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仓到迷魂阵村有八里,八里地流的血啊,把雪染的一片一片的。”李奶奶每逢建党节便向来休养院慰问的干部唠叨这话,唠叨时眼中必噙满泪花。来慰问的干部有县政府的,有县统战部的,也有民政局的。
李奶奶是大布乡宁仓村人,原名一个敏字,后改为人民的“民”,反复唠叨的人是她堂弟,时任中共阳谷县委西北区抗日游击队政委李杲。
1938年,国民党为保障武汉会战胜利,以水代兵,扒开黄河花园口一段大堤,形成穿越豫皖苏三省的黄泛区。此后每到汛期,黄水都会泛滥回流倒灌,淹没农田,决堤只为国民政府争取了喘口气的时间,未能挽救武汉失陷。人祸遇上兵灾,河南百姓的日子真是雪上加霜,连带周边地界也大受影响。但仗未打完,日本鬼子可不管中国人死活,指使伪军要钱要粮,可着劲的搜刮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只能举家逃散。阳谷各区在鲁西特委领导下,一面开展救亡图存运动,抗击日寇;一面修堤防灾,安置流民,组建“青救会”,“妇救会”等抗日团体,成立阳谷县抗日写作会,出版《洪流》文艺月刊,宣传抗日统一战线。
阳谷位于冀鲁豫交界,地域冲要,一波波抗日高潮引来日军极大恐慌,急从周边调来大批日伪军对根据地和游击区进行梳篱拉网式扫荡。敌情严峻,阳谷县委只得疏散,抗战文艺特刊《洪流》由李杲牵线,搬到敌人兵力相对薄弱的迷魂阵村,以每月三升小米租用李民家的西屋印刷刊物。
李民那时刚过门一年多,丈夫是范筑先将军的警卫员,聊城失陷时,撇下父母妻儿随范将军壮烈殉国。当时粮食紧缺,即便阳谷,聊城,租一所院子也不过两升小米。县委多出粮食是照顾抗日家属的缘故。李民心性高,明事理,不想白占好处,说房子不住人,一月只用那么几天,一升都是多的,收三升乡亲们会指着脊梁骨骂俺财迷,俺男人是抗日英雄,可不能给他丢人。任凭主管印刷的孙干事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多要。孙干事说的口干舌燥,最后急了:大嫂,给三升小米是县委安排的,你不同意,俺没法向上级交代!
李民见他急,也急:怎么交代是你的事,反正不能给俺男人抹黑!李杲见僵持不下,说二姐,你孩子小,婆婆长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加买药,哪一样不需要花钱?甭管多少,收了,就算为老人孩子。李民听了这话当场流下泪来。丈夫牺牲后,眼瞅着瞎眼的婆婆连糠菜都吃不饱,襁褓中的儿子含着干扁的乳房饿得嗷嗷叫,她心里难受,如刀挫,似针扎,恨不能把自个身上的肉割了喂祖孙俩。
“是啊,就算不为自个,也得想想婆婆和孩子的吃喝。”孙干事跟着劝说,把李民从回忆中拉到眼前。她一咬牙,收起倔强,说房租依你们,但话先挑明,房租一升小米,另外两升算俺借用。孙干事答应了,因此对李民打心里起敬,向县委请示后,与李杲商量,准备发展她入党。李民听说这事,把头摇成拨浪鼓,连说不行,不行,俺咋是干党员的料。
孙干事发展李民入党是看中她觉悟高,认为她不同意是顾虑老人孩子,不好强求。其实李民不同意是不看好宣传抗日的方式,一次忍不住问满脸油墨的孙干事,捣鼓这个能赶走日本鬼子?
