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给功不较多。允辉兄,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隋炀帝开凿运河虽为赴江南赏花,但运河着实造福了后世。他名声毁就毁在急功近利上了,不然谁又会说什么。”运河中,一艘缓缓行驶的画船上笙歌阵阵,酒宴排开,座中一个年约五旬,书生打扮的人望着两岸风景,又是吟诗,又是感慨。
“左明兄言之有理,皮日休这首〈汴河怀古〉也论述中肯,不偏不移,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个不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或有人言,隋文帝节俭治国,唐太宗以文治天下,他两位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好皇帝,此话诚然不假,可皇位得的并不怎么光明。因此说,宏图霸业也好,长城运河,宫殿陵墓也罢,归根到底都逃不开一个‘欲’字。自古欲壑难填,概不例外。”一个面皮白净,留三络髭髯,也作书生打扮的人摇动折扇,慢条斯理地接过话来。
“依两位先生的意思,杨广老儿是触了霉头了?我看这运河挖的很好吗,碍哪门子事了。”一个劲装结束,样貌粗犷的汉子放下啃了大半的鸡腿,随手抹了抹嘴上鸡油,一脸茫然。
那左明兄沉吟说,这……王朝更替,盛衰有数,一言难尽。后一个发话的书生正是允辉兄,说道,隋炀帝不但挖河,开边,征高丽,滥用民力,一事方艾,一事又起,耗尽了天下财力,惹得天怒人怨……
粗犷汉子截断他话说,先生刚才说皇帝穷奢极欲,其实,不单是皇帝,世人有哪个不喜欢吃喝玩乐,做皇帝的不过比百姓玩的大发而已。俺看杨广丢江山是因为时运不济,不过这老儿当一年皇帝胜咱们投好几次胎,山珍海味,美女黄金,想什么来什么,可劲的享受,时运差,福却享够了。
坐首位的是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绸衣长袍,身材矮胖,年约三旬,士绅打扮的人,醉醺醺说:呃,苑教头话的极是,山珍海味,美女黄金……奶奶的,可惜了张丽华那小娘皮,杨老儿半点不懂的怜香惜玉。你们说,一个活生生,娇嫩嫩的美娇娘自个不要,赏人也好啊,说砍头就砍了头,真他娘下的了手!
“是,是,若论体贴温柔,谁及得上大人懂娘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粗犷汉子就是苑教头,一脸淫笑着奉承。
一个身材剽悍的黑脸汉子满脸堆笑说,那是,汪大人疼美人可是出了名的,好比这大运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一个爱一个,最难得的是雨露均沾。苑教头哈哈大笑,老石,你他娘的拾老子牙慧也就罢了,还想雨露均沾,沾什么?玉仙儿吗?好几人哈哈大笑。那士绅模样的打了个饱嗝:玉仙儿年纪大了,咧嘴一笑,粉渣掉的整个儿一个大花脸,恶心的三天吃不下饭,石教头若是喜欢,本使带你们去阳谷……不,去东昌府,临清卫,顺运河下北京城,好好乐呵。
黑脸汉子忙抱拳说,小的谢过大人。伸手在口鼻前扇了扇,眉眼带笑地向苑教头说,你牙慧有什么好拾,一股臭哄哄的味。要拾俺也拾汪大人的。汪大人的牙每天都用美人的小嘴滋润过,香喷喷……说到这里,他双眼微闭,头脸伸向那士绅,鼻子深深一吸:嗯,香,好香。那汪大人刚喝下一口茶,听了这话,“噗哧”一口喷在面前的菜肴中,笑骂,奶奶的石老黑,你笑话老爷呢。黑脸汉子又是拱手,又陪笑脸,连称不敢,随之吩咐重整杯盘。
这几人谈论的正是纵贯南北,始凿于隋炀帝大业四年,承载京师漕运的大运河。此河全长三千余里,工程浩繁,动用民工百万,誉为开天辟地以来的一项大壮举,大功绩。此后南粮北运,国家安定,沿途经济繁盛。
此时是明成化年间,画船行在东昌府阳谷县阿城镇,属会通河。该河段凿于元代至元二十六年,上接济宁济州河,下通临清卫河,由张秋镇入阳谷县境,经阿城,七级,再入东昌。会通河使运河船南往淮河驶向杭州,北通卫河直达北京。隋炀帝开凿的运河山东段,经永济渠从涿郡至德州,武城,临清,南粮运往的是关中。同为都城,目的不同。
阿城横跨运河两岸,通航以来士民福辏,商贾云集,繁华闻名天下。朝廷因此设置衙门,督办漕务。座中汪大人,名孝忠,现任都转运使司盐运使。汪孝忠是皇帝朱见深宠幸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直的义侄。仗着这层关系,此人不但中饱私囊,官盐私卖,常常干涉漕务,还豢养了一批打手,鱼肉百姓,作威作福,俨然成了阿城的土皇帝。
座中的允辉姓康,左明姓方,二人是汪孝忠的师爷。苑教头名古山,黑脸汉子名邦国,他俩是汪府的教头。汪孝忠自己不学无术,偏偏喜欢攀风附雅,不惜花费重金聘请儒生名士做师爷,清客。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虽有许多品性高洁者鄙视汪孝忠为人,宁可穷困潦倒绝然不肯赴邀,但贪图重金甘愿受人驱使的也不少。汪孝忠每天大把银子供众师爷清客吃喝玩乐,他投之以桃,众师爷清客报之以李,甘心做鼓吹手,歌功颂德。这也应了缺什么补什么的老话,汪孝忠每日沉湎于众儒生文文雅雅的奉承中不亦乐乎。苑石两人名为教头,实则汪孝忠的打手头目,教头称呼不过自个脸上贴金。
这日,莺歌燕舞,桃李争妍,正是春花烂漫时节。汪孝忠带了这班文武沿运河欣赏风景,向外宣称是访察民情。
片刻间,杯盘更换,宴席重开。方左明饮下一杯酒,慢吞吞说,刚才苑教头说到时运,隋炀帝亡国的确有些时运不济的原因,所谓时势造化人,也可弄人。论当今,皇上和贵妃娘娘先时多舛多难,后蒙天眷爱,终于否极泰来,种种轶事,朝野尽知,咱们不必多说了。往下朝堂重臣便数汪厂公和汪大人时运第一。汪大人上承皇恩,顺水顺风,年纪轻轻做到了都转运使位置,权势赫赫,当朝有谁及的上?此后官运亨通,大吉大利,造化不可预料,入阁只在迟早,大家跟着享福就是了。这番话一出,众人纷纷谄媚,阿谀奉承满舱飞。
汪孝忠哈哈大笑,连饮三杯后动了欲念,一把将正给旁边座上斟酒的舞娘拽入怀中,狠狠亲了一口,肥肥的手掌伸进她怀中乱摸。画船是汪孝忠的私船,稍有姿色的舞娘早被玷污,然则当众受他轻薄,面上总有些挂不住,何况又是突遭“猪手”。舞娘惊叫一声,酒壶摔出,挣扎中手足齐舞,不住哀求。但听“咣当当、哎哟嗷”,近前杯盘及挨着汪孝忠坐的康允辉均遭了她粉足玉手。顿时间好几人离座而起,乱成一团。
汪孝忠原是南京城的无赖,机缘巧合认识了汪直,认作叔父。为官以来,他穿上官服还顾朝廷颜面,一到人后,场面越乱越喜欢。今日出来游玩,座中都是花钱买来或雇来的人,酒精作祟,方左明的话让他实在开心,舞娘一声声乞求令他欲火中烧,双臂一紧一托,晃悠悠站起来说,小娘子,你好好侍候本使,本使入了阁纳你做妾。
舞娘如青楼女子一样,吃的是青春饭,怕的是年老色衰,巴不得寻个好归宿从良。倘换作往日,这舞娘定然喜之不尽,但此刻正自慌乱之际,话入耳未细细思量便说,不,不,老爷,请放下奴婢,快放下奴婢!语声发颤,神情慌乱。
汪孝忠低头瞧了眼,心神俱醉,淫笑说,本使不放。抱着舞娘醉眼迷离,左瞧右看,寻觅可以作乐的地方。无奈画船虽然宽敞,分前中后三舱,后舱是厨房,汪孝忠喜欢排场,前舱坐了一干打手,门窗大开,无任何遮拦,如做什么有伤风雅的事,两岸行人及来往船只一览无余。
汪希忠见无隐秘所在,双臂抱的累了,手一滑,舞娘双腿着地连忙逃开。汪孝忠兴致不减,嘻嘻一笑,上前捕捉。康允辉,方左明与座中另外两个清客毕竟是有学问的人,不比苑古山等一众粗汉。汪孝忠这样胡闹,他四人早看的面红耳热,一同上前哄劝,请他注重朝廷颜面。
汪孝忠对读书人向来尊重,见众人阻拦,仰天一笑,向那舞娘说,本使下了船再找你,过来吧,唱个小曲解闷,不许躲。
那舞娘小声应了个是。众人归座不久,她定了定神,远远向汪孝忠福了一福,接过同伴捧来的琵琶,就势坐在身畔圆凳上,拨丝弦,启朱唇,发皓齿,呓呓唱道:“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却是皮日休《汴河怀古》的另一首。
舞娘唱声柔而不乱,弦丝如珠玉在盘中旋转,弦音喉音浑若源自天籁。众人如醉如痴,一曲听罢,纷纷叫好。舞娘吃吃一笑,显然于刚才的事并未放在心上。
自古常言:“婊子无情,戏子无意。”以此形容风尘女子无论对狎客何等亲密,终究与他逢场作戏,话颇似有理,事有不尽不实之处。便说这舞娘,谁天生愿干这低贱卖笑的行当?有者,或是家中儿女众多,生活所迫;或因父母,亲族中有人犯了罪,官卖为娼。其中无可奈何,心酸血泪一言难尽。娼妓怨自己命苦福薄,愤天不公,恨寻欢作乐的男人,又无时不巴望着被官宦富贵人家看中,心里纠结矛盾。
这舞娘姓张,单名珊,祖父原是四品京官。当年随石亨等人助朱见深的父亲英宗朱祁镇复辟夺位,因功行赏,由锦衣卫百户跳级升任镇抚使,着实风光了一阵。但好景不长,石享得势后欲望膨胀,行事肆无忌惮,招权纳贿,朝臣升迁,军官调遣无有不插手的。彼时朱祁镇皇位未稳,石享手握军权,难保他不会再搞一次政变,拥立他人,忌惮之下,以谋反罪将他逮捕抄家。石亨欲望膨胀,弄个遍体鳞伤是咎由自取,可怜了他推荐和与他有交往的大臣一概受到牵连。张珊祖父因此发配边关,家中女子罚作营妓,张珊出生后,辗转卖到阿城。明景泰,天顺年间,因皇位反复易主,朝中被诛杀和罢黜株连的官员数不胜数。
胡闹与唱弹中画船继续行驶。汪孝忠醉醺醺道:再来一……。曲字未出,一瞥眼,见岸边两名少女洗菜,身材婀娜,貌美如花,不禁看得呆了,喃喃说道:这……这是谁家的姑娘?
众人听曲入迷,正自回味,听了汪孝忠的话均未入心。画船向前行驶,慢慢将那两名少女留在后面。汪孝忠转头后看,手向后指,不住价叫道,快,都瞧瞧,那是谁家的姑娘?
