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90年代中期,上面已经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姐姐。见我仍然是个女孩,父母大失所望,连夜商议了,直接把我从医院送到远房的一个亲戚家中。亲戚家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我管他们叫外公外婆。外公外婆此时已是六七十岁了,住在皖北龙脊山脉的一个小山窝里,三面群山环绕,一条小溪由东向西蜿蜒流过。沿着小溪两岸错落住着十多户人家,清一色的石墙青瓦,石头垒起的院落。听外婆说,我刚到家的时候,眼睛还睁不开,只是哭,喂我鸡蛋面糊糊也不吃,亏的是邻居刘婶正喂养着一个一岁大的儿子,我外婆就请刘婶到家里来,给我吃她的奶水。一直到我三个月大,刘婶因为营养跟不上,不再产奶水,才给我断了奶。这时正是六月三伏天气,酷暑难耐,晚上更是难以入眠。因为我不停啼哭,泪水和汗水常常浸湿床单。额头上,脖子上,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痱子。外公和外婆整日整夜轮换着为我打扇子,总不能见效。迫不得已,到了晚上,外婆把我连同小床抱到门前的打麦场上。左邻右舍三五家人家,晚上都睡在打麦场上,夜风吹过,才感到丝丝凉意。不想一夜下来,我的身上又被草蚊子叮了十几个红包。刘婶的儿子也睡在麦场上,只不过他有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尼龙纱帐。刘婶建议把我也放进帐子里,这样我才度过那个酷热的夏天。
当我吚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刘婶的儿子--洋洋已经可以到处跑了。洋洋胖乎乎的,鼻子嘴巴挤在一起,两只大眼睛忽闪闪的发亮,笑起来像个女孩似的,腮边漾起两个小酒窝,脖子上吊着一颗小小的木头雕的小和尚吊坠。每听到我嘹亮的啼哭,就得得地跑过来,爬到我床上,胖胖的小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叫:妹妹别哭。外婆和刘婶引导我叫哥哥。人家的小孩第一声叫的是爸爸妈妈或者是爷爷奶奶,我到人间开口第一声叫的却是哥哥。我三四岁的时候会问外婆:别的小孩都有爸爸妈妈,为啥我没有爸爸妈妈?外婆告诉我也有爸爸妈妈,等我长大了,爸爸妈妈就来接我回去。我说我已经四岁了,长大了,为啥他们还不来接我?外婆嘴里嘟囔说快了快了,该来了。这样问来答去,爸爸妈妈还是没来接我。
刘婶家在外婆东边,门对着门,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打麦场。靠着刘婶家的院墙,是一排三棵老洋槐树。麦场南边就是小溪,溪底布满圆的白石头,清浅的溪水在石缝间流淌。沿着溪边的坡岸上开出一畦畦小块的菜地,随季节种着各种蔬菜。打麦场,老槐树和浅浅的小溪成了我和洋洋童年的乐园。春天在菜花里捕蝴蝶,夏天在树荫下玩石子,秋天在草棵里捉蚂蚱,冬天就在打麦场上踢沙包。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住在小溪南边,洋洋的二叔,四叔家的几个小孩。他们都比我俩大,我不喜欢和他们玩,洋洋也不喜欢和他们玩。有一次,我和洋洋过到对岸去玩,他们合伙欺负我,我哭了,不肯就走。洋洋让我骑大马,他驮我过溪,我才破涕为笑,爬到洋洋背上。他们就笑洋洋是猪八戒背媳妇。洋洋很认真的说,我是妹妹。他们还是笑,说我不是妹妹,是三奶奶路上捡来的野孩子,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哭了挣脱洋洋往家跑,过溪的时候滑倒在水里,磕破了额头。刘婶很是过意不去,拿了鸡蛋和一只母鸡送过来。外婆说什么也不受,两人推搡一阵子。我听见刘婶压低声音说:“要是咱自己的小孩就罢了,她是爹娘能生不敢养的,送到咱这里,万一有个好歹,咱对不住人家爹娘。”我虽然不太明白话的意思,到底验证了我是个野孩子的说法。最终外婆只留下了鸡蛋。
