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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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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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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甲鱼

傍晚的农贸市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老张双手背在身后,眼珠滴溜溜的左瞧瞧,右看看,目光从这个摊位移到另一个摊位,脸上带着一种和蔼可亲的笑。遇到相中的果菜随口向商贩问声价,然后点点头行家似的夸赞几声好,慢悠悠的离开,却不买。他喜欢市场里的氛围,小贩的叫卖声,赶市人的讨价声,咚咚的砍肉声,你一句,我一句的吵闹声,在他听来好比是天籁之音,不知不觉间消除了日间经历的所有愁闷。摊子上的青菜瓜果,水灵灵的映射出曾经的童年,回忆满满。

老张今年四十过半,是县电业局的一名安装电工,为人实诚,是个直性儿,只要认为事不合理便跟人较真。因这,公事,私事,家里家外的生活琐事上没少跟人发生口角,进而因隙成仇,结了许多冤家对头。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差不多进电业局的同事晋级的晋级,升迁的升迁,单剩下老张一个,爬了二十年电线杆至今仍坚持一线。妻子早年没少跟他怄气,数落说,天底下不顺眼的事多了,你顾的过来吗?想管也得有那本事。

我没本事?咋没本事了?每次市局技术考核,我都得第一!老张满心不服,气呼呼地吼道。那顶屁用,晋级升职,屁用不当。老张媳妇一双冷眼斜向他,气的也是呼呼喘气:狗拿耗子。

生气归生气,老张除了脾气火爆,对人那是实打实的好,烟酒不沾,把钱省下来花在老婆孩子身上到也罢了,更难得是对岳父岳母比孝顺自个爹娘还亲上几倍。另外对亲朋好友,街坊近邻,不管人家之前怎么待他,只要见人家遇上难事,麻溜滴,绝对第一时间或多或少送上温暖。

老张古道热肠使他赢得一些稳定的人心。譬如他带出的徒弟,每年春节一大早,十几个人齐刷刷来家拜年,一个不差,哪怕他们有些已成为某部门主管,或某乡某镇供电所所长。这场面羡煞了旁人,是老张最自豪得意的时候。不时有人给老张出主意,劝他走走徒弟的路子,说不济也能在下面供电所混个班长、副所长啥的,比你整天价风吹日晒不强的多?老张对这话不气不恼,把头摇成拨浪鼓说不去,那怎么成。出主意的人因此笑老张傻,是个榆木疙瘩。丈夫是什么老婆最清楚。老张媳妇知道男人要强,不想在徒弟面前掉身价,眼瞅着他见身边的同事走门路升迁后,利用手中职权想法儿搞钱,继而一门心思升迁,再搞钱,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积了满肚子气,反过来劝他想开,说你既然不想学他们,那就装看不见。“眼皮低下的事能看不见吗?”老张心里嘟囔,但没有说出口。他无法视而不见,也无权去管,只能碰上一次指责一次。同事了解他的性情,做不光彩事时便避开他。老张发现自己被冷落不禁有气,可人家不搭理你就算有错也不好说破。老张不想把情绪带回家,每天一下班便跑到河岸,公园。他本意是要散解心烦,岂知清净地方更增烦闷,后来经过广场,瞧人家放风筝,搞活动,热热闹闹,心灵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和清净,不自禁喜欢上了这种环境。再后来,他发现农贸市场更能使心里舒畅,除了每天下班,有事没事也来这里转悠一圈。

“呦,张师傅,买菜呢?”老张立在一个鱼摊前,目不转睛地瞧一顾客挑甲鱼,正看的起劲,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老张对这声音十分熟悉,不用回头便知是本单位分管外勤的李副局长,脑海中当即浮出他大腹便便,秃顶油腻的模样,心头腾地生出一阵厌恶,回身打量他一眼,面无表情说:不买菜,买鱼。

“哦,好,打算水煮,还是糖醋?张师傅,我跟你说,鲤鱼红烧最好吃,汤浓香滑,咬一口肉有层层拉丝的感觉……”李副局长笑眯眯的连说带比划,一副美食专家的样子。

“李副局长,我买甲鱼。”老张厌恶的就是他这副德行,不等话音落地,大着嗓门说,李副局长,你也来这地买菜?周围的人被“李副局长”这几个字吸引过来,好几双目光刷地瞧向这边。“嗯,这摊甲鱼一个个背壳平薄,轮廓清晰,动作灵活,色泽也好,一看就是野生捕捞的。”李副局长平日里多经历场面,并不在意有人看他。

“嘿,领导可真是行家,我给您称只大的,打九折。”卖甲鱼的小贩不等李副局长答应,手脚麻利地抄起一只背壳足有海碗口大小的土黄色甲鱼。“好,就它了!”李副局长爽快地答应。随后称重,扫码付账

老张在旁边瞧着见电子秤金额显示138.27,心里琢磨;李副局长买甲鱼的钱肯定不会花自个。交易完成,李副局长接过卖家用黑方便袋盛好的甲鱼向老张一递,说张师傅,我一会有个应酬,你帮我把这甲鱼送回家吧。老张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想对方毕竟是单位的领导,当着外人不好驳面儿,虽知他所谓的应酬是去喝酒,当此情景不得不听命于他。懒懒洋地接过来正要问地址,李副局长转身便向市场外走去。老张呆呆地望着他肥硕的背影,想叫“李副局长”,突地好几种情绪涌到胸臆,有厌恶,有气愤,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眼望目标慢慢消失在人群中不见,老张低头凝视手中的甲鱼,心想:该向谁打听地址呢?