众人均向他手指处望去,见右岸十丈外柳树下蹲坐两名穿纱裙的少女,一紫一黄,瞧样貌紫衣少女略长,约有十七八岁。两少女均将裙衣挽至臂弯,裙摆提放膝盖,肤若凝脂,皓齿如玉,举止间秀发披散开来,青青的柳丝与人影映入水中,言笑盈盈,人景相衬,说不出的妩媚可爱。汪孝忠看的口涎横流,石邦国忙吩咐停船。
苑古山说道:大人,您不认得了吗?指着其中一个穿紫色衣裙的说,她是阿城闸官张敬之的闺女,您见过的。
“我何时见过她了?”汪孝忠听是同僚之女,顿时索然。悻悻地说。苑古山刚说出“去年”两字,瞥眼见石邦国向自己眨眼,一时不明其意,当即止住了不说。
汪孝忠兴致减了,色心不减,听得苑古山未把话说完,瞧着他问:去年什么时候?苑古山望着石邦国,假作沉吟说,去年……
石邦国接口说,大人,你瞧那穿黄衣的姑娘是谁?汪孝忠将目光注向那黄衣少女,随口问道,谁?石邦国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大人可还记得汪厂公去年过寿?叔叔过寿?我当然记得,但跟这妞有什么相干?汪孝忠眼珠在那两个少女身上移来转去。
石邦国笑容满面说,相干,怎么不相干。大人仔细想,那天谁惹你生气来着?
汪孝忠有些不耐烦,石老黑,你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石邦国陪笑说,是。禀大人,这小妞的爹姓于,名敏中,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汪孝忠一愕,是他?你没认错吧?石邦国笑着说,不会,小的再熟悉不过。汪孝忠白了他一眼,你跟她熟悉什么?石邦国一怔,忙不迭声说,是这样。大人,这小妞是张敬之的外甥女,闺名一个慧,小人几年前便认得地。另外她是吃斋念佛的主,每隔七天便去慈云庵上香,小人跟庵里的师傅相识,再不会有错。
汪孝忠愣了愣,双掌一击,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敏中仗着肚里有几滴墨水作文章消遣本使,今儿非好好收拾他的妞不可。去,把那两个妞给本使带过来。康允辉等儒生听后目光交视,均觉不妥,心中各打主意,都不多说一句。
众儒生与于敏中结识多年,应聘汪府后,于敏忠清高自爱,不再与他们往来。于慧改了儿时模样,众人听得是她,念及旧情,都想阻止汪孝忠,却又盼别人主动开口。
石邦国说与慈云庵里的尼姑相识,实则与人家相好。他早垂涎于慧美色,碍着她跟张敬之有亲,空有色心而无色胆,怂恿汪孝忠是求之不得,打算过过眼馋,听得他连张敬之的女儿一并捉,犹豫说,大人,那姓张的小妞就算了吧。
汪孝忠笑着说,张敬之与犯人既是连襟,协同诬蔑朝臣的罪责逃不掉了,你放心大胆去捉,本使自有计较。众儒生各自一怔:于敏中只是文章用词不当,怎么一转口成犯人了?想到汪孝忠平日行径,无不为于敏中担心。
石邦国说,是。正要去。苑古山投靠汪孝忠不久,立功心切,抢先说,我去。前舱一干人知道汪孝忠胆大妄为,各自又是喜欢惹事生非的主,早闻声待动,听得吩咐,立刻去解拖在画船后的小船。
张敬之的女儿名叫芷兰。今日家中宴请一位贵客,她遵父命带表妹来运河边洗菜。谈笑间,她看到河中画船,认出是汪孝忠等人,见他们向这边指指点点,心中不禁慌乱,但想对方再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下不能为难表妹,若就此离开,难保他不会使坏。盘算一定,面上装作无事,眼睛却不住打量画船,祈祷它快些移开。
于慧天真烂漫,没表姐这么多心眼,见她说话间神色不定,说表姐,你有心事?张芷兰想说没事,见画船上几个青衣汉子出舱,上了小船,心觉不妙,伸手抓住表妹手臂:咱们走!起身向堤上拽。于慧一愣之下被拽了个趔趄,踉跄退了几步,嗔道,表姐,干嘛呢,你拽疼我了!
张芷兰不答,停步等表妹稳住身子,又拽她跑。于慧回头叫道,菜,表姐,咱们的菜!此话刚出,只听画船上有人嚷嚷,苑教头,快追,两个小妞要逃!苑古山在小船上应道,大人放心,她们跑不掉!快,快划,奶奶的,小妞真是狡猾。
船上嚷嚷的是汪孝忠。于慧循声望见了,心下登慌,双腿发软,听了苑古山的话颤声说,表姐,汪……汪……是汪……。忽然间他脚踩上了裙衣,扑倒在地。张芷兰手臂正自用力,被表妹这一坠,身子失控,向前栽了个跟头。
汪孝忠哈哈大笑,苑教头,小妞跑不动了,快去捉啊!苑古山应声叫好。众打手为讨汪孝忠欢心,纷纷起哄,污言秽语,一古脑泻向张于二女。
过往船只见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胆小的避之如鼠,不愤者想出手救助,但见众汉一个个面似凶神,汪孝忠由众人簇拥着大呼小叫,知他身份不凡,恨的咬牙切齿,却不敢贸然。阿城镇的百姓都识得汪孝忠,见此情形无不侧目而过,无一个敢管。
二
喧闹间,小船距岸不过一丈。于慧吓得花容失色,牙关打颤,想问表姐怎么办,口中只是重复一个“表”字,往下的话再吐不出。张芷兰情知两人不能同时逃脱,心思电转:爹爹在此地为官,汪孝忠纵然无法无天,当有所忌惮。扶起表妹说,小慧,快去找我爹!
于慧已是方寸大乱,心里觉得不妥,口中只知说“我”。说话功夫,小船距岸已不过数尺,船头两人腰身前倾,跃跃欲跳,戏谑声更加不堪入耳。
张芷兰又是气恼,又是心焦,用力推了表妹一个踉跄,却也使她迈到堤上,急声说,你还不走,他们要抓姨父!慧心头一震,脑中闪出爹的模样和那晚情景,心说:不,不能让爹落到他们手里!心念催动,不由自主地提裙狂奔。身后传来乱纷纷的声音,一人说,苑教头,跑了一个!一人说,你们两个快去追!心中忽想,我跑了,他们岂不要为难表姐。只听表姐喝道,退开,找打吗,我爹是朝廷命官,敢碰我,县太爷的板子饶不了你!又一人笑道,小妞,县太爷是你相好吗?你要打谁就打谁!表姐怒道,你敢无礼!后一人笑道,我就无礼了。哎哟,你敢打老子,小妞打人了!吩咐去追的那人说,疼不疼啊?来,打我一下,哈哈。表姐喝骂不止。
嚷嚷声中,身后脚步声急促,有两人不住价地喊“站住”!于慧听的一颗心欲要破喉而出,初时顾念表姐的念头被众声吓得荡然无存,且化作脚劲,心里想,姨父是做官的,姓汪的不会拿表姐怎样。
于慧尽往人多处跑,口中喊救命,指望得人援手。但人人见了追她的壮汉,都认得是汪孝忠的打手,避之惟恐不及,谁敢上前,纵有认识的也装作不见。沿河堤跑了一阵,于慧渐渐听不到表姐声音,追赶声也越来越近,体力慢慢感到不支,却不敢停下步子,瞥眼间,她见左前方有条小路,一旁芦苇丛生,心说,我到里面躲一躲。
这时节新生芦苇尚不能没膝,但去年的枯苇高近丈余,是藏人的好去处,可惜追她的人已到身后。于慧转弯之际蓦觉衣领一紧,跟着一松一推,立足不定,向前栽了个筋斗。这次是奔跑间倒地,纵有停歇,仍摔的身骨剧痛,爬不起来。
后面追赶的两人上前架起她,嘻皮笑脸说,小妞,还跑不跑?爷让你跑,跑啊,快跑,他妈的,哈哈。于慧又气又羞,热泪盈眶,几乎要晕过去,想骂,但只说出“你,你们”,往下再骂不出。
来人戏弄一阵,其中一个将她扛到肩上,便要返回画船。忽然运河中有人喝道,放下这位姑娘!于慧正自无助绝望之际,听了这话仿佛溺水之人望见有船经过,身子一挺,挣扎着喊救命。
抓于慧的两名汉子循声瞧去。但见一条舢板上人影晃动,一个头戴毡笠儿的青衣汉子纵身跃上岸,迅疾奔到身前,伸手一揽:放下这位姑娘!两名汉子目瞪口呆,舢板离岸约有丈余,来人轻巧巧地跳上来到也罢了,从岸边到堤上足有三丈,且是斜坡,对方如履平地般眨眼便至,这身手非敏捷两字所能形容。他两个闲时也练功夫,情知八辈子也练不到如此地步。他们欺软惯了,从不吃眼前亏,其中一个说,大爷好身手,初次来阿城吗?请到盐运署领一份银子吧,我们汪大人最喜欢有本事的人啦。扛着于慧的人手臂一圈,紧紧箍住她双腿,另手按她腰际,说道,对,对,尊驾功夫这么好,汪大人一定会喜欢重用。
于慧背向来人,听他来到近前,连声喝斥挟持自己的人,奋力挣扎,只是抬不起身。
那人嘿嘿一笑:你们脑筋转的到快。身形一晃,提掌在扛于慧那人另边肩膀上拍了下,一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随之退回原位,放在地上,温声说,姑娘,回家去吧。动身,出手,夺人,退回,数套动作他一气呵成,且快捷凌厉。
那两人呆若木鸡,忽然间一个撒腿逃窜,另一个怔了怔,跟着逃跑。来人又是嘿嘿一笑,叫了声“姑娘”。一转眼,咦了一声,又叫道,于姑娘!跟着说,原来是你,怎么,怎么……汪孝忠,哼!
