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天,我正午休,母亲打来电话,语声低沉嘶哑地说,你奶奶穿衣裳哩,你快回来吧!说完便即挂了电话。“奶奶走了?”我愕然望着手机屏幕,瞧着光线变暗,全黑。难以相信事情是真。但当脑子里浮出二弟昨晚的电话,一切又似乎早在预料之内。
“为什么今天精神安好?”上午给母亲打电话,说起二弟告诉我,奶奶生命垂危的事。母亲说,年纪大了,时好时坏很正常,清起来(早晨)精神头还挺好哩,说话啥都明白,没事。母亲说的是实情,奶奶年纪大了,照农村老人们的说法,人过九十不糊涂,三年五年不走,这顿吃完,下顿阎王请你喝酒。我不信回光返照,一路想着这个说法,忐忑不安地回到村里,踏向奶奶独居的小院。灰蒙蒙的天气给隐晦的心情添了几分伤感。远远的,呜呜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亲娘”声从熟悉的方位,熟悉的亲人口中传入耳内。我的心一块块碎裂,脚步机械而沉重。迈到奶奶所居的堂屋门口,注视已穿戴整齐,盖上大红棉被,脸上覆了块黄绸的奶奶,愣了好一会,方在叔伯们催促下双膝跪地,重重磕下四个头。随后木然站在一旁,瞧着大家忙碌,心潮难已,百感交集,生出万千思绪。
奶奶去了,人生时间定格在今天:2020年11月29日,农历十月初五,一个天空飘荡层层薄雾的中午。
每一件家具抬出,都引我好一阵瞩目,松木打就的小床油光发亮,奶奶的六个孙子,六个外孙都曾在上面玩闹,在她老人家呵护下一个个睡的十分安详;竹子编制的饭篮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是富有神秘色彩,我们探取食物的源泉。奶奶往往面上呵斥,背后却将饼干之类的食品放在篮内,自相矛盾。她呵斥是我们每次拿取食物需托开一扇门板,钻进钻出,类似窃取。她唯恐我们学坏,又不忍孩子们一番辛苦后失望,只能这样。我们没让她老人家失望,堂兄弟,表兄弟,不论事业顺与不顺都行为端正,注重人品修养。院中每一处角落都刻下了我深深的烙印,水缸,老树,鸡窝,栓牲口的木桩,甚至于房檐,院墙,一切,一切曾经承载太多的记忆。这些东西几天后将与奶奶一道,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不存。
叔伯和姑姑们的哭声引来了乡邻。大家帮着收拾庭院,依着主事人吩咐给远村的亲戚送信,购买丧事所需的物品。有拿不定主意的,问叔伯某件东西定什么档次。已被悲痛占据整个胸臆的亲人们哪有心情理会这事,挥挥手,示意高邻看着办就是了。
深陷情感的人不知道时间长短,无论悲欢。慢慢的,夜幕降了下来,湮没了房屋,树木,大街,小巷和我身处的这个明初迁徙来,距城区不远,位置偏僻的古村。自进奶奶家门,我没有流一滴眼泪,连续三天,眼眶只是湿润。“不流泪是茫然和悔恨阻止了泪水,因此心碎。”那三天,一直到现在,我这样琢磨,相信并坚信,把它当作失去至亲却不哭的原因。
茫然是不相信奶奶去世是真;悔恨是曾向奶奶许下许多心愿,日后即便提水端饭这么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化作烟云,随风飘散,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实现。眼望着灵棚,挽联,遗像,供桌,把庭院装点的庄严肃穆,哀乐响彻耳际,侵入脑海,敲击心田,一阵缓,一阵急。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角落里静静地躺着的灰瓦上闪烁我们掏出麻雀的笑脸;残破的墙角下我们曾争相涂鸦,至今遗有风韵;不复存在的大门洞下回荡着奶奶柔和的催眠曲,悠扬动听。回不去了,争板凳,抢上房顶,只为先得一串槐花,一把榆钱的年代与院子里追逐戏耍、爷爷侍候牲口的情景!这些只能永远停在记忆里,定格在某一时段,待岁月一步步向前,年纪愈老愈浓。有人说:“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做一场宿醉。”而今人一去便会院空,是是非非皆都融入云雾之中,不复回返。当夜我没有守灵。
第二天一早,亲戚陆续赶来吊唁。我跪在灵棚里,双目注视对面悬挂的“二十四孝图”,从“孝感动天”看到“涌泉跃鱼”,缓缓回看,停在“戏彩娱亲”上注目良久。遥想当年,奶奶推着我和二弟,扮鬼脸,唱儿歌,逐树荫而乐,嫩嫩的柳枝儿拧下皮来做口笛,高粱桔,树叶,小草在她手中变成牛马鸡鸭,农忙时把我们带到田间瞧瞧庄稼……