早先,电业局干部员工分住在几个小区,随着城区扩建,大伙陆续搬出,几处电业小区合起来十不剩二,老张依旧住在原地。眼见出入院里的生面孔越来越多,他常感慨小区前加“电业”名不副实。感慨归感慨,他不搬是攒钱打算给儿子买商品房。

老张把能想的人在脑子里滤了一遍,认为还是问李副局长最妥当,电话打通后说,李局长,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啊,把你家地址发给我吧。李局长说,好,你嫂子在家呢,我让她发个地址。

挂了电话,老张出了农贸市场,步子仍是慢悠悠的,心里已不似往日那么平静,且不时打开手机屏幕看有无信息。但左等右等,李副局长就是不发来地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市场里的小商小贩陆续收摊,电动三轮,机动三轮,小货车,一辆辆驶出市场,分散向四面八方。老张等的焦急,给李副局长编了条催发地址的信息。这边刚摁下发送键,李副局长发过来一条消息:家里没人,甲鱼你先带回去,明儿送。字里行间带着命令的口气。老张两眼瞪视屏幕上的字,想象他颐指气使的做派,心底冉冉升起一团火气,片刻充满整个胸腔,低声骂道:妈个巴子的!

老张住的小区与单位相隔不到半里,他每天都是走路上班。十分钟后,他憋了一肚子气提着甲鱼踏进家门。媳妇端了盘清炒土豆丝正从厨房里出来,见老张手里提着东西,瞥了眼说,买的啥菜?

“王八!”老张没好气地应了句,走进洗手间。“啥?”媳妇放下菜盘,又问了一句。老张随手把甲鱼丢进自个用的洗脚盆,回身把李副局长买甲鱼的事说了。“德行,一点屁事就把你气成这样,赶明儿送去不就完了!”媳妇进厨房另找了个稍大些的铝盆,把甲鱼从方便袋倒进盆里。事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气人。老张说完舒坦了不少,跟在媳妇身后小声小气说。

第二天上午,老张想点名后去找李副局长。刚到单位,负责点名的队长在门口截住他说,张师傅,李副局长叫你去他办公室。老张心说,他这是惦记王八了,害怕我吃了咋地,这么急。便说,好,点完名就去。队长说,算了,人来就算点过了。眼光向周边晃了眼,神秘地说,好事,快去吧,到时别忘了请大伙喝酒。老张心头一怔:啥好事?队长不答,转身跟进门的一名同事闲扯起来。老张满腹狐疑地瞧了他一会,心中揣揣地走向李副局长的办公室。

一整天,老张耳畔都回荡着李副局长暖暖的话语:张师傅,来单位有二十年了吧,一直坚持在一线,劳苦功高啊。嗯,是这样,局里准备向上面申报两名助理工程师,我给你要求了一个名额,能不能过就看材料符不符合,这是表格,你拿回去实事求是地填写,下周交给我。记住,不要托人转交……

“天上掉馅饼的事能砸到我头上?”老张失魂落魄地反复想着这话。下班后,他无心去农贸市场,直奔家中,把李副局长为他申报职称的事跟媳妇说了。媳妇接过表格又喜又疑,瞪大眼睛问:这……这表是真的吧?老张说,假不了,往年刘顺他们晋升的时候填的都是这种表。嗯,那咱们一不送礼,二没托关系,好事咋平端落在咱们头上呢?媳妇只是不敢相信事情是真。谁知道呢?老张懊恼。他日盼晋级,夜盼升迁,真的晋级了,不知怎的,只是感到事情突然,并无半点兴致。

吃过晚饭,老张媳妇建议丈夫以送甲鱼的名义去李副局长家探探底。老张也正有此意,让媳妇仍用原来袋子装甲鱼,他这边拨通了李副局长的电话,请他把家里的地址发过来,说要送还甲鱼。李副局长问什么甲鱼?听老张讲清缘由后,说你留着自个吃吧,送它干啥。老张愣了愣说,不行,不行,一百多块钱呢,俺可消受不起这么好的东西。李副局长说,瞧你说的,不就是条王八吗,怎么消受不起啦?就这样吧。

老张凝视手机屏幕足有一分钟,想再打过去又迟疑不敢。媳妇把甲鱼向前一递:犯啥愣呢?“先放回去吧,人家不要。”老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注视媳妇,心潮起伏。不要?他咋不要……哦,我知道了。媳妇紧贴着老张,恍然大悟说,人家这是把王八当诱饵,钓咱们呢。啥?老张心中一荡,头像拨浪鼓似地转向媳妇。你想啊。媳妇慢条斯理地说,咱跟李局长非亲非故,他凭啥照顾咱们?就算劳苦功高,那苦也不是为他吃的。所以啊,他是想让咱们送礼。

