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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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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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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王

“俯冲!”

“跳!”

“转身!”

滇南大围山深处,一棵大榕树下,少年阿光语速快捷干脆地向猎犬阿赛发出一道道口令。阿赛狗龄三岁,正当壮年,通身乌黑发亮的皮毛,就像油漆刷过一样,动作矫健,依主人口令在林立的气根中穿梭,闪避腾挪,硕大的身躯丝毫不显笨拙。最后连穿数条气根,凌空划了一道美丽的弧形,伸口咬住主人掷来的竹棒,落地后送回,摇摇尾巴,蹲坐身畔,等待下一个出击命令。整个过程既快且准,迅疾灵敏,不拖泥带水,不邀功。

阿光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挎包摸出一块干肉正要丢到地下,忽一转念,胡乱抓了几块干肉洒向天空,喝声去!阿赛闻声,前后腿一蹬,身子如箭般弹射出去,几次跃起扑击,干净利落地将肉块接在口中。回原处将肉块吐出,蹲身仰望阿光,舌头长伸,口中哈哈喘气,看也不看肉一眼。

“不贪嘴,好!”身后突然有人赞道。

阿光抚摸阿赛脑袋,低声说:赏你的,吃吧。心中暗暗得意,循声睨向来人。

只见左边二十步外的一棵樟树后转出两人,一个长衣马褂,头戴瓜皮帽,手拿折扇;一个穿灰色西装,戴了顶白色盔帽,手拄一根乌黑的拐杖。其实,说是拄,提更妥当。二人另只手各提了只大皮箱,耳朵上都架了副墨镜,铜板大的镜片,镶金边,年纪看着相若,约二十五六。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照在他们脸上,两人嘴角边都含着笑,步伐缓慢,指指点点。阿光双目只在戴瓜皮帽的身上一晃,眼光便盯着穿西装的不放,瞧他的衣帽,瞧他手中那根拐杖,犹如五爪挠心,欲得之而甘心。

阿光是红云寨头人木江的独子,幼年丧母,今年十五。木江与妻子自幼相熟,情深意笃,视阿光为掌上明珠,妻子去世后更将全部的爱注在他身上,再未续。阿光五岁随阿爸处理寨务,常出入土司府和其他山寨,比寨中上年纪的老赶马人见的宝贝都多,西装盔帽算不上宝贝,只因是泊来物品,于他来说,比常见的宝刀宝石,甚至骏马要稀奇珍贵。

去年,木江在土司府曾见过一次。当时,土司老爷托在手中介绍说,大家瞧仔细了,这东西名叫“盔式太阳帽”,南洋华侨喜欢戴,因此又叫“华侨帽”。见众头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续道,越南人也喜欢,取了个名叫“越南帽”。奶奶的,老爹吃麻花,你吃好爹呢脚丫把,帽名也争。头人们听出了兴致,托土司老爷给大伙各买一顶,图个新鲜。

土司老爷眉头一皱,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外面的革命党都戴这帽儿,尤其有个叫“孙大头”的走哪儿戴哪儿,成招牌了。咱们如果人人弄一顶,传出去会被朝廷视为乱党一派,派兵前来围剿。

头人们心想,当今国力衰败,朝廷连洋人和乱党都应付不过来,怎有心管百姓戴什么帽,况且戴“华侨帽”的并非全是乱党。据说上海广州穿西装,戴这帽子的比比皆是,不单洋行。头人们知道土司老爷这样说是想独个显摆,向人炫耀自己能耐,他既有这想法,打算托马帮买的只好打消念头。

木江回山寨向族人提起此事,说土司老爷年纪大了,心没从前宽了,目光也变得短浅,洋人在山外横行霸道,想着法儿插手咱们买卖,他三番五次不许各寨生事,打猎划界,马帮只能走关内的道,不许结交乱党。罗里八嗦,毛管闲事。这么干,不等洋人上门,自个先闷死寨里,红云寨需得早做打算。

阿光没见过洋人,也没见过乱党,脑袋想不出那么遥远,他只知阿爸相中了“华侨帽”;族人想见识一下华侨争相抢戴的“盔式太阳帽”与汉人镶嵌水晶宝石的官帽有啥两样土司老爷非要自个独占。记得阿爸说,总督大人念土司老爷戍边多年,有功于朝廷,准备向皇上保奏封他一个亮蓝顶儿,插翎的官。土司老爷拒绝了,向总督府派来传话的官员说,穷乡物产虽及不上中原,宝石和孔雀毛还是不缺的,如果总督大人和京里的王爷贝勒喜欢,鄙府各孝敬一箱珠宝,几只孔雀玩玩?官员将这话如实回禀总督。总督大骂土司狡猾。原来他恐惧土司世镇边陲,想用个正四品虚职调他来昆明,以免乱世之秋为洋人,或乱党所用,闹得地方鸡犬不宁。宝石也好,羽花翎也罢,朝廷有严格章法,岂是自个挑三拣四,帽子上想插什么毛插什么毛。

阿光自是不懂官场上的手段。木江也未瞧出其中门道,他告诉族人,土司老爷不做汉人的官很好,做了官,帮汉人奴役咱们,今后赋税可更重了。这话也是那天说的。阿光心里,土司老爷比皇帝份量要重,见他爱“华侨帽”尤胜顶戴花翎,无时无刻不向往能得到一顶。此时见有人戴,手中拐杖又非藤,非红榉紫竹,乃是曾在土司府见过的极其名贵的阴沉木,猜想身份不俗,寻思:这人即便不是华侨,也和华侨有亲,倘能买下他们的帽子送给阿爸,阿爸一定喜欢的紧。言念及此,不由的心花怒放,眼珠盯着那顶“华侨帽”不转不动。随之又想:人家不缺钱,好好的怎会卖帽子。他性子朴实,心里想什么,脸上遮不住。

愁闷间,来人有说有笑地到了近前。戴瓜皮帽的人手摇折扇,放下皮箱,笑嘻嘻地打量阿光片刻,折扇一合一挥,下巴微扬,口中“喔”了声,向阿赛做了个挑逗的动作。阿赛方才一听到外人声音便凝神戒备,这时见对方无礼,怒目圆睁,冲他发出“呜呜”低吼,以示警告。这人并不害怕,哈哈一笑,向同伴说,表哥,这条狗怎样?

“凶悍了些,打猎是好帮手,温顺吗……不是密特朗先生喜欢的品种。”西装男一面说,一面摇头。两人说话都是打着官腔。

“嗯,不过……小兄弟,向你打听个地方,青云寨怎么走?”瓜皮帽欲言立止,话锋转到阿光身上。

阿光方才的心思全在“华侨帽”,未暇理会他们说话,这时自声音中认出瓜皮帽是叫“好”的那个,见对方搭讪,用学来的官话反问,你们要去青云寨?

“是啊,你知道那地方?你应该知道。”瓜皮帽似乎怕阿光不肯说,随即补充一句,跟着又问阿赛是公狗母狗。

狗是公是母寨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阿光把他们当作华侨,自是不能以同族对待,当然也就认为他真的不知,于是说,公狗。瓜皮帽摇头叹息,连说可惜。阿光奇问,可惜什么?瓜皮帽说,是母狗就可以配洋种,到时候生一窝西洋狼狗,岂不威风凛凛,让人羡慕的很。阿光心里不屑一顾,嘴上说,嗯,确实威风,是你配吗?话一出口,随之后悔,忙改口说,是你的狗配吗?

往常别人只要对阿赛稍有薄词,阿光会立刻反唇相讥,不管对方什么身份。今日不同,他想得一顶“华侨帽”,即便人家未必割舍,心有所求,态度上自然而然的不那么强硬。

“不,不是,我怎会有。小兄弟,你带我们去青云寨,配种的事包我身上。”瓜皮帽似乎信了阿光的话,也似乎对他的话没有入耳,不紧不慢地摇动折扇,目光始终不从阿赛身上移开,说到最后一句时,扇骨在左胸拍了两下,示意大包大揽。

阿光一向视阿赛为最好的狗,族人找他都难得一配,又怎会跟从未见过的洋狗配种。他与族人一样,待客真诚热情,不求回报,受人恩惠加倍回赠,瓜皮帽的话让他很是不爽,纵然有求于对方,但骨子里天生傲性说,青云寨离这儿三十多里路呢,现在走,不耽搁,天黑前应该赶得到,报酬不必了,阿赛不和洋狗配种。

“好,不配种,但总要表示点心意。表哥,你拿两块银元出来。”瓜皮帽见阿光肯带路,喜滋滋说。

“嗯,好。”西装男在他们说话时两眼直勾勾地打量阿光,随口应着表弟的话,从裤兜里摸出三块银元,掂了掂,想放回一块,长臂一伸,都送你吧。

“彝族人做事不求回报,走不走?不走,天黑前可赶不到青云寨了。阿赛!”阿光恼对方拿钱打发人,心里有些后悔,唤了声蹲在一旁嚼肉干的阿赛,大步钻进右边竹林中。他后悔是红云寨与青云寨后天举行斗狗赛。

当年,朝廷刚收复云南的时候,为教化山民效忠皇上,定下了进贡法儿。即各土司辖下,各寨之间每年举行一次狩猎,胜者获取未来一年优先狩猎权,代表土司府向朝廷进贡,披红挂彩游昆明,倘逢朝廷重大喜庆的日子还可进京城。

这看似殊荣,其实是朝廷忌惮边民剽悍,使得分化法。自古有利就有争,百姓一旦相争便不能合力抗争朝廷。边民不乏有智慧者,分化法一出,瞧出朝廷不安好心,劝说各自土司莫中圈套。圈套可以不中,表面文章必须做足,不然有违令之嫌,另生事端。于是各土司府将赛事打了折扣,狩猎改作斗狗,以免狩猎中出现争胜伤人的情形。规矩定下来后,各寨和平了一段时间,慢慢形成数家独大局面。红云和青云两寨同属纳楼土司府,两人多势众,别寨因无法与之抗衡,即使驯养良狗,有取胜把握也不与他们相争。由此数百年来,斗狗渐渐成了青云和红云寨的比赛。阿光身为头人的儿子,未来红云寨的头人,觉得赛前去对手地盘不妥,比赛在即,浪费宝贵时间太过可惜。

“我们天黑前赶到,你岂不要摸黑回来?”西装男紧跟在后面说。

“摸黑就摸黑吧,熟路。”阿光头也不回。忽然间,他脑中闪出西装男手中的大皮箱,先前并未注意,后来从这人手臂下垂及瓜皮帽放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猜测,箱子着实不轻,可他居然一直提着。

本来重物无论扛背,还是手提,在寨中和各寨都属司空见惯,甚至年龄比这两人要轻,东西看起来要重。但大家体魄壮健,这两人打扮的光鲜,身躯看着结实,眉宇间却缺少几分英武剽悍,似乎并没多少力气,令阿光不由的起疑,寻思:什么东西啊,这么珍贵?忍不住放慢脚步去看。

西装男紧赶几步说,小兄弟,你古道热肠,很好,可我们也不能白让你跑这么远的路。你等等。阿光不知他叫自己何意,好奇心又起,当下停步望着他。

阿赛极是警觉,身在几丈外听到主人停步,迅速奔回,蹲在阿光身畔。西装男把皮箱平放地上,抛开拐杖,蹲下身,两手母指在左右箱角一按,箱子“啪”的一声,弹开三指宽的缝隙。

阿光眼光自开启处射进箱内,只见一个紫色光滑的东西,像水晶,也像珠宝,闪放幽幽的光芒,诱人眼珠。

瓜皮帽追了上来,奇怪地问,表哥,你开箱子干嘛?

“送小兄弟几件玩意。”西装男掀开箱盖,小兄弟,看看有中意的没,随便挑,瞧上了就是你的。

阿光只觉一阵炫目,箱內有怀表,鼻烟壶,葡萄酒和各种玻璃制品,多是他见过,做梦都想得到的,尤其是看时辰的怀表,几年前见土司老爷的儿子阿坝有一块,不久看到青云寨头人诺卡的儿子沙波也有一块。阿光并非虚荣的孩子,争强好胜却是少年人的心性,加上青云寨和红云寨由于狩猎已斗了数代,他极想得到一块,好不输于沙波。阿光把想法告诉阿爸。木江不以为然说,沙波占了先机,咱们就算买到镶满宝石的,赢了不算英雄,还是想别的法子扳回来吧。阿光心有不甘,阿爸既这样说,只能遵从。此后他一心训练阿赛,盼它在斗狗大赛中夺冠。

西装男见阿光发呆,问道,小兄弟,瞧中哪件了?鼻烟壶怎样,嗯,说适用,还是怀表。说着将箱内的东西一件件拿起放回。当他拿起一个方盒时,阿光眼帘忽闪,心头怦然一跳,失口说,这个……。西装男微微一笑,双手捧着方盒站起,说,小兄弟眼光不错,这西洋镜里的景致珂美得很呢。

“帽子还有吗,能不能卖一顶给我?”阿光目不斜移,眼光仍自盯向原处。原来方盒下是顶折好的,颜色与西装男所戴相同的“华侨帽”。方盒拿起的一刻阿光仿佛被勾去魂魄,立时吸引住。至于西洋境,不要说他闻所未闻,即使知道,任凭里面景致再好,此刻也远不能与梦寐以求的“华桥帽”相比较。

西装男一愕,俯身拿出“华侨帽”,随手放回西洋镜,又微微一笑,小兄弟喜欢这个?好,拿去吧。

阿光道声谢,正要问价。在旁边瞧了多时的瓜皮帽插口说,表哥,这帽子不是要送诺卡头人吗?

“物赠有缘人,小兄弟喜欢,送给他好啦。”西装忽然卷起舌头,拉长声,改说广东口音。阿光认定这两人是华侨,莫说改变语音,就是吐洋文也不觉奇怪。

瓜皮帽支支吾吾说,可……咱们……

“行啦,一顶帽子而已吗,诺卡头人不会瞧在眼里的。他真喜欢,以后送他一……不,送他两顶就是啦。小兄弟,来,我帮你戴上。”西装男双手捧着“华侨帽”做出要为阿光戴的架式。

“不,送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阿光听出他们与诺卡交情不浅,恐惹祸上身,要帽子的心思大减。忽然心想,有交情应该常来往,那怎不认识路?

“东西没主,你看上了就是你的啦。”西装男不由分说地去揭阿光头上缠的蓝布。

“诺卡头人知不知道你们带帽子给他?”阿光挥手一格,退了两步,心潮起伏,想不要,又实在不愿放弃得到帽子的机会。

“当然不知道啦,彝族人重情义,我表兄弟是诺卡头人一个远亲的朋友,专程赶来拜访他,怎能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帽子是我们自作主张带来的,诺卡头人不知道,不一定喜欢。”西装男上前两步,手捧“华侨帽”送出。

“你们没见过诺卡头人是吗?”阿光怀揣心中的疑问。

“是啊。不然怎会劳烦小兄弟。”瓜皮帽似见阿光真的喜欢帽子,亦或怕他不肯带路,走到近前说。

“那好,见了诺卡头人不要……帽子多少钱?”他想嘱咐这两人见了诺卡不要提及帽子,话到中途,觉得没把握保证人家不说,人家既把帽子送了人应不会再说,嘱咐怕要多此一举, 说不定更提,于是改问价格。

“说好送你的啦,怎么老是提钱,你不要钱,想让我们收钱?这样,我送别人好啦。”西装男脸上露出不悦。

“那……多谢。”阿光明知对方故意作态,恐真的不给,双手捧接过来,没有了坚持的底气。

“这才是好朋友嘛。”西装男露出笑脸,回身收拾皮箱,小兄弟,过几天我们回马尼拉,带你开开眼界怎样。

“哦,不用了。谢谢。”阿光把玩“华侨帽”,随口说道。

阿光得了“华侨帽”,心里欢畅极了,引着西装男兄弟翻山越岭,尽走捷径,恨不能胁下生出双翅,立刻把人送到地方,然后飞回寨中,让阿爸瞧瞧朝思暮想的东西,讨他欢喜。他盘算很好,岂知对方不着急赶路,欣赏风景,走走停停,打听当地人物风情。

阿光脚下快不起来,眼见日影偏西,欢喜渐渐被焦躁代替。他心里急,面上不露半点,不厌其烦地回答问题,不动声色地催促赶路。瓜皮帽和西装男答应的爽快,动起来磨磨蹭蹭,慢悠悠,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问个不休。阿光催了几次,只好听之任之,心里打定主意,只顺对方的话说,不透露自个身份,以免诺卡知道自己带生人来山寨多心。他想着谨慎瓜皮男不住夸赞诺卡父子,说诺卡威名远播,老来得了个儿子叫沙波,教育严苛,只十五六岁便锤炼的英雄了得,徒手搏狼,刀劈野猪,单枪匹马闯熊窝,一口气说了许多事迹。阿光心中不服,听着听着忍不住说,哪有这样的事。

这一小小的反驳,立刻引得瓜皮帽和西装男同声追问:“没有这事?”“你知道?小兄弟,你一定知道的详细啦,跟我们说说。”双双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放下皮箱,倚坐同棵榕树根上等阿光答话。

阿光不服仅限沙波,对诺卡不敢有半分不敬,沉吟一会说,你们说诺卡头人的都对,沙波年纪跟我差不多,徒手怎能搏狼呢,有刀也不一定。野猪皮厚实,莫说刀,火枪也打不透,老话常说:一猪二熊三虎。野猪性子暴躁,老虎在它身上都很难占便宜,人更不能。

“哦,这么说你认识沙波,闯熊窝一定是真,对不对?”瓜皮帽瞧了一眼表哥说。少年人互不服输是天性使然,若要贬低,有的却做不来。阿光便做不来,迟疑着说,应该是吧。转头西望。此时,残阳如血,天空出现千奇百怪的云彩,令人生出无尽的遐思,心想,后天若能赢下比赛,寨子里可是双喜临门了。他想的另一喜是“华侨帽”,即便族人对此物未必如木江喜爱,不过头人之喜自然是全族之喜,这点肯定无疑。

瓜皮男说,应该是吧?小兄弟,人哪有不珍爱性命的,单单有这想法就了不得,是不是啊表哥?