于慧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气,听恩人叫出自己名字,心中一怔,抬脸瞧去,见他剑眉星目,怒容满面,乃是阳谷县捕头李安,眼中立时露出喜之不尽的神色,欢声说,李捕头!你来阿城了!后面的话一出,随之想到今日正是为了招待知县和他才撞上汪孝忠,累表姐和自己无端受辱,已止住的泪水再次盈眶而出。她方才也听出来人声音耳熟,但那时正当惶恐之际,不及细思。
李安是个四十开外的独身汉子,生平从未近过女色,先前救人情非得已,见于慧哭,知她委屈,却不知如何安抚,他摘下毡笠儿,换了副笑脸,于姑娘,你看那边谁来了?下巴向运河中一扬。
于慧心头一动,不及去看便叫道,表姐!一抬眼,只见一个方脸黑须的汉子缓缓迈上堤来,认得是阳谷县知县孟纯,呆呆地说,是孟大人。语声透露出失望。
李安问道,怎么,张姑娘也……话未吐尽,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奔来,怒眼一瞪,找打!于姑娘,你躲的远远的。当即束腰挽袖,准拟大打出手。
说话间,孟纯到了身前,吩咐说,李捕头,稍作惩戒即可,不必伤他们太重。李安躬身答应。
那群人旋风般赶到近前,带头的正是得讯赶来的苑古山。于慧让他们吓的怕了,身子紧靠着孟纯,颤声说,孟大人,他们……汪孝忠抓了我表姐。孟纯轻轻拍着她臂膀:无妨,无妨,本县去找他说理。
这边说着话,李安指东打西,拳打脚踢,劈哩啪啦,只打的苑古山等人痛呼惨叫,片刻间全倒在地上。
李安退到孟纯身前,叫了声“大人”,凝视满地打滚的众汉,防他们反击。孟纯含首捋须,说道,好,你让他们传话,本县要拜见盐运使汪大人。李安陪知县来阿城原打算私访,遇上这事,知道瞒不住身份,应了声是。朗声说,你们都听好了,这是本县孟大人,过来磕头吧。
苑古山等都知本县知县姓孟,单名一个纯,听得孟大人到了,虽知他官不及汪孝忠大,阿城毕竟属阳谷地面,人人心头一惊,止声齐向他看,目光闪烁,疑惧不定,无一个磕头。
李安哼了一声,也不勉强。他瞧出苑古山是这群人的头目,说道,你去禀报汪大人,孟大人有事拜见。盐运使的品级高于知县,李安打心里瞧不起汪孝忠,言语上却不好不敬。苑古山见孟纯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眉宇间透露一股英气,面相不怒自威,心里原信了七分,此刻全然相信,说道,你们等着。既不磕头,也不称呼大人,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仓皇而逃。他一走,余下的不甘落后,连滚带爬,霎时作鸟兽散。有几个投靠汪孝忠以来从未像今日这样吃亏,跑动间故意将看热闹的人撞翻,然后踢一脚,或从人家肚皮上踩过,宣泄心中怨气。李安怒道,大人,卑职去教训他们。孟纯神情间尽显无奈,摇头不许。
于慧望着他们远去,蓦然想起一事,忙说,孟大人,表姐就在汪孝忠的船上,他们回去通风报信,把人藏起来咋办!孟纯说,正是要通风报信。于慧一愕,什么?孟纯微微一笑,负手而去,方向与苑古山等人所去相反。于慧如坠入云雾之中,愣了愣,忙喊,大人,我表姐在那边,汪孝忠的船上!孟纯自顾自去,置若罔闻。
于慧急得手足无措,这,李捕头,孟大人不管我表姐了?李安说,孟大人嫉恶如仇,与张大人又是故友,怎能不管。于慧说,那……他怎么走了。李安说,既然是拜见,当然去衙门。姑娘,孟大人不如汪孝忠官大,明去要人会使他恼羞成怒,让张姑娘吃亏。于慧胀红着脸说,汪孝忠是……唉。她想说“汪孝忠是淫贼,不赶紧救人,表姐青白要毁”。可她是少女,腼腆害羞之下,只知叹气顿足,淫贼两字无论如何说不出。李安知她意思,说姑娘宽心,姓汪的听说孟大人来了阿城,不敢胡作非为。嗯,张姑娘这会该到家了,有劳姑娘先行禀报张大人,孟大人稍后拜访。于慧心头一震:当真?李安点了点头,见孟纯下堤走远,道声:告辞!快步去追。
于慧赶往姨丈家,将到巷口,猛见三人从巷子里冲出。其中一个穿绿衣官服,身材瘦削,手中提了根梢棒,正是姨丈张敬之,另两个是他手下的闸夫。于慧怔了怔问,姨丈,你……话到中途,心想,姨丈这是得了讯息救我和表姐,表姐一定没回来的了。忽然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张敬之本来满面怒容,见到外甥女不禁一愣,随之欢天喜地叫了声“慧儿”,眼光向左右一张,不见女儿,说慧儿,你姐姐呢?
“表姐……在后面呢,这就回来了。”于慧稍一迟疑说。
张敬之重复她话说,这就回来了?慧儿,你们没在一块儿?于慧见表姐未回,心头已慌,强作欢颜说,姨丈,是这样。当下简要讲了被救经过,说姨丈,有张大人在,汪孝忠不敢乱来的。张敬之心下略宽,但不见女儿面,总有些忐忑不安,五指紧握梢棒,暗骂汪孝忠害人非浅。
正说着,一个船夫模样,年过半百的人向这边奔来。他远远便喊张大人。张敬之认得是靠运河营生的李千,听他语声惶急,脑中闪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且与女儿有关,本不安定的心倏然窜到嗓子眼,抢身过去问他什么事。李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说,令……令爱跳河了……
“什么!”这话仿佛在张敬之头顶上打了个霹雳,震的他耳畔嗡嗡,天眩地转。他用梢捧稳住身子,尽力克制住心中的恐慌,语声缓缓地说,李老哥,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是俺亲眼所见。”李千咽了口吐沫,令爱被带到汪孝忠的船上,然后跳了河。张敬之愣在当地,嘴角抽搐几下,手中梢捧在地上重重一顿,咬牙切齿吐出“汪孝忠”三字,拔腿便走。两名闸夫紧跟过来。于慧在他们说话间走到近前,她不信表姐遭遇不测,但听李千说的有板有眼,由不得不信,心说,孟大人料想差了,姓汪的并不怕他。随之,表姐受辱的情状,汪孝忠及手下让人恶心,恐惧的面孔闪现眼前,于慧心焦万分,紧跟姨丈。
李千说,大人,张大人,你去哪里?张敬之不答,也不停步,只顾走。李千追着他说,大人,姓汪的派人下河捞了……。
张敬之听了,停下步来。他熟知运河水域,知道阿城河段最深四米,宽三丈多一点,捞人易如反掌,除非不想活,坠入水底不出,寻思,别的女孩或也罢了,兰儿性情刚烈,倘受了汪孝忠哪怕一丁点污辱,必会选择绝路。他极希望女儿落到汪孝忠手中,回身望着李千:捞上来没有?
“他……他们人多势众,驱赶……过往船只,不许人看,我……我瞧不清楚,估摸……捞了上来了吧。”闸官掌管涵闸开启,品级虽低,于李千这运河上营生的人来说,无异于皇帝,纵与他相熟,心里自然而然生惧,想到事情关联他爱女,支支吾吾说了一通,语声愈说愈低,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估摸?这……李老哥,河里堤上那么多人,有没有人看清?张敬之恨不能马上到运河边瞧清楚,又想从李千口中先探明答案。李千说,许多人下水,不久上了船,应该捞上来了。张敬之双眉紧缩,眼中闪烁着愤怒和担忧,李千模棱两可的话令他心头矛盾,拿不准该去河里找人,还是该向汪孝忠要人。只听李千说,谢天谢地,姑娘,我见汪孝忠的狗腿子追你,因此赶来报告张大人,你没事很好,不像我苦命的闺女……。”李千说着说着鼻头一酸,话不能续。于慧又是感激,又是怜悯。
李千的二女儿前年被汪孝忠抢入盐署,出来后疯疯癫癫,当天夜里失了踪。有人说她跳入运河。李千发了疯般从张秋捞到东昌府,只是不见踪影。他疑心女儿被汪孝忠所害,于是报告官府。官司从阳谷一路打到按察司,因惧汪直威势,山东大小官吏均以找不到尸体为由无一个受理此案。李千状告无门,悲愤之下投河自尽,恰被来阳谷上任的孟纯所救。孟纯将事情写信告诉一个姓陈的侍御史。御史自汉时便有专奏之权,陈御史以刚正闻名,素与汪直叫板,得信后当即把案情写成奏折呈送皇上。朱见深宠信宦官是经历使然,他自幼受过不少磨难,骨子里隐伏着一股正气,接到奏折,决计重惩汪孝忠,整肃朝纲。他恐有人说情,因此计划周详,准拟找几个秉性耿直的大臣商量妥当后,派锦衣卫赶赴阳谷,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抓捕王孝忠。孰知此事未能瞒过汪直,他深知与损俱损,与荣俱荣的道理,赶紧知会万贵妃,请她设法说情。
这万贵妃名叫万贞儿。四岁那年,父亲万贵因亲属犯罪谪居霸州。万贵为日后能有所依靠,托人把女儿送进宫里当宫女。万贞儿年纪虽幼,十分懂事乖巧,深得当时的孙皇后喜爱,常带左右。朱祁镇当皇帝的第十四年,瓦刺进犯。朱祁镇受王振蛊惑出战被俘,孙太后命另一个儿子朱祁钰暂替皇帝,立朱见深为太子,派万贞儿前去照料。时年,朱见深仅两岁。万贞儿尽心尽责,照顾的无微不至。朱见深正是需要关爱的年纪,因此与她形影不离,十分依赖。当朱祁钰废掉朱见深后,万贞儿浑然不惧,不离不弃,照顾朱见深反而更加细致。等到朱见深做了皇帝,提出立万贞儿为皇后,生母周太后反对,硬逼他改立吴氏。朱见深觉得对不住万贞儿,愧疚,恼怒之下,把气撒在吴皇后身上,对她不理不睬。吴皇后年轻貌美,却抵不过人老珠黄的万贞儿,自然气愤不过,便对情敌施以杖刑。此举惹怒了正愁没理由废后的朱见深,下旨将吴皇后打入冷宫。他自知万贞儿出身低微,若强行立为皇后必然遭来极大反对,于是另立王氏为皇后,封万贞儿为皇贵妃。万贞儿做不成皇后,实则比皇后尊贵。她心知废后一事惹怒了百官,太后对自己也不喜欢,恐皇上日后听信人言,或转换心意,喜欢上别的女子,为求自保,便拉笼西厂提督汪直为外援。汪直是瑶民之后,由于父母参加叛乱被俘入宫做了太监。他虽得朱见深信任,朝中并无根基,无日不怕被人算计,万贵妃主动示好,令他受宠若惊,自是甘心服从。从此两人沆瀣一气,监视百官。
万贵妃得信让汪直送来一些阳谷特产,然后拿给朱见深看,说什么百官对自己都不尊重,像汪孝忠又忠心,又孝敬的臣子少有,说着拿起一块炊饼,咬了口直呼好吃。朱见深见此,暗叹了口气,下旨罚汪希忠三个月俸禄了事。明朝官员俸禄极低,汪孝忠不将几十两碎银放在心上到也罢了,反因此助长了气焰,更加无法无天。他不知是孟纯从中作梗,否则绝不能与他干休。
张敬之听李千提起闺女,背后顿时生出一股凉意,心里再无半分犹豫,说道,慧儿,好好在家守着!带了两名闸夫径奔盐署。
于慧想叫住姨丈,转念一想,汪孝忠倘不顾一切地将表姐带入衙门,依孟大人虑事周全,八成不会搜检。姨丈便不一样了,汪孝忠无理在先,无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言念及此,向李千道声别,回家等候消息。
三
一晃到了响午时分,于慧无心做饭。正忐忑不安间,忽听“笃笃笃”有人敲打大门门环。她轻步走到院中,听了一阵,鼓起勇气说,我姨丈出门了,有事请先回吧。门口静了一会,有人问道,于姑娘,张大人去了何处?却是李安的声音。
于慧大喜,叫道,孟大人!抢步开了门,见孟纯在一棵皂荚树下粘须而立,愁眉深锁,似在为什么事忧虑,上前问道,孟大人,你见到我姨丈没有?孟纯说,没有啊,怎么?他……。我姨丈去找汪孝忠了。于慧暗暗担心,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按下焦躁把李千的话讲了一遍。
孟纯神色微变,他愁正是为了这点,见担心的事成真,说道,李捕头,你即刻赶往盐署,本县到前,不可生事。李安一拱手,卑职明白。身子斜刺里一闪,飘然蹿出许远,眨眼间隐身不见。孟纯嘱咐于慧不要外出,匆匆告辞。于慧见他二人这样慌张,更加挂念起表姐和姨丈。
一个时辰前,汪孝忠调戏张芷兰不成,逼她跳入运河,立时酒醒大半,赶紧命随从下河捞人。折腾半天,却无踪迹可寻,他心里好生郁闷。便在那时,苑古山回来禀报说,孟纯来到阿城。汪孝忠心里正烦恼的很,挥手不理。左方明等人素知孟纯刚正,一直疑心汪孝忠被罚俸禄是他指使,恐再节外生枝,劝汪孝忠跟他见面,并教授了一番言语。
汪孝忠尊敬儒生,向来言听计从,当下也是一切照办。回衙门不久,孟纯求见。汪孝忠命人将他和李安请入花厅,入坐后,依左方明等人所教,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跟着一抹脸,偷偷将口水带到两边眼角。手掌拿开时,脸上已是悔恨自责的神态,说道,孟大人,本使酒后有失检点,痰迷心窍,调戏……调戏,唉,错的不可饶恕。请孟大人如实上报朝廷,并在张大人面前代为陪礼,无论什么惩处,本使领受就是,总之,只要能消张大人气为止。假哭骗人是地痞的拿手好戏,汪孝忠事先做好了准备,不用临时编词,只干哭了几声便引出了真泪,且泪如泉涌,捶胸顿足。
自陈御史上了那道奏折,孟纯一直提防汪氏叔侄,小心谨慎与他们往来,主动上门是硬下头皮,百般无奈,汪孝忠这作态大出他意料之外,认为对方拿话相戏,决计不再饶弯,问道,汪大人,张芷兰现在何处?汪孝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说,本使派人送回家了。孟纯心下不安,试探着问,送回家了,她……受伤了吗,为何要送?
