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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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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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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去屋空

2024-4-12

又一年清明,悄然来到。杨柳飞絮,榆钱飘香,新故在这里交织。趁春色正好,带着对先人的怀念,献一束春花。

2024年4月4日,清明节,在故乡春风里,我伴着归来的燕子,回到故乡魏集,怀着万分崇敬的心情,回老家给父母扫墓。

2024年1月8日母亲去世了,上坟前,先到老家的老屋里拿点丧葬那天剩的黄表。

人去屋空,睹物思人,浮想联翩。

我放慢了脚步,走着,看着,感受着眼前的一切,开启过去记忆之门,记得我们有过愁苦也有过欢乐的脸庞。

“天气暖和了,燕子该回来了。”许多年前,娘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瞅屋檐下的燕子窝,脸上挂满了笑容。燕子窝不大,长方形,是用细泥垒成的,镶在老屋檐下的砖墙上,长长的屋檐伸出来,为它遮挡风雨。此刻,燕子窝正迎着初春的风,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翘首期盼久别的燕子从南方飞回来。

  望着燕子窝,我记起了小时候娘教我的歌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俺屋,垒窝窝,报家喜,人人喜欢和它住。”娘说,燕子是吉祥的象征,它们通人性,只往善良的人家飞,只在心眼好的人家搭窝筑巢。燕子之所以成了我家常驻的客人,与娘对燕子的呵护有很大关系。娘是菩萨心肠,谁要是拿竹竿吓唬燕子或大声驱赶燕子,娘就不高兴,禁不住唠叨一番:“燕子是来报平安的,别伤害它们。”在娘的看护下,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外来串门的人,没有戳燕子窝的。就这样,燕子们一窝一窝地繁衍下来。老燕子老去了,小燕子长大了,旧窝没了,新窝又搭了起来。这些年,老屋到底繁衍了多少只燕子,谁也说不清。

  燕子又被称为报春鸟,是最早来到农家田野的报春使者。它们的到来总是有些神秘。每年春天,当柳树刚刚冒出鹅黄色嫩芽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燕子突然就出现了,引人无限遐想。常常是先来了两只,紧接着又飞来两只,过了一会儿,飞来更多。它们有的在树枝上扑棱着翅膀,有的围着屋顶上下翻飞,有的落到菜地里。从它们悦耳的鸣叫声里,能感受到它们回家的欢乐心情。

  每年我们家的燕子飞回来时,娘都说,那是老燕子带领小燕子来认家了。她说,最先到的总是老燕子,发现自己的家巢还在,就招呼它们的儿女一起飞来唱歌庆祝。想想,娘说得还真有道理。燕子们在用欢快的鸣叫声向我们全家表示感谢呢。一听到燕子唱歌,娘就会抓出几把小黄米撒在门前的台阶下,然后“啾,啾,啾”地呼唤着燕子,燕子便纷纷飞过来啄食吃。娘坐在台阶上看着燕子,喜得合不拢嘴。

  燕子飞回来时,正是乡村的春耕春播最忙碌的时候。穿行于飘动的柳丝,迎着温煦的春风,老燕子也开始了繁忙的筑窝工程。它们用脚弹掉不结实的泥,再用嘴衔来新鲜泥巴,每天日出而作,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总是不停地在田野、水湾之间忙碌。它们像工程师一样,精心地设计、装扮着自己的小家。随着一团团小泥球运抵老屋,陈旧的窝很快就变大变宽敞了,焕然一新。为了迎接新的生命,它们又衔来小草,甚至头发丝、毛线头等,把家营造得更加温馨。人们一心忙着农活不再注意它们时,一个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当老燕子回到家中,小燕子就从那温暖的窝里急急地探出头来,张着橘红色的嫩嫩的小嘴嗷嗷待哺,那争先恐后的样子真惹人喜爱。几个月后,小燕子慢慢长大,会飞了,便出窝紧跟它们的父母,飞向田野去捉虫吃。

我们平日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日日陪伴娘的唯有那些叽叽喳喳的燕子。我从内心里感激燕子。我多次劝娘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但娘说她哪里也不去,她习惯住在乡下,就愿意守着几间老屋,日日听屋檐下燕子的鸣叫。于是,我没有强求,依了娘的心思。

时间是思维数轴上的一个点,过去、现在和将来,黏合在一处。

2016年,母亲身体不好,不再开经销商店,离开老家,到县城。

2018年,母亲脑血栓。母亲从2018年的那次脑血栓之后,就不如从前了。原来天天能动的一个人,坐上了轮椅。但是她还能看书,舍不得放下曾经喜欢的书,抱着书翻来翻去。

我对她说:“有些书,我也知道很有名气,但就是读不下去,没读几行,就困得不行。”我说过之后,她的眉头开始舒展,似乎已经进入了思考,过一会儿,果然睁开眼睛对我说:“读不下去,就多读,一遍遍读,读得多了,就熟悉了,进去了,就看到了光亮。”

2021年,母亲因为壶腹癌做导管手术。2022年,母亲骨折做手术。一路走来,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痛苦,承受多大的煎熬,母亲始终都没有吭过一声、说过一声,始终如故乡的黄河一般流淌着。母亲在治病中表现出的勇气和毅力,让们我更加由衷敬佩。

2024年1月6日,我去北京参加书会。在去北京的动车上,大妹妹发来微信,说母亲住院了。我赶紧视频连线,说是感冒。和大妹妹视频得知母亲没有小便。我和医院里的曹主任联系,她说各项指标还行,明天看看化验结果,年龄大了,保守治疗。1月7日,曹主任发过化验结果,显示正常。晚上,哥哥打电话来,说母亲病情加重。1月8日,我改签车票,13点14分改为11点45分。曹主任10点发来微信,问我啥时候回来,虽然安慰我,我知道母亲已经病危。15点27分,我到公司。17点10分,我到医院。