西装男笑而不答,眼光也瞧向西方,赞道,山里的风光比海上还美。小兄弟,人只有走出去才知世界之大,三天后我们回马尼拉,想不想见见世面?这是他第二次提出邀请。阿光正想象举族欢腾的场面,入耳未入心。西装男连叫了两声“小兄弟”,问他去不去南洋。阿光回过神来。他常听马帮说南洋怎样,只知在南,不清楚包括哪些地方,想到阿爸曾去过河内,便问,马尼拉距河内远吗?

西装男稍稍一愣,笑吟吟说,不远,坐几站火车,再乘船走一段就到了。阿光听人描述过火车,说那东西呜呜喷着白汽,拉人拉货比骡马装的多,快的多,但一站有多远并不知道,哦了一声说,可真够麻烦的。

瓜皮帽插口说,搂着老婆生娃麻不麻烦?小兄弟,人不能老死在巴掌大的地方,回去和你阿爸商量商量,行,三天后我们登门拜访。你是哪个山寨的?

他今天已不下四次打听阿光家庭,阿光总是含糊一声,扯开话题,连名字也不透露,自然也就不能问对方名字,此次说,多谢你们了,我不去马尼拉。

“不去也由你。听说木江头人有个儿子,和沙波的性子恰好相反,温顺的像个姑娘,你认不认得? ”瓜皮帽仰望归鸟入林,挥扇挑逗,漫不经心地问。

这话触怒了阿光,沙波往日多次抢他风头,他极不服气,最想征服的就是沙波,高声道,野叉叉的,谁说的!一张脸气的如酱菜,瞪视瓜皮帽说,我们彝族人打猎各有各的方法,不分高下。

“马帮,去年在红河遇上一队茶商,有人喝多了这么说的。”瓜皮帽随口答道。

阿光想问:那人长什么样?话到嘴边,忽又觉得过分追问会让对方猜想自己是阿光,当下忍气不问,脸上慢慢恢复常色。

“道听途说作不得真。小兄弟,你认识阿光小头人对不对?”西装男笑呵呵地问。

“你不肯说,性子忸忸怩怩,跟木江头人的儿子差不多。所以……呵呵。”瓜皮男眼望阿光附和说。

“日囊火,你才像姑娘!”阿光知他所以后面的话是:把你把当成了阿光。寻思:你们老损我,莫非知道我身份了,怎么知道的?心头涌出一种愚弄的感觉,用土话骂了一句,又说,背后乱嚼舌根的才像姑娘。

西装男望着表弟嘻嘻而笑。瓜皮帽好像没事人一般,手按树根站起,从上身口袋中摸出个巴掌大的扁铁盒,拔下瓶塞喝了口,随手递给表哥。西装男接过来,递向阿光说,洋酒,喝一口?

阿光摇了摇头。此时,他心里又恼又惧,又有些憋屈,再无得到“华侨帽”的欢喜,连“不喝”都不愿说。他恼自不必叙述,惧是不知瓜皮帽和西装男的话有意,还是无意,憋屈是无论他们的话有意无意都不好痛痛快快斥责。

西装男微笑着向阿光摇摇头,举起铁盒,瓶口刚凑到唇边,沉默一路的阿赛突然“汪汪”叫了起来,当下望着他,停住不喝。

阿光向阿赛叫的方向瞧了眼,低沉着嗓音喝道:阿赛!

主狗心意早通,阿赛闻声倏然窜出。阿光眼光紧随,手按挂在腰间的短刀柄,神色凝重。西装男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缓缓站起,铁盒反手向表弟一递,顺路将倚靠旁边的拐杖抓到手中。

这一递一抓,阿光尽收眼底,心里笑他:你知道来了什么吗,胡乱紧张。他自阿赛的叫声中知道有野兽接近。只听瓜皮帽声说,表哥,会不会是他们?西装男说,鹰犬鼻子灵的很,说不准,沉住气。瓜皮帽嗯了声。他两个语声压得极低,近似虫鸣蝇嗡,以防阿光听见。却不知阿光自幼打猎,眼光锐利,听觉更非山外人所及。

阿光寻思:他们说鹰犬,莫非是乱党?他虽不懂国政,但想与朝廷做对的必不是良民。心里暗生了提防,闪出离开的念头,便在这时,阿赛所去方向传出“砰砰”两声枪响,心头一惊,叫道:阿赛!急追上去。阿赛闻声缓速。阿光追到它身前,回头看去,不见西装男和瓜皮帽,以为他们已逃之夭夭,心想,果然是乱党,走了到好,省了我许多麻烦。转眼瞧枪声来源。这时,夕阳将落未落,林中已有些灰暗,枝叶浓密,目光难以及远,能隐约听到有人说话。阿光拍了拍阿赛脑袋,下巴向右边十丈外的灌木丛一扬:去。

阿赛极是乖觉,从枪响到此刻始终未发出半点声音,当下依主人吩咐钻进灌木丛。阿光目不转晴地瞧着,见它藏的极好,就算从旁边经过也不易察觉,放心爬上一棵大榕树,等来人经过后回寨。

过了一会,一条人影从枝叶中露了出来,跟着是三条,声音也听的清楚。四人皆是彝族人打扮。先听一个说,葛清,翻过前面的山梁就是青云寨的地盘,可别乱放枪了,诺卡头人不喜欢。一个宏亮的声音说,这个自然,刚才若不是那头野猪突然出现,我也不能开枪。此话刚一落地,一人接口道,还别说,如果不是老葛反应的快,咱们非有人受伤不可。众人一阵嘻笑。阿光来人对答认出葛清,见他身材精瘦,个头在众人中最矮,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山里有话:宁遇老虎,莫遇野猪。任谁瞧来,出手打野猪的会是他。胸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阿光毕竟少见外间世面,缺乏阅历经验,不清楚,也未见当时情景便以素日常见揣度,认识难免有误。

说话间,葛清等自树下经过,径奔阿光等人歇脚的地方。阿光向他们背后瞧了眼,目光不及转回,那边突然发出两声枪响,跟着又接连响了七八声。前两声枪响时,阿光一惊,险些从树上栽下。愕然间,炒豆般的枪声止歇,他转脸看时,见西装男和瓜皮帽各端了把小短枪(手枪)从树后走出,葛清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生,登时惊的手足无措。他亲身经历许多打猎场面,也亲手猎杀不少小兽,但从未见过伤人,或有人受伤,眼见四个活生生的人不过眨眼功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血腥,与往日所有恐惧产生的振憾大不相同。

瓜皮帽走到葛清等人身畔,提脚在每人身上踢了两下,转脸向在一旁警戒的西装男说,都死了,没有活口。西装男说了个好,向阿光藏身的树上招了招手,摘下了始终戴着的墨镜,把枪插在腰后。瓜皮帽也跟着摘下。

夕阳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洒进树林,映照他们脸上,一张张笑吟吟的,洋溢着轻松惬意。阿光一颗心怦怦乱跳,西装男手掌便如无常的哭丧棒,勾魂幡,令他不由自主的下树,木然走到他身边,竟然忘了唤形影不离的阿赛。自然也不敢瞧葛清等人。

西装男笑吟吟说,小兄弟,杀了朝廷鹰犬,便不能再瞒你了。你可听说过同盟会?阿光摇了摇头。

“天地会呢?洪帮?哥老会?袍哥会?”西装男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帮会名称。

阿光只是摇头,片刻,不自禁的说,我知道马帮。西装男一愣,呵呵笑了两声,向正搜检尸体的表弟说,呵呵,小兄弟是马帮的人。

阿光听他笑声中带有讽刺,昂然说,马帮只做生意,不杀人。西装男点点头说,小兄弟,同盟会也做生意,做天下最大的生意,不想杀人,革命却需要有人牺牲,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不懂!”阿光回答的十分干脆。

西装男口唇动了动,要说什么,终未说出。

“表哥,人怎么办?”瓜皮帽将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搜出的一封信揣入裤兜。 掀起衣襟,把手枪插在胁下。

“搜仔细了吗,有没有令牌印鉴?”

“没有,鹰犬一向狡诈,担心泄露身份,把东西留在官府也说不定。”

西装男嗯了声,伸手一指,把人藏到那边,小兄弟,搭把手。阿光见他指的方位正是那片灌木丛,寻思,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他原本巴望阿赛出来壮胆,此时希望它不要出来,以免受到伤害,把活命的指望寄托它身上,自顾自的说:时候不早了,阿赛不知跑到哪里,我搬个人就去找找它吧。便去拖身材最瘦的葛清。他话故意说的随意,只因未接触过死人,见葛清胸口中枪,血水浸透衣衫,地上流了一摊,迟疑着不敢上前。

瓜皮男走过来说,小兄弟,喝口酒壮壮胆,你想回就回好了。掏出先前那只铁盒递出。阿光见对方肯放自己走,心头暗喜,接过铁盒,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只觉又苦又涩,有股中药味道,不如寨子里酿的花果酒清甜甘洌。此刻他一心想着活命,酒入腹后,假装真的扫去惧意,束了束腰带,弯身去抓葛清脚腕。

瓜皮帽问,是不是不害怕了,小兄弟,你的狗呢?阿光心里说,不是说了吗,狗不见了,还问什么 。正寻思间,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立足不定,忙用手抚住额头,摇了摇脑袋,想其中缘故,双腿不由自主地一颤,歪倒葛清身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光昏沉中面门一冷,一激灵睁开眼来,见好几人站在身前,都是熟悉面孔,离自己最近的身材矮胖,手中端了个竹瓢,是诺卡的管家巴迈。他身后一老一少,分别是像牛犊一样壮硕的沙波和留一丛山羊胡子的诺卡,心里咯噔一跳,蹦出“青云寨”三字。目光左右晃动,见自己坐在一间大厅的椅中,屏风,太师椅,柱石和火盆,像极了青云寨会客厅的布置,加上诺卡父子,确属青云寨无疑,寻思:我怎么来了这里?脑中浮出那两个华侨,偷眼扫视厅中,并不见他们的身影,心头怔忡不定。

沙波手里拿了条拴狗的皮带,怒气冲冲地向阿光一扬,你为什么毒死花虎!

“花虎?”阿光心中一怔,茫然地望着沙波,我没有啊。

花虎是沙波的猎犬,曾经像阿赛一样,通身也是黑漆漆的油光发亮。两狗同年出生,去年沙波独身带黑虎打猎,遇上两头大野猪。黑虎拚死相搏,引开敌人,使主人脱身,自个被咬的奄奄一息。沙波感激黑虎救命,花大力气救愈后,见它全身便似生过癞疮,受伤的皮肤长不出毛,成了花豹,于是改叫花虎,待如兄弟。

阿光说了那话,讶异间随之反应过来,慌声说:花虎死了?不是我,我没见花虎。沙波眼中快要喷出火来,你,你……皮带向地上一摔,眼光倏然转向父亲,阿爸!语声悲愤呜咽,口中呼呼喘气。

阿光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心里急速思索花虎的死因。诺卡手中端着水烟斗,“咕噜”吸了两口,两道锐利而深邃的目光凝视阿光足有一分钟,缓缓地说,孩子,谁指使你这么干的?说了,我不难为你。沙波又叫:阿爸!诺卡不应,跟着说,大人家的事与孩子无关,你不说,我也不难为你,土司府是讲理的地,青云寨的狗全被人毒死,总要讨还公道。阿光听了,讶异之心更甚,结结巴巴说:全……全毒死了?

诺卡点了点头,眼光盯着阿光始终不离半分。

阿光醒后一直头疼欲裂,想用手抚弄额头,手腕只抬起少许便再难动,一低头,方知上身被绑了个结实,愕然望着诺卡:为什么绑我?

诺卡平日里沉默寡言,面相带有三分威严,青云寨上下,包括沙波和他阿妈无一个敢正眼瞧他,见阿光不惧自己眼光逼迫,还答非所问,脸一沉:带他去瞧瞧。挽了儿子的手大步出厅。阿光不惧是疑惑太多,未认为自己做错。

当即有两名寨丁拖曳着阿光来到后院,带到诺卡面前。十几个火把照耀下,数十条狗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触目惊心。

阿光听到狗全被毒死,脑中闪过尸藉相枕的情景,并未上心,此时一见,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诺卡双目炯炯,手指死狗,凭空划来划去,瞧瞧吧,五十三条,狗是咱们彝族人的朋友,怎下得了手?语声愤慨,兼有指责。

“五十四条,还有花虎。”沙波补充说。

“乱党呢,是他们干得!”阿光愣一会,恍然明白过来,情绪激动地说,是,一定是。诺卡头人,你派人去捉他们!

    诺卡凝重的脸一板:孩子,下毒手不够吗,还想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不是,是真的是……唉,他们真是乱党。”阿光急得语无伦次。

“抬上来!”诺卡向巴迈吩咐道。

巴迈应了一声,从偏门出去。

片刻,他回来了,身后跟着六名寨丁,用担架抬了三人鱼贯而进。阿光瞧担架上的人也是彝族人的打扮,火把照不到他们脸上,面目看不清,不知是死是生,心中初时狐疑不定,待三人抬到面前,凝目只看了一个人面孔,心中大惊,禁不住“啊”的一声,神色惶然,望着诺卡说:他……他们……

“嗯,你认得,很好。”诺卡语声与脸色都变得温和,抽起了水烟。

阿光说,我不认得,他们不是……蓦然察觉少了一人,那人是自己惟一知道姓名的葛清。口说,葛清他去了哪里?还有两个乱党,其中一个扮作华侨模样

沙波站在阿爸身畔,一直狠狠地瞪视阿光,这时说,舅舅屁股的,你能叫出名字,还说不认得!

阿光听他骂人,所有心境立时化作怒气,恢复了往日斗性,胀红着脸说,你干嘛骂人?

“骂人,我要打你,打死你,给花虎偿命!”沙波挥动拳头,怒不可遏,只是惧于阿爸往日积威,不敢真的动手。

诺卡眼中精光一闪,你知道他们其中一个叫葛清,很好。阿光想说,不知道,是听他们这样叫的。话未出口,诺卡又问道,信呢,藏哪儿了?阿光一怔,什么信?随之想起当时瓜皮帽不知从谁身上搜出一封信揣入裤兜,便说,在乱党手中,就是那两个华侨。诺卡说,又是乱党,又是华侨,你怎知人家身份的?他初时未将阿光的话入心,见他总往革命党身上扯,忍不住顺他话问。

阿光不能确定西装男与瓜皮帽革命党和华侨的身份是假是真,便说,我不知道,他们自个说的,还说是你远房亲戚的朋友呢。当下把西装男兄弟的样貌,来历,所做种种说了出来,说完想到事情重大,补充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坏人,带路全出于一片好心,谁知乱党竟这么狠毒,我没想到,上了大当,被他们……

“你上当?你贪图人家的帽子!贱皮子,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熊样,也配戴‘华侨帽’!”沙波强按下怒火打断阿光的话骂道。

阿光又气又羞,气是沙波骂人,羞是听他提“华侨帽”,说道,诺卡头人,你认为我毒死寨子里的狗,把我绑……起来,这不怨你,现在知道不是我了,再绑是什么道理?他想说绑来,忽然记起自己当时晕倒在地,心里说,应是诺卡发现葛清同伴的尸体,把自己带到这儿。这一寻思,他又想葛清去了哪里。

沙波说,谁说不是你了!