“伤,什么伤?孟大人,你不相信我送张姑娘回家?好,便请搜查盐运署好了。”汪孝忠接过婢女递来的毛巾擦抹脸上泪水,待拿开时,一脸惊讶无辜之态。孟纯说,大人说笑了,下官怎敢搜盐运使衙门。汪孝忠说,有何不妥,妥善之极,孟大人搜过后可知汪某所言不虚,光明磊落。等日后皇上知道了,也好给下官做个见证。
孟纯见对方说话寓有所指,立时想起写信告状的事,心说:此地多留无益,不管他耍什么手段,自己这一出面,必然不敢再与张芷兰为难。便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张姑娘没事,大人忏悔之心又诚,事情到此为止,下官去找张大人说明,告辞。说罢起身。他不搜检不仅出于于慧认为的虑事周全,是疑心对方算计自己。汪孝忠跟着站起,说孟大人,这就要走吗?来人!厅外答应一声,咚咚踏进厅内,正是苑古山。他向汪孝忠一拱手:大人,一切准备好了。汪孝忠点点头说,很好。孟大人,咱们这就请吧。孟纯听他言词不善,脑筋急转,寻思对方是要李安为难,转脸瞧向他,眼皮向他眨了眨,下巴微微一扬,示意说,如果情形不对,可自行逃脱,不必管我。李安朝他摇了摇头,神色傲然,双目如电光般望向外面的天空。其意似在明白告诉别人,自己决不会走。孟纯知他是个从不向人低头的主,不动声色说,汪大人有什么吩咐?
汪孝忠嘿嘿一笑,本使品级高你两级,管的是漕运盐务经济,怎敢吩咐你一县之尊。孟纯轻轻一笑,正要说几句客气话。汪孝忠话锋一转,不知孟大人来阿城有何贵干,向本使耍威风吗?这套先礼后兵非左方明等人所教,话问的直接粗鄙,全是他自个主意。
苑古山无功而返,狼狈不堪,为掩饰自己无能,说孟纯身边有个好手,功夫了得,好似五代时的王彦章,亦如打虎英雄武二郎。汪孝忠猜想是李安,素知他功夫了得,也识得他,听苑古山言词夸大,因张芷兰跳河正自懊恼的心里腾然升起一团火苗,肥脸一板,本使的脸让你们丢尽了,等他来了,想法子找回场面。否则……哼。苑古山等人知道否则后面是滚蛋之类的话,忙不迭声地保证,一定让对方大大地栽个跟头。
孟纯不亢不卑地说,回大人的话,本县一来查访风土人情,拟为来日编写县志;二来拜访当地名士。今日事有误会,下官向府中各位老师赔礼,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向汪孝忠深深一辑,随之转脸叫住已走到门口的苑古山,说苑教头,本县改日在狮子楼设宴,望请各位老师随汪大人光临,不胜荣幸。他设宴明着是苑古山等人为主,实则做汪孝忠的陪衬,下属请上官理所当然,于己半点面子未损。不管怎么说,孟纯口头服了软,让苑古山多少找回了一些情面。汪孝忠不好再强行为难,随口问李安,随孟纯来阿城的还有什么人。
眼见形势缓和,孟纯忙向李安使眼色。李安不好使上官为难,忍气说,回禀大人,只卑职一个。汪孝忠端起茶碗,用茶盖拨弄浮茶,漫不经心说,阿城地面复杂,李捕头责任重大,好自为之。李安听了这威胁的话好生气恼,嘴上客客气气说,是,卑职谨记大人教诲。汪孝忠显然不愿多跟李安多讲一句,懒洋洋说。孟大人,本使近日公务繁忙,下次有闲来阿城,再为你设宴接风吧。孟纯连称不敢。汪孝忠打了个哈欠,即命苑古山送孟李两人出门。
出了盐署,孟纯与李安沿运河来到张家,一路上回思汪孝忠行为怪异,不甚忧虑。待听了于慧的话,认为张芷兰定被掳入盐署,以汪孝忠好色成性,羊落虎口还能有什么好?清白之躯,危在旦夕。因此他急遣李安先去。至于张敬之,他想,汪孝忠欺辱人家女儿在先,得意加理屈,依常理推断,应该拒而不见。即便见了,以张敬之朝廷命官的身份,断不敢加害。
孟纯为官固是清廉,毕竟在官场滚爬多年,识透了人情世故。汪孝忠如他所料,张敬之带闸夫上门,他先是不见,也不许他进门。张敬之救女心切,急怒下打散门丁,硬闯盐署,被苑石两人率一干打手抓捕,关进牢狱。众武夫看是雄赳赳的汉子,实是心胸狭隘的人,在李安手下吃了亏,情面难以找回,日后势必让汪孝忠瞧低。众人心里窝火,不敢对张敬之大打出手,对两名闸夫毫不留情,直将他们打的奄奄一息方罢。
孟纯赶往盐署的路上遇上李安,便要说,我让你照顾张芷兰,你怎回来了。李安叫了声“大人”,讲了张敬之被抓,说汪希忠去南关了。孟纯知道阿城南关有十三家盐园子,盐通过盐道由东海边运到盐园,再转运南方,说道,他是盐运使,去那里应该,张芷兰在不在盐署?李安说,张姑娘的下落卑职尚未查到。汪孝忠因公务去南关也没什么,但若假公济私,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呢?孟纯虽对汪孝忠官盐私卖一事早有耳闻,听了这话,心里仍是一震,你说他偷贩官盐!李安说,是,卑职听他和别人这么商议,想去查证。
孟纯嗯了一声,我仍去盐署,汪孝忠听说我去而复返,倘急急赶回,张芷兰必在盐署。如果不回,我在,他做起事定然放心大胆,你好好查访,看能否取得证据,酉时咱们在同来客栈会面。李安答应去了。
汪孝忠既已离开,张芷兰无论在不在盐署已不必挂怀。孟纯不疾不徐地来到盐署。门口一中年文士见了,迎过来说,孟大人,我家汪大人不在,大人若为要人而来烦请稍等,倘或他事请改日再来。孟纯心想,你明知我身份,该当请进去奉茶,仍说这话,显然汪孝忠知道我要来,故意这样安排。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打量,见他方巾长衣,面带几分文雅之气,知他是汪孝忠雇来的清客,心里忽然生出轻视,说道,本县口渴了,到你门房中讨杯茶成不成?
这人见孟纯把自己认作门丁,面上一红,拒绝不敢,答应却无这份胆,一时好生为难。孟纯冷笑道,一点小事也做不了主,书读到这地步真是……哼,本县到那边去等。说着走向门左一排柳树。他是字后面是丢尽读书人的脸,话到嘴边,转念心想,世人有万种面孔,怎能人人都似于敏中。当即止住不说。
那人注视孟纯背影,呆了一阵说,请大人去后门等候,不才请张大人相见。
孟纯听了一愣,也不回头,绕墙径赴后门。汪孝忠不让进门,他拖延时间的打算无法实现,心下郁闷不乐。方到后门,只听墙内有人喝骂,正是张敬之的声音。孟纯不意汪孝忠会轻易放人,望着朱红的门板又喜又忧,心想:放人为何不自前门,搞什么鬼?
片刻,后门打开,涌出六七个人来。当先是张敬之,随后有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分抬两扇门板,上面躺着两人,瞧装束是闸夫。张敬之官服破烂,鼻青脸肿,侧目怒视推他的汉子,口中骂词连连。一转眼,他蓦见孟纯立在眼前,呆了呆,不再挣扎,眼中却滚出浑浊的泪花。
孟纯忙上前帮孟纯解绳。那文士跟着出来,向孟纯拱手一揖:孟大人,汪大人有几句话托不才转告。“请讲。”孟纯也不瞧他。那文士说,汪大人说,这次瞧孟大人面上就此作罢,请大人好言劝诫张闸官,今后不可再来惹事生非,否则按律治罪。说到这里顿了顿,低下声音又说,敬之兄,自古官大一级压死人,汪大人的官比你大了不止一品,有权有势,凡事还请三思。
张敬之怒目而视,口唇翕动,鼻孔中呼呼喘着粗气。孟纯自重身份,不肖与这文士一般见识,沉声说,还有吗?那文士瞧着门板上呻吟不止的两名闸夫,说汪大人吩咐,这两位每人送十两纹银送回家治伤,闸夫吃的是皇粮,以后不许胡闹。孟大人,汪大人的话不才已转述完毕。说完转身进门。张敬之叫道,慢着!那文士停步回身,敬之兄有什么话要转告汪大人?
“康允辉,你好歹算个名士,平日当着汪孝忠的面奉承他到也罢了,背后一口一个“汪大人”,叫的比爹娘还亲,也不怕丢你祖宗的脸。张敬之“呸”地一声朝旁边吐了口浓痰。他在肚里忍了多时的话终于吐口而出。
这文士正是康允辉,孟纯早闻其名,听得是他,心中感叹,素闻此人做的文章锦绣大气,不意甘为钱财所驱,可惜了一身学问。康允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片刻说,敬之兄,人各有志,好自为之。说完转身欲走。
张敬之闪身挡在他面前,铁青着脸说:你称我为兄,想必念些旧情,请明白告诉一句话!康允辉迟疑片刻说,敬之兄请问。
“你侄女现在何处?”
“不知道。”
“真的不知?”