“能啊,怎么不能?一份刊物可抵一发炮弹哩。”孙干事拿起一份散发出油墨香味的《洪流》笑着递给李民。“你这话说的没边没沿,俺不信。”李民撇嘴不接。孙干事知道她不识字,嘿嘿一笑,把一份份《洪流》分装进两只柳条编的大筐,上面放了些针头线脑儿和几匹花布,用根扁担挑了,撂下一句:走了。迈腿出了屋门。李民望着孙干事背影,货郎打扮,颤悠悠的扁担,越琢磨越觉得靠印刊物打鬼子不靠谱。
印刷设备是1939年春天搬到迷魂阵村的,经暑历寒,不觉到了年关,《洪流》印的越来来多,柳筐里渐渐放不下针头线脑儿。孙干事由每月出门一趟改为两趟,用更大的竹筐替换柳筐,仍有几十份刊物装不下,剩下的便分给迷魂阵村的抗日团体。每当孙干事往筐里放刊物时,李民都抱孩子在一旁瞧着。这些日子,她上夜校识了不少字,《洪流》上的文章差不多能读懂大概,在进步思想指引下,明白了许多抗日救国道理,参加了迷魂阵村的妇救会,但于入党却有些犹豫。她不再怀疑抗日方式,犹豫是孙干事原来认为的顾虑。老人孩子靠她一人照料,委实不敢以身犯险,累他们无人管。
腊月二十八那天彤云密布,北风怒号,傍晚,在空中积压了一整天的云团变成雪花,似鹅毛,柳絮般飘下。贫家遇到这样的天气往往一吃过饭便缩在炕上取暖。
第二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孙干事在后窗叫李民,让她快开门。
“孙干事,鬼子进村了!”李民睡眼惺忪地瞧了瞧窗外,见天色灰暗,以为日本鬼子杀来,一个激灵坐起。
“不,不是。大嫂,县委安排我来印材料,你开门吧,别惊醒孩子。”孙干事意识到自己声音太过焦躁,轻声说道。“前天不是刚印了吗,咋还要印?”李民满腹狐疑地穿衣下床,口中应付一句:哦,你到门口等着,就来。
雪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落。李民缩了缩脖子,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碎步跑到门口,拔下横闩,双手一分,打开了大门。站在她面前的孙干事已成了雪人,眉毛,头发全白了,两脚来回在地上倒腾,手捧到嘴边不住哈气。李民愣了愣,想说天这么冷,你咋不戴顶帽子呢。话刚到嘴边。孙干事先开了口,大嫂,打扰你早起,对不住了。李民眼眉一垂:瞧你说的,你不顾天寒地冻的一早赶来是为了打鬼子,说啥对不住。等着,俺给你熬白菜汤暖暖身子。
“别,别忙活了大嫂,你回屋歇着,俺去印材料。”孙干事说最后一字时已踏进西屋。李民瞥了眼他的背影,掩好大门。
过了约莫小半晌的功夫,李民端了满满一小瓷盆热气腾腾的白菜面汤小心翼翼地走进西屋。孙干事正专心致志地刻腊板,李民将瓷盆向油印机旁边的长条桌上一放,说孙干事,把汤喝了再刻吧。孙干事以为李民说的是客气话,不意她真的去做,抬眼望着热汽升腾,漂浮黄白菜叶的面汤,心里一怔,说大嫂,你……用白面做的汤。
“趁热喝,都喝了它。”李民笑眯眯说。孙干事连连摇手:不,不,这可不行,白面是过年用的,我喝了,你们咋过年。“瞧你说的,咋不能过年了。”李民侧身端起小瓷盆,双臂长伸,送到孙干事面前。孙干事身子一挺,见面汤中密密麻麻地点缀着金黄色的油星,心头一暖:大嫂,你咋还放油了呢?“还不快接过去。”李民下巴轻扬,语声不容置辩。
“你吃过没有?大娘,孩子呢,他们吃过了吗?”孙干事稍稍一愣,起身后双手缓缓接碗。
“俺们都吃过了,这是剩下的,都给你端来了。”李民顺手拿起旁边的滚筒端量。她撒了谎,家里仅有一斤白面,做这碗面汤用了小半斤,剩下的要留着大年三十晚上给婆婆和儿子作手擀面。孙干事略有些心安。他顶风冒雪赶了十几里路,又冷又饿,鼻孔闻着豆油与菜叶的清香,不自禁生出馋涎,碗凑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李民见他肯吃,放下滚筒说,回头我来收碗。喜滋滋的出了门。
雪停时将近晌午,孙干事印完了刊物。李民抱着孩子向往常一样瞧着他放进竹筐,见今儿的刊物只寥寥几页,牛皮纸封皮上字的与往日不同:三行字,两长一短,长的认得是“关于中共中央在山东和华中发展武装建立根据地的指示”,短的字体略小,在右下角,是“洪流特刊”。心中原有的疑惑又添了几分,忍不住说,孙干事,今儿咋印的不一样呢?“哦,今儿内容是转发中央指示和县委精神。”孙干事头也不抬。李民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功夫不大,印好的刊物一大半分躺进两只竹筐。孙干事把妇人做针线活用的物件一样样放在刊物上,随后将剩下的刊物放进原来那两只柳筐,盖好油纸。做完这些,他呆了呆,转身走到东南角存放物件的枣木厨前,拉开橱门,矮身翻检起来。李民换了条胳膊抱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孙干事。一会,他走到李民身前,手掌一摊,说大嫂,明儿就是年三十了,这对镯子给孩子做新年礼物。