我七岁的时候,那年夏天,家里来了一对男女,都长得很高大。外婆说是我的爸爸妈妈,劝着我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在我嘴里十分陌生,我睁睁地盯着他们喊不出来,逼的紧了,我哇的哭起来。我妈妈十分不耐烦,把我拉到膝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给我,说:“也是个噫歪货,去玩吧,把糖果分给洋洋吃。”妈妈竟然知道洋洋,我接过糖果跑去找洋洋。刘婶说爸妈是来接我回家上学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爸妈并没有把我带走。多年以后,我还是从洋洋的嘴里知道:爸妈本来是接我回去的,外婆提出要五千块钱,说是舍不得放我走,故意瞒天要价,吓退爸爸妈妈。或许是外婆觉得需要些钱来补偿这些年的付出。我宁愿相信是外婆舍不得我走,毕竟我在外婆家的时候,刘婶说我的爸妈每个月都要给外婆五十块钱,作为我的抚养费。
我继续留在外婆家,彻底成了没人要的孩子,越发的不爱说话了。过了夏天,外婆把我送到他们村子里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村子东头山坡下的一处大房子,说是生产队时的集体仓库,高墙宽屋,接近屋檐的地方才开了一排小长格的窗户,到了下午就得开灯上课。总共一个老师和十几个学生,一到五年级都有。老师每天给一个年级的学生教一节课。洋洋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还是和我挤在一张小桌子上。此时的我已经和洋洋差不多高了,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还是走在一块,他却不敢像从前那样让我骑大马了,因为不管他怎么努力,我的双脚都能拖到地上。读完一年级,我竟然可以教洋洋做家庭作业了。照老师的话说,我除了不爱说话,脑子却灵光,可以听懂二三年级的知识。
又过了两年,三年级寒假的时候,我的爸妈又来了。外婆这次没有再留我,说是年纪大了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让爸妈随意给她几个养老的钱就行了。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外婆和刘婶送了很远。分开的时候,洋洋把他的那个小和尚吊坠送给了我,说是能保佑我平安。我双手扶着爸爸的腰侧,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像贴在一堵墙上。爸爸很高大,比洋洋的爸爸二叔四叔都要高大。自行车沿着曲折的山路骑了很长时间,突然两边开阔起来,道路也变得平直,路两边都是方方正正成片的大田,看不到边。田里的麦苗青黄半枯,一行行直直铺向远方。粗大的杨树迎面扑来又飞快溜去。爸爸突然停下来,问我冷不冷,把自己的棉手套脱下套在我的小手上。我呆呆的默不作声,偷偷回看一眼,后面很远的地方,遥遥的绵延着一条山脉,苍苍茫茫。我已经不知道外婆家住在哪里了。太阳挂在天边,光线灰暗下来的时候,我们的车子在一个很大的庄子里七拐八绕,不时有人和爸妈打招呼。
我们停在一个土墙的院子外,暗红色的大铁门。爸爸用一只胳膊携抱着把我放下来,说:“到家了,你跺跺脚,腿麻了没有?”开了大门是一个很大的庭院,正面四间土墙瓦屋,右手三间红砖瓦屋,西边靠墙的地方,留出一块菜园子,蒜苗和菠菜浓密油绿生机勃然。我坐在堂屋土墙前的小凳子上发呆。妈妈放下东西出去了,爸爸打开电闸,嗡嗡响了一阵,有一股清水从院中竖起的铁桩里出来,冲倒在前面的大铁盆里。爸爸说是压水井,咱们这不用挑水,拉下电闸水就出来了,“你过来看着,盆子里的水满了就叫我。”说完爸爸就忙他自己的活。我盯着水盆,看到水从铁管里出来,冲到盆里,栽下去又翻滚上来,漾起一圈圈涟漪,扩散到盆边。盆边的水位慢慢沿盆壁上升。同是浪花,却没有外婆家小溪的浪花欢快。眼看的水位上升到盆沿,我回头用眼睛找了找,不见爸爸的身影,低低喊了一声:“水满了。”声音小的像蚊子,恐怕连我自己也没听见。涟漪漾出盆沿,转瞬成了一圈轻薄的水布,哗哗泼到地上,成了一股股水流,曲折盘旋,慢慢汇成片,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开去。我呆呆出神,直到爸爸发觉停下电机。爸爸没有责怪我,拿了一把大的竹枝扫帚,把地面的积水扫散开去。