“嗯,她……不在盐署。”康允辉犹豫了一会,绕过张敬之进了门。
“那……汪孝忠呢,他把兰儿带到了哪里?”张敬之愣了愣问道。这一愣间,除留下抬两名闸夫的人外,余人全进了盐署,关上了门。
孟纯上前轻轻拍了拍张敬之的肩头,安慰说:只要跟着汪孝忠还怕找不到人吗?咱们先去喝几杯酒,侄女定可完好无损地找回。张敬之眼中噙满泪花,长吁短叹,完好无损,唉,完好无损……。心里一片茫然,没有半分主意。孟纯让那四人将两名闸夫分送回家,挽了张敬之的手来到同来客栈,开了两间房,要酒要菜,吩咐送到房中。
张敬之愁闷、气愤、担心、牵挂,诸般心绪下,酒满杯干,不多时喝得酩酊大醉,伏案大睡。孟纯将他扶到床上歇了。
亥初时分,李安来到同来客栈。张敬之酒醉未醒。孟纯正等的心烦,忙引李安来到隔壁房间,坐下后,给他斟了碗水,低声道,怎回来这么晚?李安一饮而尽,又自斟一碗,喝下多半碗,把碗一推,也低声道:大人,卑职混进了盐园子!嗯,怎样?孟纯不知盐园子是否好进,听李安言语兴奋,想是不易轻进,心中一阵激动。
李安说,大人,据卑职所查,汪孝忠借损耗为名,官盐私卖,每年吞没官盐有上千担。孟纯吃了一惊:有这么多?李安点了点头,大人,汪孝忠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让人造了本帐册,上面记了帮他销盐的大小头目,各地分布点和数目,卑职想办法弄到手,然后请大人交给陈御史。仅此一项,定可除去这为害阿城的祸胎。
孟纯心说,何止阿城有祸胎,只要万贵妃和汪直在,世间祸胎数不胜数。他想到皇上前次没有惩办汪孝忠,寻思,陈御史已成了汪直的眼中钉,肉中刺,纵然忠肝义胆的人不怕这些,现下忠直的御史却少之又少,以一忠换一奸太不值得。李安追随孟纯多年,见他沉默不语,愁眉蹙起,略一凝思,说道,大人在想汪直吗?卑职早晚手刃阄贼和万贞儿那……
孟纯听他语声抬高,越说越是激愤,喝道,李捕头!右手中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向后一扬,指了指墙,又反过来在耳畔一点,示意说话谨慎,防止隔墙有耳。
明朝,锦衣卫组织遍布全国,无孔不入,文武官员,凡夫走卒均在监视之列。有史记载,太祖朱元璋在位时,大学士宋濂在家宴客的菜肴名单;国子监祭酒在家生气的样子;甚至有的大臣在家与妻妾玩麻将丢失一张二万的事非但了如指掌,且使人画图成像,第二天示以涉事臣僚。凭这手段,有明一朝,人心惶惶,万民无日不生活在恐怖之中。
李安心头一惊,随之低下声音,卑职莽撞了。孟纯叹了口气,阿城是汪直叔侄敛财的宝地,汪孝忠不成体统,汪直恐落人把柄,必会秘密安插不少亲信,应付南来北往的朝臣和东厂锦衣卫。说汪孝忠或不打紧,扯她……让东西两厂的人听到了,立马争着抢着将你我送京见皇上。他这几句话语声极低,说完嘴角边露出苦涩的笑意。
此笑立马勾起李安刚刚压下的火气,说道,大人,万贞儿自己生不出皇子,处心积虑残害有身孕的嫔妃,坏我大明根本,她……她要做武则天吗!孟纯轻哼了一声,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她有这念头,我大明……一语未毕,隔壁房中忽然发出“咳咳”两声。孟纯吃了一惊,一颗心倏地蹿到嗓子眼,随之想到隔壁房中是张敬之,又慢慢落回肚里,忐忑不安,于先前的话不敢往下说。
李安瞧了隔墙一眼,低声说,大人,卑职打听到一件事。孟纯见他举止神秘,当即想到张芷兰,说人有下落了?李安点了点头。孟纯忙问现在何处?李安右手食指在面前碗中蘸了蘸,在桌面上写出“运河”两字。孟纯心中一寒,想说:她死了,只觉心口如有物堵,难以置信,一连说了好几个“她”,桥舌难下。便在这时,院中脚步声杂沓。有人忙不迭声地说,大爷,大爷,您投店吗?请到柜台登记,客官们都歇下了。
四
孟纯听出是客栈一个伙计的声音,正捉摸张芷兰死讯,不想因外事烦心。他不想,又一人的声音却一字字传入耳内,我不投店,是来找张大人的,张大人!语声又急又高。孟纯听着耳熟,咦了一声,瞥眼去瞧李安。李安也听着耳熟,心下奇怪,一时只是想不起来,便去瞧孟纯。两人四目一对,耳目不约而同地转向张敬之所在的隔墙,均想,不知这张大人是不是他。
孟纯这样想是掌柜认识张敬之,登记时顺势用了他的名字。李安除了这想法另多了层戒备。他起身走到门后,轻轻推开一扇窗格,从窗缝中向外张望,耳朵依自听向隔壁房中,始终不见声响。
店伙计说,大爷,小的说了,张大人已经走了,各房歇息的都是客商,你大吵大闹,小店生意还做不做了?此话一出,孟李两人唬了一跳,暗想,张敬之走了,怎么可能!忽听“咣当”一声,有人开门喝道,奶奶的,大呼小叫,让人睡不睡觉了!店伙计忙不迭声地陪不是。正说着,又一扇门打开,说道,谁找张大人,进来说吧。却是孟纯恐起争执,让李安开了门。
一个船夫打扮的人说,是我。拨开店伙计跑到孟纯的门前。店伙计见有人出面,乐得清闲,向开门骂的那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到前台待客去了。
李安将那人让进房中,正要问找哪个张大人。那人向孟纯打量一眼,扑通跪在他面前,说道,大人,草民李千给你磕头了。这一自报姓名,孟纯当即站起,向他打量,灯光下,只见他两鬓霜白,面目苍桑,是去年见过的李千,忙起身去扶,说李大哥请坐,你找张大人何事?李安当李千进门之际,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声音熟,仍未认出。听他报出名字,忙关上门过来相见。
李千坐下说,大人,有人要上京告你的状,你赶紧想个辙。孟纯猜测是汪孝忠,微笑说,由他去吧。李捕头,请张大人过房一叙。外面闹腾声那么大,隔壁一直没有动静,张敬之十有八九离开,孟纯这样说是怀着一份侥幸。李安答应了,正要去。李千说,张大人不在房里。李安已料到张敬之不在,仍不禁一呆。孟纯说,李老哥,你是来找本县的?
李千说,是,小人受……人差遣,不然怎知大人来了阿城,住哪家客栈。嗯,谁让你来的。孟纯心中升起一个疑团。是,唉,道长嘱咐不要说他道号,但大人待小人有恩,小人不能欺瞒。是一位俗家姓任的道长派小人前来传话,汪孝忠这狗官要陷害大人!哦,奏折已写好了,明天一早送往京城。李千说话间脸上先后显出为难,坚毅和愤慨的神色。孟纯瞧出他为难之际,欲要不让他说,转念一想,消息来源是否可靠,会不会中人圈套?于是没有阻止,听完心想,天下姓任的道士少说也有千百,是哪一个?依他一县之尊的身份,对方把话说到这份上,心中疑团再大也不能问,但对头是汪孝忠,细节不得不细细推敲,便说,这位任先生在哪座道观修行?
李安说,启禀大人,卑职倒是知道这位道长,他是张秋镇北海子村人,道号清灵,早年曾在莱阳迎仙观修炼,师从马丹阳,为人急公好义,喜欢打抱不平,在民间颇具声望。
孟纯听得神驰向往。李千说,李捕头,道长的法号,来历可是你说的,小人可没吐露半个字。李安笑道,道长不让你说,是不想大人念他的好,没什么担心。他还嘱咐什么?李千说,道长请孟大人照顾于慧那女娃,实在不成,可送往临清。李安说,为何送到临清?李千说,小人不知。道长做事出人意料,俺一个小老百姓怎能猜到?道长法力高,帮人不帮彻底,讲什么天道循环,天道真若循环,汪孝忠作恶多端,为啥整日好吃好喝,不见恶报。他后面的话是自言自语,说着说着,眼中噙满了泪花。
李安安慰说,李老哥放心,作恶的人早晚会遭恶报。孟纯不信怪力乱神,听清灵道长会法力,说李老哥,你怎知张大人不在客栈,道长说的吗?李千说,这到不是,我来的路上瞧见了他,原本要打招呼的,但瞧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想着道长吩咐,末敢耽搁。孟纯嗯了一声,想问他朝哪个方向去了?李安先开了口,李大哥,道长吩咐的话不可向外人提起,尤其不可提临清,记住了?李千有些局促,搓着手说,这个自然。孟大人,小人告辞了。孟纯若有所思,好,李老哥慢走。
送李千出门后,李安回到孟纯身畔,轻声道:大人,卑职去盐署看看。此时孟纯心里正盘算一事,随口应了声。李安见他答应转身便走。孟纯忽地叫道:李捕头!李安回身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孟纯凝目瞧着他却不说话。
李安被打量的浑身不自在,又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孟纯缓缓地说,李捕头,你随本县几年了?六年了。李安答道。嗯,打本县任东平知县你便随身在侧,六年破了不少疑案,抓捕许多盗贼可也辛苦你了。李安抱拳说,破案抓贼是大人的功劳,卑职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大人信任之恩。孟纯沉吟说,信任?很好,你去吧。李安不动,迟疑片刻,忽然跪倒在地,昂然望着孟纯,大人,卑职有事瞒了你。
孟纯端祥李安片刻,叹了口气,难得的忠义之士,苦了你了。李安听了这话,眼眶一热,泪水簌簌而下,哽咽说,大人……。孟纯挥了挥手,低声说,去吧,于大人为国家社稷披肝沥血,拳拳赤诚,怎能无后?
李安听了这话,注目瞧着孟纯,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如鲠在喉,一咬牙,咚咚磕了几个头,起身而去。孟纯双手放在桌面上,目光如痴如呆,喃喃自语: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好诗,好气节……
原来李安做过于谦的侍卫。当年英宗恨拥立弟弟登基的大臣,复辟后下旨抄没于家。李安之兄为锦衣卫指挥使,曾受于谦活命之恩,圣旨下达前,冒险赶到于家报信,并自毁其身代于敏中自尽。李安则护送于敏中出京,沿运河南下。于敏中一路担惊受怕,风餐露宿,病倒在临清,蒙于慧外公救治后看透世事,入赘阿城。
后来,朱见深虽给于家平反,但汪直弄权,难保他不生事端。因此于敏中得罪汪孝忠后,被人所救,连夜逃往临清。孟纯知道他的去处是张敬之秘密告诉,托他请临清官员照顾,说时连李安的身份也合盘托出。孟纯敬仰李安赤胆忠心,一直想推心置腹地谈论这事,始终不得其便,今日说是机缘巧合。汪孝忠并不知于敏中是于谦之子,否则岂能这么容易放过他。
四更时分,李安回到客栈,见原来房中仍亮有灯光,轻步走到窗下,正要叫门,房中灯光先自灭了。若依规矩,李安不该再叫,但他得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心潮澎湃,按耐不住,也不能耽搁,于是一面叩窗,一面叫,大人,卑职回来了。连叫数声,房中无人应声。李安心下奇怪,又叫了两声,仍无动静,心头生出一种不祥的念头,轻声说,大人,卑职把汪孝忠的东西弄到手了。
过了一会,房中有人说,好,拿进来。声音低沉,有些沙哑。李安仔细分辨,说话声与孟纯相似,又似是而非,心中再无怀疑,说好,卑职进来了。伸手推门,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上门闩,力道用的不小,只是抓住门把手晃。咣当当,门板撞在门槛上一阵乱响。李安说,大人,门推不开。怎会推不开,你多用些力气。房内那声音仍是低沉而沙哑。
“夜深了,卑职明天再交给大人吧。”李安欲擒故纵。“慢着。”房中那人说。跟着只听房内脚步声响,有人走近门后。李安屏心静气听着,听到那人手触门板之际,猛力推门,闪身闯进。“啊、嘭、哎哟、当啷”,几种声音连惯响后,李安取出火折,晃燃了点亮油灯,瞧那人时,见他身穿青衣,双手捧腹,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居然是苑古山。
李安进门之际,估摸方位,提脚踢向开门之人小腹,迅疾而劲足。苑古山中脚后背撞桌缘,震落了茶碗。
李安以为孟纯被汪孝忠掳去,抬脚踏在苑古山胸口上,喝道:孟大人现在哪里,说!苑古山半身不能动弹,几乎喘不过气,小腹重重挨了一脚,实在剧痛难当,哎哟,咳咳几声,断断续续说,你……你把脚……拿开……。李安收脚提他倚靠床边,正要关门,一晃眼,见西南角有个人影蹒跚着向这边走来。凝目一看,乃是孟纯,忍不住叫了声“大人”,抢步迎到身前,问道,大人,你去了……。眼光向四下一晃,改口说,回来了?
