了两杯茶,说到“条件”时,两杯茶先后送到云秋和爸爸手里,请他们坐下。
方晴待云秋坐下后,与她同坐一张沙发。高森坐在父亲对面,父子坐的是单人沙发。四人围茶机而坐。
高清手捧茶杯,望着云秋说:姑娘,咱们定个协议可不可以?云秋说,您说。高清放下茶杯:我们小区有不少喜欢花草的,我帮你推销,不论多少,提成都抵作工资好不好?云秋知他这是给自己找不收车钱的理由,说那敢情好啊,不过花圃以后由我同学打理,要让她拿主意。高清以为她不好意思,转脸问方晴,姑娘,你觉得咋样?
方晴在旁捉摸云秋打什么主意,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斜了她一眼,心说,得便宜卖乖也不怕人家笑话。说花圃虽由我打理,收益仍是一人一半,云秋说怎么办,我没意见。她这话是实情。云秋从今年五月份开始,以技术入股为借口,收益硬分给方晴一半。
“那就这么定了!”高清将茶杯放在桌上,神采奕奕。信息音响了一声,高清看了眼,说有人用车,是老客户,得赶紧去,你们聊。匆匆出了办公室。高森等不及起身,也就不动。
方晴接着说,高总,我来云天上班,花圃的担子全落方晴身上了,你人脉多,生意上的事还请帮忙照顾,不许劝她不干。高森说,这没问题,你还有什么条件?云秋说,来去自由,工作安排,优先调派。这条如果同意,我立马签合同。高森沉吟说,这条很符合你性格,我尽量争取。还有没有?
“三条不少了吧,还能再提?”云秋眼中闪过一丝顽皮。高森说,你尽管提,我尽量争取,成不成由董事会来定。云秋说,好吧。九月份纽约有一场轻工业博览会,贵公司打算以什么规格参加?高森微微一笑:怎么,想开开眼界?云秋说,是考察,既然决定加入云天,凡事便要有长远打算。策划部做为董事会咨情部门,公司发展愿景,产品定向目标,许多事需得先做好咨文才行。
高森瞧了方晴一眼,嘴角边的肌肉舒了舒,欲笑又收。云秋瞧在眼里,嘿嘿一笑:高总,你很得意是不是?高森一愣,忙说没有,我得意什么?云秋俏脸一板:不承认吗?好,我说了你可不要脸红。昨晚,你让我做展销会设计,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好心,直到看了你发给方晴的资料才知想诱我上钩,现在我吃下诱饵,成了你篓的鱼,你不得意吗?哼,只怕得意很呢。可惜你这人实诚,有城府不擅伪装,高兴也好,失望也罢,一切全刻在脸上。
高森脸色胀红,云秋所说确是他所做。方晴还以为云秋加入云天公司是心血来潮,或者其他什么鬼怪打算,那知里面竟有这许多道道,对高森的好感登时大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想起昨晚与云秋的谈话,心里又恼又羞,眼圈一红,低下了头,又是懊丧,又是气苦。
这情形在云秋意料之内,她到不是故意让高森难堪,昨晚见资料中介绍美国博览会,说是借鉴,两者非但无多大关联,博览会更在展销会之后。当时她未向心里去,随后见父母知道自己种花,高清今早表现,待听他说出国时心头忽然一动,虽不能认定向父母告密的是他,几件事一贯穿,让她窥出高森给自己设套,决定将计就计,顺势化解眼前危机。她知道高森并非恶人,也没做什么坏事,过后有解释德机会,因此也不顾忌方晴的感受。
高森愣了半天说,你什么都知道了,还会来云天上班?云秋说,会,为什么不来。你人不坏,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为了给公司选拔人才,我不怪你,也如你的意,但你必须让我参加博览会,不管用什么法子。高森脸上露出感激惭愧的神色,说好,我尽力去办。
云秋起身说,那可多谢你了。见方晴脸上青红不定,说拿人俸禄,担人之忧,我敬佩高总对云天忠心耿耿,这事以后谁都不许提,更不许往心里去。“多谢云小姐理解,这个当然。”高森如释重负。云秋又说,方晴,我妈知道花圃的事了,没办法,所有担子只好由你一个人来挑。你们谈着,我溜出半晌了,家里也不知乱成啥样了。说完径自去了。方晴心想,你都成了云天的人了,还谈什么。想追她而去,身子却不愿站起。
此后,云秋规规矩矩地按时上班,闲时或随父母逛街,或带方晴介绍客户,除了逛街,只要出门便由高清接送。父母见女儿变乖,又是高兴,又是奇怪,跟踪打听,轮番套问,各种手段使尽,只查出女儿向方晴交接生意。父母欢天喜地,细细思量,觉得对女儿不住,对婚姻再不忍催迫。