“我为什么毒死你们的狗?想赢比赛吗?”阿光想通来青云寨的原因,渐渐消除了恐惧,语锋咄咄逼人,我阿爸是英雄,是好汉,只会在赛场上争输赢,下三滥的勾当别说是做,想都不会去想。顿了顿,说,只有傻瓜才会去想。

“阿爸,你听听,这狗东西说什么,巴迈,拿鞭子,打死他!

阿光怒眼一睁:你敢!“怎么不敢!打死你也抵不过花虎身上的一根毛!巴迈,去拿鞭子啊,狗东西!”沙波恨极了阿光,恨不得用最毒辣的手段惩罚他,盛怒之下只想到巴迈用鞭子处置寨丁。

巴迈明知“狗不西”不是自,当众听了,脸仍有些挂不住,低下头,连声说,是,是。身子却不动。

阿光怒道,不讲理才是狗东西,还乱绑人,乱栽赃!

沙波大怒,老抱手,看我不打死你。巴迈,耳朵聋了吗!

巴迈世代为青云寨管家,深得头人信任,地位在寨中十分尊贵,连遭沙波喝斥,虽则他是未来的头人,正值伤心悲愤,仍觉深受其辱,低声说,情况没弄清前,你阿爸不准伤他。沙波斜了阿爸一眼,见他口含烟嘴,蹙眉凝思,知他这是在捉摸要紧的事,想叫“阿爸”,只吐出个“阿”字,又缩了回去。

巴迈为找回面子,摆出管家气派,走到距阿光约有一步,瞧了他一会说,你说他们是青云寨的亲戚,叫什么?

阿光说,他们说是,我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

“你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诺卡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阿光说,我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乱党,不知道你们的狗怎么会死,又怎么把我绑到这里!他忍着气说,愈说反而愈有气。沙波在旁边瞧着,怒而圆睁的眼眶里仍残留着泪花,一张胖脸像鼓足了气蛤蟆,鼻孔和口中呼呼喷气,若得应许,他立马会将阿光扑倒在地,撕咬一阵。

此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院中生起白雾,景物隐约瞧的分明,鸟儿在枝头开始欢唱。诺卡凝视着阿光又点了点头,点的极缓,孩子,你说的可怜,事情做的半点也不手软。

“你胡……我没有!”阿光想出言喝责,目光与诺卡一对,心里忽然恢复了往日敬畏,话哽在喉头改了口。

“好,巴迈,你说,原原本本的说仔细了,帮这孩子记起什么。”抬进来的三人有一个是青云寨的,诺卡见阿光不承认杀寨子里的人和狗,还乱说一通,心里的怒火几乎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忧虑如热锅上的蚂蚁,倘不是碍着头人和长辈身份,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会立刻将阿光的心剖出,弄个一清二楚,手段比儿子还狠三分。

巴迈答应说,是老爷。阿光小头人,没人绑你来,是你自个潜入我们青云寨,昨晚……刚说到这里,一名老寨丁自院外走到诺卡面前,一弯身说:老爷,木江头人来了。阿光听了,脱口叫道:阿爸!

诺卡瞧了他一眼,沉默了约半分钟,说,带了多少人?老寨丁说,只一条狗。阿光瞪大眼睛望着他们,听到狗字,又脱口叫道:阿赛!诺卡这次没有瞧他,只顾暗自筹措。一霎时,他心里涌出无数念想,生出无数应付的法儿,只觉一向熟悉的对手突然让人摸不清,搞不透。

沙波气忿忿说,阿爸,他欺负咱们没狗,耍威风来了,我射杀了它!抢过身旁一名寨丁的弓箭便向外跑。

阿光听不出他要射阿爸,还是阿赛,也无暇辨别,大声说,我阿爸来找我,有什么错了,你们绑,又想伤,还讲不讲道理!他这边说着,诺卡喝住儿子,命他把弓箭还给寨丁,嘿嘿冷笑两声:青云寨什么时候靠狗撑门面了!孩子,你阿爸有胆,敢割舍,这么多年我竟看错了他,很好。巴迈,请客人进寨!巴迈又答应一声,迟疑片刻,与老寨丁去见木江。

巴迈迟疑是想问把人带到何处,见诺卡铁青着脸,话比往常添多,事情办起来顾忌重重,想了想,决计自个揣摩。本来,依巴迈主意,今早送阿光去土司府评理。诺卡不同意,说事情不是死几条狗这么简单,咱们死了人,朝廷知道会大大麻烦。巴迈说,老爷,咱们不说死了人,官府怎会知道?杀人的不会自陈,也不能到处宣扬自个杀了人。诺卡摇摇头说,把阿光那孩子带来吧,瞧瞧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木江真是舍得,居然让宝贝儿子亲自干,捉摸不透。巴迈说,老爷,有些事只有交给最亲的人才能放心。诺卡说,这话如此,他怎么知道我联络革命党?革命党跟他有什么仇了?巴迈答不上来。

两人计议半天,命人把阿光带到了会客厅。彼时沙波已将昏迷不醒的阿光梱了个结实,全身搜了个遍。如果不是诺卡克制冷静,一得到消息便严命不许对阿光动手,沙波至少在他身上先抽一百鞭子。

诺卡向阿光说到土司府讲理,除了恐吓,也有试探的意思。他疑心木江背后有人指使,指使之人不是官府,便是洋人,从阿光把事情扯向华侨来看,是官府的可能要大于洋人,有此顾虑,不敢轻易将阿光交到土司府,以免山寨罹受不可预料的巨祸。

青云寨位于大围山北麓,西望玉屏城,东临南溪河,寨中竹楼林立,景色优美。寨前寨后各有一条小溪,曲曲折折,缓缓汇聚南溪河。嗣后浩浩荡荡向南,在河口县流进红河,经越南入海。

木江正站在寨门前,身后是流动的小溪, 薄雾蒙蒙,打湿了他的须发,衣襟,双膝以下湿漉漉的,鞋帮两侧沾了些许的青草和泥巴,走了大晚上山路,双目仍炯炯有神,神色平和,让人瞧不出半点疲态。阿赛蹲坐在他身畔,便如常陪侍阿光一样,舌头长伸,哈哈喘气,目光警惕地注视周围的动静。门楼上的寨丁神色紧张,如临大敌般注视木江,火药添满了膛,刀出鞘,箭搭弦,气氛剑拔弩张。其实木江是假作淡定。儿子未归足使人担心,形影不离的狗偏又独身返回,且见面即走。木江心头笼罩一种不祥,命管家守寨,亲自挑选二十名精壮的寨丁,由阿赛引着来到青云寨。

途中经过葛清等人遭遇伏击的地方,木江发现地上一摊摊血迹,浑然以为儿子已死,悲痛欲绝之际,阿赛跑到一棵大榕树下汪汪直叫。木江情知有异,收起悲伤,怀着万分之一的指望奔了过去。火把照耀下,只见榕树中空,里面倚坐了一人,血水染红胸口的衣襟,周边血迹斑斑,瞧情形,不死也受伤极重。木江料定阿光失踪与他脱不了干系,急让人弄出来送回寨子里救治。

那人自是葛清,他中枪假死,待敌人离开后爬到这树洞中昏迷过去。阿赛躲在暗处瞧着,任由主人被迷翻,敌人去而复返,带走主人,带到青云寨。它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等到寨子里发生变故,方才报信。

木江能望见青云寨的时候命人熄了火把,他不信儿子落到诺卡手中,两寨历年相争,人人好胜,争的是面子输赢,输的即使不服,也只暗暗下功夫,把心思用在下次比赛上,绝不怀恨在心。而赢者光明磊落,狩猎,进贡都坦坦荡荡,从来不会傲慢的不可一世。总之,无论孰输孰赢,除了给朝廷进贡的荣耀不让外,狩猎时都睁只眼闭只眼,不讲什么优先权。两人幼受家教熏陶,少年随马帮走四方,深谙给别人留面子,就是给自己留余地的哲理。

木江认为儿子一定被带到了山外。这样想是从救的那人伤势来看,大围山各寨没有这么犀利的火枪。他打算悄悄绕过青云寨,以免惊动诺卡节外生枝。阿赛瞧出主人心思,撒腿冲向寨门,汪汪叫了两声。

木江心里荡荡一震,不信变成了信八分,把随身带的猎枪交给寨丁,命他们就地藏好,嘱咐说,不可轻易现身。随后又吩咐,等太阳爬到山腰的时候我仍不出来,你们立刻去土司府禀报,却不能进寨。众寨丁一齐答应,忐忑不安地目送头人跨过溪水上的竹桥,望着他叫人开门。

东方现出一片红霞的时候,青云寨的大门开了一扇,巴迈穿过轻纱也似的薄雾迎了出来,走到距木江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请他进寨。巴迈凝视他片刻,道声谢,昂首走向寨门。阿赛在后面紧跟。随着另一扇门打开,“呜呜呜”的号角声,欢快喜悦的月琴声先后响起。诺卡此刻虽又恼又惧,仍不失待客之礼。

巴迈待木江进门后,拔腿抢在前头引路。薄雾迷漫,飘飘散散,竹楼和林木若隐若现,仿佛穿行于仙境一般。

木江走了一段,见方向是后院,顺势而想,儿子定是受了伤,正在冶。脑中随之浮出寨丁敌视的神情,纵使心头早有不祥之感,仍自涌出一种心酸,爱子之心油然充满胸臆,忍不住问,巴迈管家,阿光……阿光他怎样?

“阿光小头人欢实着呢,母指粗的麻绳都要绑他不住。”巴迈头也不回,语锋冷冷地答道。木江心头又是一震:当真!他想儿子若真被绑着,便没有受伤,由此一想,语声因欢喜而发颤。巴迈听了,认为是气愤而激动,说,是啊,刚刚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把我们小头人顶撞……你听听,什么泼脏水,诬陷,想赢比赛,青云寨的狗全被你……靠什么赢比赛?诺卡头人,事情怎样,自有公论,朗朗乾坤,不是伶牙俐齿便能抹黑的。您请。

说话间到了后院门口。便在巴迈说话之际,阿光与沙波的争吵声不断传来。

木江见儿子无恙,心中宽了大半,细听吵声是在辨白,心想,也不知这小子闯下什么祸,只要诺卡肯善罢干休,我可用三年优先狩猎权交换。悬了多时心到此刻算落了一半,但觉世间种种都比不上儿子万分之一,本想惩罚的念头荡然无存。听儿子说,我阿爸就要来了,你们这样欺负人,我阿爸不能罢休!沙波说,怎么个不罢休?我把他也绑起来,一块送你们去土司府,看谁不罢休!眉头一皱,不及向巴迈答谢,抢步奔进院内,一抬眼,见院中死尸,死狗躺了一地,顿时愕然。

阿赛奔到阿光身前,绕着他挨挨擦擦打转。阿光叫道:阿赛!鼻头一酸,热泪盈眶而出。他受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屈辱,咋见伙伴,登时柔情百转,化去了不服与倔强。突然,眼前白光闪动,一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阿赛后腰,随之拔出,刺向后臀。几乎同时,诺卡与木江叫道:“沙波,住手!”“阿光,小心!”双双抢步过来。阿赛中刀后,身子前窜,第二刀便刺了个空。

袭击阿赛的是沙波,第二刀没刺中,想追上阿赛想再砍,只跨出一步便被阿爸抓住手腕,夺下短刀。木江这边拔出腰间佩刀,割断儿子身上的绳子。阿赛忍痛逃开,回身见下毒手的是沙波,当即眼放凶光,“呜鸣”两声低吼,向他扑去。

诺卡夺刀有防备阿赛报复的意思,见它真的伤人,手中刀“唰”地一掷,正是阿赛脖颈。阿赛攻击中见敌人反击,身形一晃,躲过来刀,斜刺里又扑了过来。诺卡并不想伤阿赛,即使要伤,顾忌头人身份,总要摆摆姿态,不会亲自动手,也不会在自己寨子里出手,落下仗势耍威风的话柄,成全对方单枪匹马闯寨的声名。

阿光和沙波可没这脑筋,一个慌,一个怒,慌的抢身护阿赛,怒的从寨丁手中抢过一杆猎枪向阿赛射击。说也时,那也快,木江一个箭步赶到沙波身前,伸手抬高枪口,反脚踢了阿赛一个筋斗。寨丁所用猎枪发射的是火药,威力惊人,“砰”的一声,震耳欲聋。但听东边竹楼和头顶上同时发出“扑楞楞”的响动,几只信鸽携同枝头的鸟儿迎着朝霞,钻入云雾中,不见踪影。

木江凝望着沙波,眼光温和而慈祥,另只手握住枪托说:孩子,有话好说,把枪给阿叔。诺卡父子先后动刀之际,他原拟让对方杀了阿赛出气,待见动了火枪,恐伤了阿光,只得出手拦阻。阿赛极通人性,挨了主人一脚,立时收了凶性,趴在地上舔伤,口中不住发出“呜呜”悲鸣。

阿光急忙上前,想帮爱犬裹伤,两手在身上胡乱摸了一通,佩刀,挎包,连同系在腰间的汗帕和“华侨帽”,一古脑全没了踪影。他知道所有东西都被沙波搜去,也不找他讨要,叫道:阿爸,你带止血膏药了吗?木江夺不下沙波死死抓紧的火枪,撤手不敢,不撤过于难堪,情形正自尴尬,板脸说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它,过来向诺卡头人赔礼。

沙波想要阿赛的狗命,下手毫不留情,拔刀时顺势切了一下,使得阿赛伤口从左边腰间直到胯下,鲜血顺大腿流到足蹄,片刻便在地上浸染了巴掌大的一片。阿光痛似撕心裂肺,听阿爸说这话,瞪大眼睛望着他:阿爸,阿赛……阿赛流了很多血……

木江沉声说,过来!沙波,你把枪给阿叔,阿叔帮你出气。双臂暗一用力,硬夺下火枪,手脚麻利地装填好自个带的火药,铅丸,用铁条压实,枪口一垂,瞄向阿赛,向儿子喝道:还不过来!

阿光怔怔地望着阿爸,不敢相信他杀阿赛,待见真是,想也不想,整个的趴在爱犬身上,大声叫道:不,阿爸,不能杀阿赛,不能……泪水滚滚而下。

老话常言:狗是忠臣。木江身为彝族老猎人,阿赛与他朝夕相伴,犹如儿孙膝下承欢,怎能狠心杀它。但见满院的死狗和三具人的尸身,儿子又被人绑来,即便最终事情与他无关,辨清是非之前,为稳住局面,争取主动权,只能舍狗保人。当下硬着心肠,走到阿赛身畔,枪口抵在它的头上,温声说,阿光,起来,杀了阿赛,阿爸为你寻个更好的。

“不,我只要阿赛!阿爸,你为什么杀它?它受了伤,很重的伤,你没看到吗?”阿光语声由高转低,争取变成乞求。

“阿爸……起来!”木江听得心头发软,语声稍一低缓,随之心想,倘或放过阿赛,势必让诺卡以为父子合伙演戏,惹他取笑逃不了,只怕演变的更加糟糕,因此阿爸两字一出口,再次硬起心肠。

诺卡确实认为木江父子演戏给他看,先是在一旁默默地抽水烟,待瞧出阿光不是,木江真想打死红云寨头一号猎狗阿赛,心说,你到真是舍得。随之一捉摸,明白了对方心思,心里哼了一声:可没这么偏宜。说木江,你寨子里不止一条狗吧?有来有往,买卖公道,其他的打算怎么处置?

木江一怔,一股凉意涌上心头:他想让红云寨的狗全部死光。心说,你寨子里的狗死了,跟我什么干系?脑筋急转,霎时闪出许多念头,认为诺卡无法参加比赛,因此说狠话气人;认为儿子惹恼了诺卡,想给自己出难题;认为诺卡用这话做筹码,逼自己讨价还价,达到真正想法;又认为诺卡不过随意一说。想来想去,只是不想眼前场景与阿光有关。他不想并非否定儿子闯祸,而是认为他没有一次杀死几十条狗的能耐,何况又死了人,绝无可能。

木江可舍一切的念想因对方有意,或无意说出令人难以接受的话激发了心中的硬气,决定坚持不让。他改变想法是儿子无恙,倘阿光生死由人掌控,即使诺卡的话再狠毒阴损,或刁蛮万分,也会一并应承。

人为了维护亲情往往敢舍敢做,离经叛道,言而无信也好,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也罢,都出自天性,自然,使然。木江心思波动之下,枪口偏到一旁。阿光趁势坐起,将阿赛搂抱到怀里,一瞥眼,瞧见诺卡掷空的那把刀在左侧身畔不远,长臂一抓,握在手中。沙波见了,待要阻拦,终究慢了半分,恨恨地说,让你护它一会怎样,早晚把你红云寨的狗杀光。

阿光对这话嗤之以鼻,在他心里,只要阿爸不杀阿赛,外人本事再大也无能为力,昂然说道:阿爸,你带阿赛来是杀给我看吗?它死了我也不活!