“嗯,我到河边转了转。人安顿好了?”孟纯一面说,一面走向房间。
李安在阿城生活多年,随孟纯每次来阳谷均住同来客栈,知道从后门出去,穿过小巷可直达运河边上,寻思,难道汪孝忠只派了苑古山一人来?嗯,量他也不敢劫持知县。便说,安顿好了,大人,你房里来了客人。孟纯停步问道,是谁?李安说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来,然后……放人。”孟纯略一停顿说。李安知他一旦见了苑古山,面上与汪孝忠再无回环,说道,卑职有办法使他不敢隐瞒。
稍顷,苑古山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孟纯在黑影里见了,待他出了客栈,方才走进房内。李安怒容满面地拿着一本帐册说,大人,卑职去盗他的账册,他却遣人送来,摆明了给咱们设套。
孟纯接过帐册,坐在桌旁,随手翻了几页一合,说道,汪孝忠想移花接木,这样大的罪名本县可扛不住。随之嘿嘿一笑,李捕头,看来汪孝忠知道你会去盐园子,因此说有帐册,他却委人受过。哼,天明搜不出来,这御状看他怎么告!
李安诡谲一笑,回禀大人,汪孝忠的御状告的成。孟纯一怔,什么?李安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折,双手捧了,躬身说,请大人过目,这是汪孝忠准备告咱们的状纸。孟纯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见内容与自己所料不差,抬眼瞧着李安问,怎么得来的?李安说,属下去盐署盗帐册,见汪孝忠跟人商量写奏折,说要诬告大人。属下气不过,擅自来了个将计就计,等他们离开了书房,将奏折改成汪孝忠自述的罪状。
孟纯嗯了一声,沉思不语。李安又说,属下刚才嘱咐苑古山,咱们会将帐册落在床上,明日辰时来取,让他回去禀报汪孝忠,卯时三刻之前必须先行搜去。苑古山这干人本事不大,吹牛皮的功夫一个胜过一个,来前一定向汪孝忠打下保票,不敢把事情办砸。孟纯想了一会说,我原想咱们天明回阳谷,既是这样,咱们连夜便回。另外,你没寻到张家父女对不对?不打紧,汪孝忠一走,阿城再没人找他们麻烦,张姑娘……慢慢寻找吧。李安低声说了个是。他寻遍盐署不见张芷兰,归途中遇到张敬之,见他人变得神志恍惚,疯言疯语,当时着急返回,未多理会。说完苑古山的事,他想提出带张敬之回阳谷,听孟纯这样说,心里的念头打了住。
回阳谷后,孟纯时刻关注京城动向。这日,他接到塘报,说汪直在关外打了大胜仗,不日要凯旋回京。他想,皇上就算想冶汪孝忠的罪,瞧在汪直面上,事情最终会不了了之。而汪孝忠定然猜到自己做的手脚,不会罢休,说不定正制造罪名,将自己锁拿进京。他越想越是郁闷,心下怏怏,偷偷收拾好行礼,盘点府库,准备交接官防。李安瞧在眼里,暗自打了个主意,向孟纯告假半月,说去南京拜访一位故友。孟纯不想事情牵涉李安,巴不得他离开,说从阳谷到南京往返二千多里,半月怎够,本县给你一月假期,五十两银子做盘缠,不必着急返回。李安躬身道谢,到帐房领了银子去了。
半月后,汪孝忠从京城回到阿城。次日,他来阳谷县衙拜访,言词甚是谦卑,并送孟纯许多礼物。孟纯见汪孝忠没有获罪,认为担心的事成真,对方此举依如上次先礼后兵,纯出于戏弄,不久便会有锦衣卫上门。他生性洒脱,想到自己并无过错,心下立时慨然,大大方方收下礼物,将家乡送来的特产选了几样回赠。汪孝忠大喜,说在狮子楼摆了几桌酒席,恳请孟纯及城中有名士绅赏脸,千万不要推托不去。
孟纯想起在阿城时曾说过向苑古山赔罪的话,更认定对方此来出自戏弄,心想,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让人猫玩老鼠,首人羞辱。于是以公务繁忙为由坚持不去。他以为这样必会惹汪孝忠用强,心下做好了针锋相对。岂知对方愈发恭敬,说孟大人真乃国家股肱之臣,凡事总先想到社稷,好吧,咱们过段时间再叙。当即告辞,携了特产而去。
随后,汪孝忠每隔三天便遣人送来瓜果蔬菜和鸡鸭鱼肉,说是阿城特产,请尝鲜。孟纯初时来者不拒,渐渐纳闷心起,寻思,汪孝忠不是有耐性的人,怎有闲功夫与我消遣?时间一晃过了半月,李安回来了。他见了孟纯磕头说,卑职没有去南京,去的是京城,欺骗之罪请大人责罚。孟纯无心责罚,也无心问去京城做什么,讲了汪孝忠的事。说其中必有蹊跷,本县一直想派人去阿城打探,只恨合衙并无得力的人,你既回来了,辛苦一趟怎样?李安说,启禀大人,属下昨天在阿城逗留一日,汪孝忠现下规规矩矩的很,今后也不敢再轻易惹事生非。孟纯奇道,这是为何,你恐吓他了?他知道汪孝忠这种人平日作恶太多,无刻不担心被人所害,倘若李安对他稍加惩戒,他在乎小命不保,短时内一定老实本分。李安说,卑职想过要教训他,但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打他有什么用。是皇上,他把奏折转到吏部尚书李阁老手中。卑职不过推波助澜,向李阁老提了些建议。
孟纯惊道,李阁老?你见到了李阁老?李安点了点头,讲起一月来的经历。
李阁老单名一个贤字,现任内阁首辅,荣封华盖殿大学士。明朝自朱元璋往后不设宰相,大学士即宰相,内阁行宰相之权。李贤已经历四朝,深得百官敬仰,汪直忌恨交迸,面上不得不恭恭敬敬。
朱见深将奏折帐册秘密交给李贤,意欲狠狠惩办汪孝忠。李贤深识圣意,仔细翻阅帐册,拟给汪孝忠定个大罪名。便在当晚,李安潜入李府,自报身份后,说阁老,真正巨奸是汪直,这人狡猾多诈,把柄难抓,不如保下汪孝忠,以他嚣张拔扈性子早晚惹出大事,到时顺藤摸瓜,连根拔除,岂非更好?李贤深以为然,偷偷将皇上旨意告诉汪直,并让他看奏折与帐册,说贤侄是否中人圈套?奏折中究竟写的什么,请他当面向老夫说清。汪直惊恐万分,把汪孝忠叫来狠狠训斥一顿,随后让人绑了亲自送到李贤府中。李贤宽慰几句,教授汪孝忠一些应对之策,以防皇上把案子转交有司,并请汪直告诉万贵妃,到时让她从旁说情。
汪直叔侄对这样的安排自是千恩万谢,却不知中了李贤圈套。李贤趁机向朱见深说,世上再愚蠢狂悖的人也不会给自己挖坑,拟定罪名,依老臣愚见,此事有悖情理。朱见深怎不知其中道理,惩办汪孝忠是见汪直权势日大,心爱妃子又与他交往丛密,恐二人合谋,祸乱朝政,欲借此事敲个警钟,见素来敬重信赖的大臣不能秉承己意,心中起了疑忌,说奏折让人掉了包,帐目是否一笔笔清楚,阁老可找人核对吗?李贤说,汪孝忠现在京师,他敢亲自来送奏折,足见心中无虚。老臣已问过了,包裹是他亲手封好的,里面原是本古书,奏章上写得是古书来历,怎会变成帐册,改了奏折,汪希忠委实不知,恳请皇上明察。
五
这话激起了朱见深的不满,说朕一直以为阁老忠贞耿直,因此将汪孝忠交由你处置,不想阁老居然明哲保身。好吧,朕亲自来办。此话刚出,一个雍容尔雅,盛装丽服的妇人笑吟吟地步入殿中,媚声媚气说,皇上,臣妾在御花园摆了桌酒席,不知肯否赏光?朱见深原本愁眉锁眼,一见她立时神色欢然,温声说,贞儿,御医嘱咐你多养精神,少走动,怎的又不听话了?这妇人就是得朱见深万千宠爱,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万贵妃。
“皇上,臣妾精神不好吗?不走动可把臣妾闷也闷坏了。”万贞儿含嗔带笑,脚步盈盈地走到朱见深面前,经过李贤身畔时对这位四朝老臣,内阁首辅瞧也不瞧。朱见深坐在龙椅上,伸手接万贞儿,拉她坐在大腿上,揽入怀中,向李贤挥了挥手,示意退下。万贵妃来是事先商量好的,李贤心下安然,缓缓退到殿外。
万贵妃这一插手,事情自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李安恐汪孝忠回去后报复,请李贤想个周全的法儿。李贤说,李壮士放心,老夫已有计较。当即派人向汪直传话,说府中来了门远亲,是阳谷县人,请汪孝忠来府相见。汪直得话不敢怠慢,连忙带汪孝忠来到李府。
见到李安的一刻,汪孝忠只觉天眩地转,心中霎时涌出醒悟,愚弄之感。他不知李贤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强抑下内心惶恐,像老朋友一样寒喧,扯东拉西,掩饰心中慌乱。李安大大方方地应付。回到汪府,书房中,汪孝忠向汪直透露了李安身份,并提到孟纯。
“据西厂报来的消息,这孟知县似乎与李贤没有瓜葛。”汪直喝了口茶,手臂向扶手上一搭,沉思半晌,慢吞吞说。他从不将四品以下的官员放在眼里,尤其孟纯这类地方上的小官。但对李贤,当今朝堂第一大臣他格外关照。
“区区知县怎能巴结上大学士,按理说不能,不过……叔父,有件事侄儿原没放在心上,如今扯出李老头,是他干的确定无疑了。”汪孝忠站在汪直身畔,凝望东墙上挂的一副弓箭恨恨说。“哦,李贤做了什么?”汪直瞧不见他的表情,仍是慢吞吞说。
汪孝忠侧向他说,叔父,半月前,您派驻阿城的锦衣卫有一个失了踪。汪直右臂一颤,失了踪?“是,前段时间孟纯去了阿城,当天那锦衣卫就失了踪,一定是他查到什么,被人灭了口。”汪孝忠说着抬臂一挥,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好啊,李贤居然在阳谷伏了一颗棋子,咱家小觑了他。”汪直手掌拍在扶手上,尖声尖气地说道。
“叔父,依侄儿愚见,定是李贤见皇上和贵妃娘娘对您看重,百官依附,因此心外嫉妒,想在外头笼络些势力。依侄儿愚见,这样的棋子他绝不会布置一枚,临清,东昌,保定,从直隶到广东不知安排多少呢。哼,一个过气的老家伙,有什么好巴结。”汪孝忠见叔父对李贤不满,忙溜须拍马,火里添油。
汪直所以看中汪孝忠是他会溜须拍马,虽然现下向他拍马屁的比比皆是,但汪孝忠拍马屁时他尚未发迹,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听了这几句话心里舒服受用,说李贤现掌吏部,不算过气,皇上将你的事交他来办,可见信任,你回去好好查查,李贤杀了锦衣卫,皇上想保也保不住他。
其实,汪孝忠只怀疑那锦衣卫失踪,汪直说被杀,显然要陷害李贤。汪孝忠瞪大眼晴望着汪直,脸上露出恨不能将人掐死,迫不及待的神态,说叔父放心,侄儿回去找具尸体,然后……。汪直白了他一眼,怎样?想把尸体送到东昌府,通报按察司,弄得天下皆知,是不是?他尖声尖气的语声中含有讥讽与嘲弄。汪孝忠刚想说是,随即转了字音,改为“叔父”,说侄儿愚钝,您老人家有什么高见?汪直近年飞扬拔扈惯了,让人戏弄自是不甘,但对方是李贤,自己深为忌惮的人,实无与他公然较量的底气,缓声说,照情形看,姓陈的那道奏折也是李贤指使,李老头盯上了你,又假惺惺的做好人,为什么?汪孝忠心头怦怦乱跳,为什么?汪直也想不出李贤要做什么,手指轻叩扶手,沉思不语。
汪孝忠盯着他的手指,突然间脑中闪出敲山震虎四字,脱口说道,叔父,老家伙是想杀鸡儆猴!汪孝忠心中一动,低声说,你今天就回阿城,然后这样。汪孝忠边听边点头,听完拍着胸脯说,侄儿谨听叔父吩咐。
他叔侄商量什么,李安自是不知,讲完说道,此事过后,皇上对汪直必然产生疑忌。孟纯捋须称是,对李安敬佩不已,随后问起张氏父女。李安神色黯然,张姑娘仍下落不明,张敬之虽然神志恢复,但整天以酒度日,跟废人没什么分别。孟纯听了,怏怏不乐。
汪孝忠吃了暗亏,小心谨慎了一阵。三个月后,他瞅准机会,派人偷取上下闸关钥匙,私放商船,陷害张敬之入狱,散布消息说,张敬之徇私枉法,三日后送到按察司治罪。李安正在张丘办案,听说此事,急命随来的衙役禀报孟纯,自己则赶往阿城安抚于慧,防她知道姨父被抓,找汪孝忠要人。