如此过了一月,方晴全盘接管了花圃生意,和高森渐渐熟悉,由于云秋运作的好,双方父母都误会了他们的关系。方晴父母见援藏青年变成公司高管,依云秋嘱咐,不管不问。
高清夫妇相中的是云秋,眼瞅着换成方晴,心里空落落的,却也无法可施。
这天傍晚,高清送云秋回家。下车时,云秋说:大叔,一月期限到了,明天不用来接我了。高清随口嗯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云秋已下了车。透过车窗望去,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满脸堆笑地迎来,云秋回身朝车内瞧了眼,向青年说了句,两人并肩走向一辆黑色商务车。青年抢先为云秋打开车门,驾车离开。高清好生失望,郁郁良久。
这青年是亓源,那晚以后,云方两人又跟他见了两面,每次都有刘经理在场。今天,云秋以请顾厅长吃饭为由请他来小区门口等候,这样安排自是想断了高清的念头 。
云龙山庄西餐厅3022包间,顾厅长轻轻摇曳手中的高脚杯,凝望云秋,似笑非笑,红色葡萄酒衬托她淡淡的红唇,散发出女人成熟的妩媚。云秋一刀刀切下牛排,叉入口中,又嚼又咽,视而不见。顾厅长瞧着她把盘中的牛排吃完,端起面前的牛排取笑说,到像饿鬼托生的,把我这份吃了吧。
“请你吃饭,怎好意思抢了你的。”云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笑嘻嘻说:“饱了,想吃也吃不下了。”顾厅长放下牛排,抿了口酒说,小云,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像女人。云秋愕然,怔怔地说,顾厅长,你不会……不会……宋总……。
“小丫头,想什么呢!”顾厅长见她误会自己搞同性恋,把脸一板,放下酒杯,叹气说,身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官大官小,见了我无不规规矩矩,不是怕就是躲,你不躲不怕,还有些肆无忌惮,在你面前我找到了做大姐的感觉。云秋想说,我原来不也规规矩矩的?想到自己吃相确属肆无忌惮,先前对她规矩是因为生意,并非真怕,便不说了。
顾厅长微笑说,高森后天去欧洲,你请我吃饭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云秋说,高总出国是因为工作,我一不图财,二不想升官,能有什么想法。顾厅长呵呵一笑,你图人,人到了手,什么都有。云秋说,顾厅长,请你吃饭是有件事请你帮忙。顾厅长说,什么事?云秋说,云天公司和万华集团因合作需要,计划在美国设一个办事处,我想请你在宋总面前说情,去国外工作几年。
顾厅长凝望云秋,缓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女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可……这事和高森商量了吗?云秋说,还没请示,但他会同意的。顾厅长,我和高总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有女朋友。
“有女朋友?”顾厅长一怔,嘴唇掀动,极细极轻地说了个他,脸上随之露出刚毅的神色,说女人若想活出尊严,就不能把幻想寄托男人身上,出国工作的事,我想办法。
六
转眼到了九月,各项工作循序渐进,云天公司派高森率队赴纽约参加轻工业博览会;万华集团由宋总领衔同期赶到洛杉机,筹建海外办事处;云秋遵照高森吩咐,往返美国东西海岸协助。说是协助,其实是准备任经理。此前,两家公司都希望由己方出任办事处经理,云天公司董事会定的是云秋,万华集团推荐亓源。多次磋商后,万华集团做出让步,云秋做正,亓源为副。高森想给云秋一个惊喜,事前未露半点口风,任命传真到后,他拿给云秋看。孰料云秋坚持要做副职。高森百般不解,但知云情难改,只得和宋总商量,办事处经理由亓源暂时代任。
亓源有雄心抱负,摆脱了侍候人的差使,幻想从此蛟龙入海,风起云涌,虽是代任,仍意气风发,诸事干的井井有条。当博览会接近尾声时,办事处也筹备就绪。
开业仪式上,宋总致辞完毕,高森宣布亓源的经理任命,跟着是亓源介绍办事处情况。高森向云秋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退进办事处大厅,在待客的藤椅上坐了。随之,工作人员送来两杯咖啡。门外,亓源热情洋溢的演讲吸引了众人的眼光。高森瞧着他的背影语声缓缓地说,既然想在国外工作,为什么突然让出经理的职务,是顾忌什么吗?宋总那样说,因为他是万华集团的人,心中实希望你来做。