“你给阿赛治伤吧,我不杀它。”木江从身上取出药膏绷带丢给儿子,朝天放了一枪,把火枪还给寨丁,朗声说道:诺卡大哥,阿光什么地方得罪了青云寨,你说出来,我处理的不公,咱们交土司府处置,总之让你心满意足。这话他进寨之前便筹措已定,此时说出,语声虽改了求恳,言词仍较为中肯。只是诺卡认定木江与自己做对,明知他放枪是担心走火,仍不由自主地当作耀武扬威,仗势欺人,冷笑说,怎么个心满意足,我寨中的人活过来吗?狗活过来吗?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下这毒手想吞没我寨子吗?土司老爷不会帮你欺压族人。汉狗,呸!他愈说愈是有气,说到最后,怒不可遏,一口浓痰吐在木江脚前。

“诺卡大哥,我下什么毒手了,何时想吞没你的寨子了?你把话讲清楚,谁是汉狗,不要……不要……”他知道诺卡会出言不逊,也做好受听的准备,不料对方说出吞没汉狗之类的话,此话牵涉太大,犯了极大忌讳,犹如芒刺在背,令他吃了一惊,实受不起,欲要指责不要血口喷人,忽然心想:他一向言语谨慎,今天怎会出言无状,嗯,定是不知对手是谁,心里窝火,事情总有说明白的时候,我何必争一时之气。于是停口不说。

诺卡又呸的一声:血口喷人是不是?木江,兄弟是好朋友的称呼,你不配!木江忍不住说,怎么不配?诺卡心有所忌,不想与木江破脸,话赶话,闹成僵局,反而去了顾虑,头一口痰出于冲动,第二口是火气大盛,听木江话中颇含无辜,似有些不服,黄瘦的面孔一板,想装糊涂?嘿嘿,你打算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儿子办事不利落吧,果真舍得,好,让他在青云寨先住三十年再说。说罢又吐了口浓痰,这次从木江耳畔飞过,有些许迸溅他面颊上。

木江是有血性的汉子,为儿子受打受罚,流血也不怕,但小小一口痰胜似千刀万剐,令他不胜愤慨,瞧了眼忙着给阿赛包扎的儿子,在满地死狗身上一晃,诺卡头人,你说这些狗是我派阿光杀的?不等对方回答,高声说,我干嘛这么做?咱们有什么过结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窝火的事,心头一凛,温声说,诺卡头人,阿光怎能做出这样大的事,咱们细细察访,别上了人家的当。诺卡双目精光一闪,上什么人的当!木江说,还能什么人,企图挑唆咱们关系的。诺卡大……你仔细的想想,咱们之间有什么冤仇大恨吗?就算有,我又怎能派阿光单身冒险,他不过一个孩子,毛手毛脚,能干什么事。

巴迈插话说,当然不止他一个,杀人下毒,单凭一个孩子可做不出,我们只捉了他一个。阿光眼见阿爸两次受辱,心中早就不愤,说道:不是捉,是你们绑……不,我不知道怎么来的,醒后便被绑着。巴迈微微一笑:阿光小头人,如果在红云寨好好呆着,谁又绑得了你?昨晚连你至少有一,二,三个潜入我们青云寨。他们都是大人,逃命的时候,丢下你这半大孩子,没半点义气。他想激怒阿光,使他冷不丁地说出另外两人的名字,也想借阿光的手狠狠惩罚他们,使对方产生矛盾。因此一面说,一边扳指数数,让人瞧来一本正经,滑稽可笑 。

阿光并无他说的经历,怒是怒了,名字却说不出,横了他一眼:什么两个,三个,就我……话未说完,随觉不妥,改口说,阿爸,我遇上两个假扮华侨的乱党,他们打死四个人。指着地上尸体说,就是他们,还有……。巴迈微微一笑:叫葛清对不对?阿光说,对。正要说,我刚才说过了,还问什么。巴迈先说,木江头人,你听到了,来青云寨的不止阿光小头人一个吧?毒狗为了赢比赛,杀人未免太狠心了些,一口气杀了四个,还伙同乱党,这事如果传出去只怕土司老爷都难逃干系。他话中三分威胁,三分栽赃,另四分把自个塑成苦主的模样。

诺卡听后点头说,不错。木江,你想吞没青云寨尽管照咱们彝族人的规矩,勾结外人算什么好汉?人人不服,连累土司府也有麻烦。木江低声说,确实麻烦,幸好不算麻烦。神色变得轻松,此刻他心下了然,揣测儿子因何被带到青云寨,来时救的人应是葛清。诺卡不知葛清下落,见木江满不在乎的模样,固知他单身闯寨,有备而来,仍不禁添了忧虑,心头怒火顿去,试探说,结交乱党还不算麻烦?木江,你干嘛杀我的人,因为夺了你的虎皮吗?因为巡抚面前夺了荣光吗?还是我的马帮夺了你瓷器生意?明明白白说出来,咱们……就咱们两个痛痛快快地了断,依仗外人的不是好汉,你敢不敢?他扯旧事是想给自己预留后路,让木江担着挟私报复的名声,先在道义上占上风,就算对方目的得逞也不容于众。

木江心说,你疑心是自个对往事记怀,却要怨我。口中说,诺卡头人,我木江是心胸狭隘的人吗?做过对不起彝族兄弟的事吗?咱们打了几十年交道,吃亏靠外人找过面子吗?说到这里,眼光如电般射向诺卡,随即收起光华,缓缓说:前年,是你先向那头雄虎发的箭,虎头和脖子上插的是你的箭,理该归青云寨,有什么说的;荣光轮流转,巡抚多说几句好话,少说几句好话,横竖出自他的口,没什么可争;青云寨和红云寨的骡马都不过百匹,除去寨中留用,剩下的吃用货全靠它们驮,长途跋涉,一次能运多少呢?还要抛去损失。瓷器易碎,是我自己放弃不做,怎能说夺了生意?至于结交乱党,乱党长什么样我……寨子里有一个,不知是不是。我字后面他本想说“从未见过”,忽然想起救的那人。他认定那人是葛清,决计解铃还需系铃人,引诺卡去红云寨把事情弄清,即便不能,回到自己寨子也可掌握主动。

巴迈“咦”了声,想说,你寨子里有乱党,口唇方动,见诺卡向他使眼色,忍住了不说。依理说,头人说话,即便发生争吵,下人也不能插话,包括管家,否则让人瞧着没规矩。巴迈方才抢话,一来是争理;二来诺卡心头沉重,生死之际未在意。现下不同,诺卡听木江说话暗自捉摸,正觉在理,听他说到自己担惊受怕的话题,怎容巴迈打岔,问道:木江头人,你抓了个革命党,长什么样,怎么确定他是乱党?木江说,不能确定,不是抓,是救。当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他从阿赛回寨说起,直说到沙波杀阿赛。

沙波杀阿赛诺卡亲眼目睹,不需木江讲述,只因关系青云寨祸福,诺卡耐下性子听完,瞧了眼多时不语,敌视木江父子的儿子,问木江:真是这样?木江说,人就在红云寨,不信你亲自去问。究竟谁杀了青云寨的狗,杀了人,一问当知。

诺卡沉吟不语,去恐中了圈套,不去,听所述样貌,那人正是葛清,倘他落入官府手中,青云寨算是毁了,明目张胆地接到寨中又不知会面临什么情形。一时间他纠结矛盾,愣没了半分主意。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大家说了半天,诺卡已有些了然,敌意渐渐从木江身上移除,这反使他更加惊惧,心想,不是木江,还是谁?是谁跟我作对?他心里清楚,革命党杀官造反,杀革命党的只有官府,若官府直接跟自己为难,青云寨早晚毁于一旦。

众人说话间,薄雾散去,太阳升起丈许,红彤彤照在大家脸上,刺目耀眼。木江见诺卡脸上的神情由犹豫转为凝重,以为他对自己怀有戒备,想到进寨前的嘱咐,心想,等土司府来了人麻烦不小。他把顾虑说了出来,跟着说,诺卡头人,你不放心,巴迈管家去也一样。咱们把事弄明白,该怎么办,你说了算,告诉外人的不是好汉。

“辛苦木江头人往返一趟,巴迈,多带些人,把人接来。”诺卡沉思片刻说。巴迈答应了。木江见他不提阿光,知道是要留作人质,便说,阿光,等阿爸回来,不许生事。阿光纯朴不失机灵,瞧出阿爸占了上风,喜滋滋地说,是,阿爸。随之又说,阿爸,你带阿赛回去。

“让它陪着你吧。”木江瞥了眼诺卡说。诺卡说:给客人准备早饭。这话委婉地告诉木江,阿赛不能带走,自己会善待人和狗,请他不要耍滑头。一名寨丁答应而去。

沙波脑瓜不及阿光灵活,一心又只想报爱犬之仇,听了阿爸的话,向那寨丁喝道:不许去!阿爸,他们杀了花虎!诺卡挽了儿子的手,默默走向左边一栋竹楼。沙波想挣脱阿爸的手只是不敢,回过头狠狠瞪视木江父子,由阿爸拽进楼中,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送阿爸出了后院,阿光抱着阿赛随诺卡吩咐的那寨丁来到一所靠近溪水的小院。随后,两名中年妇女送来饭菜,烤豆腐,烤鸡,粑粑,拌火腿和杆杆酒,满满地摆了一桌。阿光恼青云寨的人无礼,肚子饿的早叫个不停,菜香扑入口鼻,口水直流,硬忍住不吃,却抓起一大块牛肉送到阿赛嘴边,另手抚摸它头说:阿赛,饿了吧,吃,吃了补身子。

阿赛扭头不看牛肉。阿光知道爱犬忠诚,以为自个不吃,它才不吃,叹了口气说,咱们一起吃。另手抓起一块粑粑向阿赛一展:你看,这是粑粑,我吃了。送到嘴中咬了口,一面嚼,一面说,你看,我吃了,吃了一大口。

阿赛紧闭嘴巴,双目无华,懒懒散散,显是毫无食欲,也似受了莫大委屈,让人瞧起来无半点欢喜。

“你不想吃,那咱们回去再吃好了。”阿光鼻孔中呼了口气,食欲大减,正要将粑粑和牛肉放回盘中。阿赛忽地咬住牛肉,一阵咀嚼,咽下喉咙。

阿光大喜,叫道:阿赛!好,咱们再吃!伸手将整盘牛肉端给阿赛,跟着又端过来一盘鸡。阿赛趴在主人怀里,咀嚼有声,不多时便将牛肉和鸡吃了个干净。阿光看得笑容满面,心中的恼恨,憋屈霎时烟消云散。他高兴是阿赛骨子里有股刚烈之气,恐它绝食。

去年木江猎了头黑熊,浑身似用漆刷过,光滑油亮,犹胜阿赛。土司知道后派人拿了串珍珠来换熊皮,说是送给离任的云南巡抚。木江已听说这位巡抚升任礼部尚书,遐想自己猎的熊皮被带到京城,铺在一品大员书房,或厅中的太师椅上。那么四平八稳地一坐,无数官员见了交口称赞,尚书大人高兴之余定会说出熊皮来历,如此一来,京城无人不知云南有个红云寨。木江想的心花怒放,向来人说,蒙土司老爷看重,熊皮尽管拿去,珍珠不必了。当即命人炖两只熊掌款待。

酒酣耳热之际,土司府的人提出看熊皮。木江命管家去取。管家这一去直到酒宴将散也未取来熊皮。来人以为木江担心自己会动贪念,另找张熊皮调换,手掌一扬,请头人将熊皮打包封好,小人定当完封不动交给土司老爷。头人亲自去送,或择人送去也可。如此小人不辱使命,有劳,多谢。管家久去不回,木江早等的焦躁,只是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催问,听他话头不对,说道:稍等。命人去叫管家。不久,管家神色慌张地来了,说熊皮不知被什么东西咬破几个洞。

木江吃了一惊,酒醒了大半,喝道,熊皮放在我的房中,里外两道门,窗户严紧,什么东西能进去管家低头不答。土司府的人问,严不严重,有无修补的可能?管家迟疑半天说,就在外面,您自个看吧。木江听了连声催促,拿进来,快拿进来!

一名寨丁怀抱熊皮踏进厅内。木江和土司府那人抢上前细看,见损坏的部位是熊臀,齿咬的痕迹犹新。土司府的人松了口气,笑吟吟说:还好,不算严重,找个巧匠补补就可以了,汉人的官知道什么,真要问起来,就说捕时被猎狗咬的。早咬,晚咬,还不是凭咱们一张嘴。木江如释重负,忙让管家取银子,请来人巧言遮掩。土司府的人推让一番,收下银子,携了熊皮回去复命。

上差走后,木江愈想愈是有气。他瞧出齿印是狗牙留下,心想:能进我房间的狗除了阿旺,只有阿赛了。阿旺随我多年,温顺乖巧,不能是它。不是它便是阿赛!木江想到气愤处,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吩咐管家:去,狠狠打阿赛两百鞭子。管家以为耳朵听错了,重复说,打阿赛两百鞭子?老爷,你是要打死它吗?两百鞭子只怕野猪也吃不住。

木江气头正盛,说,让你去便去,哪有许多罗里罗嗦的话!管家不敢再说,诺诺而去。他知道阿赛深得小头人喜爱,尽管命令是老头人所下,也恐他恼恨,一面偷偷使人通报,一面让人牵来阿赛当众责打。那天合该阿赛受皮肉之苦,阿光与伙伴出寨游玩。管家虽尽量拖延时间,等他闻讯赶来,两百鞭子已堪堪打完,打的阿赛皮开肉绽,躺在地上不动弹。这还是管家装模作样打的,不然非当场丧命。

阿光回来后看着心疼,但想阿赛犯了错,合该有此教训,何况自己因它被阿爸训斥一顿。后悔,气愤之下,初时没少说了数落的话,待后来阿赛趴在窝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神志渐渐昏沉,由听之任之到恍然明白是要绝食,方始慌了手脚。软语好言加可口饭菜,能使得的方法用完,统统无用,急得手足无措,追着阿爸问怎么办。木江气头未消,喝道,不知好歹的畜牲,死了正好清静,理他做什么!阿光无奈,只好细心照顾阿赛。但即使几乎将它抱入房中同住,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阿赛身子日益虚弱,几乎整天都昏睡不醒。

就在阿赛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木江房中又有东西被咬坏,此次是他心爱的锦袍。这件锦袍是阿光妈妈去世前几天做的,木江只试穿过一次,珍爱无比,喜爱异常,每当夜深人静,或酒后常常独个欣赏。

那晚木江酒后将袍子搂在怀里瞧了一会,随手搭在床前竹椅上,身子一躺,睡了过去。半夜时分,他听得一阵异响,努力睁开眼,侧头一看,烛光下,只见阿旺正扑在心爱的锦袍上撕咬。

木江一个激灵坐起,喝道:阿旺,起开!

