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晚上,他再次来到村东头娘住的小院,徘徊,抽烟,打量正房破窗。幽幽的黄光从新糊的窗纸上不时映出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屋内传出一阵阵咳嗽,声音苍老,疲惫。
小院曾是一位老中医的诊所。老中医是百年传承下来的中医世家,医术精湛,响彻鲁西,诊所原来开在聊城。抗战时期,日本人瞧上老中医的声望和医术,请他出面筹办日中合作医院。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固然是医生责任,但老中医不愿医治残杀同胞的人,在朋友帮助下,全家逃出聊城,迁到阳谷城南这个还算安静的小村。老中医来这个村是和保长有些交情。保长患有顽疾,把老中医请来图的是自个治病方便。他这份私心在人如蝼蚁命如芥的年代保护了老中医全家,使他们安稳熬到日本人投降,搬回城里。
老中医医德高尚,为人热忱,在村里住的日子里给大伙治病收取极少,或免收诊金,十里八乡的人无不称赞他的恩。解放后,老中医被聘到地区人民医院。他用祖传医方和自己钻研的医术殚精竭虑,攻克了不少疑难杂症,帮许多人解决了病痛,八十岁那年无疾而终。临去的前几年,老中医把父辈和自己积累的行医经验整理成书,无偿献给了国家。院方感怀老中医做出的贡献,把他两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孙子安排进医院。
彼时,老中医的妻子和和独生儿已先后去世,孙子辈与村里素来没什么感情,从此断了联系。人看情面,僧看佛面。村里人念老中医的好,在他们搬走后,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小院。屋基,墙基用青砖包了一整圈,煤渣夯实地面,放眼村中一色皆黄的建筑,独特清静的小院着实气派了好多年。时间迈入新世纪,老人们尽数逝去,打工热潮兴起,年轻人满脑子金钱经济,一年到头在外,自家房子和老人孩子都无暇顾及,谁还关心素未谋面,只在记忆中听说过的老中医。小院因此变得无人问津,渐渐的东西厢房屋顶的苇条朽烂,塌陷,露了天,正房多处崩裂,墙头院中长满了草,墙体斑驳,大片脱落。老房在岌岌可危中屹立了数年,直到他娘搬来,雇人修房顶,裱墙面,热闹了两天,恢复了些许人气。
小院热闹的那两天他和二弟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你老糊涂了,这么好的东西为啥白送人!”他想起那天省博物馆的人抱走铜佛的场面狠狠地吸了口烟,随手将烟头丢在地上,脚尖用力碾的稀烂。那天他也说了这话,说是眼睛喷火,胸膛几乎快要炸开,声音近似吼叫。
他二弟鼻孔不住向外喷气,拳头握的格格响,牙恨痒痒的,但望着人家乐滋滋地出了院门,又不敢怎样。
“我老了,但不糊涂,懂法,知道一切文物归国家。”老太太一面说,一面收拾待客的水杯,说完又补充一句,天下没有白送的东西。
“这还不叫白送?娘,俺都打听清楚了,也找好了买家,人家开口就是这个数。”老二媳妇五指长伸,翻了翻继续说,十万呢,就等你点头,你到好……
“别说了,就这穷命!”老二双手拢入袖中,气忿忿出了家门。他一走,老大瞪了娘一眼,拔腿出门,跟着是他媳妇,老二媳妇。
他们离开后,老太太呆呆地坐了一会,简单收拾几件东西,来到老中医曾住过的小院。老伴已去世多年,老宅被老二翻盖了新房,她没有别的地可去。他和老二一时气昏了头,对娘去哪里不管不问。
时间一晃过去两月,他心里的气仍没有消。但见年关将近,血浓于水的亲情使他不由自主的牵挂起老娘,茶饭无心,夙夜难眠,一次次来到小院外。他也不做什么,只觉望着窗棂,瞧着娘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安。
“哥,你也来了。”老二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啊,看看咱娘。你来……这是……?”他一怔之下回身面向二弟,语声迟疑地问。
“我给娘割了几斤羊肉,你带来的啥?”老二望着他手中提的口袋说。
“没啥,米面和一些干菜。”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宁,随口应付一句,眼睛望向窗纸上的身影。
“娘最大的错处是生了咱俩,如果我不赌钱,你不搞小额货款,她怎会把铜佛白送给博物馆。就像老中医把药方捐给医院。”老二说最后一句话前沉默了一会。
“是吧。二弟,你说娘搬这里来住是跟老中医一个意思?可医院没亏待他哥俩,咱们……什么也没捞着。”
“没捞着就没捞着吧,十里八乡都认为咱们容不下老娘,臭名远扬了。”老二话未说完,突然村子里“嘭”的一声,一个爆竹冲入半空。“蹦”声中火花四溅,震耳欲聋。
他被这爆炸声吓得心头突突乱跳:谁吃饱了没事干,点这玩意。
“甭管谁点的了,大哥,帮我把羊肉送进去,我没脸见咱娘。”老二把羊肉向他手里一交,转身便走。
他伸手欲叫,“哎”字方一出口,又恐惊动了老娘,硬生生止住了后面的话。他望着老二的背影愈走愈远,蓦然之间,脑中闪出“脸耻”二字,豁然想通了许多天没想透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