云秋神色安然地端起咖啡,慢慢送到嘴边抿了口,斜眼瞧了高森片刻,放下咖啡,身子向后一仰,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态,慢条斯理地问,我不做经理,你回去不好交差是吗?高森口唇掀动,我字尚未吐全。云秋又说,亓秘书事业心强,积极上进,我这人懒散的很,他做经理比我合适的多,你放心回国,今晚我向董事会发邮件讲明原因,不让你担麻烦。
高森原要说自己不担心麻烦,转念一想,她对我说话向来随意,这次如果仍言不由衷,没必要做出解释,便说,什么时候想回国了,打个电话,我想办法。云秋说,多谢高总,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不想急着回去。高森问,如果劝通你父母,你回不回国?云秋微微一笑,想说你有办法不妨劝劝,转眼见亓源过来敬酒,停住了不说。
云秋出国前欺骗父母说出差,一切妥当后,打电话说,妈,公司安排我在国外工作几年,你们保重身体。妈妈听了又急又怒:几年?几年都成黄脸婆了,还嫁的出去?不行,妈找他们说理,什么公司,随便把人安排国外,这不是坑蒙拐骗吗。云秋说,劳动合同签着呢,工作服从安排,白纸黑字,找谁说理?妈妈说,咱们不干了,你回来,今天就回!云秋说,这怎么行,工作没开展呢,甩手不干是不负责任,做人可不能没根本。
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最后云秋急了,说我想种花,你们非让我找工作,我听你们话工作了,又劝我回家,以为是乡下赶集啊,想来就来,想工就走,既然端人家饭碗,必须服人家管!我现在回去是违约,要赔人家钱。妈妈急忙问,赔多少?云秋说,好几百万呢,你别问了,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妈妈沉默一会说,好,不问了,你自个多保重,缺钱了给家里打电话,你爸有。云秋听妈妈这样说,心里好生感动,想告诉赔钱的话是假,又想,这话一说,妈妈定会罗嗦的没完没了。于是硬下心肠不说。
此后,父母再打电话除了嘘寒问暖,便是叮嘱保重,回国的事一句不提。云秋认为妈妈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向现实服输,想象她望洋兴叹的神态,庆贺自己近二十年的管制生活终得解脱,高兴之下,当即给高森打了个越洋电话,说了赔偿的事,恳求说,高总,麻烦你安排下去,如果我父母去公司问这事,千万不能穿帮。高森不同意,说公司并无这项规定,盲目安排会造成员工心理恐慌,对公司声誉也不好。云秋说,我不管,总之你帮我解决!挂了电话。
云秋进入公司以来,高森非但在她面前摆不出半点领导架势,反被这口中客气,做事硬气的下属逼迫的步步退让,以至她愈发无天,因此循环,渐渐形成上下反转的局面。高森凭实力做大公司高管,性格绝非懦弱,不知怎的,对别人的严厉在云秋这里无论如何也使不出。云秋性格温和,与人交往极重礼数,和高森说不了几句就耍横。说者自然,受者坦然,当时都不觉不妥,事后想起都认为不合理,但下次却依然如故。这状况稍有恋爱经验的就知是相互吸引,他俩人不知是感情阅历不富和方晴的缘故。云秋在心里认定方晴和高森是一对,高森虽没这种想法,却瞧出方晴对他有意,他是感情单纯的人,担心坏了两人关系,因此未对云秋生出半点想法。
几天后的深夜,云秋睡梦中听得电话声响,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没看清是谁的号码,便接通说,喂,谁啊?电话那头传来急促而熟悉的声音:我是你姐,云秋,你赶紧起来,买最快的机票飞北京,回德城!
电话是顾厅长打来的,德城是云秋的老家,她来美国后,两人常煲电话粥,不几天改了称呼。因时差的缘故时间有限,云秋与顾厅长聊天,不知不觉将方晴冷落了。听得是顾厅长,云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姐,我睡觉呢,三更半夜的飞北京干嘛。顾厅长说,高森出车祸了,我正往那边赶呢,你如果想见他最后一面,赶紧回来!