阿旺闻声瞧向主人,口中“呜呜”有声,眼露凶光,一改往日温顺乖巧的情状。木江喝出那一声,去拿锦袍,见它这等神情,当即拔出枕边的短刀。幸亏他反应快,刚持刀在手,阿旺便扑了过来。木江一闪一转,短刀毫不留情地刺中阿旺左后腿,随之拔出,砍中它右后腿,身子退到窗畔,抓起用来撑窗扇的竹棒,凝视阿旺,等它再次攻击。

受伤的阿旺眼晴赤红,不顾伤痛,疯也似的扑向木江。木江狩猎几十年,极富实战经验,闪转腾挪间,竹棒狠狠地招呼阿旺身上,直把它打昏在地。随后叫来管家,命他请来兽医,拖出阿旺救治。

第二天一早,木江叫开儿子房门,说,告诉阿赛,吃饭吧,我错怪了它。转身走开。阿光为阿赛的事连日劳累,沉睡中被阿爸叫醒,还以为是在梦中,揉了揉眼睛,说道:阿爸,你说什么?木江也不答话,只顾大步的走。阿光怔了怔,脑子渐渐清醒,细想阿爸的话喜不自胜。

阿旺腿上的刀伤经兽医诊治后便无大碍,疯症不治而愈,却始终找不到原因。寨中上下听说阿旺险些伤了头人,纷纷请他除害。木江平日珍爱的东西有三件,阿光,阿旺和锦袍。锦袍那晚被毁的不成样,阿旺若再因此被除,是一事损失两物,木江下不了这份狠心,伤阿赛行事果断是迫于形势,迫不得已,反复思量后将阿旺圈养了事。阿光把事情告诉阿赛,不住向它道歉。阿赛方始进食。阿旺圈禁不久便生了病,不吃不喝,精神萎靡。木江了解爱犬,知它像阿旺一样,心里委屈,于是每日三餐亲自喂养,也不请人医治。这样过了几天,阿旺精神旺盛,饮食正常。

一天傍晚,木江偷偷带阿旺出寨。主仆两个沿河散步,离寨越来越远。一路上,木江不住向爱犬发出指令,阿旺反应敏捷,行动迅速,扑击,奔跑,闪避,丝毫不输昔日。木江心情欢畅,见对岸有几头鹿饮水,抚摸爱犬头颈,伸手一指:去!阿旺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游向对岸。隔岸捕猎,鹿又是极机灵的动物,木江并不指望阿旺捕捉成动,只是出于考验,瞧它是否像往日那样忠诚听命,见阿旺一入水,鹿群如想象的受惊而逃,叫道:阿旺,回来!连喊几遍。阿旺毫不理会,执着地游到对岸,钻入林中,不见踪影。夜幕苍穹,河边孤影,木江听着虫鸣水声,怔立良久,不见阿旺回来,只得怅然而回。这事成了他一块心病,从此再不亲自养狗。经历这件事,去年斗狗比赛,红云寨输给了青云寨。阿赛向主人展示了烈性,接替阿旺成了新的狗王。

阿光去了顾虑,情不自禁的涌出一股豪气,连喝了几杯酒。吃过饭,阿光倚坐窗边等阿爸来接,阿赛趴在他的脚步假寐。诺卡或认为阿光不会逃跑,或是外松内紧,不好明着防备,院内院外不见一人。不久,日光转到东南,穿过树枝斑斑驳驳地斜照而来。阿光凝望湍湍流动的溪水,脑中浮出西装男和瓜皮帽的身影,心想:这两人心狠手辣,是做什么的呢?先前他屡次说对方是革命党,一半出于怀疑,一半出于自辨,心中并不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被人利用,至于人家为什么要利用自己,怎样的利用,想不通。这也不是他能想通。一则当时昏迷不醒;二来对方考虑周详,所谋者又大,即使明白告诉,阿光也不能理解。慢慢的日影偏中,阿光被折腾半宿,日光照的他一阵阵倦意袭来,瞧了眼阿赛,见它头贴前腿,双目紧闭,已沉沉睡去,一股轻松和惬意涌到胸臆,暗暗默算路程,心里说,阿爸这会应该到寨子里了。打了个哈欠,想葛清的伤势,想他来了要不要对质,怎么应付。想着想着,长腿一伸,坐在竹椅中睡了过去。

朦胧中,阿光听到有人说,阿光小头人,我们把你的东西送来了。阿光想应声,迷糊中似嗯了一声,也似没应。又一人说,睡着了,咱们别叫醒他,回去交差吧。先一人说:好。轻轻地退到院中,没了动静。阿光困的睁不开眼,也不理会。

时间过了许久,阿光睡梦中忽听到几声熟悉的狗叫。他当即想到阿赛,随口叫了出来,睁开了眼。果见它站在门口,头朝外,口中“呜呜汪汪”,眼中射出精光,威风凛凛。此时,阿光倦意已去,转脸向窗外一瞥,只见一条人影跳过小溪,钻入竹林,瞧衣着打扮是彝族人。阿光栖身的小院位于青云寨边缘,小溪与院子只隔了一道做寨墙的栅栏,那人是在寨外,人人可行的区域,并非禁地,行踪诡异,不能说人家有什么不对。就算他心怀不轨,针对的也是青云寨。

阿光低声说,阿赛,别叫了。抬眼见日光移到西南,将要隐在树梢之后,低声说,不知阿爸来了没有。一瞥眼,见旁边椅上放着短刀,挎包和一顶“华侨帽”,都是自己的东西,稍稍一愣,想起睡梦时那两人的对话。阿光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青云寨归还物品于他来说是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他信手拿起短刀挎包佩戴整齐,眼光停在了“华侨帽”上,想了想,对西装男兄弟的恨意未能抵住藏在心中已久的吸引力,拿起后,轻叹了口气,系在腰间。

一晃到了傍晚,先前那两名妇女又来送饭,有肉有酒,依如早饭丰盛。阿光瞧着她们收拾原来的杯盘,新菜一盘盘摆在桌上,问道:巴迈管家回来了吗?

他明着问巴迈,其实是打听阿爸。一名妇女抬头瞧了他一眼,回来了,在前厅陪客人呢。阿光大喜,认为客人定是阿爸,道声谢说,你告诉他,我要见我阿爸。那妇女答应了。另一名妇女说话间点亮油灯,与同伴出门而去。阿光等巴迈来叫,也无心吃饭。

时间一点点过去,阿光在门口望眼欲穿,莫说巴迈,连个寨丁的影子也不见。阿光等的不耐烦了,寻思,是话没带到,是巴迈没将话告诉阿爸,还是阿爸喝完酒再接我?细想之下,他认为第二个可能最大,心想,巴迈得信怎有胆量不告诉阿爸,除非沙波!哼,沙波,一定是他,故意让我焦急来着。念及此处,心头涌出争强好胜,瞧着阿旺说,咱们去见阿爸。俯身抱起了它,径去前院。

阿光想到昨晚寨子里刚发生大事,今夜防守必然严紧,就算不严,有沙波使绊,少不了许多麻烦。保险起见,阿光躲躲闪闪,待突然遇到两个巡夜的寨丁,对方只瞧了他一眼,不管不问,方始大胆,心里变得舒坦,觉得是阿爸不让人接自己过去,沙波没那么坏。距会客厅约二十来步的时候,阿光隐约听阿爸说:人是在我寨子里走失的,我负责找到。心里咯噔一跳:葛清不见了吗?月光下,见门口分列八个端枪的寨丁,其中四个背向这边,依稀是红云寨的装扮。

他放下阿赛,慢慢走近一丛茶树,蹲下身,拍了拍跟在身后的阿赛,示意它趴下。阿赛后腰受伤,不能蹲坐,前腿一伸,就势趴在主人一旁。

只听诺卡说,嗯,受了伤,受伤的人能去哪里?这话在别人听来自言自语,阿光知道他是疑心阿爸的话。

过了一会,木江说,这样吧,红云寨退出今年的斗狗比赛。阿光心头一震:退出,凭什么?只听诺卡说,人不见了,管狗什么事?木江,你回去吧,儿子也带回去,输赢由天,明天斗狗赛上见。

阿光听他说的伤感,脑中刚闪出幸灾乐祸,即有消散,心说,他寨子里一条狗也没了,明知参加比赛是自讨没趣,干嘛还要去?只听阿爸说,葛清找到前,红云寨的狗一条不留,阿光留在青云寨,告辞!言词干脆,掷地有声。

“慢着!”木江的话刚一落地,诺卡便说道,木江,为什么这样做?

“我认为有人挑拨离间,耍阴谋手段,他离间不成,自会消停。”

“若不是挑拨离间,不消停,得寸进尺呢?”诺卡与木江已谈了多时,心里信了他的话,嘴上仍是不让。

“好啊,我正等他得寸进尺呢。”

过了片刻,诺卡啪的一声击在桌面上,好,照你说的!

阿光听着厅中的对话,心里暗暗焦急,阿爸要把我留在青云寨,这怎么行。又过片刻,门口露出木江高大的身影,诺卡紧随在后,再往后是巴迈。

阿光凝望着他们,目送阿爸出厅,诺卡和巴迈相送,大家陆续离开,四下一片寂静,心中又是怅然,又是恼恨,鼻孔长长呼了口气。阿爸的话不可违背,西装男兄弟令人气愤,又拿他们无可奈何,心中好生愁闷。良久,忽听散乱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阿光回头瞧去,远远的只见火把通红,却是一队寨丁。凝目细看,当先一个又胖又矮,乃是巴迈,心想,他要做什么?只见巴迈手指比划着说,那边去几个人,这边也去几个。他方才向我传话,有人见他来了前院,八成在这附近了,每棵树都仔细瞧瞧。 心说,听这话是找我了。当下向树枝浓密处挪了挪身子,欲待叫阿赛钻进来,一晃眼,不见了它。扫视周边,青石板铺的路面反射幽幽的月光,一排排花树丛生,瞧不见里面究竟,轻声叫了几声阿赛,不见身影。他素知爱犬机灵,认为它听到动静先躲了起来,听得脚步声渐近,不敢再叫,也不放在心上。

巴迈率众赶来,一路分散,待到会客厅畔,身边只剩下寥寥三人,向其中两个说,你们就在厅外找吧,那两人齐声答应,借着火光,逐次搜索每一棵树。

阿光目不转睛地望着巴迈,瞧着他走过来,踏上厅前的台阶,与另一人走进厅内,心想,他猜测我躲在里面,亲自去找,找到怎样,不敢动我分毫。心念一转,又想,我虽不愿意留在青云寨,阿爸说了,再怎么也不能逃走,既然不走,干嘛躲?想到这点,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心说:让人揪出来,自已弄个灰头土脸,阿爸脸上也无光。

有了这念头,阿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待不住,见那两人背向自己,周围距这边最近的也在三十步外,腰身一挺,正要起身走出。这时只听左边有人喊道:在这里了!出来!大家快围过来!

阿光一愣,循声看去,院中火光晃动,十几条人影齐奔向一棵香果树。那边有三四人高举火把,不住挥动,口中喝斥有声,似在驱赶什么动物。

阿光心中生疑,怎么,不是找我?

巴迈和另一人闻声出来,瞧了片刻,喝道:吵什么!有一人飞身跑过来,反手向香果树一指:管家,树上,树上!巴迈说,树上什么,你见过狗爬树吗?阿光听了心里咯噔一跳:他们要找阿赛!

那人愣了愣说,这到没有,不过……如果有人抱它,很难说。巴迈斥道:什么很难说,没有就是没有!那人弯腰低头,连声说是。巴迈说,用心去找,找到了小头人不会亏待大家。那人又连声说是,躬身离去。说话间,那边香果树下有人说,是只猴子吧,你们看,那像不像条尾巴?另一人说,甭管什么,上去弄下来不就清楚了。又有一人说,好,我去瞧瞧。

这人爬到一丈高的时候,向巴迈答话的人赶到树下,让他下来,传了巴迈的话。众人听了低声说着,三三两两地向四下散开。巴迈待那人去后复走进厅内。

众人这么一闹,阿光又是担心,又是气恼,心中恨恨地说,沙波敢伤阿赛一根亳毛,我决饶不了他。转念一想,沙波不懂事,诺卡明白道理,怎能让他胡闹?啊,是了!他听说我离开了那小院,怕我逃出青云寨,于是假借儿子的名头,说是找狗,其实找我。想通这点,担心和气恼顿去,替而代之的是好奇,生出一个戏弄的主意。好奇是不知阿赛躲在哪里,想和巴迈来个恶作剧。心中念叨说,阿赛,你不要出来,我好好替你出一口气。他想向巴迈讨要阿赛,如此既能光明正大地出来,也可在阿赛找到前指责巴迈,这做法有些贼喊捉贼。

阿光趁人不备,矮身奔到厅前,身子一挺,踏进厅内,张口想叫“巴迈管家”,“巴”字只吐出半个,剩下的哽在喉头,再说不出。

原来厅中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人,一动不动,不知死生,也不见巴迈。阿光愕然瞧着他,那人上身罩在灯影下,看不清面孔,看衣服身形是跟着巴迈的那寨丁。

“巴迈呢!”阿光心头一惊,闪出“圈套”两字。目光左右晃动,偌大的会客厅空空,除了地上躺着这人,便剩下自己,心想,是非之地可不能多留。这念头刚跳出,忽听一阵“咯咯吱吱”的响动。声音极微极轻,像老鼠啃食东西,亦如木器拖地,缓缓的,仿佛来自偏僻的角落,也似发自地下。阿光听觉灵敏,辨出有人起动机关,方位是正中铺着皮的一张大宽椅。那是诺卡头人的坐椅。

云南几百年的山寨比比皆是,寨内都有机关,地道以备危急时防身,躲避敌人。阿光幼时便熟悉本寨机关设置,地道出入,却从未见识过别寨的,当然,别寨也未见识过红云寨的。电石火花间,探究之心胜过惶恐,身形一闪,一个箭步蹿到左边第二根柱子后面,瞥了眼不远的屏风,想了想,迅速爬上横梁,平身躺下。稍顷,一个矮胖的汉子自那张铺了熊皮的太师椅后探出头,手里端了把短枪, 左瞧右看,眼珠骨碌碌转着走到厅中。

巴迈一出来,地上那人翻身坐起,伸臂指向阿光藏身的柱子,正要上抬。巴迈一扬手,中指竖在唇间,摇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阿光侧脸凝视他们,心里如闯进一只小兔,东碰西撞,扑通扑通,跳的几乎窒息。那人点点头,便要起身,巴迈蓦然飞起一脚,踢在他太阳穴上。那人仰天倒地,嘴巴张开,双目瞪视房顶,显是对巴迈向他出手十分惊讶。巴迈睨了他一眼,嘴角边露出冷笑,走向阿光藏身的柱畔,枪口朝向屏风,微微一抬:出来!

阿光又惊又惶,又疑又惧。惊是未料到那人故意躺在地上,似是要引自己过去,来个出奇不意;惶是巴迈手中有枪,他为讨沙波喜欢,朝自己不当紧的地方来几枪,说是当成了贼人误伤,阿爸也没有办法;疑是巴迈为什么设这个局,要为沙波出气吗?瞧他暗算同伴后的神情显然不是。不是,是什么目的?霎时之间,手心,后背,额头全是汗,心跳加速,几乎破腔而出。

巴迈吆喝几声见没有动静,身子前躬,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一侧,突然起跳,落地时与屏风平行,顿了顿,拔腿奔向对面窗前,推窗,开枪同时,口中喊:在这里了,站住!经过地上躺的那人时他连开了三枪。阿光躺在横梁上看着,实难相信巴迈像皮球,似陀螺一样的身躯闪转腾挪如此灵活,出手居然毫不犹豫。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闪出西装男兄弟袭击葛清等人的画面,疑窦大生,忘了惶恐。

院中的寨丁听到枪响,呼喝着奔进厅内,见了地上那人,人人惊愕万分,有的问,有的到近前查看,七嘴八舌,乱说一气。片刻间有二十多人闯进厅内,院中脚步声杂沓,都是向这边赶来。

巴迈在第一个人进来前便已蹿到厅中,守在被他踢晕后,又连打三枪的那人身畔,收起枪由众人闹了一阵,高声说,乱起什么哄,还不去追敌人!此话一出,厅中立时鸦雀无声,随之异口同声说是。

阿光瞧在眼里,心中生出轻视:青云寨的人在外面威风持重,不想回到寨子里没了规矩。他先前被冤枉时,骇然,气愤之下曾闪出一种不可思议,认为西装男兄弟虽然狠了些,但一次毒杀几十条狗,即便用鸩毛,鹤顶红,手段无论怎么高明也万万不能。现下见了这情形,于西装男兄弟潜进来杀狗半点不奇了,始终不明的是自己如何被带进寨中,青云寨防守虽不怎么得力,寨墙却布满荆棘,独身尚不易轻入,何况带人。

巴迈随手指了两个人,你们留下,其他的去抓敌人。小心些,老爷和夫人累了,睡着了,再吵吵闹闹重责!众人又异口同声答应,乱哄哄的出厅去了。

阿光注视巴迈留下的两人,一高一瘦,年纪都在四十开外,一手拄火枪,另手拿火把,邋里邋遢,哈欠连连,一副老烟鬼的神态,心想:巴迈留这两人做什么?略一凝思,记起方才进来的不少也是这神态。当时场面混乱,他眼光在每人脸上一晃而过,未仔细瞧每人神情,打量这两人方始醒觉是使然而然。只听巴迈缓声说:把他抬出去吧,对谁也不要提起。

高者说,如果老爷问呢?巴迈瞪了他一眼,你是要多舌吗?老爷问,也只会问我!