“这……不,这怎么能行。”李民在他手掌摊开时,眼光注视过去,见是对银镯,乍然一惊,听说送给孩子,身子如避蛇蝎般向后缩,忙不迭声说:孙干事,俺可不能受这么重的东西,你快收回去!她知道这对手镯是孙干事给未过门的妻子买的,原想做为聘礼。孰料准备结婚的前一天,妻子去往阿城送情报的途中遇到一支日军巡逻队,壮烈牺牲。
“拿出来的东西还有放回的理。”孙干事早了解李民的性情,知道推来让去,劝到天黑她也不会收,手镯往油印机旁边一放,二话不说,挑起那对柳筐出了门。
李民一怔之下忙抱孩子去追。孙干事挑的前筐已出大门,右手向后挥动:进屋,快抱孩子进屋,外头冷。大步跨出门口,转弯不见了身影。李民是情急下追出,未拿手镯,待想到要拿,听了孙干事的话寻思:屋里还有刊物呢,等他回来再给吧。雪后的寒风刮到脸上像刀割似的,李民望着孙干事留下的脚印出了会神,一瞥眼见孩子小脸冻的红通通的,怕他受了风寒,不敢在风里多待,关好门,到西屋收了手镯,回堂屋去了。
冬日天短,一晃到了晚上。李民正给婆婆洗脚,忽听大门口传来“啪啪”两声响。李民抬眼望向婆婆,说孙干事来了。侧头向院子里喊:孙干事,门没上闩!门口无人应声。李民又喊了一遍,仍是无人答话。婆婆说,大晚上的都在家睡觉呢,没人来。李民说,没人来门咋会响呢?我出去瞧瞧。起身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把手。蓦地里,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闪了进来。这人进来后踉跄几步,歪倒在地上。婆婆指着来人惊问:妮,这……谁啊这是……
李民借着煤油灯发出的灰光已看清来人是堂弟李杲,抢步上前去扶,见他腰间腿上各中一枪,血水浸透了棉衣,不由得心惊肉跳,颤声问:三弟,你咋着了?李杲勉强坐直身子,神情疲惫而焦虑地望着李民,喘息说,二姐,你……你快把西屋的材料收了。李民吃了一惊:收了,为啥?
“那……那是咱们今后的工作方向,是阳谷全体党员的魂,快去收拾……我挑到宁仓……。他每个字仿佛从嗓子里挤出来一样,短促有力,语声带着一种刚毅,说完昏了过去。李民半年来从妇救会中听说过许多党员干部的事迹,深知敌人狠辣,斗争残酷,见堂弟催促中透出焦虑,意识到事态严峻,想问孙干事是不是牺牲了,这话在口中打了个转又咽回肚里。
那晚,李民与几个民兵把李杲,油印设备和印好的“洪流特刊”送到位于迷魂阵西北八里的宁仓村。路上他们见一串脚印向前延伸,中间不时出现爬痕,两旁血迹斑斑,隔不多远便是一滩。看起脚和落脚方位是李杲留下无疑。大家恐汉奸发现了向鬼子告密,让李民回村拿扫帚清理血迹。李民初见堂弟时的恐慌早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所畏惧的勇气,手脚麻利地帮堂弟裹伤,安置婆婆孩子,去找村里的民兵队长。过后许多人问李民当时哪来的勇气。她说,鬼子把人逼得不能活,还有什么可怕。是啊,眼见亲人和同志一个个被敌人残害,再柔弱的人也会绝地反击。
天明前,大伙赶到了宁仓。晌午时分,李杲醒了过来,问起《洪流特刊》和油印机,听说已安全从迷魂阵村运出,浅浅一笑,溘然去世。彼时,李民与从郭屯请的医生还在半道上。
几天后,县委派人来取《洪流特刊》,转移油印设备。宁仓村人问起李杲受伤经过。来人说,因为过年,鬼子巡查比往日严紧起来,孙干事出村不久被几名伪军盯上。他一面与敌人周旋,一面向宁仓撤退,希望在这一带活动的游击队闻讯救援。岂知李杲赶到时,又有几名伪军赶来。一场激战,伪军被打死三人,剩下的抱头逃窜,孙干事牺牲,李杲受伤。李杲自知不能将刊物运到安全地带,恐敌人去而复返,就地埋藏后按孙干事嘱咐,当即赶往迷魂阵村报讯。
1941年农历正月十五那天,李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填写入党申请书时她郑重地把敏字改成了民,另将孙干事留下的那对手镯交了特殊党费。她改名前这样想,一个有魂,让无数人舍生拥护的党,一定有希望赶走日本鬼子,带老百姓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