我们为她做了什么?莫说十不及一,只怕百分之一也到不了。固然,奶奶无论为我们做什么都出自心甘情愿,认为做了便做了,如薄雾青烟,随风飘散,不在心里留下一丁点儿印痕。每当我们提起或淡然一笑,或感慨当年物质匮乏,字字句句都是对不住我们的言语。世事最大莫过于抚养之恩,奶奶有什么对不住我们?乌鸦尚知反哺,羊羔因感恩跪下接受母乳,人类与动物单纯从报恩这件事上比较,有时不如它们做的直接干脆。动物口不能言,我们有承诺种种,许多半点无用。或有人说,二十四孝图不是忠孝之道的标榜?我身后左侧描绘的是朱寿昌弃官寻母的典故,竹亭下,池塘边,一中年文士向老妪作揖。行装抛在地上,一个婢女双手拢入袖中,远望池塘。一老一少是朱母与儿子失散五十年的写照。一朝相见面,喜气动皇天。朱寿昌一腔执念,感天动地,难能可贵的是,当世看中的官位名利,他视为敝屣,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明白许多人至死方悟的取舍之道,令人敬仰,千古名扬。
湿气透过厚厚的玉米秸,隔着海绵垫子一丝丝侵蚀我的膝盖。薄雾一波波扑入灵棚,盘旋弥漫,奶奶没有度过她九十岁后的第一个冬天。拈花留语,焚香默祝,繁琐的仪式过后。我说服没胆量送奶奶去火葬的洋弟,此事,长辈们指定由我,也本该由我来送最后一程。不去并非如洋弟一样没有胆量,是觉得亏欠她老人家太多,许多事遗憾太多,心中悲苦,隐隐有一股再多一个又何妨的怂动。这怪念使我心口一阵阵针刺般疼痛,中间夹杂着难言难诉的酸楚。灵车播放着哀乐缓缓而去,与屋顶上已响了两天的哀声交相呼应,渐行渐远,与我的身子一点点剥离开,如抽丝剥茧。原以为与奶奶就此分离,但“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长辈们发现奶奶的身份证忘记带去。这或是冥冥中注定,奶奶眷爱她这个曾累心牵挂的孙子,希望能多少让我减少一点遗憾。接过大伯递来的身份证,奶奶慈祥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她的脸不及遗像自然,比遗容多了几分呆板,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打印的是1930年2月14。这一年是民国十九年,左联在上海成立,中英签订《收回威海卫协定》,蒋冯阎大战爆发……
“一件件都是大事件。奶奶出生这天与我们家族的确是个重大日子。这一天出生的人于他们家族来言同样重大,值得纪念。即便人生如王国维形容的只是风前絮。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然则你眼中的普通,别人眼里或是特等与典型。”我心中自言自语,驱车冲向村口,那里,盛放奶奶的灵车正等她的身份证。寒雾阻碍了前进的视线,我试图冲破这隐晦的空间,雾气却围着我缭绕不散。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有多少事尽如人意,无能为力?你的许诺或只是随口一说,别人,尤其是至亲长辈心里会永远记得,当你明白时候,永远已变成永远的怀念,永远无法实现,悔恨留恋。突然之间,我体会到了朱寿昌当年的心境,孰轻孰重,何谓曾经,何谓不曾。灵车再次启动,带去了奶奶精湛的手工,和蔼可亲的面容和难以割舍的亲情。我们的心灵永远无法抚平!
出殡安排在午后。空中飘荡数日的薄雾化作了雪花,落在房前屋后,道路田间。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东西是无私的,诚如日光月亮,普照每个人身上。父母给予儿女也决不厚此薄彼,即便他们只知道索取。收起灵棚,长长的送葬队伍陆续走出奶奶的小院,路面已经积水,田间泥泞不堪。与悲痛相比,亲朋好友虽不在意污泥,主事人征求叔伯意见后,仍将祭奠仪式从简。路祭后,队伍直趋奶奶的“新居”,此后安身的坟地。青绿中带有点点褐斑的麦苗迎接着人们踩踏,来春可以再发;稀泥沾满了鞋底,一步步缩短了与坟墓的距离;雪花浸湿了我们的棉衣,再冷的寒气也替代不了失去亲人后的孤寂……
奶奶的骨灰盒放进了为她早已准备好的坑穴,与二十六年前去世的爷爷合葬一处,从此同眠。花圈被人点燃,纸扎的楼房、灵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烈焰中,我脑中忽然闪出奶奶用玉米皮做的虎头鞋,鞋帮绣路细致,线色分明,图案栩栩如生,粉嘟嘟的孩子穿了,摇摇晃晃,跑动间挟有老虎跳跃的威风……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此后却无法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