“不,不敢多口。”高者摇头说。

巴迈嘿的一声,不多口,哼,有人问尸体,你怎么说?

“我……我没见。”高者手臂一颤,火把“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巴迈把脸一板:没见?人人看见尸体是你们抬出去,你居然说没见?撒这样的谎,就算头人肯饶,他家人呢,会不会找你要人?高者神色大慌,身子抖如筛糠,又是“啪”的一声,火枪失手倒在地上。他怔了怔,双膝跪地,一面如捣蒜般“咚咚”磕头,一面说,小人不知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巴迈斜眼瞥向那瘦者,你知不知道?

那瘦者早吓得双目圆睁,牙齿打架,身子亦抖如筛糠,听得问他,火把,火抢,双膝几乎同时着地,结结巴巴说:求……求管家指点……您老怎么……怎么说,我……我们怎么做……

巴迈轻蔑地笑了笑: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管家让我们把人抬到祠堂,我俩人听成安葬,于是将人抬去坟谷,途中撞上野猪。我们害怕,把人丢下,跑了回来。记住了?甭管谁问都是这话。

高瘦两人面面相觑,露有难色。

片刻,高者问,管家,没撞上野猪怎么办?巴迈不耐烦说,只管说,哪有许多费话!随即嘿嘿一笑,坟谷没有野猪吗?好,你去那儿呆一晚。

“不,不,有野猪。“高者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摇手。

巴迈问:哪里有野猪?

“坟谷,坟谷有野猪。”高者忙不迭声说。“不单野猪,狼,虎,熊都有。”瘦者瞧了他一眼,附和说。

巴迈微微一笑:是吗?

“是。还有豹子,秃鹰……嗯,乌鸦也有。”瘦者应道。

“好了,今晚只说撞上野猪。至于其他的……呵呵,小头人一定欢喜的不得了。”巴迈说着从身上取出两块巴掌大的油包,每人一份,拿去享用吧。高瘦二人立时眼放精光,不及起身便以膝代足,爬到巴迈身前,口中不住价地道谢接过。

阿光看到此时,只觉头皮发麻,汗不敢出,气不敢喘,比刚才恐惧犹胜三分。他瞧见巴迈手中拿的是称为“芙蓉膏”的鸦片,怔怔地想,他要做头人吗?想对沙波下手,吃了熊心豹胆了吗?诺卡家世代为头人,青云寨的人不会听巴迈吩咐。鸦片,哼,有本事……。他往下想的是让所有人吸食,忽然觉得有件事令人费解,鸦片虽未禁吸食,各寨都知它的坏处,诺卡没见寨中许多人吸食吗,怎么不管不问?正想的入神,忽听巴迈叫道:木光小头人,出来吧,有件好事和你商量。

阿光姓木,单名一个光,自小被族人叫作阿光,不似诺卡父子,姓莫,名各有双字。

阿光听得叫他,心头一颤:他知道我在这儿?想起方才恐怖场面,心中没有半分怀疑。正要现身,却见巴迈扫视厅中,眼光游离不定,心下恍然,他设局以待,想当然认为我来,并不确定。言念及此,不禁暗暗侥幸,幸亏巴迈没让那人指出我藏身的地方,不然遭他毒手不可

阿光遐想之际,高瘦二人抬走了尸体。偌大的会客厅站着巴迈一个,即使他身子胖的像口水缸,厅中兀自显得空旷。他叫了一阵,不见阿光出来,又是咋舌,又是摇头,低声说:难道我想错了?捡起高瘦两者遗下的一枝火把,走到虎皮椅后,矮身不见了身影。

阿光在梁上瞧得真切,巴迈钻进了地洞,寻思:矮胖子想做什么恶事?心中生出两个念头,一是赶紧把看到的告诉阿爸;一是随巴迈进地洞探个究竟。他细细盘算,告诉阿爸要先找阿赛,沙波这家伙是糊涂虫,也是个不省油的灯,阿赛落他手中凶多吉少。只是外面有许多寨丁,找阿赛和逃出青云寨都不是件容易事。去地洞不见得危险重重,极有可能落入巴迈毂中。原来嫌疑尚未洗清,再闯人家隐秘忌讳的地洞麻烦不小。前思后想,阿光决计入洞,搜取罪证,在诺卡面前揭露巴迈,换取阿赛性命。他慢慢攀到地上,东张西望,既防外面有人闯进,又担心巴迈突然上来,脚步轻轻地来到熊皮椅后,一个宽窄均约四尺的方洞呈现眼前。

阿光移步近看,洞内黑咕隆咚的,一架竹梯立在洞壁。他不自禁的瞥了眼远处的油灯,呆了呆,心说,不能照明。学着猎熊时的样子趴在洞旁,耳朵张向洞内,先听得有脚步声,隐隐约约,越来越轻,最后没了动静。他料想脚步声定是巴迈发出,默算距离,至少在二十几丈外。

阿光原来担心巴迈在洞中不远,彼明我暗,中了暗算,既已知道踪迹,再无担心顾虑,当即扶梯而下。

落地后,左右后均是黑漆漆的甬道,阿光在上面听出脚步声来自右边,也即青云寨后院,正要摸索上前。突然,头顶上“咯吱”声响。阿光一怔,脑中闪出“机关”两字,抬头一看,见左右各伸出一块铁板,合向中间。洞口在他一怔间已关了小半,想上去已然不能。

阿光知道洞口早设置妥当,常时无人进出便会自动关闭,以免使人发现,洞口这么一关,他非但不惊慌,反而消了留在青云寨的打算,心说:可惜阿赛不在身边,查清巴迈干什么事,就此去见阿爸岂不正好。此念方生,忽听左边有人哈哈大笑,竟是巴迈的声音。阿光大惊,禁不住向右边看了眼,随之转望左边。

此时洞口已关,四下漆黑一团,即便近在咫尺的梯子也瞧不见。洞中回音,阿光听得毛骨悚然,觉得左右和身后都有巴迈,无处不在,慌声说,你……你……

突然间一只肥大的手掌握住了己手。阿光身如触电,耳畔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巴迈在黑暗中问,我怎样?阿光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巴迈哼了一声,私入他寨秘道,就算木江送土司府十张熊皮,一千两银子也买不到你完好无损。阿光在他说话间死命挣脱,使出了吃奶的力,累得全身大汗,只是挣不出铁箍一般的手腕。

“行了,别费力气了。”巴迈冷笑两声,手掌一推一松,将正在使力阿光直惯出去,阿光小头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一步步按我算计的走,到了这地步还想跑哈哈。

阿光被他借力打力,后背与手肘撞上石头砌的洞壁,筋骨剧痛,躺在地上哼哼唧唧骂道,尾巴狗,尾的老爹走,算计小爷……别得意,你也跑不了!巴迈沉声说,怎么跑不了,我上去叫人,把你这杀人的小贼抓起来。

“你干嘛不自己抓我?找别人,不怕我说出你的秘密吗?”阿光疼痛中突然想通许多情节,寻思:他勾结外人杀了自家寨子的狗,又想栽赃我杀人。与其为人受制,不如行招险棋。一面应付,一面拔出短刀。

“信口雌黄,我有什么秘密。”巴迈眼见尽掌全局,毫无所惧。阿光说,没有吗?好,你上去叫,见了诺卡头人,看他信谁。巴迈说,想见诺卡?等过了明天再说,到那时,嘿嘿,见了又有什么用。说到卡字时,他启动机关,打开了洞口。

灯光照了下来,虽然微弱,但于黑暗中的人来说,比平时十倍还亮的多。阿光已挨近巴迈,短刀正要刺出,蓦见亮光不由的一怔,随即胸口一痛,身子后仰,背再次撞上洞壁。

原来巴迈见阿光行凶,当即踢一脚,踏步上前,踩住他持刀一边的肩膀,呸地一声,向地上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说:不知死活东西,原想留你,你却急着奔阎罗府。也罢,死人有死人的用处。张兄弟,请过来吧!只听脚步声“咚咚”作响,一远一近。

阿光听他话知道要下毒手,不顾疼痛,口中喝骂,挣扎欲起,半边身子被死死踩住,哪里能够。骂着骂着,忽见火光移动,洞壁上影影绰绰,是马灯的影子。片刻,近的脚步声停在近前,远的听声音相距不过十来步。巴迈说,李兄弟,有劳哥俩儿把这小子摁到水里淹死,做的干净些,勿必像自个溺水。

近前这人说,杀了他?巴迈管家,这小孩是木江独子,他可会来拼命,别坏了布朗先生的大事。竟是瓜皮帽的声音。巴迈说,拼也是找诺卡去拼,布朗先生不正希望这样吗?

阿光一听瓜皮帽的声音便停止了喝骂,听了巴迈的话,破口大骂,巴迈,你出卖族人,不怕会遭报应吗!巴迈嘿嘿冷笑,小家伙,你说报应?哼,诺卡家,还有你们木家世代受明朝册封,居然投降清廷,头人继续做了十几代怎不见报应?

“巴迈管家,咱们替天行道,帮明朝皇帝讨一个公道,算是报应他两家了,哈哈。”说这话的自是西装男。他与瓜皮帽确是表兄弟和华侨,与葛清同是革命党。

西装男姓张,单名一个夷字;瓜皮帽姓李,名学西,取自魏源《海国图志》中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两人祖籍广东,生于吕宋,幼年便始接触西洋文化,少年留学欧洲,因看不惯本国与欧洲列强差距,希冀通过暴力推翻清廷,使国家强盛,这观点与葛清等帮会出身的革命者不谋而合,革命方式上却倾向借助外国势力。此想法势必牺牲本国利益,又与葛清等摆脱外国压迫,联络各族建立民主政权的革命目的存有分歧。

初时,由于张夷兄弟未找到肯帮助中国革命的外国政权,愿望得不到资源,出于试探的目的只出钱,抛头露面,冒风险的是葛清等人,双方尚无矛盾。当几次起义失败后,张夷兄弟对葛清一派的革命方式产生了悲观。此时,不甘中法战争失败,时刻怀有觊觎之心的法国人见革命党影响日盛,大有星火可以燎原,为争来日先机,趁机拉拢张夷兄弟,提出可效仿当年支援美利坚,帮中国建立共和体制,条件是向法国开放西南,并在各地拥有优先通商权。张夷兄弟在国外奔走多年,始终未获欧洲各国青睐,革命党又是屡战屡败,心灰懊恼之下,法国人主动伸出的橄榄技犹如茫茫大海中望见灯塔,夜行人看到启明星,可谓喜从天降,欣喜若狂。

兄弟俩恐法国人反悔,或再找他人,不住价地应承下来,当即将消息告诉葛清一派。葛清等严词拒绝。张夷兄弟劝说无果,先是以断绝钱款威胁,僵持一阵,索性撕皮脸皮,投入法国人怀抱,与葛清一派闹成水火不容的局面。诚然两人豪情仍在,初衷未改,行为已像当年割据西南的吴三桂,不知不觉地做了异族的汉奸奴才。

阿光哑口无言。红云寨祖上曾受明朝册封,听沐王府差遣,保南明最后一个皇帝入缅甸,嗣后归降清廷。纵然当时是大势已去,为族人迫不得已,总是不该。木家历代头人均将这些话告诉子孙,一是不忘本,二是晓谕后人要心怀忠义。

青云寨与红云寨情况相似,巴迈身为管家,自然知道寨中往事,见阿光不说话,知道张夷的话说中他的短处,哈哈一笑,松开了脚,顺势踢开短刀,说道:怎样?小家伙,死在革命党手里算不算报应?

张李两人笑了一阵,右手马灯交到左手,各伸一手架起阿光向外拖。

“等等!”阿光叫道。

“什么事?”巴迈一只脚踏上竹梯横杆,正要向上爬,听得叫他,侧身问道。张李两人也停下了脚步。

“青云寨的狗是你毒死的?”阿光本来想起了阿赛,失口叫了声,不想巴迈应了,愣了愣,随口说道。

“不错,是我干的。”巴迈将踏上梯子的脚撤了回来。

“那……我怎么进的青云寨?”阿光想到要死,心中恐惧,极力搜索话题。

“这小孩想拖延时间,别理他!”李学西说道。

“表弟,瞧他给咱们带路的面上,让他死个明白也好。”张夷笑嘻嘻地说。

“也是。”李学西笑着说,小兄弟,咱们出去什么道,你进来就是什么道。还想知道什么,一并问出来,我一并答复,问完了,老哥送你上路。阿光心说,我知道。脑筋急转:想什么法子脱身,什么法子?硬拼恐怕不成,智斗,跟他们斗嘴!阿赛不在身边,短刀又被夺去,阿光初时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幼年随阿爸出行,经历不少险境,说话间,渐渐冷静下来。

巴迈见他眉头紧缩,沉吟不答,摆摆手说,送他上路,还问什么!张李两人齐望向他,脸上均露出一丝不悦,对这等喝斥不满李学西懒洋洋地说了声好,跟着说,小兄弟,别磨蹭了,早死早脱胎。

“我还有事不明白”阿光自张李两人不悦中生出了主意,巴迈,我问你两件事,你好生答复了,阎王爷哪里不喊冤,做鬼也不缠着你。

“我怕你缠着小鬼。”巴迈嘟囔一句,话是这样说,心里犯起了嘀咕,暗自筹措:不论大鬼小鬼,缠上了总不是好事。便说,好,再让多活半刻。就势倚坐在竹梯横杆上。

“先放开我。”阿光用力一挣。张李两人知他逃不掉,就势松开了手。

阿光活了活筋骨,揉了揉腰,眼光在巴迈三人脸上转了转,取下腰间的“华侨帽”,瞧着张夷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张夷摇了摇头,此前听巴迈管家常提起你,昨天遇上是因为躲避敌人,实属凑巧。阿光嗯了声,双眉一轩:巴迈,我是你主人吗,干嘛向人家提我?巴迈哼了一声,不答。

阿光又问张夷,两位说拜访诺卡头人,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目的?张夷正要答话。阿光抢先说,我知道,你们是真心实意。不过……说到这里望着巴迈,摇头说,可惜了。张夷说,不过什么,可惜什么?

“有事快说,扯东道西,我可没有耐性。”巴迈瞧出阿光想挑拨离间。阿光白了他一眼,问张夷,洋酒你们也喝了,怎么没事?

“我来说。喝是喝了,喝的却不一样。”李学西笑嘻嘻地从身上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铁盒,掂了掂左手的说,这是你喝的。右手一伸,这壶是我们喝的。

阿光醒后想晕倒的缘故,疑心酒被掉了壶,此时见果是,假装笑道,呵呵,活该该,变戏法吗?好玩。改天……你们的事问完了。巴迈,你的酒壶呢?

巴迈一怔,什么酒壶?阿光说,迷倒你主人的酒壶啊!装什么糊涂。他两次说到“主人”,每次说时都拖长嗓音,讥嘲巴迈不忠不义。

不忠不义历来为人所弃,张李二人虽知他对诺卡一家做了手脚,但经阿光这么挖苦讽刺,事情全然变了味道。巴迈纵然大奸极恶,却不想人前落有恶名,即便阿光是将死之人,也要与他分辨三分,强压下怒火说,诺卡睡着了,没人迷倒他。

“睡着了,沙波也睡着了?” 阿光下巴轻扬,摆出一副不信的神态。

巴迈说,对,也睡着了。

“你家主母呢?”

“睡着了。”

阿光说,嗯,睡的可真够沉呢,又是放枪,又喊捉贼,没一个听见。看来你的药酒比西洋酒厉害的多,可不可以送一些给我?

巴迈怒眼圆瞪,鼻孔中哼了一声。他极想给阿光来一顿饱揍,或狠狠踢他一个筋斗,然后扬长而去。但因心虚理亏,他不能。自古做了恶事,尤其是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人于当众揭自己短者是又恨又怕,有时又是心境复杂的无可奈何。

阿光占了上风,嘴角边露出俏皮的笑,不舍得吗?哼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瞪眼?嗯,我猜猜,怕诺卡头人事后算帐,想再来一次吗?不然就是打算用它自杀。唉,没用的,迷药又不是毒药。哎,毒狗的药还有没有?说话间,他时而摇头,时而嘴巴一扬,时而作沉思状,时而又是一声长叹,神态看似老气横秋,其实俏皮可爱。

巴迈气得胸膛快要炸开,弹身一站,骂道,买买的,来你……

阿光说,你什么?让我猜吗?你不说,我也只好乱猜,是昧心药呢,还是卖主药?或者狼心狗肺,熊心豹胆。这几句话他语速极快,气得巴迈眼红耳赤,插口想不出合适的话,想再骂让对方一打岔,脑筋一转,觉得会掉身价。阿光说完扭头问李学西,向巴迈又一扬嘴巴,马他奶奶拉的熊分公母吗?西洋野猪是不是像这样满身的膘?