这段时日,于慧住在运河边上的一个小院,除去慈云庵上香,购买盐米,几乎足不出门。李安这样安置是方便于慧了解外间消息,也方便自己探望,一旦有事,沿运河脱身容易。而小院依林傍水,幽静隐秘,是他昔日故居。种种原由,让他放心于慧独住,却不知这住处早被石邦国从慈云庵打听到。汪孝忠迟迟未抓于慧是未得叔父命令不敢动。
近日,对付李贤的法子汪直已拟定妥当,汪孝忠吃了一次亏,行事变得小心,为掩人耳目,直到晚上才派人抓于慧。幸亏他有这层顾虑,李安赶到时,石邦国等人正带于慧出门。一阵恶斗,众人撇下于慧,抱头鼠窜。李安心知汪孝忠不会罢休,自己孤掌难鸣,难保于慧不落他手中。一番计较,他带于慧雇船北上,在李海务上岸,随后雇了辆骡车,绕了个大圈,于第二日傍晚回到阳谷。
孟纯听说消息,担心李安惹事,当即派人去阿城寻他回来。前后派出两拨,坐等一日,正焦不可耐,见于慧同来,心中略宽,安置好于慧问道,李捕头,怎样,伤了人没有?李安知这话是问自己有没有劫狱,摇摇头说,没有。随之又说,大人,卑职明早去临清一趟。孟纯想起清灵道长嘱咐的话,说道,于姑娘有敏中先生照料,咱们放心不少,临清卫驻有重兵,汪孝忠就算有生事的心胆也是鞭长莫及。李安点头称是。次日一早,孟纯命人套了辆骡车,李安驾辕,护送于慧前往临清。
汪孝忠听说于慧被李安所救,当即遣苑古山和石邦国带人去阳谷寻找。他遵照叔父嘱咐,明着不与孟纯作对,暗中故意与他较劲。苑石等见李于二人进了县衙,又一齐出来,心潮澎湃。但因屡吃李安的苦头,远远跟到临清鳌头矶畔一处学堂,终是不敢现身。
学堂铁将军把门。李安打听邻居,一个老妇人说,于敏中外出游学去了,不知何时回来。李安心中焦虑,他知道张敬之入狱是汪孝忠设计陷害,若不及早救出,受苦自不必说,只怕性命难保。便说,小姐,咱们先回阳谷。途中他说了张敬之的事,并告诉于慧身世,因此改了称呼。
于慧挂念姨丈,说李侍卫,你依着清灵道长吩咐送我来临清,说明你信他能耐是不是?李安说是。于慧说,那好,你回阳谷,我住客栈等爹回来。李安想了想,正要说好,过几天我来看你。那邻居插话说,于先生慷慨热忱,帮了大伙不少忙,姑娘如果不嫌寒碜,请在寒舍住几天,于先生回来可当即相见,不比客栈方便吗?
李安认为有理,于慧为让他放心离开,忙不迭声地答应。李安大喜,说出心中的话大步而去。他这边刚走,苑古山这边立马现身擒于慧。老妇人拼命阻拦,却哪里是虎狼汉子对手,抢天呼地一阵,被人推倒在地,昏晕过去。
李安出了临清城,忽想:人家好心收留小姐是敬重公子为人,我让她白吃白住岂不坠了公子声名?言念及此,当即返回原地。此时老妇人已被救醒,许多人围着她议论纷纷。李安心中暗叫不妙,拨开众人,问那老妇人于慧去向。老妇人见他来,向旁边河中指了指,连说了几个她,没有下文。
汶河贯穿临清城,在鳌头矶分汊,苑古山一干人埋伏两条乌蓬船上,得手后迅速逃离,此刻早无踪影。李安望着滚滚流动的河水,寻思众人描述于慧被掳时的情形,料想是汪孝忠派人所为。他辨明去阳谷的方向,沿河追了一阵,跳上停靠岸边看热闹的一条小船,摸出一块约五两重的银子丢进舱中,急声说,去阳谷!梢公捡起银元宝,掂了掂揣入怀中,乐呵呵地操板划行。
苑石等人抓了于慧,恐李安得信追赶,坐船逃出一段距离后弃舟上岸,然后雇了两辆大车直奔东昌府。再后,另雇一艘大船南下。傍晚时分,船行到李海务,距阿城已近,苑石一干人松了口气,一个个神采飞扬,有人提出喝酒庆祝。苑石二人是好酒之徒,想到众人赶路辛苦,不约而同地答应下来。
雀跃声中,大船停靠岸边。众人正要下船,蓦地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衣衫褴褛,邋里邋遢,身约七尺,须发长而灰白的道士,身形快似流星赶月,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对方已登上甲板。
道士慢声慢气说,船家,贫道要去阿城,麻烦开船。众人为之一呆。苑石二人见他身手不凡,相貌奇异,到也不敢小觑,两人对望一眼,苑古山上前两步客客气气说,道长,船已雇下了,请另觅别船去阿城吧。稍一沉思,从身上摸出几块碎银恭恭敬敬递给道士。
“你们去不去阿城?”道士毫不客气地将银子收入袖中。苑古山想告诉不去,但摄于对方身手了得,目光闪烁,左顾右盼,没有胆气说。石邦国心中一横,大声说,我们不去,请道长下船!嘴角向旁边两人一努。那两人迟疑片刻,眼神一交,同时上前夹击。道士笑吟吟说,你们说谎。双臂一震一挥,将二人打入河中。
众人见他神态可亲,出手不留余地,不禁一呆。耳听得呼救声自河中不断发出,惊愕之情渐渐换成惶恐。道士不等对方另有行动,脚下发动,长袖挥洒,忽东忽西,倏左倏右。眨眼间,苑石一干人全被打落水中。
船家及众水手见道士功夫如此了得,一个个呆立当地,待他进舱带出于慧,“咚”的一声,不知谁先跪了下来。众人跟着跪倒,“咚咚咚”乞求饶命。一时间,河中惊呼声,击水声与甲板上乞求声交织入耳。道士让船上的人起来,随后向苑古山一干人说,贫道今日小作惩戒,尔等今后若继续作恶,天理昭彰,必有报应。你们把话转告汪孝忠,三天内不放张敬之,清灵当晚割他首级。苑古山这些人都是不吃眼前亏的,亲眼见了道士手段,听他自称是鼎鼎有名的清灵,人人心头震撼,忙不迭声答应。
这道士就是明朝成化、弘治年间,鲁西一带妇孺皆知,与南宋济公一样惩恶扬善的人物,法号叫做清灵道人,俗称“任大仙”。清灵与于慧下船不久遇上赶来相救的李安。谈起经过,李安骂道,狗腿子恁也狡猾,若非道长及时传讯,我家小姐要落入汪孝忠手中了。原来他着急救人,又是骑马,又是换船,一路奔到阳谷境内,不见听人说的那两艘乌蓬船,焦急间,拟要闯盐署救人。清灵算准于慧有难,一面请人向李安传信,一面截船救人。李安自知明目张胆地闯衙势必遭官军围困,连累孟纯自不必说,只怕于慧也难逃汪孝忠污辱,因此气恨不已。
清灵望着于慧呵呵一笑,不能,不能,忠臣后人,上天庇佑。李安听了这话嘿嘿冷笑,忠臣?当今奸贼横行,忠臣之后躲躲藏藏,庇佑……。小姐,咱们还是回阳谷吧?他佑字后面本要吐脏话,话到嘴边,忽觉当着小姐的面太过不雅,硬生生止了住。清灵是心胸豁达的人,与别人说什么毫不在意,何况又与李安相熟。
于慧吓的不轻,到此时仍惊魂未定,愣了愣说,我姨丈在汪孝忠手里呢,道长,你想个什么法子救他。她听说过清灵之名,并不知他与父亲相识。清灵说,我已让汪孝忠放人,他不敢不放,告辞。拔腿便走。于慧仿佛失去主心骨,忙说,道长要去哪里?
“送令尊回家。”清灵头也不回。
“回……道长,我表姐……她怎样?”于慧听他话有玄机,原打算细问,忽地想起表姐数月没有音讯,心中怦然一跳,脱口问道。清灵衣袂飘飘,脚步飞快,于慧“样”字出口时,他已在五十步外。只听他的声音随风远远送来:忠臣后人,上天庇佑。李安听了这话,寻思,道长怨我发牢骚了吗?不,不能。他也想打听张芷兰,先是不便抢于慧的话,待她问完,神思一滞,清灵已经去的远了,只得作罢。
苑古山等人无功而返,为给自己遮丑,把清灵的本事夸大了十几数十倍,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说的玄之又玄,只听的汪孝忠心惊胆战,不甘心放张敬之,又不敢不放,郁闷,恐惧之下病倒在床。
孟纯派了两人在阿城打听消息,听说张敬之出狱,当即将他接到阳谷。汪孝忠听闻此事,气恨交迸,又添心病。他恐叔父骂自己办事无力,不敢禀报,也恐他垂问,想与方左明等人计议应对之策。众儒生熟读经史,做文章擅长,出主意对付孟纯可以,听说事情要往李贤扯,人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均想:历来朝堂之争有什么好下场?大家担心祸事临头,称病者有之,外出游学者有之,便似商量好似的,一股脑全不来奉承。苑古二人干砸了差事,见汪孝忠生病,全都心灰意冷,或寻地方喝酒,或躲起来赌牌,不敢再惹事生飞。盐署诸人这一消停,阿城街面上安静不少。有好奇者打听到原委,散出消息,百姓闻讯奔走相告,无不念清灵的好。受汪孝忠欺辱恨之入骨者,焚香烧纸,暗暗咒他早死。
张敬之被接到阳谷不久,于敏中赶来邀他去京城做一件大事。张敬之失去女儿,经历这番折腾,变得心懒意怯,对世事毫无兴致,摇头拒绝,只是问清灵道长身在何处。
孟纯瞧出他有出家的念头,想插话不让于敏忠说,转念一想,人生各有缘法,阻他一时,怎阻他一世。便不再说。于敏中说,去京城是道长的主意。张敬之说,道长吩咐的,我去。于慧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要跟着去京城。于敏中不许,将她托付孟纯照顾。
次日,众人分别。于慧与父亲一直聚多离少,相聚不到一日又要远离,眼见他年纪不过四旬,两鬓已然斑白,英气虽在,额头上却生了些许鱼纹,衣衫破旧,记忆中似乎从未穿过新衣,心头一酸,泪流腮边。于敏中昨晚说好带李安去京城,见了这情形,爱女之心油然大增,当即改主意留下李安。
六
汪孝忠是个全无心肝的人,躺了半月,渐渐敞开胸怀。但因想不出对付清灵的办法,无话对叔父交待,仍是赖床不起。这天有个自称“运河之主”的道士求见。汪孝忠听到“道士”两字,头皮发麻,便要命人轰出,转念一想,这人道号狂妄,或会些异术,倘为己所用岂不是好。吩咐说,花厅相见。下人见他起床,忙请张珊来侍候。这张珊就是那舞娘。汪孝忠垂涎张于两女的美色,每日渴望不得,鬼使神差地喜欢上张珊,吃喝拉撒全交付她。张珊幻想有朝一日做宰相侧室,照顾的无微不至,却不知自个只是替代工具。汪孝忠也不知,只觉对她颐指气使时舒服无比。
稍顷,门外环佩叮咚,一个银玲般的声音咯咯浅笑道,大人身子好了,今儿要去哪里消遣?人随声至,遣字说出,人已站在汪孝忠面前,扶他坐起。汪孝忠斜眼凝视她,青丝云鬓,柳腰纤纤,衬托满头珠翠,华贵衣衫,容貌虽谈不上沉鱼落雁,自有几分说不出的娇艳,不由的欲念大生,一把拉入怀中,双手上下齐动,吻着她的面颊说,随爷去会会那道士,回头教你几手功夫。张珊以手掩口,吃吃而笑,媚态十足。
收拾妥当,汪孝忠与张珊来到花厅,见一道士身躯剽悍,赤髯如虬,双目大而炯炯,相貌极是伟特,心说,单瞧模样就把苑教头他们比下去了。想起苑古山等人,方左明等一干儒生跟着浮出脑海,胸中腾然升起无名火气。
下人引荐完毕,主客分坐。张珊为讨汪孝忠喜欢,将丫环送来的茶点亲手从托盘端出放到号称“运河之主”的道士面前,盈盈一笑道,道长,请慢用。她是舞娘出身,一举一动,不需刻意搔首弄姿便带有万种风情,浑不似普通丫环规矩死板。“运河之主”仿佛被勾去魂魄,双眼瞪如铜铃,定在张珊身上,随她移动而动。张珊惯会察言观色,见他这样,嫣然一笑,扭身出了花厅。“运河之主”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起了神。
汪孝忠有些不悦,叫道:道长!直到第五声,“运河之主”方才回过神来,与汪孝忠眼神一交,随之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大咧咧说,汪大人,近日可有什么让你烦心?汪孝忠对他这态度说不出的厌恶,大声说,是又怎样!“运河之主”笑道,果真如此,贫道可帮大人出这口恶气,另有大富贵送给大人与尊叔汪厂公。汪孝忠眼帘一闪:当真!“运河之主”笑而不言。汪孝忠固然贪心,但不糊涂,眼珠转了转说,道长知道本使因什么事烦心吗?“运河之主”抄起茶碗用力一攥一扬,跟着向对面墙上一抛,说道,大人请看!
