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到与山顶平行的时候,男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女人已等候多时,见到男人身影,碎步奔到近前,语声焦灼而不安地问:要来没?
男人一见女人跑过来便停步望着她,这时点了点头,解下系在腰间的旱烟袋,一手托了,另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伸进袋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捏出一物,向她一展:看。“给了……”女人心尖一跳,鼻头顿酸,眼眶湿润起来。
男人从烟袋中拿出的是枚铁五星,正面涂的鲜红,背面磨的锃亮,日光一照,闪闪发光。女人眼神如痴如呆,叫声“栓娃”,想把红星接过来,可双手抖的厉害,捧在胸前,不能向前伸展。
“他们还给了一些糙米,要给银元,盐巴,我没要。”男人把红星放进女人掌心,放下身上的背篓。
“不能要,糙米也不能要!”女人低下头,深深嗅了嗅红星,语声伤感果断。
“没……没白要,糙米是用带去的草药换的,不换,人家不留草药。”男人从背篓中提出一条碎布缝制的口袋,用手托着解释。“灶上熬着红米南瓜粥呢,你喝了好好歇一晌,我去瞧栓娃。”女人嗯了一声。她知道男人实诚,既然这样说,事情定然也是这样,见他眼中布满红丝,一脸疲态,悲喜中生出几分疼爱。
在队伍上吃了三个芋饼,饱着呢。男人把口袋放回背篓,提起来往肩上一挎,就是白狗子太粘人,多走了三十里,但也不累。
女人又嗯了一声,帮男人扶正背篓,你说,栓娃见了红星会高兴成啥样?
还能啥样,一定高兴坏了呗。
是啊,想了两年,做梦都想,可算……女人说着说着,原已止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栓娃不是他们的孩子,中央红军长征前把许多像他这样的红军孩子寄养在男人女人这样的老表家。国民党军称栓娃们“红孩子”,常来曾经的苏区搜捕,老表和红孩子暗地里喊他们“白狗子”。白狗子心狠手辣,男人女人的两个孩子都死在他们屠刀下,确切说是被枪杀。两个细伢子一个十二,一个八岁。大的是为了保护栓娃,小的是个女娃,替另一个红孩子挨了枪。男人女人痛不欲生,恨之入骨,怕栓娃有想法,不在他面前露出半点伤心,也不谈论敌人。十三岁的栓娃当过儿童团长,打过土豪劣绅,心思比许多大人缜密,胆气是同龄人所不及。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把所有的仇恨藏在心底。
前天,国民党县长仗着保安团护驾带了一群乡长保长来村里检查“肃匪”情况。胆大心细的栓娃混进保长“刘黑皮”家,把早准备好能毒死三头水牛的一包砒霜全放入厨房正“咕嘟”冒泡的肉锅里。热汤翻滚,香气扑鼻,栓娃望着满锅的牛肉直流口水,拔不动腿。这一迟缓,被两名溜到厨房想吃肉解馋的保安团班长堵了个正着。虽然栓娃极沉得住气,但眼中不自禁射出的怒火令敌人感到恐惧,进而产生怀疑。
当三名乡长,两名保安团军官和几个保长中毒身亡,关在柴房等候处置的栓娃被带到县长面前。国民党县长不相信骨瘦如柴,个头没牛犊高的栓娃独自做出这事,为了引出臆想中的赤卫队,他命人剥去栓娃的衣服,用铁丝吊在村口一棵大槐树上,吩咐保安团驱赶附近的百姓来看。
带刺的槐树条抽在栓娃身上,鲜血淋漓,溅在树叶上,地上和白狗子脸上。槐树条抽断了十几根,瘦骨嶙峋的栓娃愣是不吭一声。女人在人群中看的痛彻心扉,可能怎么办呢,白狗子丧心病狂,什么惨无人道的事都干得出。她心里祈求栓娃能撑到天黑,等男人搬来赤卫队。
天黑了,白狗子打累了,点了几堆火,散坐在槐树周围等赤卫队前来救人。国民党县长不时的摸出怀表看时间,脸上露出不耐烦。女人两眼在栓娃,白狗子和村口方向移来移去,心里焦虑不安,不住价地乞求老天保佑栓娃挺过这一关。午夜时分,国民党县长倦了,没耐性再等,命人把栓娃扔进火中。女人吓的喘不过气来,眼瞅着敌人放下栓娃,正要上前抢夺,一个白狗子赶来报告说,赤卫队占了县城。国民党县长大惊,忙不迭声地下令回城。临走,命人往栓娃身上打了两枪。
一阵慌乱后,栓娃眼神迷离地望着满头大汗的男人,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爹,我要红星……
林中深处,三座小小的坟茔并列排开,左边的土色新鲜,里面睡着栓娃。女人把红星埋在坟前,想了想,又挖出放在中间坟头上。男人在旁边瞧着,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洒在红星上,闪放出幽幽的光芒。他早把栓娃当自己的娃,前晚听他叫了那声爹,心里更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