李学西强忍着笑不答,心里大感欢畅。近年,他随表哥为法国人游说各寨,大家或明言相拒,或不置可否,或用漫天要价的方法使他们知难而退。但不论怎样都执礼甚恭,款待丰盛,无丝毫怠慢。张李这两位公子哥虽说劳而无功,心里十分受用。青云和红云两寨平素与官府亲近,他两个不敢明目张胆游说,暗中托人结交两寨管家。红云寨管家先不提,青云寨管家抵不住重利,同意为法国人办事,作派却常常居高临下,对张李二人颐指气使,惹得兄弟俩心里憋了老大的气。阿光瞅准了这点,所以肆无忌惮地放言。

张夷正有事求于巴迈,不想他太过难堪,向表弟一使眼色。李学西会意,说,巴迈管家用的是蒙汗药。阿光说,哦,你们可要小心了。李学西奇问,小心什么?阿光微笑不答。张夷不耐烦他卖关子,说,行了。没别的话,大家分头办事,时间可不等人。阿光说,你们要办什么事?找葛清吗?此言一出,张李两人先是同怔,随之同声问道,葛清!他还活着?目光齐注向巴迈。

阿光问这话前心里打了个赌。赌注是葛清,一赌巴迈未将他的事告诉张李人,借他挑起纠纷;二赌他就算告诉,也不会提自己知道,扯药酒,乱说一通是想干扰他的思路。这时见张李两人神色惊疑,显是巴迈瞒着他们葛清未死的息,依着盘算好的说,是啊,还活着。巴迈管家,葛清去哪里,你知不知道?

巴迈瞧出阿光想挑拨离间后,心里揣测了许多可能,并做好应对的话,葛清的事在他意料之中,心中冷笑两声,消了火气,淡淡地说,葛清被木江藏起来了。

张夷愕然,藏起来了?木江……木江他……难道他……?

巴迈点点头,不错。木江为日后着想,打算投靠“孙大头”。阿光说,你胡说!巴迈说,什么胡说?葛清不是你阿爸接回红云寨的?

阿光不知“孙大头”就是孙中山,只觉巴迈心肠又坏又狠,应该一味反驳,便说,不是!巴迈冷笑说,不是?哼,你一直在青云寨,怎知葛清是谁,是死是话?阿光说,我……。一时桥舌难下。葛清是谁,他不难回答,后一个问题势必牵出阿爸,否则难圆其说。

巴迈望着张李二人,神情得意洋洋,怎样?张夷说,那可不能耽搁了,有劳管家尽快将他除去。

“不必担心,你宰了他,我让葛清见不到明晚的月亮。”巴迈捡起阿光的短刀递给李学西。李学西说,怎么,不淹死他吗?

“宰了比淹死更让木江痛恨百倍。”巴迈狞笑着拍了拍李学西肩膀,不能为我所用,不如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那时山中无老虎,猴子乱称王,其他山寨要枪的要枪,要炮的要炮,一个个抢着归顺咱们,找靠山,还怕布朗先生的事不成吗?张李两人称是。

“弄上去,还是就地动手?”李学西接过刀摆弄着问。巴迈说,在地道口,弄个追杀现场。李学西嗯了声,去抓阿光。

阿光眼见情势危急,急思活命的主意,蓦地里想出巴迈打死的那人,便似溺水之人抓了根稻草,任由李学西抓住臂膀,大声说,慢着,我还有事要问!巴迈三人均不理会。张夷抓住阿光另一边臂膀,与表弟一左一右向外拖。阿光大急,叫道,巴迈,你为什么打死他,他是你的心腹,过河拆桥吗!

巴迈知他心思,抬头瞧了眼洞口,冷笑说,你喊,大声喊,看有没有人听见!阿光是想把巴迈杀人的事传出去,见被点破,仍怀着万分之一的指望大声说,慢着,我再问一句,他为什么躺在地上装死?

张李两人倒拖着他,慢慢向外走。阿光那句“过河拆桥”并无挑拨离间的意思,岂知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听了,心中均自一震。

巴迈早吩咐人不许进厅,向阿光轻蔑一笑,踏上竹梯一面上,一面说,让你做个明白鬼。我料定你在附近,故意进厅,诱你看个究竟。你发现无人,岂不像你的狗一样逃之夭夭。若见有人,你胆小如鼠,又不会进来。想了想,只有让他躺在地上,你才会大胆进厅。我也从少年过来,这点好奇性怎不了解。行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好走,不陪。阿光捉摸巴迈的话,心境果是如此,再想扯些别的话题,与他已拖开老大距离,只得作罢。

过不多时,甬道已尽,眼前也立了架竹梯。张夷李二人将马灯分别挂在两边的铁钉上,四目一交,松开阿光。但听右畔“咯吱”声响,张夷启动了开关,微弱的月光从头顶斜照进来,落在洞壁上半部。

片刻,出口全然打开,张夷当先而上。李学西倒转刀柄抵住阿光后腰,说道:你好好上去,我不为难你。阿光见他们眼神交会时没有半点戾气,认为已无加害之意,心中暗喜,不及猜二人因何转念,顺着李学西的话问,真的?李学西说,什么真的?

“你们不为难我,就是不杀我,只要不杀我,你们要做什么,我阿爸一定帮忙。”阿光想得个心安,迫不及待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小鬼头,瞧不出脑筋转的到快,昨天怎么没这许多话?”李学西嘿嘿笑了两声,在阿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这一下拍的阿光心中巨石落了地,突然觉得张李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可爱,笑呵呵地说,此一时,彼一时,昨天咱们不熟。李学西哈哈大笑。他笑,阿光陪着笑。

“杀葛清肯不肯帮忙?”张夷回身问道。

“不能!”阿光语声坚定而干脆。“嗯,我知道不能。”张夷继续攀爬。阿光紧跟着他,于回答不能虽不后悔,心里却七上八下,寻思:他们不杀我,定是有事求阿爸,是什么事呢?嗯,十有八九与革命党有关,跟坏人不必讲道义,能应承的先应承再说。盘算一定,心中,脚下说不出的轻松,恨不能一把拽开张夷,抢先出去透气。

出口是在一片竹林中,月光穿过竹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射入洞口,身后水淙淙。李学西将短刀插入阿光腰间的刀鞘,先示友好,问道,你阿爸什么时候与葛清认识的?阿光知道他对这事恐惧担心,为让他先放下心,说道,我阿爸不认识他。当下将如何知道葛清名字,阿爸救葛清的经历说了一遍。

“原来不认识。”张李两人会意一笑。“谢谢你去了我们的顾虑,去吧,自个跳到水里。

阿光吃了一惊:怎么,你……你们还要杀我?

“是啊,什么时候说不杀了?”李学西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向阿光一扬,示意他走路。阿光愕然而慌,仔细一想,对方只说不为难,不杀的话是自己依势而猜,异想天开。世间无人愿意去死,阿光眼见情势再次危急,求生之念涌满胸臆,争辩说,可是你们杀我有什么好,不如……不如咱们商量商量。

李学西冷笑说,商量什么?阿光不过情急下信口胡说,怎知商量什么,事情逆转使他心思陷入困顿,愣了愣,想起旧话,说道,只要不杀我,巴迈能做的事,我阿爸做的更好。

“你阿爸是头人,管着千百人,巴迈管的人也不少,管家终究是管家,两者差的远了。不过巴迈肯帮我们杀官造反,你阿爸能吗?”张夷说着从阿光身后走到他面前。

阿光心下愕然,愣了半天说道,你们也是革命党?那……那为什么……。他曾怀疑对方是,因听他们先后提到布朗,知道是洋人名字,心中产生疑问。张夷以为“也”指的是葛清,说,我们当然是革命党,葛清是专门跟革命党作对朝廷鹰犬。

葛清什么身份,阿光不知道,也不细究。他弄清布朗,还有诡计多端的巴迈,与眼前这两个杀人不贬眼的家伙打算谋什么哦了一声,问布朗和“孙大头”是谁。张李二人料定他有此一问,当下一唱一和,把刚刚编好的一套谎话说了。布朗美化成资助中国革命党国际友人,诬蔑孙中山打着革命的幌子,到处坑蒙拐骗,笼络帮会,手下许多人像葛清一样做了朝廷鹰犬。

阿光听着听着,瞧出他们的确没有杀心,李学西无非想使自己就范,心里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面上装出全然相信的样子,说,原来是这样,巴迈是不是加入革命党了?这话让张李两人愣了一阵,若说是,阿光亲眼见巴迈做了许多恶事,革命党在他心中岂不成了藏污纳垢的组织?若说不是,阿光刚从地道中出来,亲眼目睹,亲耳所听。

阿光不过随口一问,见两人犹豫,忙说,不提他了,你们跟我去青云寨,有什么事当面跟我阿爸谈。说罢辨明方向,拔腿便走。李学西闪身挡在他面前,说,小兄弟,回山寨不慌,暂时委屈一时,明天晚上咱兄弟俩送你见木江头人。

阿光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说走不过戏言,一脸茫然说,明天?为什么明天,巴迈心怀不轨,我要告诉阿爸防备。

张夷跟过来,微笑说,不劳小兄弟忧心,巴迈做什么终需听我们吩咐。抬手捂在胸口说,这里有分寸。阿光说,你们要做什么?这问题已在他心中疑问良久。张夷笑而不答,伸手去解阿光的华侨帽。阿光反应极速,出手挡开,向后退了一大步。张夷也不跟进,说,请小兄弟在这顶帽子上写几个字。阿光说,干嘛?随之想到一事,说道,你们要绑票?张夷说,是想请小兄弟报个平安。

阿光略一迟疑,瞥眼见李学西手握短枪虎视眈眈地站在当前,心知他不会开枪,却怕僵持下去有变,一面解下帽子,一面问,写什么?

张表见他肯写,喜上眉梢,从上衣内口袋中拿出一枝钢笔说,只报平安即可,不用多写。

阿光答应了,接过钢笔却不会用。张夷帮他取下笔帽,教授握笔姿势。阿光用惯了毛笔,一时怎能改变,何况又不情愿,手攥笔身,如握刻刀,在帽沿上写下:阿爸,我很好,阿光。七个字歪歪扭扭,中间反复涂划,部首描绘的有粗有细,大小不一,占满整个帽沿,手上因回笔弄得墨迹斑斑。

阿光并非全出于故意。写字间想到自己所以受人摆布,是因这顶帽子引起,不由自主地带发泄之意。写完,阿光凝目瞧了瞧,连钢笔一并递给张夷,心中欢喜,面带愧疚地说,写成这样不知阿爸认不认得。张夷接过说,父亲哪有不认识儿子字的,很好,很好。随手从裤兜中摸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阿光,让他去溪边洗手。

阿光也不拒绝,来到溪边,一面洗,一面想张李两人让自己写字的目的。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黑,栽进溪水。

木江满腹忧虑地回到寨中。两日一夜未睡,往返一百多里,他头昏脑胀,眼眶干涩。但此时儿子在人家手中,重伤昏迷的一个人重重防范下不知所踪,还有红云寨的狗……

“一连串的事让人揪心不解,我怎睡得下。你给我说实话,人到底去了哪里?”木江仰躺在客厅的藤椅中,一手垂在扶手外,另手抚额头,问身旁不住催他歇息的管家孙赫。

“老爷,不是说了吗,他走了。小人疏忽,请您责罚。”孙赫身子前探,轻声答道。

木江沉默不语。孙赫是广西人,父母随石达开参加太平天国军。天京事变后,石达开率部离开,辗转各地,屡战屡败。长沙一战,孙父死在清兵火枪下,大军分散。孙母带着年幼的孙赫为躲避清兵追剿,一路流落云南,改嫁红云寨的客商。那时木江也值幼年,与孙赫一见如故。十年前,孙赫接任管家,帮木江把红云寨治理的井井有条,好生兴旺。木江对他又是放心,又是满意。直到去年发生了阿旺的事,有人给木江送来一封信,说孙赫勾结革命党,欲对红云寨蓄谋不轨,并列举一些事情。木江知道孙赫父母反抗过朝廷,更知他为人忠诚,加上那天失魂落魄的神情,是真是假瞒没有多少阅历的人可以,他一眼即可看穿,因此于来信置之不理。而今葛清神秘失踪,事情牵涉数条人命,弄不好掀起一场大纷争,使他不由的多了份心。

当孙赫慢慢退到门口,转身跨出门槛之际,木江轻声叫住他,孙赫,你这样做是担心红云寨会惹上麻烦,还是留待后用?孙赫一怔,随之转身跪在地上,老爷,我……。蓦见头人虎目圆睁,神色凝重,似昔日遇上棘手难决之事,如闻马帮遭受损失,后面的话登时哽在喉咙。呆了呆,缓缓低下了头。

木江是在孙赫一怔间坐起的,凝视他一会说:你想否认?孙赫说,不是。话一出口,随即想到这样回答是承认,抬头说,老爷,小人真的不知葛清去了哪里。

“真的不知?”木江目光不离他片刻。

“老爷,你不相信我吗?”孙赫挺直腰身,神色坚定,向头人宣示自己丝毫没有对不住他。

“哦,下去歇息吧。”木江从神情中相信了老管家的话,加派人手,他有伤不会跑的太远。

孙赫应了一声是,却不起身。“你还有事?”木江说完,身子后仰,正要躺下,见他这样,复坐直了身。

孙赫说,老爷,青云寨的巴迈有些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木江心平气和地问。

孙赫说,他……。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奔到厅外。孙赫停口不说。木江说,你起来。孙赫站了起来。

门外那人轻声叫老爷。木江命他进来。孙赫自声音中听出来人是离寨一年多的乌枫,心中惊疑不定。房门推开,一个与诺卡一样清瘦的汉子闪了进来,掩上门,背靠门板,躬身又叫老爷。

这人是乌枫,见管家在房中,神色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不打招呼,畏畏缩缩也不上前。孙赫知他有事禀报,便要告退。诺卡说,都查到什么。

“青云……青云寨的狗是他们……自个毒死的。”乌枫低着头,犹豫说。“自个毒死?为什么,谁干的?”木江瞧了眼孙赫,见他神色尴尬,并非惊讶,显是知道这事。

乌枫说,好像是巴迈,究竟是不是,还没有查实。为什么这么做,小人不知。

“还有什么?”木江思索巴迈杀狗的原因,随口问道。

乌枫说,老爷知道,小头人被他们抓了,现在后院,要不要托人接出来?木江说,不用。那三个人是谁杀的?乌枫摇了摇头,跟着微微抬头,口唇翕动,欲言又止。

木江知他避讳孙赫,便说,用不着隐瞒,都说出来。乌枫低声说了个是,吞吞吐吐说,巴迈偷贩芙蓉膏。木江哦了一声,有这事?嗯,这是青云寨的内事,咱们不要管。此话一出,孙乌二人同时叫“老爷”。

“怎么?”木江眼光从他们脸上一瞥而过。孙乌二人几乎同时,一个说“他”,一个说“巴”,说完都闭了口。

“你说。”木江瞧向乌枫说。乌枫说的是“巴”,犹豫片刻,芙蓉膏是木忠卖给巴迈的。

“当真!”木江吃了一惊。木忠是他堂兄,原来管理寨中牲畜,阿旺出事后,他自领其过,辞去职司,做马帮生意。木江心想,他如果走私鸦片,委实方便的很,说道,孙赫,你要说什么?