这时妈妈驮着一个小孩进来,后面一个老奶奶拉着一个小女孩。我瞄了一眼迅速低下头。进来的是我的奶奶,姐姐和弟弟。妈妈催我喊奶奶,我垂下头不吱声,耳朵里听得奶奶说:“噫,接回来干啥?赔钱货。”姐姐跑到我身边抚弄我的头发,喊我小妹。奶奶的声音又刺进我的耳朵眼里:“别摸她,当心有虱子。刘三家的也恁不象话,得了钱还给收拾成这样。当初还不如象老三那样,直接送了人,两家都肃静。”奶奶嘴里的老三是我下面的一个妹妹,也是刚出生就送人了,只不过送给了不相识的人,姓啥名谁,住在哪里,我们家都一无所知。老三送人后又过了三年,妈妈才生下的弟弟。先是躲着藏着,到底还是被计划生育工作组得到了信息,扒了房子,牵了牛,猪,到底罚了四千块钱,我才得以安稳回家。至于我的妹妹终是没有音讯。
妈妈找了一把篦子,让姐姐帮我篦头。头一篦子滑进头发里,就被头发阻涩住了,疼得我叫起来。姐姐用篦子挑拨许久,才尝试深篦一下,就有两只虱子掉落在眼前的脸盆里,圆鼓鼓的趴在盆底装死。姐姐叫起来,引得小弟弟来看,扑通一声翻倒在盆里。姐姐哈哈大笑。奶奶拽起弟弟,上下打量,嘴里嘟囔:“看粘在衣服上了?”姐姐说:“没呢,两只还在盆子里呢。”我分明看到小弟弟的脑壳后留着一根小小的“猪尾巴”,十分厌恶。姐姐每篦一下,都要惊叫,不断有虱子落进盆里,开始还数着数,后来数不清了,密密麻麻趴满盆底,蠕动爬行。妈妈叫停姐姐,说带我们去洗澡。爸爸在院子里烧了一堆干树叶,把虱子倒进火里,噼噼啪啪的乱响。妈妈找了一堆衣服,一件件拿在我身上比划,挑了一身棉衣内衣。我猜着那是姐姐穿过的,心里不愿意穿却不敢说。澡堂子就在村子北头一户人家里。我们到的时候里面已挤满了人,老的少的,一个个脱的精光,热雾腾绕,噪成一片。妈妈让我自己脱衣服。我死活不肯,妈妈火了一巴掌打在我头上,三五下拽去我的衣服。我大哭起来,引的旁边有人讯问。奶奶说:“野惯了,不知好歹。”洗好澡,我穿上姐姐的棉袄,长到脚脖子,极象洋洋抽打的木旋螺。我呆傻的样子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妈妈也跟着笑起来,说:“倒省了棉裤了。”
到家的时候,爸爸已做好了晚饭,装在四个大盘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冒尖,摆在堂屋的一张小方桌上。多少年以后,我时时回想那四个是什么菜?有一盘蒜苗炒鸡蛋,还有一盘焯水菠菜,另外两个菜却想不起来了,肯定一盘子有肉,大块的厚厚的,像梅干菜里面的扣肉一样,却不知道配的是什么菜。弟弟抢先占了里面一边桌子,整个身子几乎爬到盘子里,用手扒拉着,找他喜欢的吃。姐姐斥他:“你不洗手,也不用筷子,脏死了。”奶奶就说刚洗过澡的脏啥?我和姐姐坐在一边,爸爸坐在我俩的对面,奶奶坐在外边。白面馒头是前两天蒸好的,又馏热的,妈妈端了一盘过来一个个分发。弟弟不吃馒头只吃菜。我捏着馒头不敢下筷,妈妈说:“一大家子的人,你别扭捏,想吃啥就自己㧅啥。”我浅浅的夹了几次。爸爸找了一块大肉递给我,让我夹在馍里吃。多少年以后我都能清晰的回想出那肉的滋味。此时北风刮的正紧,一家子有着我先前不曾见过的热闹,只是我和这热闹格格不入,是个来客。我老家的饮食习惯很少有汤,所谓润饭汤就是米汤,清水里下一把米或者麦仁烧开花就可以喝了。喝米汤的时候奶奶就和妈妈商量:“要不要我带着她睡,还是带着康宝睡?”康宝是我弟弟的乳名。康宝立马表示不愿意跟奶奶睡,妈妈说我也不过去。吃了饭奶奶带着姐姐去了。奶奶住在后面的老院子里,出大门,右手向北一条小巷,中间隔了一户人家。
我家的卧室是堂屋东头一间,靠里墙一张大木床,是爸妈和康宝的。靠东墙旋铺了一张小床给我。康宝嚷嚷着要看电视里的奥特曼,是用碟片放的。妈妈把我的被子铺好,让我自己脱衣服睡,帮我掖好四个被角。我蜷缩在被里偷偷掀开被子的一角,用一只眼睛瞄着电视。弟弟看了一会奥特曼,被妈妈哄着上床睡了。爸爸悄悄下来关了cvd机子和电视机,房间立即陷入沉寂。只有屋外的北风呜呜的刮着,鬼哭狼嚎一般。我把脑袋缩进在被里,暄床暖被,却有着手脚冰凉。朦胧中听妈妈说:“这孩子是个半哑巴?”爸爸说:“哪能,怕生,混熟脸就好了。”半晌妈妈幽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我不心疼?只是时局撵着有啥子办法。”爸爸说:“想这么多干啥,睡吧?”