病房里气氛凝重,母亲输着液,戴着呼吸机, 艰难地呼吸着。母亲戴着呼吸机,呼吸越来越困难了。由于癌细胞的侵蚀,她的器官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呼吸空间也正在被一点点地侵蚀、压缩。

从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开始,母亲一直处于寝食不安的折腾状态。躺下,觉得比坐着要好一些;坐起来,又觉得躺下会好一些。大功率制氧机始终立在她的床边,不间断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和轮胎爆裂般的撒气声,如一头爬坡的牛,一边艰难地迈出四蹄,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它正在代表着我们的意愿,站在母亲的身边,支持她打一场捍卫生命但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的二儿二女,都紧紧地围绕在她的床边,但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她。我们一个个像有心无力的围观者,隔岸观火,眼看着她一个人依靠一台制氧机,在与力大无穷的病魔苦斗,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挣扎。

10点左右,人就不行了。但是,医术的魔力能留住花开的时光。我没敢说话,呆呆地站在病床边。大妹妹从外面抱了遗像来,哭着说:“咱娘一直等着你回来,你终于来了。她知道你来了吗?你和他说话了吗?”

我在母亲耳边大声地喊着:“娘!我是黎明啊!我回来了!娘!我是黎明啊!我回来了!娘!我是黎明啊!我回来了!……”

娘,始终没有答应……

后来听哥哥讲,这三天中,7日夜间发烧了4个小时,心率升高,就昏迷了,基本没有痛苦。我内心倒是真的希望她昏迷,就不会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后来听大妹妹讲,住院前,上了厕所,干干净净地来到医院。母亲,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了。

  母亲喜欢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她并不讲自己是怎样克服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抚养我们长大的;也不讲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怎样一次次拼了命似的把我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更不讲是怎样一口水一口饭地把病弱的我们照顾好。母亲只讲我们小时候如何让她省心,又如何心疼父母。

  这些事情被她一讲再讲,我知道,那是藏在她内心的对母子之情的深深留恋。但这些话,触发的却是我内心的悲哀。现在,我面对母亲的病痛却无能为力,已经找不到任何药、任何人能把她解救出来了。

  母亲在我的眼里、心里,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我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却只能徒然焦躁,徒然悲伤。我能从她艰难的呼吸中,轻轻的呻吟中和痛苦的表情中,感受到她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大海汪洋,她在汹涌的浪涛里浮上又沉下,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我很想伸出手将她拉上岸,但不管我的手臂伸出多长,似乎总是抓不住她。

  回到现实之中,即便她的手正被我攥在手中,我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飞速远去。看着她可怜的神情和姿态,我甚至想如她当年把生病的我抱在怀里一样,将她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但她忽然表现出的坚毅、刚强和冷静,又让我重新退回到“孩子”的位置。

  我不知那时母亲有没有想到最后离开的那一刻,但我觉得是时候让她对最后的离去有一个心理准备了。

  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内心依然强大,强大得让我感觉自己依然是她柔弱的孩子。

  突然感到了来自母亲的心跳,一种生命的律动和节奏,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带走了我内心的悲伤和惶恐,却带来了宛若生命之初的安宁、温暖和感动。也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母亲那里的索取和获得了,我想。

  我抬起头,想再好好端详一下已经睡去的母亲,却看不清她依然处于风华正茂的盛年,还是已然处于不可挽留的垂危。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她已经离去。想必她是怕我太难过,突然就走了。就像多年前,我怕她牵挂,每次离开都是远远地说一声“妈我走了”,就转身离开,连头也不回。但是,那时我走了之后总是惦记着回来,这次,她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再也不回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我控制住眼泪,不哭。

  听迷信的人讲,对一个逝去的人,亲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一个金豆,那是她一生所付出的情感和泪水的报偿。就算是这样吧,我也不哭。就算我能为母亲流下整整一海碗的泪水,算来,那也不过是区区一碗金豆,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与母亲浩荡的恩情相比,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太轻,太寒酸,根本不值一提。

母亲啊,这一生我欠您的太多啦!无论如何也偿还不起!如今,一切报偿的方式和机会都已经失去,我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泪水。既然泪水也无用,那就不用泪水来还了,或干脆就不还了吧!如果真有轮回,那就让我们再约一个来生吧。

面对老家,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枚书签,夹进老家发黄的书页里。

临锁门时,我迟迟不走,在树上、屋顶上不停地看,然后怅然离开。娘曾经对我说,秋天来临,燕子即将结束在北方的生活,向南方飞去。临行那天,燕子迟迟不走,在树上、屋顶上不停地鸣叫,然后在院子里低低地飞来飞去。娘心疼地对它们说:“路远着哪,快走吧。明年春天,天暖和了就快快回家。”燕子们好像听懂了一般,叽叽喳喳鸣叫一番,而后慢慢地向南飞去。我能想象燕子跟娘告别时的情景,真令人有些伤感。娘说:“燕子和人是一样的,谁离家的时候不是恋恋不舍的呢?何况这是好不容易垒起来的一个家。”

眼下,春风暖了,门前的杨树、柳树、榆树青了,花儿渐次开放了。老燕子一定正领着小燕子们从南方飞回来,遗憾的是,老娘已远去,老屋又上了锁,老家将成为遥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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