孙赫说,老爷,巴迈和木忠近来交往丛密。“为什么不早些向我禀报。”木江有些不悦。孙赫轻声说,自古疏不间亲,没有确凿证据,小人说了您也不信。木江目光如电般射向他,现在有证据了?孙赫低头说了个是。

木江站起身来,负手围着孙赫转了一圈,面向他说,从头到尾的讲,一件也不许漏。转脸向乌枫说,你立刻回青云寨,一切小心。乌枫躬身答应一声,又是口唇翕动,欲言又止。

木江知他还有话说,仍须避讳孙赫,说道,夜深了,歇一个时辰再回吧。乌枫道声谢,身子不动。

乌枫是木江最心腹的人,两次举动反常,令木江心中一动,寻思,木忠走私鸦片是大事,并非急事,乌枫深夜报信不能为了这个,不说是孙赫在场,撵孙赫出去,势必让他心凉,当下用人之际,不能这样。于是说,乌枫,你和孙赫都是我最信任不过的人,有什么事放心大胆的说,可别耽搁了。乌枫眼中又闪过先前的神色,说,是,老爷。偷眼瞧向孙赫,见他神色极不自然,寻思:我说的事十分要紧,管家再得信任,难免人多口杂,该让他避开才是,老爷坚持让我说,不知有无应对的法儿。心中犹豫不决。

乌枫在红云寨只是普通寨丁,得头人信任是因为耿直忠勇。木江为人谨慎,瞧中乌枫,面上不露半点迹象,谁也不告诉,只为有朝一日大用。去年熊皮被毁,事后又收到那封信,他疑心青云寨捣鬼,便遣乌枫打探,吩咐说,此后进寨出寨通过秘道,不可使任何人知晓,明里则由他向人宣告说赴湖南探亲。乌枫在红云寨不是惹人瞩目的人物,他离开初时未引人半点疑心,后来孙赫见他多日未归,向木江禀报此事。木江轻描淡写地说,有事耽搁了吧,不用放在心上。孙赫依言听之任之,今晚突见乌枫回寨,且神态言语无不对自己有所防备,这到也罢了,只是所谈似与自己有关,添之头人先前怀疑,令他不禁加了忧虑。

孙赫忧虑的是关涉葛清,阿光,巴迈等人,及青云,红云两寨。他已探查许久,今晚终于查清,但因自己牵连其中,先是不知怎样说,方才见木江疑心自己,心中一横,正要将所有事情禀报,乌枫赶到,担心忧虑之下,生出无数念头,惟恐他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却不知乌枫要说非但与他无关,反能为他禀报的事补漏佐证。

木江注视乌枫,见他犹豫不决,只是不说,催促说,时辰不早了,天明还要斗狗,有什么事快说,说了咱们三个好好商议,定个主意。这话挑明了让孙赫听,也激起乌枫的执拗,提醒说,老爷,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英明能干,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谁想做什么都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对吧?话含警示,似有所指。孙赫正值杯弓蛇影之际,老大不是滋味。木江嗯了一声:说吧。乌枫说道,老爷,我说了。反身上了门闩,又检查了一遍窗户,走到木江身畔说,老爷,巴迈那狗东西投靠洋人,想做青云寨的头人,还想伤害阿光小头人。木江大惊,眼光瞥向孙赫。他遇事便找管家商议,自然而然形成惯例,此时见他一脸轻松,心想,他到沉的住气。

孙赫目光与他一接,说道,老爷,巴迈想跟咱们结怨,诺卡未必敢。乌枫附合说,对,诺卡不同意。老爷,还是把少爷接出来妥善些。木江说,不用,阿光明天就回来了。巴迈做头人痴心妄想,勾结法国人不得不防。管家,你有什么主意?

孙赫放松是见乌枫说的事与他无关,阿光已被他买通的一名青云寨寨丁及时告诺卡,使巴迈挑起两寨争斗的阴谋未能得逞。这消息是他午间知道的,彼时木江正回红云寨的路上。阿光晚间中巴迈圈套的事,他不知道。那寨丁就是诱阿光进会客厅的人,巴迈并不知他向诺卡报告,杀他是因为不吸食鸦片,无把握收为己用。这人不知道这点,他恐惧心虚,为洗脱嫌疑,企图靠说出阿光藏身之地自保,可惜未达目的。孙赫不知道此事,听得问他,说道,小人已掌握巴迈的罪证,咱们明天斗狗赛上揭穿他,交诺卡处置。有乌枫的话在前,他再无犹豫,当下把知道的事合盘说出,又讲了处置办法。

木江听了,凝视他半天,方说出很好。巴迈想栽赃嫁祸,打击红云寨,引法国人来开矿,可没那么容易!他说着胸中忧郁顿去,取而代之的是斗志与豪迈。随后,木江命乌枫立刻返回青云寨与孙赫预先布置的人取得联络,一并办事,又命孙赫做好斗狗准备,他则不顾疲惫去见土司。

阿光昏倒后,张李二人取下他腰间短刀,在他右腿上划了一刀,包好伤口,捆住手脚,使他醒后不至逃走。随后抬到竹林深处,巴迈为他们栖身的一座竹屋中,掩好门,自地道返回青云寨。两人做的一切均未逃过一个老猎人的眼睛。他们去后,老猎人扛起阿光,随手拿了张夷挂在门后的拐杖,来到远离青云寨的一座山峰。

不久,东方泛出朝霞,绚丽多彩,像火一样燃烧了半边天,映红整座山峰。当红彤彤的太阳升起面庞的时候,峰下传来“呜呜”的号角,东一阵,西一阵。此起彼伏中,鸟鸣啾啾,太阳爬高,万簇金箭穿过淡淡的白雾,树梢射在石屋上,光辉灿烂。

石屋前,老猎人穆奇远望东方,右手母指和食指捋动两腮胡须,另手拄拐杖,神采奕奕。旁边火塘架上一个瓦罐“滋滋”作响,里面熬的是红米南瓜粥。炊烟冉冉而上,霞光万丈,红米飘香。号角声响了约一柱香的时辰,随后火铳声又响,“嘭嘭嘭”,惊的鸟儿四处飞散。穆奇取下瓦罐,随手倒入备好的两只瓷碗中,向屋里喊道,阿光小头人,开饭了!你吃不吃?不吃,老头子可要自个喝光了。哈哈,山下的斗狗场面真是热闹。

张夷将迷药洒在了巾帕上,药未入腹,阿光此次中毒轻,早被号角惊醒。但觉头晕脑胀,右腿隐隐作痛,隔窗瞧了眼外面的情形,见穆奇模样陌生,未敢轻动,听见叫自己,心想:要不要应声?对方又说出斗狗,心头一震:我怎忘了这个?起身走到门外。

穆奇端了碗红米粥笑吟吟地望着他,霞光映照他脸上,满面红光。阿光目光与他一交,但觉如沐春风,若临秋水,亲切,和蔼,舒畅,心境与先前隔窗看大不相同。阿光心理变化是先时把穆奇当敌人,此刻四下山峰俊秀,令人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虽是同一人,装扮未变,于阿光这自幼生长山林,世代打猎,性情纯朴的少年来说,银发长须,面目沧桑的穆奇像寨中老人慈祥善良,不由自主去了敌意。说道,阿普,是你救了我?

“是大围山的神灵。阿光小头人,山里比不上山寨,粗饭一碗,喝吧。”穆奇说着长臂一伸。阿光自昨天中午到现在早饿的肚子咕咕乱叫,屋中闻到米香时不住吞咽口水,对食物哪里还有许多计较,再者木江生活节俭,红米南瓜于他父子是家常饭。只是阿光的心已飞到山下,满脑子想的是巴迈阴谋,道声谢,接过碗来,强抑住心中焦躁,试探说,阿普,这儿距青云寨远吗?

穆奇哈哈一笑,“你不会走路的时候,你阿爸便背你跑遍了大围山,哪座峰没爬过,哪条沟没有钻进钻出?大围山方圆数百里,依阿光的年纪没去过的地方有许多,这座山峰就是一个,但他从峰下的号角和火铳声已获悉方位,对穆奇这话不能,也不好反驳。穆奇又说,好戏还没开场呢,咱们吃过饭去瞧热闹,洋鬼子想破大伙祖祖辈辈的风水,嘿嘿,没这么容易。阿光听了这话,眼帘一闪,阿普,你有办法?穆奇笑而不答,请阿光坐下。

一老一少青草为毯,石为桌,席地而坐。穆奇向阿光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了巴迈毒死青云寨的狗,嫁祸木江,企图迫使他退出斗狗赛,打击青云和红云寨威信,然后扶植一个,引法国人来开矿;又说葛清等人知道法国阴谋,托远亲告诉了诺卡,诺卡派人接葛清当面商谈,错与巴迈商议,使得巴迈通知张夷兄弟,连伤数条人命。他说的事,阿光有的已经知道,有的稍一捉摸,前后贯穿,也即明白,只听得又是愤慨,又是奇怪,听完忍不住问,阿普,你怎知道这么清楚?穆奇微微一笑,是大围山的神灵告诉我的。跟着又问,孩子,你信不信阿普的话?

阿光先是对穆奇有种说不出的好感,听他讲了有些即使知道,听来仍认为不可思议的事,好感变成敬佩,渐渐又转为崇拜,但觉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郑重说,我信!阿普,你把这些话告诉我阿爸……不,告诉土司老爷!

“土司老爷,嘿,收了人家那么多黄金礼品,那能帮咱们说话吗?”穆奇望着头顶上的白云出起了神。阿光瞪大眼睛,想问,那怎么办?那字方到喉间,见穆奇五官不动,神态安祥,似入定一般,想问的话再说不出。

闲谈中,火铳声早歇。穆奇愣了一会,说,走吧,火候差不多了。身子前倾,双腿内收,动作慢腾腾的站起。阿光见他突显老态,忙起欲扶。穆奇抄起身旁拐杖,腰身一挺,神色忽又变得神采飞扬。阿光见拐杖是阴沉木材质,花纹雕刻的与张夷那根极其相似,想问穆奇拐杖的来历,又问不出口。

穆奇与阿光走下峰来,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片草地。旗声猎猎,犬声沸腾。大围山数十个山寨的头人,千余名寨丁,百余条狗,分从两面红边黄底的大旗向左右伸展,黑压压地围成半圆。两面旗的旗杆高约三丈,旗心书有黑字,左边一面写的是大清宣慰司杜,右边一面写纳楼土司府。旗影下摆了两张藤椅,左边坐了个魁梧剽悍,英气勃勃的年轻汉子,另一张上是个身躯肥胖,年约六十旬的老头,两人一样的衣饰华贵。胖老头便是纳楼土司府土司杜丹,年轻汉子是他长子杜珞。

各寨头人也有桌椅,背后有各自寨旗,五颜六色,高低有差。阿光迅速找到阿爸,见他依如往日坐在杜丹之右,眼望场中搭建的竹台,旁边身后没有一条狗。青云寨头人诺卡携儿子沙波坐在杜珞右侧,却不见巴迈。穆奇说,怎么回事,还没有开始。

阿光听这话似出他意料之外,心想,往年各寨带狗参赛,但不比赛,阿爸答应诺卡头人退出今年的比赛,巴迈暗中联络各寨,不知他们肯不肯听话。便说,阿普,你瞧见巴迈没有?穆奇反问,你猜今年谁能赢得比赛?阿光已听他说了巴迈的阴谋,见他仍这样问,摇头说,谁赢也不好。穆奇说,好,让阿旺出来搅局。

阿光一愕:阿旺?穆奇两指插进嘴内,咻咻地吹起口哨。他的哨声尖锐响亮,盖过了犬声,旗声,许多人的眼光吸引过来。穆奇和阿光置身处是片野茶树林,大家未发现他们的身影,以为是哪家山寨的孩子玩皮胡闹,瞧了眼,目光正待转回,蓦地里,一条黑影自阿光身后蹿入场中,正是猎狗阿旺。

“阿旺!”阿光失口叫出,心尖怦怦乱跳。阿旺绕竹台转了一圈,跃上台面,蹲身朝向杜丹父子,舌头长伸,威风凛凛,仿佛宣示王权。众头人大半认识阿旺,立时引发一阵惊咦。杜珞站起,指着它说,看,阿旺来了!啊,又来了一条,阿赛,是阿赛! 阿光也看到阿赛,但见它腰裹膏药,一瘸一拐地奔向竹台。木江父子热泪盈眶,口中喃喃自语,一个叫阿旺,一个叫阿褰。

昨晚巴迈假借诺卡名义送给红云寨一封信,请木江头人遵守承诺,青云寨会照顾好阿光。随后巴迈又派人送来一封匿名信,另附阿光的短刀挎包,说阿光因逃跑中机关身亡,请木江小心在意。孙赫看后大惊。一年前,他求恳穆奇监察青云寨动静。穆奇与他是多年至交,跟青云寨也颇有渊源,因此答应帮忙,有情况并不全都告诉。孙赫知道这点,但因青云寨防红云寨极严,除他再无合适人选,只得另花重金买通一名青云寨寨丁。经过一番深思,孙赫认为无论两封信真假与否,事情关联阿光,都应及时告诉木江。于是,他连夜派人携带信物送交木江。

送信人找到木江时已是次日清晨。彼时,木江正在杜丹父子歇息的抚远寨外等候传见,收到信物,胸口似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怔怔瞧着带血的短刀,惊骇,悲痛交加。转念忖度诺卡人品,又感到绝无可能。但为慎重起见,他命来人向孙赫传话,红云寨的狗今天一条也不许出寨。

不久,杜珞出来相迎,见木江面带重忧,客套后,问他因为什么事来。木江素知这未来的土司精明强干,与圆滑世故父亲不是一类,此来正想仰仗他。于是将巴迈种种劣迹,及信物等情节一并讲了出来,请杜珞帮他拿个主意。杜珞对洋人祸害本朝深恶痛绝,愤然说,吃里扒外的绝饶不了他。正说着,孙赫又遣人送来张夷和李学西。

张李二人拿着阿光涂沫不成样子的华侨帽交给木江,说道,阿光小头人已被他们救下了,特来报平安。木江大喜,忙道谢,询问详情。张李二人自报革命党身份,说头人不必道谢,我兄弟一心为国为民,仰慕您的为人,些许小事算什么。阿光少爷知道头人喜欢这款帽子,因此用以传信,今后倘喜欢别的洋玩意,我兄弟可聊尽绵薄,告辞。

木江纵然感念对方救了爱子,但听得“革命”二字,碍于杜珞不便多说,只道,两位珍重,木江今后必有相报的时候。张夷兄弟要的就是这话,心满意足地请木江派人去接阿光。

木江该讲的话向杜珞说完,爱子虚惊一场,心中说不出的欢畅,当下应杜珞之邀,同行赶到斗狗赛场。途中两人商定,由杜珞当众说明巴迈罪行,然后调和红云和青云两寨关系,由众头人推举今年由谁朝贡。岂知已得了巴迈重贿的杜丹土司不同意,众头人均要求参赛,巴迈失了踪。没有巴迈,杜珞即便是未来土司,所说只能是一面之词,无法使众头人信服。木杜两人的盘算落空,心中正愁闷间,红云寨两代狗王阿旺和阿赛横空出场,便似他乡遇到了故交,久行于大海望见陆地。娶妻生子没有这当儿之喜;得黑熊皮,白老虎,成堆的猎物,几十盘宝石珍珠无此称心如意。木江听到爱子的声音,循声瞧见他无恙,一霎时百感交集,招手叫道:阿光!

阿光一见阿赛情不自禁地从林中走出,听阿爸叫自己,阿赛那边围竹台打转,跃不上去,心头再难抑制,一瘸一拐地奔入场中,奔到阿赛身旁,轻轻抱起它。主狗两个头颈相贴,挨挨擦擦。台上,阿旺左顾右盼,耀武扬威,似乎要补回去年失去王者的遗憾。

木江见爱犬这样,认为它该享此殊荣,心潮澎湃,也不招呼他下来。杜珞朗声说道,红云寨的阿旺已经出场,哪一家的猎犬上前挑战,如果没有,今年斗狗赛红云寨胜出!众头人往年带狗均以陪衬出场,今年有参赛念想,是见青云和红云两寨无狗,人人生了觊觎之心, 巴迈蛊惑到是其次,眼见阿旺回归,杜珞摆明了向着红云寨,大家慑于他未来土司身份,无一个应声。

诺卡已听杜珞讲了巴迈罪行,回想他近来的行为,心里信了七八分。他顾及合寨颜面,口中却为巴迈辩护,见杜珞宣布红云寨胜出,腾身站起,要对他的话提出置疑。沙波忽地跑到身前,低声说, 阿爸,给!双手捧了根阴沉木的拐杖送到阿爸面前。

诺卡眼前一亮,哪来的?沙波随手一指,是师傅……。放眼望去,哪里还有穆奇的影子。

适才沙波见阿光和阿赛亲热,又是心酸,又是眼热,寻思,使个什么法儿让他出丑呢?一瞥眼,见师傅穆奇远远地朝这边招手,当即跑了过去,也未向阿爸打招呼。当时诺卡眼望阿旺,心里想的是巴迈,没有察觉儿子离开。穆奇将拐杖交给沙波,吩咐几句,让他向阿爸传话。

诺卡说,你师傅来了?沙波说,是。阿爸,师傅说,这拐杖里藏了巴迈背着咱们跟洋人签的合约,还说让你赶紧回寨。诺卡吃了一惊:为什么回寨?沙波说,师傅这么吩咐,因为什么不知道。诺卡料想与巴迈有关,满眼不服地望了望竹台,一咬牙,回寨!

                                         

                            2020819 

                          修改于2020能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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