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妈妈说今年是小年,没有年三十,二十九就算年三十了。早饭很简单,也是馏的馒头。昨天晚上的剩菜拨到一个盘子里和馒头一起馏,馏篦子下烧的米汤。早饭后姐姐悄悄告诉我:“奶奶要发压岁钱了。”果然奶奶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说明今天是发压岁钱,明天一大早起来给她磕头。弟弟是一张两块的,我和姐姐各是一张一块的。爸爸妈妈又每人给了一块。我一下子拥有了三块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从初一到初五,整个庄子都像翻滚的开水,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都飘着香气。姐姐带着我串这家串那家,我一直没能脱下那件旋螺的外套。因为我的不叫人和不说话,很快得到了一个外号:二哑巴。我极其怀疑这个外号最早是从妈妈嘴里说给别人的。
过了十五,村小学就要开学了。妈妈的意思让我接着读三年级,爸爸因为听了外婆的话,说我的成绩很好,让我读四年级。奶奶说:“上四年级更好,早毕业早回家早帮着大人干活,恁大的个子,掺在三年级也不好看。”就这样我插到四年级班里。这个时候姐姐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妈妈说到秋天,姐姐就可以去乡中学念书了。因为我实际上跳了一级,先前学的科目又比较单一,开学后两个月我学的十分吃力,好在姐姐能辅导我。渐渐的我和姐姐熟络起来,学习之余,姐姐告诉我:“咱们全家六口人,弟弟是第一位,妈妈是第二位,爸爸是第三位,咱俩排第四第五位。奶奶是老末,只能打雷,不能下雨,所以你不要怕她,就是和她顶撞也没事。弟弟却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他没有好果子吃,妈妈敢拿粗棍子打。”说着还给我看她左膝盖下面的一块乌青,说是因为和弟弟磨牙,被妈妈罚跪跪的。
果然没有多久,我就领教了妈妈的厉害。有一天中午,妈妈不知从哪里得到一只香蕉,剥开后掐了一半给弟弟,剩下的一半又一分为二给了我和姐姐。姐姐机灵,接了香蕉一口填到嘴里。我迟疑片刻,弟弟指着我的香蕉要。千不该,我学了姐姐的样,把香蕉塞进嘴里,没等咀嚼,弟弟把手里的香蕉丢到地上踩个稀烂。妈妈的大巴掌就打到了我的腮帮子上,连同香蕉被打出好远,吓得我瞠目结舌。弟弟依然不依不饶,在地上打滚撒泼,哭嚎起来。我捂着脸啜泣。惊动了奶奶,哄住弟弟不哭,抱着他到商店买好吃的。临走还数落我:“少吃一口又能咋样?瞎长了驴个子,白浪费二尺布。”不大一会,弟弟抱着一瓶可口可乐回来向我炫耀,我恨不能把他的“猪尾巴”扯下来。姐姐告诉我:“咱们家从爷爷起就是单传,为了生个男孩,家里的好东西都被人拿走了。”
常言说祸不单行。没几天,家里停电了,打水只能用人力压水。我压水,姐姐把水往厨房里送。弟弟围在跟前乱转,不知怎么的,把手指伸到压把的承轴里,被我压了一下,疼的脑门子冒汗满地打滚。姐姐慌忙捧起他的手看,渐渐的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来。姐姐也吓得大哭,我见祸闯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跑出大门,不辨东西,见路就跑。跑到村子外见到一个打麦场,上面有几个秫秸垛子。我藏在一个垛子里。直到天黑,才听到外面有人喊我。不大一会外面灯光乱晃,脚步纷杂,其间还有人扒拉秫秸往里看,我只是不作声。直到两天后,主人来拿秫秸才发现几乎饿昏的我。妈妈还要打我,被爸爸拦住了,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奶奶说我是外国的撒旦上身,中国的妲己转世,来绝她们王家的后。我心里憎恨她,把她当成《还珠格格》里的赵麽麽。姐姐愤不平,抱怨妈妈惯坏弟弟。妈妈说:“他还是个牛犊子,该上笼头的时候,我自然有办法挟制他。”
从那以后我只想离开家,重新回到外婆那里,可是我不知道路。外婆家就在桃花源里,渔夫去了一次后就再找不到那条路了。村里有个叫王芳的姐姐,那年考上了大学,村子里的人都说考上大学就成了城里人,一辈子不用回来干活了。我很受鼓舞,暗暗告诉自己,我也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家。
