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桂花香

梅子成熟的季节，山桃对樱花说，桂花飘香的时候我娶你。樱花信了这话，泪眼汪汪地望着心爱的男孩:那边条件苦，你自个照顾好，一斤肉也不能少！半斤呢？山桃扑哧一笑，捧起樱花的脸蛋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两手母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说:我是山里长大的，去山里支教，就像回了家，你担心啥？

可是……不一样！樱花急的泪如雨下。山桃微微一笑，从学校配发的军绿色帆布包里拿出一条白毛巾，轻轻擦去樱花面颊上的泪水。忽听身后有人喊:山桃，车要开了！就来！山桃回身应了声，低声说:樱花，扫雷是军队的活，我只教孩子识字，别的啥也不干。走了，以后我每月拍一次电报。说完毛巾向她手中一塞，转身跑向停在不远处的军绿色带篷卡车。

山桃说出了樱花最担心恐惧的事。樱花怔怔地望着心爱的男孩愈去愈远，被人拽上车，车体移动，很快消失在眼界之外，泪流满面。山桃转身的那刻，樱花心里有无数话涌到喉头，只是张不开口……

这是三十年前的画面。此后，每到梅子成熟的季节，樱花总站在结婚那年种的桂花树下想半天。青丝换成了白发，孙女已上幼儿园，她想过山桃或被地雷炸伤，中了蛇毒，瘴气，落下了难以治愈的隐疾，即便他托人捎来当地医院开据的健康证明；想过父母从中作梗，因为山桃是来自山区的孤儿，尽管他们不止一次发誓赌咒；甚至，她也想过山桃已死，虽然他寄来一张结婚照片。

樱花始终想不出山桃变心的原因。上月，她查出患了肝癌，已是晚期。不知今年还能不能看看到桂花开。樱花自言自语说，好歹要弄个明白。

樱花决定去山桃支教的边境瞧瞧，前年，丈夫去世后她便有这念头。那时她顾虑重重，怕给山桃添麻烦，又担心儿女反对，现在她已无所畏惧，生命也未留给她畏惧的时间。樱花有一对儿女，他们知道山桃，因为，母亲每次与父亲生气后常念叨山桃怎样怎样的好。

山桃是樱花丈夫心里的疙瘩，这二十多年樱花是和丈夫吵架过来的。也难怪，山桃走后的第三个月，桂花开的香艳，樱花欢天喜地准备嫁衣的时候，山桃发来电报，说爱上了一个瑶族姑娘。心爱的男人要结婚，新娘不是自己，谁受得了？

樱花伤心，恼怒，痛恨，猜疑，种种心绪化作电码，一封封发向山桃，有置问，有求恳，也有斥骂。山桃只是不说原因。她恨之入骨，伤心欲绝，赌气结了婚。现在，该是弄清原因的时候了。樱花拿定主意，有生之年，来次想走就走的旅行。她找出身份证，银行卡和山桃当年留下的毛巾。临出门时，樱花瞧了眼丈夫的遗照，不知怎的，心中居然生出一种愧疚的感觉。

樱花来到山桃教学的山坳时是第二天上午。崎岖的山道上，几个衣衫破旧，皮肤因营养不良而暗黄的半大孩子听说樱花要找山桃，一双双漆黑的眼睛瞪的浑圆，异口同声问:你是樱花奶奶！你们……是山校长告诉你们的？樱花吃了一惊，迟疑了片刻说。她知道山桃是方圆二十里惟一一所小学的校长兼教师，见孩子说出自己的名字，悬在心里一路的石头落了地。

樱花奶奶，山校长等你好长时间了，我带您找他。一个小女孩怯怯声说。我去叫王老师！另外几个孩子撒腿跑开。小女孩在前引路。樱花几次想打听山桃的消息，每次话到嘴边，或突然生出莫名的恐惧，或怕小女孩反问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一次次又咽回肚里。

转过一个山头，路越走越窄，渐渐的仅有尺许宽。这尺许宽的路是人硬生生踩出来的，两边长满了龙葵，苘麻等诸般杂草，交相缠绕，有的比人还高。小路蜿蜒向前，地面上稀稀疏疏铺散着牛筋，马唐，蒺藜，昂首挺胸，似向人展示不服，也或是嘲弄。

小女孩默默走在前面，似乎担心樱花走不惯山路，慢慢放缓了脚步。樱花想象山桃生活的艰苦，心头起伏，来前准备兴师问罪的念头渐渐云消雾散，心想:可真苦了他了，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呢？是爱情的魔力！霎时之间，气苦，酸楚，怜惜，好奇，诸般心绪全涌到胸臆。

爬上一个山坡，忽然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扑入口鼻。先前，这香气随风时有时无，现下芬芳馥郁，樱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是令她魂牵梦绕的桂花香气。

樱花奶奶，山校长睡在那棵树下。小女孩怯生生地用手一指。随着小女孩的话，樱花瞧见不远处并排生长着两棵高大的桂花树，其中一棵树下起了座新坟。樱花胸口似被尖锥刺了一下，眼泪涔涔而下，直觉告诉她，那坟里理的是山桃，喃喃自问:怎么是这样？

两棵桂花树相距不远，葱葱茏茏，树技连在了一块。现下是花儿开放迷人的时候，阵阵秋风吹来，花瓣纷纷飘落，仿佛夜里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花技摇曳，似向来客问好；又像情人耳鬓厮磨，各诉心里的话儿。

樱花泪眼朦胧，山桃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小女孩拽了拽樱花的衣角，仍是怯生生地说，樱花奶奶，那是山校长栽的树，他常带我们来这儿，说你也会来，咱们去瞧瞧他。樱花哽咽说:我知道……。是的，樱花知道。山桃不忍心见这里的孩子不识字，不舍得樱花前来受苦，因此选择守望。他知道樱花会来，但不知心灵的孤独比生活更苦。

王老师闻讯赶来，轻轻地说，樱花阿姨，我是接替山校长的支教，山校长有几句话托我告诉您，他……。我知道。樱花昂首迎向那座坟，任由泪水顺腮边流到脖颈，浸湿衣领，心里暗暗做了两个决定:个人存款捐给希望小学；死后埋在另一棵桂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