汪孝忠在他掷碗时失口叫了一声,听他让自己看,扭身后望,只见茶碗中开,分别扣住一幅书画上的两字。他才疏学浅,墙上书画出自左方明之手,不知写些什么,眼见这“运河之主”的掌力、准头惊人,纵使苑石二人练几十年也及不上,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敬佩,拍手赞道,道长好功夫!
对面墙上挂的是苏辙的《洛阳试院楼上新晴五绝》 ,“运河之主”正中“小有清灵今尚在”中的清灵两字,见汪孝忠不明己意,只得说道,大人可是因为此人烦心?汪孝忠识的几个字,却背不出墙上挂的诗句,清灵两字各扣住大半,他怎知是什么,便说,道长与他有仇吗,打算怎么帮助本使?“运河之主”咬牙切齿说,这恶道多次坏我好事,前日更使我功亏一篑,贫道誓不与他并存。
汪孝忠只要一听“道土”便想到清灵,挥退厅中侍奉的下人,试探说,清灵恶道真这样可恶?“运河之主”哼了一声,大人想是吃他苦头不够。听得真是清灵,汪孝忠窃喜,面上不动声色说,道长想要什么,大富贵指的又是什么,咱们先讲明,免得事后各有反悔。
“运河之主”点头说,大人这话说到点上了,常言说,无利不起早,出家人概不例外。当今万贵妃蒙皇上宠爱,古来鲜有其比,即使本朝马皇后只怕也多有不及。汪孝忠两次蒙万贵妃讲情,心存感激,边听边点头。“运河之主”话锋一转,有一桩憾事,万贵妃怀不上皇嗣,贫道机缘巧合,得到一上古秘术,此术若说通神大人多半不信,贫道也有些难处,但生儿育女却易如反掌。汪孝忠听得怦然心动,寻思,皇上因万贵妃生不出皇子,办法施尽不见其效,我若帮他了却这桩心愿,岂非不世之功?欣然说,道长有把握?“运河之主”神采飞扬,举手之劳而已。
汪孝忠见他把举朝头疼的事说的这么容易,心里忽然没底,沉吟说,道长想要什么?咱们先讲明,瞧本使能不能做到。“运河之主”说,贫道要求不高,大人做的到。汪孝忠说,道长请说吧,未必全成。“运河之主”说,贫道喜欢这运河,贵妃娘娘生出龙子之日,请厂公沿河为贫道建几处歇脚的地方如何?汪孝忠以为他出什么难题,见是这事,不禁松了口气,点头说,好,道长能帮皇上实现心愿,想求什么没有不允的。
“运河之主”嗯了一声,有了道观,徒子徒孙也不能少。请厂公奏请皇上,道观建成之日赐贫道少年男女各五百人,良田三千顷。汪孝忠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大的口气!只听他又说,除此之外,贫道再向大人讨要一人。
汪孝忠说,谁?忽然想起他瞧张珊的神情,想拿话搪塞,但巨利之下又令人难以拒绝,说道长是出家人,这个……。“运河之主”打断说,大人误会了,贫道近来忙于修习功课,讨要那位姑娘只是端茶倒水,再者为贵妃娘娘诊治时贫道多多不便,需女子从中协理。大人若不舍得,另派相信的人也可。
汪孝忠听他理由冠冕堂皇,心中暗骂无耻。“运河之主”慢吞吞说,听说大人喜欢一位姑娘,不知还有意否?如果仍念念不忘,贫道先帮大人了了这心愿,再医治娘娘。汪孝忠大喜若狂,激动说,那小妞在道长手中?“运河之主”眼中忽然露出凶光,清灵这恶道把她藏起来了,贫道……哼。
原来张芷兰那日跳河后被“运河之主”所救。他垂涎张芷兰美色,欲要强逼她做夫人,清灵及时赶来。两人大战,“运河之主”一招不敌,受伤而逃,直到近日方愈。他怀恨在心,听说汪孝忠受了清灵惩处,打算以帮万贵妃生下龙子诱汪氏叔侄为己所用。
汪孝忠对张芷兰一直念念不忘,此刻听到她的消息,恨不能立刻得手,说道长能把人夺还给本使,无论什么都随你的意。两人计议一定,汪孝忠让出张珊,遣人把消息快马告诉叔父。汪直得讯秘密将此事告诉万贵妃。万贵妃接连怀了几个胎儿未成,纵然龙恩正隆,无子嗣总让她心里没底,听说有法子保胎,犹如虔诚的佛婆听说何处有舍利子,急痒难耐,命汪孝忠火速将“运河之主”送到京城。这边紧锣密鼓,自认为做的天衣为缝,其实已全被清灵掌控。万贵妃与汪直一个祸害宫廷,一个祸乱天下,早使清灵不愤,立下除逆之心。前时他救下张芷兰,托与自己交情深厚的一个大臣将她带进宫中,设巧计获取万贵妃信任,并调到身边听用。得知“运河之主”进宫的消息,清灵将计就计,暗中说服不堪忍受“运河之主”欺辱的张珊,请她在所配药丸中加入藏红花,五行草等诸般坠胎药物。张敬之则由人带去见李贤,告诉说,于敏中尚在人间,请阁老设法让他见到皇上。李贤不允,说道,皇上已为于家平反,还让他做什么?张敬之说,阁老不必多心,于敏中不过想问皇上一句话。李贤说,什么话?张敬之沉默不答。
李贤沉思片刻说,是了,他想问皇上,于大人当年手握兵权却选择束手待毙,皇上可知为何?张敬之眼帘一闪,不错,正是这话,万望阁老成全。李贤摇头说,果然是此话也不必问了。张敬之一怔,怎么?李贤慨然说道,子不言父过是百姓都明白的道理,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为于大人复官赐祭,已然难能可贵,臣子还苛求什么。再者于大人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未必在乎这些虚名。张敬之默然。
李贤话是这样说,不久写了篇陈述于谦功绩的文章,用词如行云流水,妙句若笔下生花,事迹,心胸描写的哀感顽艳,扣人心弦,世人无不敬其忠,而怜其冤。朱见深读后想到幼年经历,潸然泪下,可惜不及理会先自驾崩。等到孝宗继位,追谥于谦“肃愍”。后来神宗皇帝又改谥“忠肃”。江南名士怜于谦含冤而死,将他与岳飞、张煌言并称“西湖三杰”。
万贵妃服药不久怀了身孕,以为“运河之主”配的药灵验,连同汪氏师侄一同大加封赏,命他们加紧配制保胎药丸。张珊趁机加大了藏红花等坠胎药物的剂量,使她血崩而亡。朱见深悲痛欲绝。李贤见万贵妃已死,秘密与大臣联名上奏,列举汪氏叔侄罪证,说万贵妃去世是他二人指使。朱见深大怒,连下数道旨意,废西厂,贬汪直赴南京守陵,汪孝忠抄家处斩,举国捉拿“运河之主”。树倒猢狲散,汪氏叔侄豢养的锦衣卫,爪牙自知平日做恶太多,世所不容,各自闻风逃窜。张芷兰在清灵安排下离开皇宫,与父亲回到阿城。
“运河之主”恨清灵屡坏自己好事,邀他在张丘戊已山决斗。清灵慨然应战。孟纯,李安,于敏忠三人闻讯赶来,但彼时,大战已然结束,“运河之主”身首两处。
清灵盘坐地上,气喘吁吁望着众人。片刻,向孟纯说道,西厂废了,还有东厂,皇上一日离不开锦衣卫,大人此后仕途风顺,仍需多加小心。孟纯拱手称是,忽然想起一事,那晚听到咳声不久,李千便来了,又说途中遇到张敬之,依时间来算,似乎不能,难道是道长示警?当下把这话讲了,深深一揖:说道长,这疑团下官存了许久,今日总算解开,多谢道长援手。清灵笑道,贫道并非大人上官,大人自称下官不妥。孟纯一怔,连声称是。清灵向于敏忠说,令尊为人慷慨忠正,衔名卓然,世人称赞。那位锦衣卫老爷已受道法感化,修行自身。做人当懂得急流勇退,何苦在暗流激荡中混那虚名?诸位惜身自重……他语声越说越低,“重”字出口后,眼皮一垂,脸上肌肉僵硬不动。
于敏忠措颜无地,原本与清灵商定,除去万贵妃和汪直后,请李贤上奏皇帝,赐还于家京城老宅,供奉家人灵位,告慰满门冤魂。岂知他见宅院破败,血气上涌,非要逞一时之盛告诉皇帝,我父亲手握全盘,所以未动是保全你朱家的社稷江山。清灵答应了他,李贤怎肯让皇帝受这份侮辱,满朝大臣也不会。于敏中因此错过索回家园的机会。
李安见清灵多时不动,轻声说:大人,公子,道长……他去了。于敏中后悔不迭,无心接话。孟纯心中反复思想“惜身自重”,听而不闻。
数年后,孟纯编修《阳谷县志》,成为阳谷自隋朝建县以来,有史记载的第一位知县。清灵尸解“蜕仙”,附近百姓念他恩德,筹资在张丘镇运河东岸修了一座衣冠冢,称为任疯子墓,保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