五年级毕业后我去乡联中读初中,姐姐先我一年来到这里。我的身高已经到了一米六几,超过了姐姐,不能再穿她穿过的旧衣服了,妈妈破天荒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乡联中离我家有十来里路,早上起来过去,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放学回家。先是从家里带馒头,咸菜,中午在学校里热了吃。后来因为人多,中午挤在一齐热饭时间来不及,学校开了个小食堂,可以买饭吃。我和姐姐都是一个星期五块钱伙食费,一天一块。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洋洋也在这个学校读初中,和我同级不同班。洋洋比先前高了一些,但还是矮,比同年级的学生都矮,比我更是矮了大半头。乌黑壮实,五官稍稍分开些,下巴肥,头脑尖,活脱脱的一个洋葱头,只有两只眼睛煜煜发光透出几分机灵。洋洋在村中那个小仓库学校里学的东西,充其量只能算知识的素材,要形成系统和完整的知识,还要差十万八千里。很快洋洋就自暴自弃起来,迟到早退,逃学旷课成了家常便饭。老师说了几次无效,就把他和几个落伍分子放到教室最后一排,只要不影响老师上课,随便他们如何。那时我和姐姐形影不离,几乎不跟洋洋说话,偶尔遇到,我低头不语,他嘿嘿笑,样子十分憨傻。
情况转变是在初二年级的时候,姐姐读初三课时延长,我有时就自己骑车回家。学校里有几个初三的学生学习不好,一心想混社会,结成一块,打台球,上网吧,吸烟喝酒,发展到欺凌低年级的同学,索要财物,甚至拦路调戏女生。我在放学的路上被拦截一次,给他们三块钱嫌少,还要搜身。纠缠时,被一群后面跟上的同学冲散,我才得以脱身。洋洋知道后没有和任何人说,守在路上,出其不意,一棍子打倒那个领头的人。那个人当时就昏死过去,额头上鲜血直流,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对方人多,洋洋心里害怕,装作黑社会老大的口气,说:“碰我的女人,我要你的命。敢报警的话,我出来要你全家的命。”不想把对方镇住了,不敢再撩拨我。从此学校里就传言,说洋洋和我在谈恋爱。这话很快传到教务主任杨老师的耳朵里。杨老师读初中时和我妈妈是闺蜜,后来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老师,现在已经是教务主任了,而我的妈妈初中毕业后没能升学,回乡务农,两人偶然遇到还是很亲热。杨老师听了传言误以为真,训诫了我几次。好在有姐姐为我做证,这件事就过去了。过了不久,突然有一天洋洋告诉我他要退学了,说是杨主任答应他,明年会给他一个毕业证。洋洋说:“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爸爸让我来,也就是为了混个初中文凭。”洋洋他们那批调皮捣蛋的学生被清退后,学校的风气好了许多。
这年暑假姐姐没能考上高中,辍学后没有多久,跟村子里的几个同学结伴去了江苏打工,进了一家服装厂,一个月也有千把块钱的工资。年底来家的时候,穿的,用的都讲究起来了,引得我们班几位女生也跟着去了。奶奶极力怂恿让我也下学跟着去打工。劝的次数多了,妈妈心动了,试着跟我提了几回,弄得我上学很是没有精神,几次上课分心。还是杨老师得知缘由亲自登门劝我妈妈让我读下去,还说,如果妈妈觉得供我念书有困难,她可以帮我,甚至提出要认我做干闺女。妈妈不好意思驳杨老师的面子,勉强同意我继续上学。到了初三年级,杨老师让我吃住在她家里,盯着我学习。直到中考前夕,我几乎没有在晚上十二点前能睡觉的。中考成绩下来,我如愿考上县一中。开学前夕,洋洋突然来我家一趟,带了一蛇皮袋西瓜,给了我妈五百块钱,说是受我外婆的委托给我的助学费。这让我爸妈很是感动,在中秋节前夕买了礼物去看外婆,才知道这钱是洋洋自己给的。而此时洋洋已经和他的爸妈去南方打工去了,我爸爸只好把这件事暂时放下。