“姐,你说什么?姐,喂!”云秋一惊而起。电话已挂断,她不及回拨,迅速穿好衣服,翻找护照。云秋心口酸痛,眼前如过电影般闪现出一帧帧图画,高森的样貌纷至沓来,脑海中空荡荡地回响一个声音:不可能,怎么会……。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云秋坐在床沿上,渐渐从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冷静下来,决意给方晴拨打电话,问清原委。那知电话接通后,方晴说,怎么可能,昨晚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呢,你是不是做了个恶梦?接着睡,我这边忙着呢,回头聊。
云秋两手捧着手机怔怔地出神,她真希望自己做了个恶梦,可通话记录显示顾厅长刚刚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千真万确。怔忡不定间,手机铃声响起,是方晴打来的。电话一接通,方晴哭哭啼啼说,云……云秋,他……他……。
云秋心头一揪,尽力克制情绪:你慢些说,是不是他……他真的……。方晴说,是,是。断断续续说高森伤的不轻,至于车祸原因,直说到云秋登机也说不清。方晴在说话间截了辆出租车赶往德城。
云秋逃离父母看管,得偿二十年所愿,父母因她在美国工作,每天提心吊胆。高森怕他们知道实情后来公司生乱,编造一番说词托方晴说与云秋父母。方晴早得云秋嘱咐,和高森一段时日交往,已被他深深吸引住,借机约定,两人互通生气,一有情况立刻告诉。云氏夫妇对女儿的话深信不疑,也信方晴说的是真,她们不敢给尚在云天工作的女儿添麻烦,为能让她早日回到身边,一家团圆,两人商量后,决定卖掉老家房子,再向亲戚借钱,想法子凑足从方晴口中得知的一百五十万赔款。
回德城前,云氏夫妇见了方晴一面,想问问女儿在她这里有无存款。话到嘴边,又怕女儿听说父母要钱认为丢脸,千般顾虑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开不了口。方晴见这情形,以为他们对赔偿的事产生怀疑,心尖咚咚跳了一阵说,叔,婶,你们先看看花,我见个客户,一会就回。云秋妈随口说,不了,我和你叔想回德城一趟,你有啥捎带的没有?方晴见与赔偿无关,暗舒了口气,说没有,然后问回德城干啥。云秋妈说,卖房。她这话是想抛砖引玉,以为方晴会问卖房原因,自己顺势说出赔款和来意。那知她说,卖了也好,今后一家人住在省城,德城的房子留着也没用。云秋妈听了这话只得悻悻地与丈夫回德城。
其实,方晴已料到云家卖房是为了筹款,但如她所说,今后住省城,老家房子留着无用。她把这话当情报告诉了高森。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晴拉家常般说的漫不经心,高森看重云秋,认为一旦卖了房子,事情必将演化的不可收拾。他打算把事情说清,挂了电话,驱车赶往德城。便在途中,高森被一辆失控的货车追尾后,冲破拦杆,坠入山谷,两小时后,送进德城市人民医院。
“合谐”号以每小时250公里的速度驰骋在古老的华北平原上,又快又稳。云秋自北京驶往省城的路上听顾厅长讲了事情原委,赶到德城市人民医院时,手术刚刚结束。方晴倚墙坐在重症监控室外,两腿一蜷一伸,头皮散乱,双眼红肿呆滞,神情近似恍惚。云秋妈蹲在她身旁轻声安慰,云秋爸与宋总侧身交谈,顾厅长隔窗注视监控室内的高森。
众人专心致志,云秋脚步声嘎哒,缓缓走到近前。云秋爸先瞧见女儿,眼睛与嘴巴几乎同时放圆张开,想叫只是叫不出来。跟着宋总,顾厅长,云秋妈也瞧见了云秋。云氏夫妇不知女儿会回国,原该惊喜的心情在知道实情和悲痛的气氛下除感诧异,毫无半点欢喜。
顾厅长握住云秋的手拉到一旁,轻声说,命捡回来了,但成了植物人,医生说,如果照料的好,不排除奇迹发生。云秋含泪点了点头。顾厅长瞧了一眼方晴,又说,有件事因为你在路上,我没有说,他……高森喜欢的是你。
云秋嗯了一声,这数月对高森颐指气使,她一直以为是性子使然,直到飞机上,凝望窗外的蓝天,形状各异的云朵引得思绪万千,浮想翩翩中蓦然觉出是喜欢。顾厅长这一说,她悲喜中有些好奇,说:姐,你怎么知道?
顾厅长说,他坠下山谷后有一阵清醒,打电话求我劝你回国,他在那情形下还牵挂你,不是喜欢是什么?他求我找个理由瞒他父母,这种事怎瞒得住?是我想错了,信了你的话,早知道你们……说什么不能让你出国。云秋鼻头一酸:……大叔呢……通知高叔没有?顾厅长说,已打电话了,向这边赶呢。
云秋默默走到方晴身前,叫了声妈。妈妈应了一声,起身瞧着她。
云秋蹲下身,手掌抚住方晴肩头,凝视她说:我来照顾他,好了还给你,不跟你抢。“人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抢。咱们一起照顾,哪天……人好了,我……我离开。云秋,我不想活在梦里了,也不怕别人说,人干嘛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为别人活。”方晴侧脸相对,眼中的泪水簌簌而落。
云秋克制多时的情绪让她这话一引,如决堤的洪水宣泄而出。她强抑悲声,“呜呜”痛哭。方晴反抚她背心安慰,不是终究不是,像只能说是像,我难过不是因为他,是后悔我以前活的太累。这话与云秋内心深处共鸣,耳畔一阵嗡嗡,忽听妈妈说,秋,只要你以后好好地,照自己的想法,想做什么尽管去做,爸妈再不会干涉了……
云秋泪眼婆娑,朦胧中,见眼帘外有七色的彩虹,有蓝天,有白云,有繁花似锦的草地,还有茂密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