“送礼!屁,要送老子早送了,还轮到他来充好人!”老张一听送礼,耳畔嗡的一声,心里无名火气。“不是跟你商量吗,发什么脾气!”媳妇见老张发火,勾起了往日的憋屈。没发脾气。媳妇,我跟你说,王八我想法子给他送去,礼绝不送。老张起身出了家门,到农贸市场溜达去了。

接连两天,老张都给李副局长打电话提送甲鱼的事。头一天,李副局长说你留着吃吧,挂了电话。第二天,电话接通后,李副局长不等老张把话讲完,说张师傅,材料准备怎么样了?老张正迟疑着,李副局长说,那啥,我这边有个应酬,你把材料准备好,周一送我办公室。第三天,老张绕了半天弯向徒弟打听出李副局长住的小区,却又听说他出差的消息,心里好生失落,寻思:李局长花钱如流水,百十块钱的事不会跟老婆提起,我现正赶在晋升的节骨眼上,贸然去送甲鱼,传出去岂不让人说我助理工程师是走后门得来的?嗯,甲鱼只好等他回来再送了。正这样想着,李副局长发来条信息,说家里不知哪台电器短路了,老跳闸,问老张能不能帮忙检查。

老张满心欢喜,这下好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去送甲鱼。回信息答应了。李副局长随之把地址发了过来。老张向单位请了假,回家将甲鱼装进工具包,兴冲冲地赶到李副局长家。门开了,浓妆艳抹,打扮时尚的女主人热情地将老张迎进客厅,又是敬烟,又是沏茶。老张受宠若惊,连连摇手说,谢谢,不会,不会。

“喝茶也不会?”女主人手指掐着一只小小的紫砂杯,冲老张浅浅一笑。她十根指甲盖涂着色彩斑斓的脂膏,炫目耀眼,厚厚的嘴唇抹的似火娇艳,老张目光在她脸上一触,心里说不出的可憎可厌,瘆的发慌,忙转脸不看,双手抖动着接过来说,会,会。掏出工具,电视机,空调,电脑,一台台检查起来。折腾半天,最后却是浴室某个暗装插孔老化造成。

排除故障,老张从包里拿出甲鱼,正要说明情况。女主人一见下大惊失色,叫了声“妈”,身子急向后缩,张师傅,你带这玩意来干啥,快收起来!是李局长买的。老张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方才他检查线路时见洗菜池里有条中华鲟,想把甲鱼也放进去。瞎说!老李知道我恶心这东西,借他胆子也不敢买!你……你快收起来,不然我可跟你翻脸了!女主人跟在后面,语声越说越急。老张没法子,只好把甲鱼收进工具包,悻悻地告辞。回去的路上,老张想给李副局长解说。李副局长先自打来了电话,埋怨说,张师傅,甲鱼拿走了没?你啊你,做事咋不动动脑子呢。老张认为送甲鱼合理应该,但也承认事办的草率,说李局长,实在对不住,你跟嫂子好好说说,不行我回去给她赔个不是。李局长说,不用,咱们又不是外人,嗯,你晋级的事我该办的照办,甲鱼别再送了。

老张听了这话很不是味,说李局长,甲鱼是你买的,不是……刚说到这儿,李副局长打断说,材料准备好了吗,周一送我办公室。老张一愣间,那头已挂了电话。

周一上午,老张到李副局长办公室送材料,见屋里另有两人,面孔很生,怔了怔,叫了声李局长,把材料放到他面前转身便走。李副局长叫住了他,向那两人说,这就是老张同志,勤勤恳恳工作了二十多年,典型的老黄牛,但因为说话直,做人正,晋级升迁靠边站。张师傅,这两位是市局政工科的干部,有啥想说的都说出来。“啊,没有,我没啥说的。”老张愣了愣说。

“老张同志人老实,吃苦在前,吃亏也在前,从来不搞吃请送礼那一套。别人说他脑筋不会转弯,老张同志的脑子是不会转弯,我们共产党人的事业正是需要这些脑子不会转弯的人,因此这次申报助理工程师我打算推荐老张同志。那两人望着老张连声说好。李副局长喝了口茶又说,老张同志,我推荐你申报助理工程师完全出自公心,你感谢的应该是党,是组织,干嘛向我表示什么心意,一条甲鱼来回送了不下七次。你能否晋级最终看的是业绩,我能要你的甲鱼?等上任局长后,我首先要改变这种歪风,让电业局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工作环境……

老张一开始听得眼睛湿润,随后越听越不是滋味:李副局长,你这话不对啊。“怎么不对?”李副局长把脸一板。甲鱼是你买的,我几次想送到你家,老张侃侃而谈。旁边市局的同志刷刷记录。

李副局长的脸色由青到红,又由红到紫,最后变成紫色,成了酱干。老张一面说,一面盯着他看,心里又觉得舒坦,又有一点小小的恐慌:我评助理工程师的算泡汤了,泡汤就泡汤吧,总比闷着良心说谎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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