高中三年我都没有见过洋洋,偶尔从爸妈的只言片语中听到洋洋一直在外面打工,具体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就不得而知了。高中毕业后,我被省城的一家师范大学录取了,全家都很高兴。爸妈摆了几桌酒席,回谢祝贺的亲朋好友。第一个请来的是杨老师,杨老师借口是我的干妈,送给我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手机。此时康宝已经上了初中,平时很喜欢唱歌。吃饭的时候杨老师提议:让康宝唱那首《窗外》。康宝看着妈妈不好意思唱。妈妈笑说:“杨老师是你二姐的干妈,也是你的干妈,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康宝又看杨老师,杨老师笑说:“你还不唱,难不成让我打赏你?”康宝笑笑,清清嗓子唱那首《窗外》。“
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
窗帘上你的影子那么可爱。
悄悄地爱你这么多年
明天我就要离开,
……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
假如我永远不再回来,
就让月亮守在你的窗外。”
歌声停下来,爸爸匆匆去了门口,回来时说,好像看到洋洋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慌忙跑出去,大路上空无一人,杨柳依依,秋蒿摇曳,哪里有个人影。大家都说爸爸看花了眼。
杨老师回去的时候让我送她一程。路上杨老师说,考虑到我家的实际困难,她以后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钱的生活补助,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并且要求我每个礼拜至少给她打一次电话,不须要我说感恩戴德的话,只要像娘们一样说些家长里短,学校见闻就行了。末了,杨老师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就是那轮守在你窗外的月亮。”大学四年,我一直保持和杨老师通话,不是母女,胜比母女。大学毕业后,当我站在讲台上,能够旁若无人,口若悬河授课时,我才明白杨老师的良苦用心。
大三那年十一节前,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是我的姐姐谈了一个男朋友,十一节要到我家来,问我能不能回家。九月三十日我回到老家。庭院已经打扫干净,招待客人的鸡鸭鱼肉也已经备齐。我问爸妈,姐姐谈的对象是谁?爸爸摇摇头,妈妈不置可否。奶奶说:“是个大老板。你姐姐有福找了个好人家。”第二天,我和妈妈奶奶在厨房忙着做饭,十点钟左右一辆乳白色的轿车停在我家门口。奶奶忙说来了来了。姐姐先下了车,抱着我又蹦又跳欢喜的了不得。接着洋洋从车里出来,西装革履,留着板寸,还是那个洋葱头样,我差点笑出来。洋洋忙着给爸爸递烟。爸爸狐疑不定,探头往车里看。洋洋笑说:“伯伯别看了,就是我。车里坐的是我爸爸。”刘叔从车里钻出来,脸上堆着笑,连声说:“我也没意料到。这小子,癞蛤蟆配上天鹅了。”原来洋洋到南方打工,几年功夫学了一身服装技术,笼络了十来个人在浙江湖州开个服装加工厂,一年下来有个二三十万的剩余。因为和我姐姐所在的工厂有着业务联系,洋洋去工厂时偶然遇到姐姐,展开猛烈的追求。说着话,大家把后备箱里成条成箱的好烟好酒,拿出来摆在大门外垒成山状,洋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捆钱,都是百元票子,共有四扎,摆在“小山上”让邻居们看。说:“照咱老家里的风俗,见面礼,顶格三万六千。”围观的邻居啧嘴称赞。姐姐说:“别显摆了,你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吃饭的时候大家祝贺洋洋和姐姐。我也敬她俩一杯。姐姐抿着嘴笑:“你还蒙在鼓里呢。你的那台电脑和手机都是洋洋送的,还有你每月一千块钱生活费,也是洋洋委托杨老师转给你的。他这个人一根筋,认准你是个妹妹,就把你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了。”听了这话我百感交集,耳边仿佛又响起《窗外》的旋律,心神半晌才回转过来。我斟满一杯酒敬洋洋。洋洋一口喝下,嘿嘿笑,样子还是傻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